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恐懼無愛·中國“另類孩子”教育報告

第3章 第二章車站碼頭邊那黑影憧憧的是人是鬼?

家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起點,也是生命的最後歸宿。它溫暖又溫馨,中國人對家的營造和珍愛家的傳統美德至今仍令西方世界羨慕。曾有一個美國的年輕博士為了體驗中國家庭的親情,在北京一位普通市民的家裡生活了三個月,而正是這樣一次普通而短暫的體驗,使他把自己一生的美好前程和遠大理想一併永遠地留在了中國。 他如此感嘆地說:在中國,我找到了真正的家的內容與感受,這一切也許比我的整個生命還重要。 …… 誰都知道,沒有家的人就像一葉漂泊在大海上的孤舟。 可生活裡,竟然還有些無情地將自己或他人的孩子逐出家庭、棄之門外,讓其流浪四方,從小便成了嘗辛酸的人—— 這一幕我無法忘記: 那是前年我到石家莊出差,回來的時候乘的火車,在到達火車站時還有約一個小時的開車時間,孤單一人在候車室裡很無聊,幾張小報翻不了幾分鐘便把上面的內容來回看了幾遍,予是只好坐在那兒裝睡——周圍吵吵嚷嚷的不可能真睡得著。突然有人用腳輕輕碰了我的腿一下。我睜開眼睛,不由嚇了一眺:站在我面前的一中年男子,手中抱著一個嬰兒向我乞討道:“行行好給點錢,好讓我給這娃兒治病……”聽了這中年男子的話,我便瞟了一眼他懷中的孩子,這一瞟可把我驚得不輕,因為我還沒有見過病成這樣的小孩子:那孩子看上去不足一歲,碩大的腦袋卻與成人的頭腦不相上下,再看看那張蠟黃的臉,一雙蛋黃色的眼睛大如核桃,孩子的眼神幾乎看不到,只有偶而眨動一下的眼珠,說明他還活著。

“這這……這孩子是什麼病?這麼嚴重呀!”我不由得驚叫著問道。 “黃疸。”那中年男子毫無表情地說。 “這麼重的病你還不帶他上醫院?” “沒錢。先生行行好吧。” “給……我當即拿出一張百元鈔票。” “我代孩子謝謝你……” “不用謝,給孩子看病要緊。” 那抱孩子的中年人走了,我趕緊閉上眼,可滿眼卻是剛才那可怕的嬰兒碩大的蠟黃腦袋——我發誓從沒有見過病得那麼重的孩子。我甚至在默默想著這家人也夠可憐的,孩子都病成這個樣了,還靠乞討治病,等錢乞討齊了,那孩子還有救嗎? “走開走開,你這個騙子還有沒有點人性?把孩子折騰成這個樣了,你還拿他當搖錢樹呀?呸,給你錢還不如餵狗!”突然,有人在大聲嚷嚷。

我睜眼一看是離我座位不遠的一個上了年歲的等車人,正在罵那個剛才向我討錢的抱孩子的中年人。 這人,不願給就算了,說這麼難聽的干嘛?我見狀有些不平地喃咕了一句。 “先生,你不知道,那抱孩子的人才缺德呢!剛才我看你給他錢,要是早點坐在你身旁我也不會讓你給的。”不知什麼時候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姑娘對我說道。 “為什麼?難道那抱孩子的人真是騙子?”這回輪到我瞪眼睛了:“我不相信,孩子都快死了,他幹嗎還要騙人呀?” “哼,他就靠這樣缺德才能騙到錢唄!” “怎麼說?” “你以為那孩子是他家的孩子嗎?” “不是他家的孩子,還有誰家肯把病重的嬰兒交給這樣的人滿世界跑?”我一驚。 “說那中年人缺德就缺在這兒,他把這些垂死的孩子當做搖錢樹,像你這好心人不知其故,他可憐兮兮地抱著病孩伸手向你要錢,你不就給他了嗎?”姑娘一臉鄙視地說。

“這也不失為一招,若能要到錢,就可以給孩子看病,總比見死不救好些吧?” 不想那姑娘瞪了我一眼,說:“我說這世界怪就怪在這兒。明明有人是騙子,偏偏有人傻呼呼地給他提供機會嘛!” “話不能這麼說,我給他錢總比沒人給他要好吧?”我依然認為自己方才的做法並沒有多少錯。要說錯也該是那抱孩子的人不該採取這種辦法,說不定就把孩子耽誤了,如果他要不到那麼多錢看病呢。 不想我的話引來姑娘的一陣譏諷:“看你戴一副眼鏡的模樣,大概也是屬於那類書呆子吧?我實話告訴你吧,那人抱的孩子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們說他太缺德。” “真不是他自己的孩子?”我再次驚詫起來:“世上競然會有這樣喪盡天良的人呀?”

