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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二章心為形役,寸地猶憶黃粱

仙劍問情6·天人永殤 管平潮 5170 2018-03-11
相比以前的溫和低調,大太子伯玉這番突然發難,在很多人心上直若平地驚雷一般! 聽得心腹婢女來報說父親已在內室中暫時軟禁,伯玉心就放下一大半。再看了看眼前地上的三弟,正氣得滿面紫赤,額頭青筋暴露,伯玉只是熟視無睹,跟那等著指示的侍女說道:“冰娥,你且先去統籌手下女侍,留意諸臣有無異動!一有異狀,速來禀報!” “是!” 乾脆利落地答應一聲,嬌俏玲瓏的婢子立即飛身而起,如跳擲飛丸般縱躍而去,轉眼便消失在遠處那蓬青色的珊瑚花林中。 等冰娥走後,伯玉與龍靈這兩位主導之人外袍忽然“唰”一聲迸裂,破碎的白絲片如蝴蝶般四處飛奔,須臾間便露出內中暗著的黑曜細鱗寶甲。此後立有一近侍將軍奔過,將一襲猩紅的披風披在伯玉身上。披風一經著體,領上的繡帶無風自結,轉眼便在伯玉身後揮擺飄動,猶如海鯊獵食後口邊飄拂的一抹殘血,分外刺眼鮮紅。

等伯玉換上戎裝,中毒的三龍子仰臉一打量,這才猛然發覺,原來自己這位文質彬彬的長兄,換上戎裝後竟也是威風凜凜、氣概自如。 雖然這般感想,孟章還是忍不住無比憤怒,當即拼了所有力氣,對著那神情自若的奸惡大哥啐了一口濃痰,罵道:“呸!好個賊人,原來早有預謀!” “……” 雖然孟章這口濃痰正吐在伯玉甲裙上,但剛剛得勢的太子並未動怒,眼中神光一閃,那口痰水便瞬間凍結,甲裙稍稍一彈,轉眼便化成一團碎雪飛散開去。痰雪飛開,伯玉一笑,俯下身對自己這滿臉憤恨不服的三弟苦口婆心地說道:“三弟,沒想到你還是執迷不悟。莫非今日之局,你竟從未料到?唉!” 伯玉嘆了口氣: “弄到現在兵戎相見,本來多說無益,但你我畢竟親兄弟,還是想和你推心置腹。三弟啊,你也統帥南海近千年,焉不知所謂一方統帥,事無鉅細;無論敵我,都當了然於心。於敵,既不能輕易啟釁,妄言征戰;而一旦釁起,必當全力以赴,奇正相間,正旁相輔,務必一往無前,置敵死地。而你呢?輕易釁起於前,瞻前顧後於後,一不能料敵先機,二不能全力決鬥,三不能求到你那鬼靈淵中所謂的神王相助。如此躑躅優柔,首鼠兩端,焉能不敗!此於敵。”

“於我,則大戰之際,猶須洞察事理,多慮臣子屬下心思行徑。且不說現下南海之中有多少人離心離德,與敵暗通款曲,你便連我與龍靈準備多時的大動作竟然也毫不知情,有時甚至連愚兄都覺得行事是不是謹慎過頭——唉!” 剖析到此處,伯玉臉上毫無得色,反而滿面沉痛,連聲喟嘆:“唉,如此多宗,三弟你還敢以智勇狂傲自居,豈不讓外人笑我南海無人!” “連父王也是,非是我這兒輩忤逆;遇事用人不明如此,以致南海合族勢如巢覆。即使擔著不孝之名,我也只好行這非常之舉!” “主公何出此言!” 見伯玉忽然感傷,龍靈倒有些擔心,趕緊接茬;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樣關鍵時刻,容不得絲毫分心。當即他便朗聲說道:“大公子,不必遲疑!隱忍多時,一朝舉動,成此大事,實乃英明毫快深思奇略之舉!此番義舉,一為老主消弭倒行逆施,二來拯救南海合族於累卵,無人可以非議!何為真孝行?此即是!其足以感佩天地,主公不必遲疑!”

