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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章

國家日記 何建明 9810 2018-03-14
小蔥頭回頭一看是武警王班長,正端著衝鋒槍朝他走來,嚇得話都連不在一塊:報告政……政府,我,我沒幹什麼! 快跟上! 是! 淘金場離監獄大約二里多路。它的面目,與犯人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這裡,沒有髙大的廠房,更沒有一座機器,僅是個亂石沙灘。在一條窄長的峽谷中間,有一涓潺潺流動的清水。峽谷兩邊是高高的沙丘,這在戈壁大漠深處,算得上是一處難得的佳景了!可是犯人們的興趣似乎並不在這裡,他們的頭腦裡都在想著兩個字:黃金!是的,當他們第一次聽說這兒是個淘金基地,並且由他們自己去搶金娃娃時,激動了好一陣!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就是為了錢字而帶上鐐銬的。他們即使來到了沙漠,被判處無期徒刑或者是死緩,可始終並沒有拋棄過對錢財的眷戀。如今,沒想到在這死亡之海的孤旅中,竟然還有黃金的出現!這中間,儘管有好些人是因錢財而被判處重刑或死刑的,但真正見過金子的人,還真沒幾個!

金子,具有巨大的誘惑力、吸引力!有了它,失去的一切將會重新復回;有了它,就可以把刑期間吃盡的辛苦換回成倍成倍原有的食慾、物慾、性慾;即便是判了無期徒刑和死緩,只要瞅准機會逃出去,有了黃金什麼都不愁!中國呆不下去,就用黃金想法買通海關人員,然後跑到外國,再用黃金去享受盡人間的極樂! 可惜,對淘金活兒他們全是白痴。 站著幹嗎?喚,你們還都沒見過啥子叫淘金吧?工地上一位上年紀的男人拎著一隻簸箕走到犯人中間,他就是這個勞改農場的最高司令長官一武警中隊長,並且兼任了這個農場的場長職務。他叫周星。他是今早剛從旗裡支隊部開會趕回來的,所以犯人們誰也不認識他。瞅他黑色的皮膚,光禿禿的犯人頭,犯人們都把他當成了老號老勞改犯!

週隊長拍了拍身邊的小蔥頭,說:拿著這把鏟,幫我做個搭手。說著,他把上身的背心一脫,又將長褲扒了下來。 噗通一下眺進水中。只見他熟練地架起一個木溜子,又用一根塑料管接上水源,然後將泥沙倒人溜子,用大水猛衝幾下,剩下約有三分之一的泥沙時,又換上魅箕。他閃了腰,雙手端著盛滿沙的簸箕,開始在水里來回地搖晃,最後,簸箕中只剩下拳頭那麼大的沙金。這時,他從水里走上岸,從衣袋裡掏出一個裝有水銀的小瓶,朝簸箕的沙裡滲了兒滴,又用手反复搓了幾下,猛地張開手掌:看,這是什麼! 啊,金子!金子!只見一顆黃豆般的東西在他手心裡閃閃發光。犯人們一下圍聚過來,爭先恐後地搶著看。 原來這就是金子!那一張張貪婪的臉上露出了光彩!