“這還用說嘛!這年頭啥樣的人沒有?”姑娘一副很懂世故的樣子教導我:“所以你今天是上當了,那100塊錢又可以讓騙子美餐一頓了。” 我當時臉色一定很難看。 “這真是見鬼了!” 我常在這兒乘火車,所以見得多了,這樣見鬼的事多了。姑娘開始有些友好地對我說:“在石家莊火車站這些年經常看到一些裝得可憐兮兮的人或者抱著少胳膊少腿的孩子或者拖個像剛才那祥半死不活的嬰兒在車站行騙。我也被他們騙過幾次,但現在本地人都不會上他們的當了。他們能騙的也就是你們這樣的外地人……” “可我不懂,既然孩子不是他們的,那誰家願意把自己的孩子交給他們這些騙子呢?再怎麼著,就是看不好病,人家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嘛!”我始終不明白。

“那當然。換誰也不會把那麼可憐的孩子交給這些騙子。”姑娘告訴我:“他們這些騙子的手段多著呢。通常是在一些公園和垃圾堆等地方撿的孩子,這些孩子大部分都是別人丟下的,要么是私生子,要么就是生下後見有殘疾便不要了,還有一些是屬於超生的……” “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你是……”我對身邊的這位姑娘產生了某種好奇。 “職業關係。因為我是報社記者。”她向我掏出一張名片:“看樣子你也是同行?” “算是吧。我出於禮貌也遞給她一張名片。” “噢——,是何先生呀?是你寫的吧?” 我點點頭。 “太好了!那書在社會上反響可大呢!你這回又是來石家莊採訪的?” “不,是出差。” “噢,是這樣。”女記者馬上一副很認真的樣子:“我建議你寫寫剛才我們說到的這個題材。應該向社會呼籲呼籲。這幫拿孩子當做搖錢樹的人太可惡了,連起碼的人性都沒有。我曾經追踪採訪過,有幾個人竟然還抱著自己家的孩子出來騙錢,整個兒一點親情都不講,能把人氣死!”

“能舉個例嗎?” “我在公安局裡採訪過一個人,他是在汽車站行騙長達三個多月後被公安局收容的。那人是內地來的,他孩子生下後,腳先天性殘疾。本來是到石家莊來看病的,醫院說看病動手術和住院得先交3000元錢。那人口袋裡只帶了2000多元,錢不夠。他就到大街上行乞,後來發現一天下來還真能乞討到三五百元,於是他每天開始沿街討錢了,日久天長後他把孩子治病的事反倒扔在腦後,天天打著為孩子治病的幌子在外面乞討要錢。石家莊的大大小小的街道都討過後,他便到了車站,發現這兒比大街上更容易討到錢,於是就乾脆在車站里安營扎寨了。在汽車站的那些日子裡,他最多一天竟然乞討到近千元錢,這麼多錢可把這位窮慣了的人心也給養黑了,其實給孩子看病的錢他也要夠了,但他直到最後也沒把看病放在心上。用他自己的話說:看病還要花錢,看好了又能怎麼樣?於是這位父親從此把自己殘疾的孩子當做了搖錢樹,時間一長,他連家都不願意回了,乾脆以此為生。帶著孩子走遍了石家莊和鄰近的幾個城市,就連天津、北京等城市他也都去過。有一次他帶著孩子在保定車站時,因為上廁所,結果出來一看自己的孩子不見了,這下他可急壞了——他不是急可憐的孩子,而是急自己的搖錢樹沒有了。你說,孩子丟了,反正他自己也不喜歡這個孩子,丟就丟吧,可這位已經連良心都被錢吃掉的父親,怎麼也不甘心從此斷了財路,於是他千方百計開始尋找別人家的孩子……”

