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國家行動·三峽大移民

第3章 第二章特殊見證人

1992年4月3日,對於許多人來說也許是個沒有什麼特殊意義的日子,但對居住在萬里長江上至四川江津(現改屬重慶市),下至湖北宜昌的全長662.9公里一帶的千百萬人來說,可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日子。因為這一天,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的七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通過了《關於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決議》。 一個讓億萬中國人夢想了近百年,僅工程論證就長達四十載,上與不上爭執了三十餘年的跨世紀宏偉工程,終於要上馬了! 然而,居住在三峽庫區的人們等待三峽工程上馬的日子實在是太久太久,他們不明白先是廣州(孫中山時期)再是南京(蔣介石時期)後是北京(毛澤東時期)的人怎麼就一直定不下這個日子。 中國歷代領導人做了近百年的“三峽夢”,三峽人聽了近百年“三峽修壩”的神話。做夢的人永遠有個“夢境”懸在那兒可以讓人憧憬,而神話則會使人發生宗教式的迷信。

我在三峽庫區就遇見這樣一個人,她的名字叫王作秀。 第一次有人把她的名字寫在我的採訪本時,我不由暗暗發笑:現在作秀的人真多,她連名字都起了個“作秀”。不過,待見到她本人時我不由肅然起敬:是我誤解了她,因為像她這樣的人不可能在生活中作秀——她今年已經95歲高齡了!她起此名字時人們興許還不知道“作秀”為何意。 一個生活了將近一個世紀的中國農民,她不可能想到自己還需要作什麼秀。然而她的名字似乎又天生給了她作秀的機會。 王作秀老人是中堡島人,一個住在長江江心的老人,一個住在三峽大壩壩心的老人,一個與三峽大壩情系近百年的老人。這“三個一”足以使她成為偉大的三峽工程史詩上閃耀特殊光芒的人物——雖然在本文之前她可能從未被史學家們寫過一筆,但無論如何人們不應忘卻這樣一位可敬的人物。

三峽夢想和三峽建設的每一個歷史階段都可以寫入史詩篇章,但我們惟獨不能忘卻像王作秀這樣的普通人。儘管我知道她不可能成為未來“三峽工程史”上的人物。 王作秀居住的中堡島在三峽一帶非常有名,是現在三峽大壩修建的中心,也是長江流經宜昌地段那個叫三鬥坪地方的江心之島。所謂江心之島,其實是泥沙等物被江水裹挾然後又被江水撒下形成的一片沙洲而已。日久天長,那沙洲上長出了綠樹花蕾,飄逸起稻香谷味,附近的人慢慢在那上面搭棚建房。久而久之,江心島便成了一個有名有姓的地方。王作秀居住的那個島就叫中堡島——大江中如堡壘般永不毀滅的小島。 不毀滅並不等於不被江水淹沒。據王作秀老人回憶,她12歲那年作為吳家的童養媳上島後,曾4次因大水搬出過小島,時間最長的一次是9個月沒敢回過江心小島。 “那水啊大得漫過了咱家的屋簷,大水沖來時那草棚棚像一片竹葉兒飄得無影無踪……”老人講這話時用雙手拍打著雙膝,像在講述一個童話,已經沒有了痛苦。

作為大江之中的江心小島主人,王作秀注定了伴隨三峽工程的時起時伏而成為一個特殊人物。老人還能記得當初她上小島時的情景,因為她家窮,窮得連一身掩體的衣服都置不起。 12歲時父親把她帶到江邊,說你就上江吧。小作秀當時嚇得直哭,說爹你養不活我我不怪你,可爹你不能把我扔進大江餵魚呀! 老爹一聲長嘆。說你傻,爹再狠心也不能將自己的閨女活活扔進大江里嘛,你看看,那大江中央不是有一塊突出水面的地方!對囉,再往前看——那兒不是有一個小棚棚,那是一戶人家,你就到那家去。 小作秀抬起眼睛,掠過像抽刀似的急流向江中望去,只見大江之中的小船猶如竹葉兒,在驚濤駭浪中時隱時現。 “爹爹,那……那兒能呆得住嗎?我怕……”

“怕啥?江水淹不到你腦脖子的,最多也就是淹到腳脖子吧。”父親瓮聲瓮氣地說,卻不敢多看女兒一眼。 小作秀哭天喊地也沒有挽回父親的“狠心”。 “淹到腳脖子我也怕啊……” 王作秀說那天她怎麼上島的根本沒有記清,她說她下船和上船都是伏在父親的懷裡哭得死去活來連頭都沒敢抬一下。 那一年是1919年。小作秀不可能知道中國此時有一個偉大的人物,正夢想著在她所居住的江心之島興建一個特別大的水壩。此人便是孫中山,20世紀初的中國國父。 國父暢想在長江三峽上築一座“閘堰”時,並不知道未來三峽大壩歷經近百年夢想中有一位中國農家婦女竟然與他的偉大設想結下了一生的不解之緣。 小作秀上島後,吳家自然很高興,因為12歲的小媳婦雖然還不能擔起家裡重活,但做個飯、收拾收拾魚蝦什麼的還行,再說她也沒能耐逃出小島呀!