小蔥頭最激動,他是眼巴巴地看周隊長三下兩下地把那黃沙變成金子的呀!嗬,老頭兒,有兩下子!怎麼樣,教教咱哥們吧!他嬉皮笑臉地拍拍週隊長的肩膀。 句話!隊長朝犯人們揮揮手:伙計們,都抄起傢伙,兩人一對,學著我的樣子千哪! 由於黃金的誘惑和好奇之心,犯人們竟爭相拿起簸箕和木溜子,興致勃勃地干了起來。 注意一沖水不能過猛,搖簸箕要均衡有節奏!工地上,不時傳來週隊長的聲音。 這是一個難得的場面。犯人們幾乎全都汗流浹背。可惜,他們大多累了半天連金子的影兒都沒見到,而那幾個見了金的則高興得欣喜若狂。 休息的鈴聲響了。小蔥頭挨在周隊長的身邊,討好地湊過來說:你真不簡單,一簸總能見上幾粒金星子。快講講,啥門道,咱好學著抱它個金娃娃,然後再……他剛輯說溜字,腦袋一轉吞了進去。

週隊長瞅瞅身邊的這個聰明伶俐的年輕犯人,心想,假若那些老盜們不是在他失去雙親時將他引人歧途,或許這個小蔥頭能進科大少年班!唉,有多少個美好的青春夢,被罪惡的誘惑葬送了一生!週隊長想起自己當時也在這個年齡進了新疆,可那是戴著建設兵團的大紅花來的。如今,小蔥頭他們是作為……想到這些,作為農場的負責人,他的心是沉重的。可是,周星是個性格豪爽的人,幾十年的漠風,使一位弱不禁風的初中生鍛煉成鐵骨錚錚的公安戰士。作為一名公民,他憎恨這些殺人犯、強姦犯、大流氓、大竊賊,而作為管教幹部,他疼愛這些遠離故鄉、失去親人、陷人絕望的年輕人。他是淘金工,深懂沙裡淘金的內涵。眼前的這些囚犯,在內地,人們唾棄他們,詛咒他們,恨不得把他們撕成碎肉,埋人深深的泥中切受害者都有這種權利!可是,在周星的眼裡,他們是自己的徒弟,很可能是出色的徒弟,問題是如何帶他們。他性格粗獷,卻是心細如絲。而他管教勞改犯的方法,則達到了藝術的境地,讓我們靜靜欣賞他征服犯人的藝術吧。

他見小蔥頭問話,笑笑。兩塊石頭在他手中一擊,嚓地騰出一束哧哧燃起的火苗。他得意洋洋地點上一支煙,吐了幾個煙圈,說:不瞞你說,淘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在這兒乾了幾十個年頭了! 小蔥頭眼睛睜得老大:怎麼,你是無期徒刑? 週隊長一聽,捧腹大笑:哈哈……說得對,說得對,無期徒刑!你們還有個刑滿釋放,我可不同,沒有上頭的命令,就永遠走不了!絕對真實的大實話。在這裡,即使是那些判為無期徒刑的犯人,他們也有立功減刑提前釋放離開沙漠的可能。可那些頭戴國徽,身穿警服的人,卻不能!只要人類還沒有消滅犯罪,法庭還沒有改成舞廳,神聖的法律還保持著它的尊嚴,他們就必須留在這廣袤無根的大漠中,陪伴著寂寞和黃沙,直到生命的結束。周星的話是辛酸的,但他是共產黨員,公安人員,因而他和他的成千上萬的同事、戰友的心是坦然的,他們並不因自己是無期徒刑而憂傷,相反,他們為自己能從死亡的深淵救起—批批生靈,能從荒蕪的沙土里淘出金子而感到光榮,自豪!他的笑充滿了魅力。

你幹嗎不逃跑?聰穎而帶有三分天真的小犯人見這個老號挺有意思,便神秘地湊到週隊長的耳邊說:我說老頭兒,你.看這兒周圍根本沒有鐵絲網攔著,那看守的武警也才三四個人。要是咱們一起逃,準行!怎麼樣,逃吧!趁幾個當兵的在吃土豆。 周星一聽,用奇異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小蔥頭,突然前俯後仰地大笑起來。哎,王班長過來一下,快,快些! 手握鋼槍的王班長跑步而來。中隊長,有什麼事? 中隊長?小蔥頭和犯人們一下悶了。 這位伙計想逃跑,你把崗哨撤了,讓他們各奔前程,能走得出這塔里木的,我一個不攔!周星說完,仰地一躺,蹺著二郎腿獨自哼起了小曲。那樣子還真像撒手不管了。 瞧著這模樣,犯人們面面相覷,他們還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勞教幹部。那個小蔥頭更像半路遇虎,嚇得一個骨碌從周星身邊滾到王班長跟前:我說班長,這老頭真是農場的頭兒?