“怎麼著,還有誰家甘心情願把可憐的孩子交給這種人嘛!”我搖頭說。 “你是常規思維。”女記者有些譏笑我。她說:“這個沒人性的傢伙就開始在醫院旁邊守著,因為在那些小地方的醫院裡,經常有人把有病或者有殘疾的孩子扔掉,或者是那些私生子被偷偷地扔在公園和垃圾堆裡。他還真又抱到了自己想要的孩子,令他想不到的是那次他在一個公園抱到一個放在一張坐椅上的嬰兒時,竟然還碰上了這樣一件好事:等他喜出望外抱起那個襁褓時,突然有人在背後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當時他嚇得差點把孩子丟在地上,因為他做缺德的事心虛呀!但後來出現的一幕又令這人簡直高興死了,拍他肩膀的人是那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很年輕的父親。那個年輕父親塞給他1000元錢,說你是個好心人,一定要把孩子帶好,不要讓孩子受苦,即使以後你自己養不起也想法給家好人家。這1000塊錢就算是對你的報答。說完那孩子的父親就走了,再也沒有出現。當時這抱孩子的人還真激動了一番,他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麼好的運氣,重新找到了一棵搖錢樹不說,還白白得了1000塊錢!開始幾天他見這撿來的孩子還真是小寶貝哩,比自己那殘疾的娃兒不知好看多少,那顆還留存著—點兒人性的心動了一下,想自己撫養。”

“可一想到錢,一想到能通過抱著孩子行騙輕輕鬆鬆一天騙回三五百六七百的花花鈔票時,這僅存的一點兒人性也丟在了腦後。他繼續回到從前:抱著襁褓,裝出一副更可憐的樣兒出現在車站碼頭,向那些善良的人們伸出那雙罪惡的手,乞討道:看在這可憐的孩子麵上,因為家裡窮,這孩子有黃疸住不起醫院可憐可憐吧……這個騙子有時還從地攤上買了劣質的黃色化妝品給嬰兒臉上塗了厚厚的一層,以此來矇騙。好心的人看到一個如此可憐的嬰兒因為沒有錢治病而紛紛伸手相助,於是這騙子的口袋便鼓鼓囊囊起來……日復一日,那孩子後來真的有病了,好端端的孩子哪經得起這樣的折騰?病了,他不僅不給孩子上醫院看,相反覺得影響了他的生意,再加上孩子又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用他自己的話說:人家親生父母也沒有把孩子當回事給扔了,我憑什麼對這樣苦命的棄嬰那麼上心?他活該可憐!後來孩子死了,他就趁沒有人的時候扔在了一個垃圾站裡。而在扔掉這死嬰時,他又聽到了另一個棄嬰在垃圾站的一隻鐵筒裡啼哭著,於是他再一次抱起那孩子,臉上帶著少有的那種貪婪,開始了他新的行騙生涯……”

“真是喪盡天良。”我感到無比憤慨:“有關部門為什麼不對這樣的人採取措施?” “怎麼採取呀?”女記者說:“我曾經呼籲過,但人家說我們無憑無據,怎麼好抓人家?公安人員曾經在我一再督促下派人跟我追踪過一個這樣的拿棄嬰騙取錢財的人,但當抓到這個騙子時,那人死不承認自己是在把孩子當搖錢樹。他還振振有詞地對公安人員講:我是在乞討,可我也是準備把討來的錢給孩子治病的。你們不相信的話,那就把孩子交給你們處理,說完他把已經病得奄奄一息的嬰兒往公安人員懷裡一塞便完事大吉。這一下讓公安局的同志為難了。接吧,把那騙子抓起來,你還真拿不出什麼證據能證明他是在做違法的事,更重要的是這奄奄一息的嬰兒怎麼辦呢?”