哭也沒有用。小作秀頭三年連家門都不敢出,她倒是想家,也想站在江邊看看能不能望到對岸自己的老家。可她不敢,因為一出家門她就彷佛感到整個小島都在大江那呼嘯的湍急水浪中搖晃,隨時可能沉至江底…… 王作秀在無奈的恐懼中度過了4年,當她還並不太懂事時,她身體裡多了塊“肉”。可那時的江心之島並不能滋養過多的生命,王作秀生下的第一個小生命夭折了。王作秀哭得死去活來。吳家按照島上的遺風給沒有氣息的小生命包上一塊白布,隨即棄入江中…… 島上的王作秀和吳家人並不知道此時江岸正好有兩個穿長衫的讀書人路過,其中一位高個子指著飄蕩在江水中的白布包,驚詫地叫了一聲:“先生你看,那是不是江魚躍起來了?” 被稱作先生的人踮了踮腳,向江中一望,又放下腳跟,坐在岸邊的一塊石頭上長吁短嘆:“那不是魚,是死人……”

“是……死人啊?”學生緊張地別過頭。然後喃喃地:“這長江真可怕……” “是啊,長江不治,中國就沒有希望。”先生說。 到底是誰最先對中國三峽工程作出過貢獻,過去人們以為僅有一個美國人,他叫薩凡奇。其實在這位美國人之前,中國的地質學家就已經做過許多貢獻。這裡說到的兩位穿長衫的人就是李四光及他的學生趙亞曾。這一年身在江心之島的王作秀沒有能與李四光師生見面。倒是李四光與學生走完三峽後寫出的《長江峽東地質及峽之歷史》中,首次將王作秀居住的“中堡島”繪製在自己的論文插圖中,並從此聞名於世。 這之後的10年裡,王作秀漸漸適應江心小島的生活,身邊也添了健康活潑的兒子和女兒。但這10年裡她卻不曾見過有人在江岸頭或是江心島上來觸摸那湍急的江水與沈睡的禿岩。打魚為生和操持家務是王作秀全部的生活內容。

1932年冬至次年春,江心島來了一批外鄉人,這使得王作秀成為中堡島第一個與外界有聯繫的村婦。 江心小島的人說,他們是國民政府的長江上游水力發電勘測隊。王作秀至今記得那領隊的人姓惲,還有—個長著大鼻子的洋人。洋人盡會嘰里咕嚕地說些聽不懂的話。有一次晚飯後,那洋人看著夕陽下坐在江邊解衣給孩兒餵奶的王作秀,突然哇哇哇地在她身邊又蹦又跳,然後舉起一個什麼玩意就“咔嚓咔嚓”起來。王作秀不知何物,嚇得趕緊一邊護住孩子,一邊隨手拾起泥塊朝那洋人扔去。有一塊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那個會“咔嚓”的怪物上。那洋人一驚,怪物掉進了江中,一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踪。 “看你耍啥子西洋鏡嘛!”王作秀嘴上正嘀咕著,那個姓惲的中國人過來悄悄告訴她:“快回家吧,你闖禍了。那洋人的照相機值20塊大洋哩!”