什麼老頭兒,人家才四十歲!王班長非常生氣。 可是,犯人們瞅來瞅去都認為周星隊長有五十多,外加他那因淘金生涯留下的駝背和那顆刮得鐵青的光瓢,要不是王班長的介紹,誰都不會把他與農場的最髙司令長官頭銜聯在一起。事實恰是這樣。這老頭兒身材雖矮小,卻結實得像顆左輪子彈,尤為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兩道濃眉與鬍鬚,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就連剛才開懷大笑時,也不失其坦蕩的自信與控制力。犯人們最害怕的就是這號管教幹部。 哈哈……我量你們沒這能耐! 犯人們望著四周一座座金字塔般的沙丘和漫無邊際的戈壁,只好低頭承受最高司令長官的嘲笑。就是連昔日威霖天府之國的海燈法師的高徒李向華如今他是判了重刑的犯人!也不得不自認無能。但是,誰都沒有註意,人群中有人閃著一雙狡詐的眼睛,蔑視地警廠一眼周星隊長,牙齒縫裡蹦出一句誰也聽不見的話:等著瞧吧!就在這天深夜,周星剛剛脫衣入睡,忽聽房門咚咚作響:報告隊長,東北虎越獄了!

周星一聽是他的部下在叫嚷,噌地從床上躍起,穿起警服,提著手槍就往外跑:查過腳印了? 査了,往北走的! 那邊是人稱鄂爾多斯的魔鬼城,有危險!周星感到問題嚴重,即刻命令道:通知一班長,帶上兩名戰士,跟我馬上出發! 是! 沉睡的沙漠,被急促的步伐驚醒了!周星他們在沙漠裡整整追踪了一夜,毫無踪影。第二天,荒原上刮起一場特大風暴,霎時,整個沙漠上騰起一片渾渾濁濁的黃塵,狂風挾著流沙飛石,像抽鞭似的呼嘯者。周星和戰士們趕快緊緊抱成一團,順著風勢,忽兒飛跑,忽兒像球似的在沙地上翻滾著,一切視覺和聽覺,在此刻全已喪失,惟有理性的力童支撐著……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三人才淸醒過來。他們鑽出沙塵,揉揉眼睛,渾身感到酥筋脫骨似的,嗓子猶如火燒火燎。追捕犯人,時間緊迫,不容停頓。三人繼續艱辛地在沙土中跋涉。

看,前面是什麼地方,好像是座城市!一位戰士突然興奮地叫喊起來。 周星和王班長舉目遠眺,果然發現在茫茫起伏的大漠架上,屹立著一座城堡。那城堡遠遠望去,巍峨壯觀,漫無頭尾,猶如漠國長城。 走,說不定東北虎往那裡逃了!周星抖了抖身上的塵沙,帶領王班長他們朝城郭走去。 俗話說:大漠一眼,夠跑一天。太陽下沉時,他們才到了城邊。 怪事,這城牆怎麼都是土,而根本找不到一塊磚!王班長爬在一跺殘斷的亭閣牆上,驚詫道。 我們可真到了魔鬼城!這時,周星也抓起一塊城牆土,臉色倏然嚴竣。 魔鬼城!多麼可怕的名字!當地的牧民們把它叫做鄂爾多斯,其實是沙漠中的一大奇景。由於千百年的風沙作用,沙漠深處有不少地方留下一座座小至百米,大至百里的土城堡。由於土城堡處在大膜腹地,又有猛獸犲狼,故此人們稱其為魔鬼城。關於魔鬼城的傳說無一不是駭人聽聞的。據說來到這兒的人,從來有來無回。