“公安局有收容所,可對這麼小的有重病的孩子也真難處理。有一次某市公安局曾抓到一個用嬰兒騙錢的人,在報上登出一則棄嬰尋親啟事,結果孩子的親人還真找上門來,因為那孩子的脖子掛了一個標誌物,人家一看啟事便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公安局。那孩子的家長上門不但沒有感謝公安部門的同志,還把人家罵了一通,說他們是超生了,孩子是讓那個抱走的人準備找個好人家收養的。公安局的同志告訴孩子的親人說那抱走孩子的人是個騙子,並且押來那人當面對質。這騙子還真會耍花招,一口咬定是受人之託準備給孩子找個好人家的,但因為中途孩子得了病,自己又沒錢,所以才不得不到車站碼頭乞討的。結果就在這當口病重的孩子死在了公安局。這下孩子的親人們不干了,硬說是公安局耽誤了孩子的性命,非要跟公安局打官司,鬧得死去活來。那人家心裡也不是不明白,假如跟那個騙子鬧能鬧出個什麼名堂呀?跟你公安局鬧說不定還會賠給他萬八千的。公安局可就倒了大霉,那騙子是抓到了,可也白白給那死孩子的親屬賠了5000元安置費才算了結了一樁麻煩事。這麼著,騙子們就越來越囂張了。” “於是這樣的騙子在車站碼頭到處都可以大搖大擺地干起缺德事?” “不是這樣又能是怎樣呢?” 我對這位同路的女記者表示感謝。但石家莊車站的見聞,卻很難在我腦海中消失。日後我在每一次外出採訪或出差時,都會特別注意一些城市的車站碼頭的情況,幾乎毫無例外地看到了這樣的情況。一次在某省城車站,我坐了不足半個小時,竟然連續有四五個小孩子走過來向我討錢,他們的那種職業性討錢法令人吃驚。 可憐可憐我們吧!這樣的話本來是一切乞丐們都要說的話,但這渾身臟兮兮的孩子根本連這樣的話都不說,他們伸著手,在車站或者碼頭的候車室和候船室裡挨個地向乘客們討錢,什麼話都不說,只是用非常職業性的眼光看著你,將手伸得長長的。如果你是一個穿得很紳士的人的話,他就賴在你身邊死纏著不走,知道你為了顧面子非給他不可。你給少了他還是不走,直到他認為你應該給那麼多時才換個主兒;如果是一對情侶,那他她肯定成功,因為他們知道這時的男士總是很大方;如果他們碰到早已盯著他們的人時,他們會遠遠地離開你或者躲過你換個人再伸手,因為他們知道這樣的人肯定是不會給他們錢的,弄不好還會遭到一頓臭罵。在鄭州車站時,我特意注意了一下這些小乞丐的行踪,發現他們每討完一圈後就躲到一個人少的廁所邊去。原來在那兒有個成人在指揮著他們!顯然那人是乞丐頭目和幫主。那傢伙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實際上他在指揮著整個車站大廳的四五個小乞丐的行動,而且都用其實並不怎麼隱蔽的手法回籠著每一個孩子討來的錢。 “可惡!那一次因為時間來不及,要不我會走進車站的警務辦公室找到公安局的同志把這幫職業討錢的乞丐們給一網打盡。” “你想得太簡單了,那是些社會毒瘤,就像長在人身上的牛皮癬一樣,可不是一下子能治得好的。”想不到有一次我在某省城車站的公安處採訪時人家竟然這麼回答我。這個省城的車站公安處處長告訴我,他們曾經多次對這類專門以孩子出面向旅客索取錢財為職業的乞丐幫進行過清理工作,但打了幾次後不僅沒有打掉,反而越打越多,他說僅他們那個車站大約有三四十個這樣的少兒小乞丐,其中還有五六個是六七十歲的老人。 “你今天抓走他們一批,明天又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一批人來,總是剷除不盡。”老處長不無為難地對我說:“可恨的不是有沒有乞丐的問題,而是社會上怎麼會有那麼多沒爹沒媽沒家沒親的孩子!有一年我們作過統計,全年在車站上出現的孤兒、流浪兒多達97個!有一小部分是跟大人在一起外出旅行時不慎丟失的,而大部分是被大人半途有意甩掉的,這些孩子可憐喲!