“哈,這是自然!” 聽出這位老臣心中的顧慮,伯玉朗然一笑,快聲說道:“龍靈公,剛才多言,只不過顧及親情,希圖三弟能夠反省,理解我的苦心。不過呢,我伯玉何人?孟章你能理解便理解,不能理解也便罷了。我行此事,不過對得起本心而已!” 這話說完,正有數名甲士奔來,各個白袍素甲,裝飾在這藍幽幽的暗夜海底十分鮮明。領頭一人,急奔到伯玉面前便躬身抱拳施禮:“禀大公子,龍鱗衛副統領丹良,已將龍鱗衛各營管制!” “很好!” 聽得龍鱗將佐禀告,伯玉轉臉問龍靈: “龍靈公,以你之見,這龍鱗衛各營該如何處置?” “禀主公,依臣之見,龍鱗諸衛對眼前戰局早已不滿。不過那統領玄都、還有二營首領夜光,倒都是孟章死忠……”

“好!” 不用龍靈再多言,伯玉一聲喝令: “丹良!剛才這二人姓名你可曾聽清?” “主公,末將聽清了!” “很好。請將軍速去,將這二人就地正法!他們職位,立地由副職接替!” “是!多謝主公!” 聽得伯玉這吩咐,龍鱗衛副統領丹良又驚又喜,趕緊帶著手下人急沖衝而去。 到得這時,基本大事已定。伯玉便一聲令下,命人將這橫倒地上軟作一團的舊水侯如飛拖去,關押到龍鱗宮偏僻隱秘處,等待處置,自不必提。 此後南海龍域水底,由此引發的種種變故,暫不一一細述。單說那龍域西北方的密室鎖玉軒裡,這幾日正上演一幕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喜劇。 正如冰娥所言,老龍主蚩剛已被關在鎖玉軒中。 說起這鎖玉軒,正處在龍域西北方,大約就在那二公主汐影往日隱居的月湖環山附近。這鎖玉軒,乃一塊完整的天然白玉鑿就,雕成軒屋模樣,放置在龍域西北的這片海藻叢中,環境十分偏僻清幽。鎖玉軒中陳設,同樣簡淨精潔,若身處其中,終日靜坐,真可讓人俗慮皆消。

不過,雖然這玉室看起來精美異常,但正如其名“鎖玉”,這其實是一間上等的囚室。和龍域中大多數宮室不同,鎖玉軒旁並沒什麼高大密集的珊瑚樹林,只有一片低矮的海藻叢。整日漂浮搖曳的海藻叢雖然略現出些淡碧顏色,卻幾乎透明;若從附近公主居住的玉屏環山看下去,這鎖玉軒屋前屋後可謂平坦光潔,一覽無遺,方圓數十里的海底平原上只孤零零立著這座小屋。 而這鎖玉軒玉屋,雖然也有門窗戶牅,卻都極小氣,只開得尋常一半不到。並且,這些小門小戶看起來始終大開,從外向內遞物也毫無異處。但出奇的是,只要有一活物想從裡面穿出,哪怕只是一隻鈕扣大的軟腳小海蟹,只要它一靠近微帶淡黃的玉石窗戶,便立有驚雷閃電疾出轟擊。轉瞬灰飛煙滅,死無全屍! ——據說,這樣秉性奇異的建築玉石,正是上古時南海龍族從雷神所居的雷室深淵中,費盡千辛萬苦尋來!

而這樣奇特的囚室,空置了千百年後,現在終於關進一人。這人正是在南海風濤中尊崇了數千年的黃龍神蚩剛。當隱忍多時的大太子舉事之時,這位老龍神絲毫未嗅到任何危險的氣息,便立即便被長子的親信從錦玉被窩裡請出來,護送到這物色多時的鎖玉軒中“靜養”。 可憐這龍神,享慣了千載的榮華,激變之下即使事實擺在眼前,也仍然不能相信。初到囚室中時,蚩剛也沒認出這遺忘多年的軒室性質,竟還以為是三子孟章為了發動最後的血戰,怕他受驚嚇,才讓人護送他到這隱秘玉室中。 對於孟章這莽撞舉動,雖然稍有不愉,但看這軒中陳設精緻雅潔,又是大敵當前,蚩剛便原諒了愛子這樣舉動,在屋中安安分分,該吃吃,該喝喝,實在無聊時只在鮫珠串成的蒲團上翻翻畫圖秘冊,心態竟是出奇的平和。