天,20塊大洋!王作秀嚇得幾天不敢出門,生怕那洋人找上門將她家的那個草棚棚扒了。後來洋人沒來,倒是那姓惲的先生來過,說阿嫂,我們一回生二回熟,以後我和其他的人還會來中堡島的,到時還想喝口你的茶,你可別怠慢啊! 王作秀那時知道他們是來看長江水的,想在她家這個地方建啥水利工程,就是用長江的水發電唄。王作秀可能是三峽一帶居民中最早知道三峽水利工程的普通百姓了,當然她不知道他們搞出了第一份將三峽工程由夢想變成現實的藍圖。 “哐!”這份雖然粗糙但卻貨真價實的“國產”三峽工程設計方案,後來被鎖在了國民政府交通部的鐵櫃裡,躺了長長的10年。這首先要怪日本侵略者,其次要怪一心搞內戰的蔣介石。 王作秀白白等了10年,同時又讓她消停了10年,因為她害怕那被她砸掉照相機的洋人找上門來。

王作秀在江心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漸漸忘了外鄉人到島上來的事。不過就在她已經忘卻外鄉人和洋人是什麼模樣時,1944年夏秋之交的一天,王作秀正在江邊菜地拾掇,一大隊人馬從大江岸頭乘船分3次登上她的中堡島。他們有的拿著長棒(測量尺)和籬笆桿(三角架),還有幾個持著槍哩! 壞了,他們是來抓我的呀!王作秀一看大驚,因為她又看到了那個洋人!她驚恐萬狀地奔回家。 “哈哈哈,大嫂呀,你不用怕。他不是上次來的那位史篤培先生,這位先生叫薩凡奇,大名鼎鼎的薩凡奇博士是位最最善良的美國人,是美國墾務局的總工程師。被你砸掉照相機的史篤培先生已經回美國教書去子,不會再來了。” 王作秀回頭一看,好不驚喜,她見到了熟人,原來是姓惲的先生呀!

“那……那個洋人為啥還要我'死要賠'呀?”王作秀不解地問。 “哈哈,哈哈哈……”在場的人都笑得前仰後合。 “不是死要賠,是史篤培。不不不,跟你大嫂說不清,說不清……”姓惲的他們又朝那個“薩凡奇”嘰里咕嚕了一通。 穿著考究的薩凡奇面帶笑容地走過來,向王作秀伸出雙手,說:“我們美國人是很友好的。來,我們一起跳個舞吧。”說著就要挽過王作秀的纖腰。 王作秀不知這笑瞇瞇的洋人要幹啥,連跌帶逃地躲進了自己的小茅棚內。她身後是一陣更高的笑聲。 他們好像不是壞人。王作秀伸長脖子透過門縫往外面望瞭望,不由得羞愧地笑起來。在之後的那段日子裡,長久孤獨地生活在江心小島上的王作秀每天為這些外鄉人和洋人們燒茶做飯,漸漸也就混熟了。更讓她敬佩的是那個長一臉鬍子的洋人薩凡奇,雖然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可從那些如痴如醉的中國先生們的神情上,王作秀覺出這洋人有與眾不同之處。 有一天王作秀伺候薩凡奇他們吃晚飯,這些人一邊喝著酒,一邊啃著她給做的烤魚塊,越談越興奮。那薩凡奇站在她家的小木桌旁,神采飛揚地“嘰里咕嚕”了好一陣,在場的中國人聽後一個勁地為他鼓掌。王作秀也被感染了,她悄悄問一個年輕中國先生,說那洋人到底在說啥子好聽的話你們那麼起勁兒給他鼓掌。 那年輕人很有耐心地對王作秀說:“大嫂,薩凡奇先生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水利專家,他說他到三峽來看到了世界上最偉大的大江,看到了世界上最偉大的三峽。將來三峽大壩要建在你們這兒,正恰在中國的心臟位置,是上帝賜給我們中國人的福分!他說他現在60多歲了,如果上帝給他時間,讓他能親眼看到三峽工程變為現實,那麼他死後就埋在這中堡島上,讓他的靈魂伴著三峽工程永遠復活!” 