他們不是身上有殘疾,就是弱智者,或者是離異家庭的孩子。有一次我就碰上一對甘肅小兄妹,大的男孩子十歲,小的女孩子七歲,他們還都知道自己的父母叫什麼名字,也知道自己的村子叫什麼,可再多的情況就說不清了。孩子說他們的父親在三年前死了,母親開始帶他們在西安做事,過了兩年,有一天說帶他們到南方去,就在經過車站轉車時,一轉眼小兄妹倆就再也找不到他們的母親了。人生地不熟的,孩子當時嚇哭了,他們就在車站等啊等,希望他們的媽媽出現,但一等幾天都不見,後來餓了,沒有吃的,他們就到賣包子的攤舖那兒看人家吃剩扔掉的就撿起來吃,後來攤販見了就趕他們走。沒有辦法,這些孩子又不敢找警察,怕把他們抓起來送到監獄裡——他們自己這麼想,於是就自己每天在車站向過路的客人討錢。他們白天做乞丐,晚上就鑽在車站旁邊的一個舊水泥管道裡,這麼著過了一年零三個月,要不是後來那個小女孩生病死了,她的哥哥哭著找到我們,我們還不知道這車站四周還有二十幾個這樣的孤苦伶仃的流浪兒呢!” “你們進行搜査清理出來的?” “可不。” “這麼多孩子就這麼長年寄生在你們車站?他們靠什麼維持生活呀?” “除了乞討,就是偷和搶唄!”老處長說到這兒長嘆一聲,直搖頭。 “平時這些孩子在車站見我們警察就像老鼠見貓似的。可我們有時為了整頓車站風氣也不能不去管管他們,但你把他們抓來後一問,每一個孩子給你講一個他們的故事,你聽後就再不忍心去抓他們了。在常人眼裡他們這些動不動向人討錢的小乞丐確實令人討厭,而且有傷我們社會的風氣,但要我說,這些孩子其實沒有多少責任,有罪孽的應該是我們大人們。有一個孩子才三歲,他知道自己的家就住在武漢市,他父母因為打架時撞翻了衣櫃,把這孩子砸成了瘸腿,後來父母離了婚,母親帶著這個孩子總覺得是個累贅,將孩子帶到我們這個車站,騙他說給孩子買上北京的車票去,便一去不復返了。三歲的孩子,你說可憐不?這樣的孩子我們幾乎每個月都要碰上一兩個,這些孩子的大人們簡直連一點點人性都沒有,別說是親情了,自己的骨肉呀!忍心看著孩子在失去親人後那種撕心裂肺的哭喊嘛!” 五十多歲的老處長,說到此處兩眼淚汪汪的。 是的,孩子們懂得什麼?他們天真地跟著父母遠行,還以為前面等待自己的是天堂,哪知正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把他們送進了地獄。 在北京火車東站和西客站,據說每年收容這樣的丟失孩子都在三位數以上。在昌平收容所裡,至今仍有二十幾名大至十五六歲、小至剛剛學會走路的棄兒,他們有的已經在那裡生活了一兩年,公安部門對這樣的孩子甚至有些苦不堪言,因為這些孩子如果是身體和思維健全的一般都被有關機構送走或者被好心人領走了,留下的這些殘疾的弱智的,叫公安干警們怎麼去管理他們,或者說到底管到哪一天算是出頭之日? 在河北某車站的收容所裡,我見到一個長得相當漂亮而且身體和智力都沒有任何問題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娜娜。小娜娜見生人一點不膽怯,我問她:“家在哪兒?”她說:“在草原上。” “那你爸爸媽媽為什麼找不到了?” 小娜娜說:“我沒有爸爸媽媽,我只有奶奶。” “那奶奶現在在哪兒?” “奶奶死了。” “怎麼死的?” “她帶我到這兒找爸爸媽媽,沒找著,就生病死在了醫院……”小娜娜說到這兒便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收容所的同志告訴我:當時他們從醫院接到電話,說有個從內蒙古來的老太太病死在醫院,她身邊有個小女孩讓我們去收容。後來我們聽醫院的人說,那老太太從內蒙古到我們這兒時已經病得相當重了。據老太太死前說,她家住在內蒙古一個草原旅遊點旁邊。