周星他們算是碰上了! 這可怎麼辦?王班長和另一名戰士焦急地問。 根據我的判斷,東北虎很可能就在這座城郭裡,要不然別無去處。我們抓緊分頭找,然後再撤!周星拔出手槍:王班長,你和小張從東邊包抄,我去西邊。明天早晨在這裡會合,注意安全! 是! 慘淡的月光下,周星扶在一垛殘牆邊,正想消一消二十多個小時長途跋涉的疲勞與飢渴。當他繞過一座蘑菇形的土壇時,鼻子忽然聞到一陣腥味,血腥的氣味!他頓時警惕起來,四周搜尋,終於,在不遠處的一個狹長的開闊地上,猛然發現許許多多狼的足跡。再走近一看,天!三隻犬一般大的狼崽子倒在血泊之中,旁邊有一雙人的鞋子和好幾縷衣服碎片。此地發生了一場何等驚心動魄的廝拼!周星拾起鞋子,一眼認出是囚鞋。東北虎的!啊,這小子遇上了狼群。現在在哪?周星的心一下提到嗓門。他朝四周環視,但見月光下的土城堡如同一座烏濛濛、陰森森的魔窟鬼巢,叫人不寒而栗。他想喊,嗓子卻像塞著棉絮。只有目光是自如的。他四處尋找,只見一條深闊的通道中央躺著一條黑影,那黑影正在痛苦地呻吟著。周星上前一看,原來真是東北虎!可惜,這時的虎,倒像貓嘴裡敗下陣來的一隻受傷的老鼠。那衣衫襤褸,血肉模糊的樣子幾乎叫人認不出來。 誰?東北虎一聽有動靜,神經質地從沙地里站起來,一看是周星,那雙綠豆般的小眼立刻露出凶光:你來幹什麼?難道那天說的話不算數? 周星嘿嘿一笑。你有本事逃出沙漠,我就有膽量替你承擔責任!可惜你跑斷雙腿,或許還沒有走完塔里木的一角角! 東北虎氣得鼻翼直扇:哼,你有種等著!他剛站起來,突然驚恐萬狀地大叫一聲:快拿槍! 周星聞聲閃電般地拔出手槍,回頭一看,只見黑暗中無數團賊亮賊亮的綠光朝這邊擁來。啊,狼群!他大驚失色。 這時,東北虎像垂死的黑熊,撲過來欲奪周星的槍。只見周星身子一閃,一個掃腿,就把東北虎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後眺過去壓在他的身上:你想找死? 東北虎彷彿一下想起昨晚那場可怕的廝拼,倏時歇斯底里大發作起來。可是他怎麼也翻不過身來。蠢貨!俗話說,惡虎鬥不過群狼。這麼多狼崽子,別說你是東北虎,就是世界超級虎也是白送死!現在我要你不吭一聲,裝死,直到狼從你身上走開!周星不由分說地用手摀住東北虎的嘴巴,說著自己也閉上眼,死了過去…… 大地凝固了!空氣凝固了!惟有沙地上的無數狼足在呱噠、呱噠地響著。月光老人清楚地看見,那賊亮賊亮的綠光已經團團圍住了兩個死人。衣服被不停地掀起,腥烘烘的氣團就沖在臉上,啊,大概接著就是那血紅的長長的狼舌開始舔脖子了……砰!砰!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槍聲。隨之,周星的耳畔響起鼓點般的聲音,然後漸漸遠去,直到消失。 走了,狼走了!周星一下從東北虎身邊站起來,胸脯像風箱似的大起大落著。大……大虎,起來,快,你怎麼啦? 嗚嗚……躺著的東北虎突然趴在地上大哭起來:週隊長,我跟您回去,我認輸,嗚嗚…… 哈哈……周星暢怀大笑起來。我說誰也走不出沙漠,偏你不信。來……拉我的手,咱們回農場! 周星的這別具一格的戰術,頭炮就鎮住了這幫桀騖不馴的野馬。東北虎的失敗,自然使其他犯人再不敢輕舉妄動。啊,可憎的戈壁,醜陋的荒沙,瞧你這張又大又黃的破臉!犯人們幾乎每天在心底詛咒著。他們恨得咬牙切齒,可又毫無辦法,誰讓自己身上不長翅膀! 寂寞、單調、空虛……這一切的一切,使這些往日里尋花問柳、揮霍無度,靠寄生和刺激生活慣了的犯人們,經受著越來越嚴重的考驗,這是不可抗拒的意志和精神上的搏鬥。