王作秀心想,這洋人對中堡島還真有感情呀! “以前也有人說要在這兒修啥子大壩,到底脩大壩幹啥子用呀?”王作秀問。 “發電,讓我們中國人都用上亮堂堂的電。那時候大嫂你家就不用煤油點燈了,只要通一根線,夜裡就像白天一樣了,你做飯也不用柴火……” “不用柴火?”王作秀弄不明白,像在聽神話鬼話,“那——大壩要修多大多高?” “把長江攔腰切斷,再修一百層樓那麼高的壩。” “啥子叫樓?” “樓你都不知道呀?就是——就是疊起來的房子。” “那疊起來的一百層房子有多高呀?” “就像你家一百座房子疊起來那麼高。” “啊,要修這麼高的壩呀?!”王作秀驚得目瞪口呆,“那……那我們住哪兒呀?” “嘻嘻,你大嫂就住在一百座房子高的大壩頂尖尖上唄!” 年輕先生的一句玩笑話,讓王作秀當真了一輩子。 從那個洋人薩凡奇來後,王作秀所在的中堡島就開始熱鬧起來。不說那鶴髮童顏的薩凡奇第二年又來到她家,就是中國自己的這個勘測隊那個調查組也隔三差五地來江心小島。每來一批人都要到王作秀家坐一坐,吃一頓由她做的“三峽飯”——這名兒是那個人稱“老三峽”的地質師姜達權給起的。那一次,姜達權陪著薩凡奇推薦給三峽工程當總工程師的柯登博士到王作秀家吃飯,柯登博士覺得女主人的飯做得特別香,便好奇地問這是什麼飯,姜達權隨口說了個“三峽飯”,誰知美國洋博士從此張口就要吃“三峽飯”。 其實王作秀的“三峽飯”無非是些農家菜加幾樣長江魚蝦拌在一起上桌的東西而已。 勘測隊裡有個叫陳夢熊的年輕人,野外歸宿時經常獨自躲在王作秀家的後棚裡搖頭晃腦,吟詩作詞,而且時不時還拿出幾首請阿嫂“賜教”,樂得王作秀幾次燒糊了“三峽飯”。 “香,太香了,這才叫江心野味餐!”小詩人則一味誇王作秀這些難得出差錯的飯菜。 那會兒山外面蔣介石挑起的內戰正打得你死我活,大江腹地的中堡島則格外寧靜。王作秀的小天地似乎並沒有因為外面炮聲的轟轟隆隆而慌神亂陣。但也有一點變化,王作秀覺得這些勘測隊員們給她的飯錢越來越少,有時甚至光吃不給。這讓她沒法再支撐下去了。有一次她板著臉找到那個給她起“三峽飯”名的小個子薑達權,說我又不是有錢人家,你們怎麼只管吃不給錢呀?姜達權見王作秀到他那兒討飯錢,臉一下紅到脖子根,話都說結巴了:“嫂……嫂子,我們……實在有幾……幾個月沒接上餉了。真不好意思。日他個蔣介石的娘,他光知道打……打共產黨,就不知道咱們辛辛苦苦為國家在搞實業興國……” 活脫脫一大群男人被弄得這樣狼狽,王作秀也就不再為難他們了:“反正是熟人了,有言在先,咱島上有啥子,我就做啥子給你們吃。” “行行,就是啥子也沒的吃,我們能吃上大嫂的手藝也會開心得很哪!” 這些被書磨滑了舌頭的男人們,光嘴上甜!王作秀偷偷笑罵一聲,心裡還是想著那個能把家安在一百多層樓高的大壩上的美夢。 她自然不知道,小個子薑達權他們和幾名洋人是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幾乎是靠個人的力量在進行著國家三峽工程壩基的勘測調查任務。她自然更不知道,就是被她“教訓”得說話也結巴的小個子薑達權,正在以自己的智慧和判斷挑戰國際大壩權威薩凡奇先生關於三峽壩址那著名的“薩氏六方案”。這是何等的氣概!幾十年後證明姜達權他們的見解是完全正確的。 時至1947年,突然有一天姜達權跑過來告訴王作秀,說他們馬上要撤出中堡島了。 “以後還來不來了?”王作秀問。 