有一年一對年輕人來到他們家,那女的一到她家就分娩生下了這個女孩。老太太說,人家出門旅行在外生孩子,她是個信佛的,一生以慈悲為懷,便讓這對年輕男女留了下來,她還精心為那年輕的產婦坐月子做這做那,就像伺候自己的親生女兒。 可不出半月,有一天老太太從外面採蘑菇回家,卻發現那對男女走了,嬰兒卻還在。她開始以為那對男女出去玩了,可等了一天又一天,最後老太太終於明白人家是藉她這地方生下這可憐的孩子後便遠走高飛了。老太太孤零零的一個人生活,就這樣又當媽來又當奶奶地帶著這個小娜娜過了一年又一年,後來孩子也能走路了,也能說話了,而且長得十分漂亮可愛。老太太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孫女那樣疼愛著一手帶大的小娜娜——連孩子的名字也是她給起的。但前年老太太發現自己得了絕症,於是就想幫這個孩子找回親生父母。老太太只記得當時那位年輕女人曾經說過自己的家在河北滄州北邊一帶,於是她便帶著小娜娜不遠千里來到這個城市尋覓孩子的生身父母。然而善良的老太太沒能實現自己的遺願便先走了,只留下可憐的剛剛三歲的小娜娜…… “小娜娜,你想爸爸媽媽嗎?” “不,我要奶奶……” 小娜娜淚眼汪汪地看著我,那樣子真叫人心碎。 廣州和深圳是近十年間外地人口進入最多的南方城市,那兒的車站碼頭上的黑人也就最多。所謂黑人是指既沒有常住證,也沒有身份證,更沒有固定的居住處,他們以車站為家。有的據說已經在那兒有了第二代。武警某支隊的政委是我的一位老戰友,他從20世紀80年代在車站當執勤中隊長到現在當管轄車站一帶的內勤工作的全支隊一號首長的13年裡,收容和遺送無戶籍的16歲以下的少年兒童就已經超過3000餘名,這3000餘名少年兒童中的故事可以寫成一個長篇——老戰友在幾年前就期望我有時間寫一寫這方面的事。這回為了調査親情方面的材料,我想應該對他的期望作一回應了。而令我吃驚的是從他口中我了解到的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們的淒涼境遇讓人有太多憂傷和憤懣。 故事之:有個男孩是從江西去的,一口南昌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就到了廣州。那是四年前的一個暑假前夕,學校又要進行期末考試,這孩子準備逃學,因為父親在前幾天已經告訴他:語文算術再不考到90分以上成績,就去死。孩子害怕了,知道考試沒幾天了,自己的死期也快到了,所以他作出了一個不死的決定:逃跑。那天他把所有課本連同書包一起燒了個精光,他已經恨透了這些東西,使他從一年級到五年級的這五年裡飽受了父親的拳頭和母親的責罵。他偷偷地拿了抽屜裡兩百塊錢和一身衣服,便乘人不備之際,混上了從南昌開往廣州的火車。上車後他藏在餐車的一個垃圾管內,因此一覺醒來就發現車上的人都在往外走,他也跟著出了車站。車站好大呀!人又多,他便不知往哪兒跑了,於是便在車站廣場的一處台階下,坐下,坐著坐著他便睡著了……等他醒來時,發現有人在嘲笑他,原來他被一個老闆弄到了一間離車站不遠的大房子裡。 “小孩,你是哪兒來的?是偷跑出來的吧?要不說我就送你回去!快告訴我,告訴我就給你好吃的,怎麼樣?”那老闆手裡拿著一隻臟兮兮的雞腿在他面前晃動著。兩天沒有進食的小孩咽著口水,可就是不敢向眼前的這個生人開口。 “不說?哈哈哈,不說也沒關係,到我這兒的娃兒開始都像你這樣膽小,可過不了幾天膽子大得連殺人都不怕。”老闆露著一口黃牙,一邊啃著那隻雞腿,一邊這麼說著。 “我……我有錢,不住你這兒……”小孩怯生生地將手插進口袋,起身想要走。 “走?想走就走?”那老闆眼睛一瞪,過去一把從孩子的口袋裡掏出鈔票,“好嘛,兩百塊!就算付了我這個二星級飯店一天賬單吧!”