只是,可想而知,在這樣荒唐離奇的錯覺之下,當一兩天后有文吏奉詔前來,隔著窗戶告訴他這兩天中發生的一切之後,這老龍瞬間的憤怒有多麼可怕!氣急敗壞、怒火萬丈、暴跳如雷,氣急攻心之時撕碎所有能撕碎的物件,在並不寬敞的斗室中瘋了一般從頭奔到尾又從尾奔到頭,身形急轉如陀螺,身軀顫抖如秋葉,不知道多少次沖到那雷門電窗前被霹靂打回,即便從無例外、最後鬚髮盡被燒焦燒黑,卻仍不管不顧如瘋如狂向門窗反复衝撞,想要脫出室外。 只是,這些天中龍域又發生一些更嚴重的大事,即使伯玉並非真心不孝,老龍神這樣激烈的舉動也沒能引來多少關注。到最後,倒是他自己鬧騰累了乏了,才漸漸安靜,在滿地的碎片廢墟中靜坐,兩眼空洞出神,半晌無言,也不知心裡在琢磨什麼。

失神枯坐,從早到晚,通宵達旦。如此一兩天后,龍宮便發來幾位容貌可愛兼又善解人意的妖鬟俏婢,前來跟龍君陪伴,隔著窗牅,嫵媚了容顏,和悅了神色,說些輕巧話兒,希望能解遭困龍主的苦悶落寞。 只是這樣良苦用心,如此嬌娥美眷,那蚩剛卻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偶爾被奉承煩了,還惹得他破口大罵!正是那“花如解語偏多事,石不能言卻可人”! 不過,這樣過了兩三日後,有位派來陪伴龍神解悶的侍女,卻出奇地引起蚩剛的注意。 原來這位叫“真珠”的婢女,因為原先侍奉的主人汐影公主已經失踪不見,而她自己居處在清藍幽境的月湖環山之外,離這鎖玉軒並不太遠,兼且此女機靈聰慧,這兩天便被派來陪老龍說話。 剛開始時,這真珠婢女也不過說些尋常話兒,溫柔款款,無非是勸龍神暫時安心,說來說去也不過是小婦人見識。

等連這樣的話兒也語竭詞窮,這小丫環便不可避免地開始談論起自己最擅長的話題;什麼東家長,西家短,七隻碟子八隻碗,盡是些龍宮中下人們的雞毛蒜皮。 且說到了這一日,即便是自己最嫻熟的話題也終於被說到理屈詞窮,這早已口乾舌燥的真珠小丫環見老主公仍是無動於衷,依舊似一尊木雕泥塑,臉色十分悲苦,便深感有負新水侯器重,趕緊低頭拈帶,開始搜腸刮肚努力搜找有趣的話題。 “有了!” 眼珠轉了半天,繡帶幾被手指絞壞,真珠終於想起個不同尋常的事兒! “老主公……” 機靈的小丫環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不用說,蚩剛不會有任何反應。他這樣子真珠倒也見怪不怪,見他不插話,也便自顧自接著自己話語說了開去:“老主公啊,我知道您這樣,一定是想念您女兒。唉,婢子我也服侍二公主她幾十年,她真是個好人。她……”