一臉陰雲的薑達權搖搖頭:“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再來,我想我會再來的……” 那天王作秀拿出家裡所有可以吃的東西,為勘測隊員們做了一頓特別豐盛的飯菜。可飯桌上大家默默無言,一片悲切。只有因為臨別時想照相留影而磕掉上排牙的“小詩人”陳夢熊,一邊流著淚水,一邊唸念有詞地吟詠著他那“臨別畫壩址,峽影動戀情;但望十年後,巨工成奇景”的新作。 王作秀並不知道這些勘測隊員回到南京後經歷了一場生死抉擇。尤其是小個子薑達權,他父親是國民黨政府的“立法委員”,幾番為兒子買好了到台灣的飛機票,還準備了自衛的手槍。可姜達權沒聽從父親的安排,卻與錢昌照等一批人冒著生命危險,完整地保護了“中央地質調查研究所”,使新中國有了第一個最健全的地質科研機構。 解放了,王作秀上島後第一次返岸,帶回家的是一張毛主席的像。她把它貼在草棚里屋牆上的正中央。 1958年開春不久的一天,王作秀正在江邊的沙灘上曬豆種,此時一條從武漢出發的“峽江”號輪船,正逆水向她的中堡島方向駛來。農家婦人並不知道這條船的駛來,將使她王作秀普普通通的一生也添上了濃濃的一筆重彩。 這是毛澤東親自作出“林李之爭”的裁判,指示國務院“好好研究三峽工程問題”之後,周恩來總理親自帶著一批專家到三峽實地考察來了,而這次考察將決定三峽工程未來命運。 “那是3月1日上午。”95歲的王作秀在我採訪她時一脫口就把這個日子說得清清楚楚。 “大嫂,你看誰來啦!”這一天王作秀剛從沙灘曬完豆種回到屋裡準備做午飯,突然門外有人叫道。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她趕緊拍拍身上的灰塵相迎,喲,這不是那個十幾年沒見面的小個子薑先生嘛! “是你啊!”王作秀樂開了嘴,“快進屋坐,坐坐!” “大嫂,你看誰來你家了!”姜先生側過身子向王作秀介紹他身後一位英俊慈祥的“大人物”。 “阿嫂好啊!”那一口吳語的大人物說著就走過來,握住王作秀的手,親切地問,“你一家住在這個江心島有多少年了呀?” 王秀作感到眼前這個大領導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是誰。她愣在那兒尋思著:到底是誰呀? “大嫂,週總理問你呢!”一旁的薑先生輕輕捅了捅王作秀的胳膊,說。 “啊——您是周總理?!”王作秀的嘴巴張在那兒久久沒有合攏。 “是我,阿嫂。我是周恩來。”週總理見王作秀的女兒坐在板凳上洗腳,便走過去蹲下身子笑瞇瞇地問孩子幾歲啦,上沒上學。 小孩子哪見過這麼多外鄉人,只知道搖頭和點頭,不敢說一句話。 週總理直起身對王作秀說:“島上的孩子應該與岸上的孩子一樣,有學上。”說著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裡掏了一陣,拿出兩元錢,塞到王作秀的女兒手裡,“希望你好好學習,將來為家鄉的三峽建設貢獻力量。” 那時兩塊錢可不是個小數,能買許多個雞蛋哩!人民總理心係人民,溫暖了峽江百姓幾代人的心。 王作秀趕忙代孩子謝過週總理。然後悄悄問姜先生:“請總理和你們同志在我家吃'三峽飯'啊!” 小個子薑先生一聽直樂,指指周總理後面跟著的一群人員,然後給了她一句耳語:“這我說了不能算數。” 就在這時,只見周總理帶著隨行人員直奔當年蘇聯專家在中堡島打井鑽孔的地方。在此有必要提一下週總理為什麼專程來到中堡島的背景。自從薩凡奇來到中國三峽提出他的“薩氏計劃”後,關於三峽大壩建在何處一直是中外專家最關注的問題。