說完就把孩子的錢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伯伯,你把錢還給我,還我……我還要回家呢!”孩子害怕地哭了起來。 “哈哈哈……你還想回家?知道你家在什麼地方嗎?乘哪趟車嗎?對了,你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你回不去了,你一出我這個門就會被警察抓起來關進黑乎乎的監獄裡,讓你跟毒蛇住在一起,而且永遠別想出來!” 孩子哪經得住陌生人這般嚇琥?就這麼著這孩子便落到了這個廣州車站第一偷手裡。一個月後,逃學小孩便成了車站一名小偷,並且一直被牢牢地控制著。半年以後,這個南昌來的逃學孩子已經成了活躍在車站的一名手藝不俗的慣偷了。當他的師父被警察逮住後,他竟然憑著腿快而一度消失在公安干警的視線之外。原來的家沒了,偷性也使這孩子早已忘了南昌的老家。過早的成熟使他心目中樹起了一個目標:要繼承老爸他的師父業績,爭當車站神偷。還真有他的,公安和武警在車站屢屢組織抓捕行動,他卻像一隻狡猾的小地鼠,轉眼就找不到了。原來他在車站廣場旁邊的一個下水道建立了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小天地,平時他吃住都在那兒,誰也沒有把那又髒又小的下水道放在眼裡,而那狹窄的下水道正好能容下他這麼個瘦小的身體。 他因此在公安干警那兒也掛上了小地老鼠的榮譽稱號。要不是那個夏天公安干警們逮他的時候正好下著大雨,他的家被大水灌得滿滿的不能進去藏身的話,他這小地老鼠可能至今仍在廣州車站作著孽…… 小妮與小寶本來並不認識,他們認識是因為小妮那天餓昏在候車室時,小寶一直守在她身邊,直到小妮醒來。把她背到他的住處——車站大廣告牌後面的一隻脫蓋的舊油箱內。 小寶問小妮:“從哪兒來?家裡還有人嗎?” 小妮只是搖頭,說:“不知道,從小就不知道爸媽是誰,她說自己是從一個姨那兒逃出來的,因為姨逼她每天做很多很多的活,她幹不了,就逃了出來。” “我有個妹妹,她長得像你,可是她生病死了,後媽不讓我爸給她看病,所以我恨那女人,也恨我爸,我聽大人們說到南方可以打竺工,就跑了出來。可到這兒,人家嫌我太小,所以我就在車站賣花。生意不錯,夠吃的。也有不夠時,我就到車站轉轉,總能碰到有人扔的麵包和礦泉水什麼的,你喜歡喝礦泉水還是可口可樂?我這兒什麼飲料都有……”他像個英雄似的拿出一大堆各種包裝的飲料瓶放到小妮面前。 這對流浪兒就這樣成了勝似兄妹的車站賣花小情侶,每天出入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以自己獨特的生存方式度過了整整五個春秋。 我們支隊那年抓獲他們時,這對孩子怎麼也不願分開,那男孩子據說在少年管教所多次逃跑,想看一眼在另一個女少管所接受教養的小妮姑娘。有一次這個男孩子還想逃跑,結果在黑夜裡跳牆,不慎…… 死了? 聽老戰友這麼說,我的心頭感到堵得慌。問:“那女孩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不敢告訴她,怕她受不了……” 我感到無比難過,不僅為這兩個可憐的小情侶,而且更為他們的父母——因為是他們的無情無義,使他們的孩子遭受了這麼大的不幸。 這樣的父母喪盡天良,應該受到譴責。 狗娃沒有名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只是特別喜歡狗。廣州城裡有錢人多,養狗的人也多,但愛犬者卻總容易丟失一隻只價值連城的寵物,那些失去主人的愛犬一旦消失在大街小巷後,就不再被人所寵愛。常常被過路之人痛打。也許有種惺惺惜惺惺的緣故吧,狗娃一見到那些無家可歸的狗友,就總是盡力地保護和收養起來。有一回愛犬的主人找到了心愛的寵物,還給了狗娃兩百元錢。