這裡,收不到電視,一年見不著兩個月綠陰,一封家信也得走上個把月。什麼色彩、節奏、女人……統統成了遙遠的夢。淘金和挖渠的勞動需要體力,不少人為了逃脫幹活,求得保釋在外治療,可以不惜製造痛苦,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他們的胃裡,不僅能裝食物,而且還能裝鐵絲、釘子、小勺、玻璃片。有一個傢伙動過兩次大手術,但醫生什麼也沒發現。你道這傢伙是怎樣折騰別人和折磨自己的?他怕疼,不敢像那些英勇好漢吞剪刀、吃玻璃。他卻能想出高招:一上工地,就抱著肚皮在沙窩裡打滾,誰都會相信他肯定又吞了什麼怪物進肚了。醫生趕忙給他上麻藥,動手術。刀去,就是半年休息。劃得來!這傢伙常摸著那條蚯蚓般的紫紅色的刀疤,吹噓著,就像剛剛贏了一筆生意! 勞動固然辛苦、厭煩,日久天長,犯人們覺得精神上的寂寞勾空虛,遠比體力上的消耗摧殘大十倍、百倍…… 時間僅過幾月,犯人中有不少得了寂寞症:有的整夜在囚室裡放聲傻笑,有的則成天裝瘋裝蒜似的往牆上撞頭,血糊滿面,令人生怕。這時,有人乘機搗亂,其中活躍分子就是小蔥頭肖建新。一天,他不知怎麼將一份《電影畫報》帶進了監室,他把所有的女人像全部剪了下來,偷偷分給同夥。一時間,獄房裡到處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女人像。不少犯人將女人像貼在床頭,貼在被上,勾勾畫畫,還不時赤裸著做著流氓的動作。就在這時,一位值班的武警戰士發現後,上前稀里嘩啦地撕下了幾個監室內的女人像。 怎麼啦,憑什麼不讓我們娛樂欣賞? 奶奶,哈密瓜吃不著,看看還不行嗎? 看他還敢不敢撕!撕了就打死他! 犯人們聚眾起哄。火性的戰士哪吃這一套,於是雙方全都紅了眼。犯人把戰士堵在了門口,珙士則拉開了槍機……在這一觸即發之際,周星隊長出現在犯人面前,他那濃黑的刀眉往上一豎:怎麼,你們想反啦?這聲音不大,卻使犯人們覺得如雷貫耳,嚇得不再吱聲了。 女人像沒收了,但犯人們的抵觸情緒沒有減,特別是近幾天他們看到伙食比以前也差了些,更是牢騷滿腹。幾百號人串通一氣,決定假若再不改善伙食,乘週隊長外出之際,就集體罷工,口號是為女人而戰!小蔥頭自任總指揮。 第三天一早,一陣急促的緊急集合鈴響了,正準備罷工的犯人們不知出了什麼事被集中到了一起。原來周星隊長回來了。只見他雙手叉腰,目光嚴竣,橫掃了全場一眼,然後大聲喊道:你們的罷工總指揮來了沒有?出列!這一喊可不要緊,在場的幾百名犯人知道他們的行動計劃已暴露。按監獄規定,此舉非重罰不可,輕則坐小號,重則加刑、處決均有可能。難怪當場有不少人嚇得簌簌發抖。肖建新見周隊長點自己的名,更是嚇得癱倒在地。他後悔自己不該胡言亂語。當他稀里糊塗被看押戰士從隊伍中架到周星面前時,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大聲求饒:隊長,我,我可不是什麼總指揮,那是大夥瞎、瞎說的,我向政府坦白…… 周星這時反倒平靜溫和地反問道:當頭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轉頭他又命令旁邊的戰士:把剛拉回來的東西搬上!犯人們提心吊膽,不知隊長搞的什麼戲法。