薩氏當時傾向在南津關建壩,而中國自己的專家經過大量調查認為應在三鬥坪(現在三峽大壩就建在此),壩址之爭因此十分激烈。 1955年蘇聯“老大哥”派出的專家到三峽考察後,同樣傾向於在南津關建壩,而且毫不理會中國同行的意見,他們的理論是:“沒有不良的壩址,只有不良的工程”。這話意思是:我們選擇的壩址不會有什麼問題,你們以後三峽工程按我們選擇的壩址開始建設後如出現問題,那肯定是你們工程質量出了問題。這陡然增加了中國技術人員的心理壓力。然而所有這一切壓力,並沒有壓垮中國技術人員的良知和對三峽工程的責任心,他們一再堅持南津關壩址地質條件不是最好的,三鬥坪才是理想的壩址。這事一直鬧到毛主席那兒。 “既然我們自己人認為三鬥坪更理想,那就應該重視。恩來,大壩定在什麼地方,這事等你去了現場考察後由你定。”毛澤東對周恩來這樣說。 王作秀哪知這些事,所以她更不知為啥週總理到她家後匆匆直奔當年蘇聯專家打孔鑽井的現場。那時島上沒多少人,蘇聯專家的鑽井設備也比較簡單,尤其是鑽井打孔需要的水還得人扛肩挑。王作秀丈夫和島上的男人們都被徵用去為蘇聯專家打井服務,任務是一人一天挑20擔水,給5角工錢。後來井越打越深,島上的男人不夠用了,又從岸上抽來不少民兵一起挑水。近半個世紀過去後,我到中堡島村採訪,上了年紀的莊稼人都說自己曾經為蘇聯打井隊挑過水。對於那段歷史王作秀最清楚,因為那井離她家不到300米,而且蘇聯人打出的大大小小的岩心一直留在島上,大的要兩人合抱才能夠得過來。幾十年後當三峽工程上馬的人大決議廣播後,—些中堡島農民兄弟還借蘇聯人留下的這些岩心發了不少財。那時有人打著“三峽最後遊”之名,引來中外諸多遊客上三峽,中堡島是未來大壩的壩址,又是江心之島,所以遊客們不辭辛勞,下船上島,在豎著大大小小“三峽壩址留念”、“三峽中堡島一遊”之類的各種紙牌子跟前照相留影。 “我還賺過好幾百塊錢哩!”王作秀得意地對我講,她因為沾了家在中堡島的優勢,遠道而來的遊客聽說她是中堡島最老的壽星,又是當年見過週總理的人,都紛紛爭著要跟她合影,“不是我要收錢,是他們主動給我這個老太婆的,說是孝敬我的哪,瞧現在的人心多好!”老人頗為感慨和得意。 那天,王作秀見周總理一行從她家走後到了蘇聯人打井的地方看岩心,便湊過去看熱鬧。 在一大堆長長短短的岩心前,週總理饒有興趣地左看右看,然後拿了一塊拳頭那麼大的岩心,問身邊的地質工程師姜達權:“往下打是不是都是這樣完整的岩心?” “是的。三鬥坪和中堡島的地質結構比較好,也沒有岩溶洞。岩層相當完整。”姜達權回答道。 “這麼說,你們提出在這兒建三峽大壩是有非常可靠的科學依據囉!”週總理高興地反复掂了掂手中的岩心,很有些愛不釋手,“我能帶走一塊嗎?” 姜達權一愣,不知如何是好,因為按照規定誰也不能隨便帶走這種地質標本的,“這……總理有什麼用嗎?” 週總理笑了:“我是給毛主席帶的呀!主席一直在為三峽大壩的事操著心,他能看到這裡的地下有這麼好的岩層會有多高興呀!” 姜達權和同行的人都歡騰起來。 “行行,總理您就把它帶給毛主席吧!”姜達權說完,從衣袋裡掏出一支筆,然後在岩心箱的記錄牌上端端正正地寫了一行字:某年某月某日在多少米至多少米間的一段岩心被取走。並註上自己的名字。 週總理好奇地問:“取走岩心還要簽字辦手續呀?” “是的,這是紀律……”姜達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那我也籤上名字。”