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十章冰雪香肌,自有清芬旖旎
悟道嘯歌之時,大約也近傍晚,舉目四顧,天高水平;回望長江,遙碧晚山。於是披著滿身的斜陽,醒言於那通州江岸邊僱得小船,往那揚州溯流而上。
兩槳汀洲,片帆煙水,溯蒼蒼之葭葦,匯一水乎中央;在浩蕩長江中迎著夕陽晚霞由通至揚,則無論長江下游水勢如何平緩,也須到第二日天明方能抵達。
自知事以來,醒言從未感到這般孤獨。
方與居盈別,雖有那三年之約,不知何故心中卻終有些悵然。一路歸時,那蔥蘢草木里,驛路煙塵中,雖然春光燦爛,蝶飛花舞,醒言卻只感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數年來的歡歡笑笑,翻變成冷冷清清。曾經相知相愛的女孩兒,因種種的緣故,都一個個離自己遠去。默然上路時,孑然一身,不聞童稚憨語,不聞溫婉問顧,不見了歡聲笑語雪靨花顏,只剩得鳥聲蟲聲、水色山色,望前程道迢迢而逾遠,瞰來說情脈脈而難親。直到這時他才終於清楚,自己最期冀的為何。
行邁靡靡,中心遙遙,到惆悵而極時醒言忽然騰雲而起。縮然懼,紛然樂,蹙然憂,藃然喜,有這諸般雜念苦纏,還不如騰駕碧廖,指麾滄溟,快然追雲,浴於天河,洗去這滿身的愁緒煙氣。
待足下生雲,先與諸山共馳;冉冉升於碧穹,便覽大地珠形。透過聚散離合的過眼雲霧,只見得蒼茫大地上高山如丘,村舍如丸,闊大的草原變成綠毯,奔騰的大河變得如田間小陌一樣。
天風激吹,五云明滅;心凝神釋,浩如飛翰。浮沉於雲海之間,憑虛御風,一任心意,不較路途。穿過一簾雲邊天雨,涉過幾處天外雲池,忽於腳下云霧罅隙間見黃河九曲。俯首凝視,那傳說中的北方大河如發光的緞帶絲綢,映著陽光閃閃飄蕩於昏暗萬山中。柔軟彎曲的緞帶盡頭,又有連綿的雪丘,層層疊疊地伸向大地的盡頭,一如身邊蒼穹的雲朵。
高天之上,佇立移時,正浩然出神,忽覺天風清冷,雲絮泠泠。便御氣南返,將尋舊途。一路電掣風馳,約略半日,當遠遠眺見大地山岳間那條比黃河還寬出一指的白亮大河時,醒言忽憶起四瀆舊事,微有所感,便按下云頭,腳踏實地行於大地阡陌中。
此時所行近海,如果沒有估錯,再行十里便是江海通州。在一兩年前,歷海外魔洲事後,他曾與四瀆老龍君在此江邊喝酒。也不知是否今番離別觸動,醒言只覺此時格外念舊;原本只是驚鴻一瞥的江海酒壚,現在卻是格外懷念。
此刻地近江南,春光更濃。一路行時,花雨紛飛,蘭風溜轉,風清綠淑,天淨白蘆。通州乃是水鄉,河網縱橫,一路上兩邊盡皆秧田。就在那杜鵑鳥一聲聲清脆滑溜的“布穀”聲中,醒言看到不少農婦村夫正在田間彎腰插秧。
一路看盡人間春色,不久便到了長江的盡頭。到得大海之濱,正是天高氣爽,纖雲都淨;眼前那浩瀚的東海水色蒼藍,縱使自己身邊和風細細,海上仍是風波動盪,碧浪飛騰。佇足看了一陣海色,醒言便在這碧海銀沙上尋得一塊平滑礁石,也不管上面被陽光照得微燙,醒言便倚石仰首躺下,口中含著一根初生的嫩芽,一邊吮吸著甘甜的茅針,一邊悠然望著東方蒼茫的水色。奔波了這麼多時,經歷了這麼多事,東海邊不慮塵俗的休憩彷彿讓他忘卻了一切,心內空空蕩盪,心外也只剩下鷗聲海色。
正所謂“機緣巧合”,浩大海景中這般渾然忘機的靜憩,彷彿比許多天的靜坐修行都有益。當醒言靜靜倚靠海石,便有成群結隊的雪白海鷗在他眼前捕魚覓食。它們從雲空成群落下,整齊地紮在海水中;當它們重新從水中鑽出浮游在海面時,往往口中便多了一條銀色的海魚。這一往一來,時間久了,醒言眼前的海面便飄著幾支它們掉落的潔白羽毛,逐著波濤,一沉一浮。
“呃……”
彷若靈光霎時閃現,落寞望海時看見這樣飄浮的白羽,眼光有意無意地隨著它們沉浮,醒言忽然憶起往日修行中一幅情景。也許是一次晚飯前,在千鳥崖上,自己演練那道家天罡三十六法之一的“花開頃刻”。術成之後,他見那頃刻催成的鮮花雖然開時燦爛,卻不能久長;盛開怒放不過一瞬,便如術名一樣頃刻枯敗萎爛。當時,也如同現在這樣,腦海中靈光一閃,似是想到什麼,卻又如隔著一堵無形的牆,明明悟到,卻始終無法徹底看穿。
兩三年沒想起的情景,此刻忽然想到,再看看眼前那雖然浮浮沉沉、卻始終不會被海浪吞沒的鷗羽,剎那間恍如一道耀目的閃電在混沌的腦海中遽然劈過,醒言忽然通悟!
一經想通,他便從礁石上跳下,衝到那漫捲抨擊的浩蕩海潮中,手舞足蹈,往來奔跑,放聲大笑!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道通徹之際,雖然醒言也想要自言自語,大呼言說,話到嘴邊卻張口結舌,無法言明。於是奔馳笑鬧了一陣,所有精妙幽微的無名大道沖到嘴邊,化成一歌:
不過,偶爾也有例外。便如此刻這舟上旅客,只因不凡,稍使了手段,船速便大不一樣。 “白水一帆涼月路,青山千里夕陽鞭”,對醒言而言,也不用什麼夕陽鞭策,只需他輕撫船舷,那舟船便鼓足風帆,去勢如箭,不到一個時辰便接近維揚。
當然,這樣怪異之事,醒言早對那艄公舟子編好說辭。他告訴那船夫老漢,說自己曾蒙異人賜符一張,使用了便能加快船速。而他自山地來,少走水路,今日偶爾起興去揚州玩,便試用一下,看管不管用。雖然這是瞎話,但醒言目朗神清,他說什麼那飽經滄桑的老艄公毫不生疑,一邊嘖嘖稱奇,一邊用心搖槳,將這已放緩的帆舟駛向揚城。
船近揚城時,長江中正是晚涼風滿,流霞成波。靠近繁華無匹的天下維揚,舟船漸繁。這時候正是落日西下,月上東山,行棹於江岸,時聞對面數聲漁歌映水而來。靠著船舷,醒言聽了,只覺這揚州船夫的漁歌大抵豪放,卻又不乏婉轉;偶爾聽得漁娘唱的,則溫儂柔囀,水聲泠泠,頗為消魂。當然,畢竟隔遠,這些漁歌臨風斷續,聽得併不大分明。
就在喜好音律的四海堂主側耳傾聽,忽然他身後那舟子老漢也猛然放聲歌唱,就像和對面的揚州漁歌賭賽一般,帶著些通州方音蒼然歌唱。醒言聽他咿呀唱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