一看,幾名戰士搬來的幾箱嫩綠的花卉,有水仙、蒲公英、文竹……還有兩箱是讓流口水的蜜棗罐頭和幾捆各式各樣的書籍。犯人們面面相覷,不知是怎麼回事。只聽周星說道:關於你們鬧罷工的事,因為是第一次,而且實施前就有人主動報告了我們,所以我宣布:這次行動所有人不予追究! 犯人們一聽,嘩一地全體鼓掌,有的激動得哭了起來。 鬧事是獄規所不允許的,當然事出有因。咱這兒地處戈壁深處,天上不見飛鳥,地上飛沙走石,百里沒有人煙。日子確實難熬,可我們不都是這樣過著!怨誰?怨我?那我去怨誰?我們這些戰士要不是為了看守和改造你們,幹嗎跑到這兒來呢?周星胸脯起伏,所以,該忍的還得忍!說到這兒,他從箱子裡拿出一聽罐頭和一枝開著的水仙花,發給了小蔥頭肖建新,又對其他犯人說:現在每人來領取一枝花和一聽罐頭。罐頭吃完後,把花養進去,放在自己的床頭。咱們這兒霜凍期長,美化環境0前也只能靠這個土辦法。順便提一下,因為買這些東西,前幾天伙食差了些,請大家原諒,但我要嚴正聲明的是,農場決不允許你們中間出現第二次什麼罷工、鬧女人像的事!那隻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也決不像這次一樣寬容你們!咱買了這些書,有空你們按照自己的愛好好好學一學,我看你們也並不笨,幹嗎不趁這服刑的時間撈個文憑!等到你們刑期滿後回到妻子、孩子和父母身邊,不是有交代了嗎?相信社會還會歡迎你們的。 大漠深處又一陣雷鳴般的歡呼聲。有人立即大聲問:隊長,能不能給我們建個籃球場? 為什麼不可以!我這個老球迷一直找不到對手呢! 政府,給我們組織一次文藝晚會! 好主意,這個週末就舉行! 隊長——淚流滿面的犯人肖建新,這時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撲倒在周星的懷裡,嗚嗚地大哭起來:你懲罰我吧,我該死…… 這是乾什麼呀?快上工去吧!看大夥都走了。 哦! 工地上,恢復了生機。犯人們個個赤著腳,光著膀子,手抄一排排斜放的木溜子,搖動著簸箕。汗珠在空中飛揚,浪裡泛起朵朵金花時光在無聲流逝,農場在天天變化。但是,這一天,周星剛剛完成一次工作規劃的設計,正想上工地時,突然一名戰士氣喘吁籲地跑來報告了:不好了,隊……隊長,眼鏡他在工地上要自殺,手裡拿著鐵鍬站在沙丘上,誰也勸不住!你快去呀! 周星一想:是不是他接到了老婆的離婚書? 聽同室的幾個犯人說,可能就為這事! 周星濃眉一皺,抬頭對戰士說:你到廚房看看有沒有老臼幹,給我拿兩瓶,快去! 那戰士弄不明白週隊長這節骨眼上怎麼想起要酒來了。迫於命令,他只得朝廚房走去。 周星剛想動身,忽然眼睛碰見了放在床鋪底下那隻在瓶蓋上貼有骷髏的瓶子,眼睛亮了一下,順手將瓶子往衣袋裡一裝,便出了辦公室。 工地上不見一個人影,木溜子和簸箕扔了一地。原來,犯人們都跑到不遠處那座沙丘邊。這兒好不緊張!瘋子般的眼鏡站在沙丘頂巔處,雙手揮著鐵鍬,又哭又鬧想自殺。看守戰士和幾個犯人正上前奪他的鐵鍬,可是都被他的話吼住了,誰再上來,我就腦漿開花見你! 用槍打掉他的鐵鍬?一名戰士扯扯週隊長的衣袖,出謀道。 不行!那樣會傷人的。周星伸手從那戰士手中要過兩瓶老白乾,又從自己兜里拿出那個骷髏瓶,扒開人群,走到眼鏡面前,大聲說道:我說:眼鏡,你是不是想死?