週總理從姜達權手中要過筆,也在那塊記錄牌上認真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王作秀自然還不知道後面的事:在周總理來到她家後的第28天,一艘“峽江”號大輪船,從重慶而下,在路過她的中堡島時特意在江中緩行了許久。這時“峽江”號輪船上有一葉窗子,輕輕地被掀開,一位巨人站在窗前久久凝視著中堡島,嘴裡喃喃地念著“三鬥坪,三鬥坪……”他手中拿著的正是周總理從中堡島帶走的那塊岩心。 這位巨人就是毛澤東。 從那時開始,王作秀這位中堡島主人沒有間斷地接待了各式各樣的工程地質人員,自然最熟悉的還是像姜達權這樣的地質工程技術人員。 “姜先生呀,1947年那會兒你一走,咋就十多年沒上我們中堡島呀?”一日,王作秀問小個子薑達權工程師。 姜頓時語塞,他看看這位善良的峽江農婦,不禁潸然淚下:“知道嗎,我吃了好幾年官司呢!” 王作秀驚愕:“啥子事要讓你蹲牢嘛?” 姜達權有些為難地不知從何說起,因為他不想提這件令人傷心的事。這位著名的地質學家與同事冒著生命危險保衛了舊地質調查所,便以一腔熱忱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高潮中去。他接受的第一項任務就是負責新中國成立初期最早的水庫——北京官廳水庫的工程地質勘察。當時由於他聽從長官意志的擺佈,結果在工程程序上未能按要求做,建成後的官廳水庫出現了漏水現象。有人借題發揮,當面責問姜達權等工程技術人員:“這絕對不是小事!淹了北京,就是淹了毛主席!”這麼大的帽子戴上,姜達權因此以“反革命破壞罪”被關進了監獄。後來多虧水利部黨組和何長工等領導實事求是指出工程出現的問題是某領導的長官意誌所致,姜達權才得以從監獄裡出來。 王作秀雖然並沒有從姜達權自己的口中知道他白白遭的這份罪,但這位善良的農家婦女認定像姜達權這樣長年離家到中堡島來為修三峽大壩不辭辛勞工作幾十個年頭的“讀書人”,肯定是好人一個。因此她心甘情願地為姜達權這樣的“建壩人”做了十幾年的“三峽飯”。 那些日子裡,王作秀把為這樣的“讀書人”做“三峽飯”看作是自己生活中最幸福和自豪的事。 她心中始終有個美好的願望:早日能在“一百層樓高”的大壩頂上安上自己的家…… 然而國人的三峽工程夢實在做得太長、太苦了,曲曲折折,時伏時起,朝現夕隱。像姜先生這樣埋頭執著工作的人竟然也時常忽兒上島來,轉眼又無奈地被調離工地現場,而且在“文革”時期一走便是幾年、十幾年……中堡島上的岩心雖然依然聳立在灘頭,卻也飽受風雨侵蝕,不少被埋入泥土。王作秀覺得自己的頭髮也像這些紛落的岩粉,不是掉落,就是變成了白色。兒女們也有了自己的兒女,可三峽大壩就是沒個影。她不明白。好在她的身體依然硬朗,她一直等著姜達權他們再來吃她做的“三峽飯”。 可姜達權再也沒有來。 王作秀為此不止一次站在小島中央默默地發呆……其實她哪知道身在北京的薑達權他們從來就沒有間斷過三峽工程的工作,只是這位卓越的地質學家因長年在野外辛勞過度,身體已像燃盡的油燈。當1986年國務院決定對三峽工程建設進行專家大論證時,姜達權已經無法起床,胃出血、肺炎、肺膿瘍外加類風濕、強直性脊椎炎,使得本來就瘦小的他,五臟六腑、四肢七竅俱損。可他的心卻始終繫著三峽工程,對大壩和庫岸穩定的技術問題尤其時刻牽掛。他瞞過醫生和親人,揮筆給當時的國家主席李先念寫了一封長信。