打那回起,狗娃對所有在街上和夜間不知歸宿的狗友都像自己的親兄弟一樣好好相待。有道是狗是最通人性的,有一回狗娃病倒了,三天沒有吃什麼東西,結果等他再次從暈暈乎乎中醒來時,發現身邊一堆麵包殘果,再轉頭一看,兩隻跟隨他幾個月的狗友正趴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他…… 狗娃哭了,抱住它們哭了好久好久,一邊哭一邊說:“我爸媽連狗都不如,他們連狗都不如!” “正是他這又哭又罵的聲音,才讓我們的戰士發現了他。”我的戰友說。 去年我在四川採訪,有個碼頭的老船工告訴我,他曾經收留過四個沒有家的孩子,他們都是因為各種原因被自己的父母遺棄。其中有一個孩子13歲了,但從來就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是什麼樣,在他的記憶中父母只是個謎,因為在他出生後三個月時母親就扔下他到浙江去找她那個當地質工程師的夫君。孩子懂事後聽人說,他媽本來是鎮上很出名的一枝花,長得特別漂亮,追的男人很多,但她就是不願意嫁給當地那些沒有出息的男人們。後來有一年鎮上來了一批說是找油氣的地質隊員。那些人個個都是彪形大漢,再說地質隊員們至少是大專生和大學生,有文化,吹拉彈唱什麼都行,說乾活吧也是一把好手,這樣的男人在當地是找不到的。一枝花就這麼著被地質隊中一個浙江男人吸引住了,他們好得讓當地男人和地質隊上的男人們都妒忌。 兩個月後,地質隊到了另一個地方,又過了幾個月,人們發現一枝花的肚子大了起來,這可是又一個不是新聞的新聞。一枝花趕緊寫信給在另一個地方找油氣的男人,可那男人一直沒有回信,把一枝花急壞了,不得不拖著大肚子遠行幾百里找到那個地質工程師,還算好,人家沒有不認她。一枝花回來的時候,歡天喜地地捧著那張結婚證,逢人便說她現在結婚了,以證明肚子裡的孩子是合法的。後來孩子生了下來,奇怪的是她跑到浙江與那個地質工程師成家去竟然沒有把孩子一起帶上,而且一去就再也沒有回過家。有人說一枝花跟那浙江男人達成協議:人可以過來,但不能帶孩子,因為那男人同另一個女人已經結婚,並且已經生下一男孩,他離婚後跟一枝花結婚就不能再要孩子了。令一枝花傷心的是那男人居然對她說:我在你們那兒才幾天,我能相信那孩子一定是我的嗎?不過呢,比起我原來的老婆,我還是願意要你。一枝花就是這樣才拿到了結婚證書,也就是這樣永遠地離開了家鄉,離開了孩子…… 孩子孤單單地留在了小鎮上,成了一隻孤鳥,是那些好心的大嬸大媽用自己的奶汁餵養了他。後來是老船工收留了他,這老船工對我說,在這孩子心目中,爸爸和媽媽就像上帝一樣,尤其是看到其他家的孩子有爹有媽、親親熱熱的情景,這孩子就會對路過的成人男女叫爹媽。時間長了,大人們開始逗他,說你叫我一聲爸或者叫我一聲媽,我就給你什麼什麼的,這孩子就親親熱熱地叫上一聲爹和媽,從四歲一直這樣叫到十歲,大了後他就再也不叫了,而且一改過去對爹媽的崇拜與渴望,相反一有人對他提起爹媽什麼的,他就發怒。有一次又有人逗他說你叫我一聲爸,我就給你五塊錢買可樂喝。孩子生氣了,看準逗他的人身邊帶的不足五歲的一個小孩,嚕地衝過去抱住那孩子就往河裡跳,當時把船上的人都嚇壞了,逗他的那個男人趕緊跳下去救自己的孩子。而那男孩子從河裡上岸後,就再也沒有回到船工身邊和他出生的小鎮,老船工唉聲嘆氣地說孩子肯定是去浙江找他的爹和媽去了。 可他上哪兒去找呀?說不定他媽現在都沒找到自己的男人呢!真是作孽,大人們作的孽啊!老船工的長嘆迴盪在川南的綠水江畔,化作了一個漸漸淡忘的記憶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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