哈哈,我才不阻攔呢!中國有的是人,死個把犯人算啥,也省了國家一份開支。不過,我瞅你喝了十幾年墨水,也算個男子漢,既然想死,就要死得像個男子漢。我帶了兩瓶酒,陪我一醉方休,完後,你再把這瓶毒藥一起喝了,何必動刀動鍬傷了皮肉筋骨,死了也給閻王瞧不起! 眼鏡一聽這話,彷彿倍加悲哀,忍不住扶鍬低泣起來。就在這瞬間,周星噌地上去一腳將眼鏡尋死的鐵鍬踢廣老遠,然後回頭朝其他犯人和看守戰士們說:你們都回工地,統統走開,我要陪眼鏡幹幾杯。啊,快走! 沙丘上只剩下眼鏡和周隊長。 來,喝!周星把酒瓶往沙地上路,然後抓起其中一瓶說。 眼鏡怒氣沖衝:我從不沾酒! 所以臨死時更不能虧嘴。痛快些,好漢不拒外人酒!要不軟蛋—個! 眼鏡頓時兩眼直瞪周星,順手抓過一瓶,咕嘟咕嘟地就往肚裡倒……老子不……不是軟蛋。那酒起作用了…… 夠意思,來,把這瓶再喝了!周星以欣賞的口氣,又把那個骷髏瓶塞了過去。 毒,毒藥!眼鏡嚇得連退幾步:我,我……我不能喝…… 啊! 咋,不想死啦?周星顯得非常遺憾:原來你是嚇唬人誰說的?眼鏡又不服地吼道。 那行。拿去!周星乾脆把骷髏瓶塞到眼鏡的懷裡。我這……這……眼睛雙手發抖,臉部的肌肉也跟著突突起跳,那副克瑯架鏡子也從鼻樑上掉了下來。他再警一眼那個骷髏瓶,骷髏瓶一下變成了一個面目浄獰的陰府鬼差,齜著大牙在得意洋洋地說:眼鏡先生,快到我這兒來吧!是啊,我眼鏡這一輩子真是倒霉透了,活著反正是多餘的,喝!媽的,眼鏡彷彿來了勇氣,拔開瓶蓋,擱到嘴邊,可是半天沒動一動。他呆呆地坐在沙地裡,兩眼發直,血絲充滿了整個眼球。他開始後悔起自己幹嗎吵吵嚷嚷地要自殺,更惱火為什麼這時也沒一人來勸勸,要是現在有人勸,我眼鏡也好順水推舟下台階。他望望蒼天,蒼天默默無言;他瞅瞅沙漠,沙漠茫茫無垠。眼下只有周隊長在自己的身邊,可這傢伙只肯自己抽煙,好像存心要看我怎麼去到陰間,眼鏡不由悲從心來,頓時淚如雨下。他伏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蒼天哪,你這麼大,就沒有我的立錐之地呀!嗚嗚……可惡的刁娘們,你在北京逍遙自在,而我落得如此下場!他抓起一把沙,往空中一揚,見你鬼去,荒蕪、寂寞、單調、煩惱……我要統統離開你們! 眼鏡猛地將瓶口對準嘴巴,閉上眼睛,又往後一仰頭,骷髏瓶裡的濃液,一下全灌人了他的肚裡。他像死豬似的橫倒在沙丘。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死了的眼鏡忽然扭動了下費軀,慢慢地那雙水泡般的眼睛也張開了。怪,怎麼我沒有死?他噌地從地上立起,又揉揉眼皮,確實,天還是那樣藍,沙還是無邊的沙。他轉身見到一個熟悉的禿腦袋,不由大聲驚呼起來:你是周隊長! 本官就是。那個禿腦袋滑稽地晃了晃。 這麼說,我沒有死?眼鏡的眼珠都快要瞪出眶。 閻王不收你,又把你送回我這兒。禿腦袋依然不緊不慢地說著。 你的那個骷髏瓶裡不是毒藥?眼鏡好像突然省悟過來,抓住週隊長的兩個胳膊使勁搖著。 哈哈……周星笑得前仰後合:哪是什麼毒藥。裡頭是濃茶葉泡的牛奶,專門解酒用的。我怕看守班的這幫小崽子來偷,所以瓶蓋上貼了個骷髏! 眼鏡一聽,臉上頓時一塊青一塊紅:你幹嗎不讓我死! 