當聽說國家領導人親自批轉他的意見後,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1987年7月14日,被病魔折騰一夜之後,姜達權早晨醒來感覺似乎大為精神,便堅決要求出院。無奈之下,他的二兒子只好抱著體重僅有30公斤的父親回到家。回家後這位地質學家便在自己的書房內趴在桌子上開始工作,彷彿要將失去的分分秒秒時間抓在手裡。啊,上帝呀,你再給些時間,讓我把要說的話都說完吧!姜達權艱難地將自己心中要向國家領導人說的有關三峽工程的建議寫成“萬言意見書”,他還沒有來得及寫完最後一行字,便心力全無,氣絲不見……從醫院回家的第三天早晨7時28分,一顆赤誠的心終於停止跳動。 八寶山火化工人在為這位科學巨匠做最後一次整容時,驚愕得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瘦成這樣子的人”。 姜達權去世後不久,中直機關黨委追認他為中國共產黨黨員。滔滔長江接納了這位“三峽之子”最後的擁抱——姜達權的骨灰撒在了大江之中,撒在了他曾經吃過無數頓香甜“三峽飯”的中堡島上…… 王作秀同樣不知道這一切。那時,她已是80歲的農家老嫗,但依然是一個身體硬朗的期待看到“高峽出平湖”的老嫗。 幾年後,有一天晚上王作秀獨自坐在門口聽著長江的濤聲——老人已經習慣在吃完晚飯別人看電視的時候,以自己的方式欣賞自然的美妙音樂。突然,她聽到島上有鑼鼓聲,後來岸上的不少人也划船上了她的島。人們邊歌邊舞,那喜慶勁兒跟當年慶祝新中國成立的情景差不多。 “啥子?三峽水庫真要建了!真要在我們這兒建大壩啦?!”王作秀終於明白了:原來大夥兒是在慶祝全國人大剛剛通過的關於三峽工程正式上馬的決定呢! “喜事兒!喜事兒!”王作秀邁開小腳,跟著大夥兒一起歡呼起來。 後來不長時間,就有乾部上島來動員她家搬遷,說三峽工程馬上要動工了。 “搬!咱不搬大壩建哪兒呀?總不能建我們頭頂上嘛!”鄰居有人捨不得搬,王作秀出來說話了。 “老壽星”都有這麼個覺悟,誰還有啥子話可說? 搬! 中堡島的居民們便成了百萬三峽移民中的第一批移民。只是他們搬得併不遠——從江心島搬到了大壩工程“紅線”之外的那個山坳上。 “你瞧——我這兒就能看得到大壩!”95歲的王作秀聽說我是從北京專門來她家採訪她的,高興地從屋裡走了出來。老人是個很愛面子的人,見我手裡拿著照相機,便轉身回屋穿上一件乾淨的花格子襯衫,然後樂呵呵地跟我聊起那令人神往的中堡島曾經發生過的一幕幕往事。 “光榮喲,光榮。我見過週總理,還見過李鵬總理,大江截流合龍那天,李鵬總理還請我上觀禮台呢!江澤民主席也見到了。光榮啊!”95歲的王作秀耳不聾,眼不花,還獨自起居開伙。 “我有一個月60元的補助,國家對我好著呢!我要活到大壩建成那一天……”她滿懷深情地對我說,然後掰著手指算道,“還有六……七年,那時我都102歲了。哈哈……你信不,我能活得到……我知道的三峽工程的事比誰都多,你信不?” “信,信信!”我在向這位可敬的“三峽見證人”點頭時,眼眶裡直發熱。 這就是我看到的第一位三峽移民,一位我所見到的百萬移民中的“老壽星”。 95歲高齡了,她依舊堅持與兒女分而居之,獨立操持家務,還時常幫助兒女掰包穀,到地裡拔草……這位可敬的老移民為了實現她一生的“三峽夢”——那個屬於三峽大壩人獨有的“三峽夢”而頑強地顯示著我們常人所不能完成的漫長的生命歷程,輝煌而壯麗的生命歷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