死?周星一改笑臉,大聲訓斥道:年紀輕輕,閉口一個死,張口不想活,你以為這是一種解脫嗎?能解脫你過去所犯的罪嗎? 我,我並不為自己的罪過才這樣做的!唉,與你說沒用,你不知道,也不會理解!眼鏡竭力爭辯。 哼,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為了一個女人嗎?周星有意輕描淡寫地托出問題要害,言中不無輕蔑之意:我不比你理解得差!不錯,你是為老婆才坐牢的。當初你們結婚時,她要擺闊氣,你又沒錢,於是就去干那些沒良心的事。她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而你卻鋃鐺人獄,現在她又要離開你,於是你就越想越覺得這輩子虧了,想一死了事。你以為這樣就能說明你的行為是有價值的嗎? 我、我……他答不上來。 懦弱!透頂的懦弱! 可命運的痛楚,無法讓人解脫呀!眼鏡又傷心地抹起眼淚。 周星憤然從地上站起,胸脯起伏。那張古銅的臉滿嚴竣:是的,當命運受到意外的打擊時,誰都會有痛苦的。五年前,我遇到了同你一樣的亊。我和她結婚早,而且有了孩子。可是長期分居,我在最西邊,她在最南邊。後來她受不了,拿著一份離婚書,成天成夜地哭著讓我簽字……我當時也如你一樣咆哮,恨不得殺了她。可想想人家也是人,一輩子這樣的日子能過嗎?我是男人,一個男人不能給妻子想得到的一切,這全能怪她嗎?後來我簽字了!這位硬漢子說到這兒兩眼噙滿了淚水…… 週隊長的一番話,使眼鏡半天沒緩過勁來。以前,在他想來,自己是世上最倒霉的人,可他萬沒想到命運對周隊長這樣的好人也是那樣的不平。回想起半年來,周星隊長為了幫助和挽救他們這些丟魂失魄的犯人,所做的一件件一樁樁難於忘懷的事,眼鏡感到無比自愧,他一下撲在周星的懷裡痛哭起來:隊長,我對不住你…… 周星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拍拍眼鏡的肩膀說:要拿出勇氣來,你是犯人中難得的秀才,把所學的知識貢獻給農場,貢獻給祖國,爭取贖罪,重新做人。 我一定不辜負您的希望。 這個故事是以破鏡重圓而結束的。 周星和農場的教育,使眼鏡恢復了對人生的新的追求。他的妻子也在多方幫助下撤回了離婚報告,千里迢迢來到農場看望他。她一到這兒,所聞所見使她震動萬分。她和眼鏡在農場專門為他們騰出的一間屋裡抱頭痛哭了整整一夜,悔恨、內疚與纏綿的夫妻之情交織在一起…… 一晃三年過去了。如今這個農場早已是另一番景象。那整齊的新房,成蔭的綠樹和機器轟鳴的工地……咋看好像是一個嶄新的農莊。而更主要的是這兒的人變了。頹廢的、對生活失去信心的人少了。除了眼鏡因連年立功被減刑外,東北虎成了生產能手,小蔥頭也因工作積極立了一次大功。不久前,農場傳達了上級的一項決定:凡是表現突出者,經批准,在期滿釋放後可以恢復原籍戶口…… 犯人們一聽,當場就有許多人激動得跪在地上,面朝首都北京,流下了悔恨的熱淚。希望,重新生活的希望在他們的淚水之中,發出了強烈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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