才說到這兒,真珠蚌女便關不住話匣,說了幾近半個時辰她舊主人的好處。又說得口乾舌燥,才稍稍停住,回到正題:“……二公主真是個好人!老主公,好人有好報,二公主這次沒回來,小婢子覺得她只是暫時離開辦事,不會有什麼事的!” “……” 恐怕幾天之中,頭一回有人說到他感興趣的話題。聽窗外那喋喋不休的小丫環說得這句話,沉默多時的老龍王終於睜開了眼皮,雙目稍稍有神,盯著窗外那一窗之隔的婢女,專心等她下文。 再說真珠,見到老主人居然正眼看她,小丫環大受鼓勵,趕緊滔滔不絕說下去:“老主公啊,我覺得公主這次不回來,只是覺得自己有喜了,又見敵人打到家門前,恐怕不能安心生產育兒,這才在陣前找到機會跑掉,找一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待產,將來好把小龍兒平平安安生下來。” “……?!” “你說什麼?!” 聽到這兒,老龍王突然咆哮。口中噴著粗氣,一臉怒容,死死盯著窗外這大膽妄言的小丫環。不過這真珠小丫環進入狀態後,一時並未會意,反而只顧接茬繼續說下去:“老龍主啊,我說的是公主她應該是有喜了!雖然婢子還沒生育,可是沒經歷的事不等於不知道,上回含香姐姐生育小娃娃,雲儀姨還找我幫忙去燒熱水接生;我又經常服侍公主,雖然不常靠近,但我看得出,公主她已經害喜一兩個月。本來公主餐花飲露飲食自如,最近卻一見食物就嘔吐——這不是懷了害喜又是什麼?何況有一次,我不小心腳步走輕了走得靠近了,還聽公主自言自語小聲說,'腹震,奈何?'其實不怕主公笑話,當時小婢子也不知道公主說的什麼意思,等到回去跟姐妹們一起研習,才知道公主可能有喜。所以婢子認為她現在一定去找地方生孩子——老主公啊,您就要抱孫子了,恭喜啊恭喜!” “……” 見得這小丫環這樣,反倒是老龍王被氣得兩眼翻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不過,到這時,那口若懸河的真珠滔滔不絕之餘,偶爾一眼朝窗內龍王臉上瞥去,看清他臉上神色,這才突然意識到大事不妙!原來她只顧說得高興,卻沒意識到,公主至今尚未婚配,何能來的孕事?這話放在任何一個未出閣的閨女身上,對她父親而言,都是不能容忍的奇恥大辱,而自己剛才卻還偏偏說的言之鑿鑿、事無鉅細! 完了!自己多年來多嘴多舌嚼舌根,到今日終於報應了! 當即,一向能言善辯的小丫環突然如同中箭,目瞪口呆,撲倒在地,在鎖玉軒屋外海底石灰地上“咚咚咚”磕頭,頻率快得如同小雞啄米! “唔……” 見她嚇得這樣,那本應暴怒的老龍爺,剛才咆哮一聲後現在卻出奇的平靜。 “起來吧。” “你起來吧!” “嗯?!” 正磕頭如搗蒜的小丫環一時沒反應過來,直等老龍王又說了一遍才聽清,便戰戰兢兢站起身來,依舊魂不附體,連頭都不敢抬。 本來語聲不斷的鎖玉軒旁,現在正是一片死寂。 只是,正當真珠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龍王該怎樣劈頭蓋臉地叱罵時,她卻忽然聽到,面前的玉室中驀然響起一連串的長聲大笑! “咦?!老龍主他……莫非這就是大家說的'怒極反笑'?” 於是懷著鬼胎,小丫環抬起頭來,朝室中註視。卻見那石室內明亮的白玉毫光中,那個被囚禁的老龍王正仰臉放聲大笑。張狂的大笑裡,頷下花白的鬍鬚一抖一抖,竟似乎真個十分高興。不過,雖然這笑聲似乎發自內心,但聽在真珠耳裡,卻仍是十分刺耳突兀。 撇去她的狐疑不提;再說蚩剛。就在這樣如若癲狂的真心大笑中,這龍王忽然轉向朝西,對著西邊冰冷的玉牆,像是在跟什麼人較勁般使勁高聲喊道:“好!好!我南海龍族有後啦!不管汐影兒你是跟誰生的孩子,反正老父相信你的眼光!” “哈哈!什麼陽父,什麼張醒言,你們聽好了!雖然我族中出了不肖子,暫且鬥不過你們,但等我孫兒將來長成,定然會繼承我族遺志,將你們個個挫骨揚灰、打在那萬丈海底眼中受苦,永世不得翻身!” 老龍王手舞足蹈,放聲號叫,到最後不覺聲音嘶啞,漸不成聲。聲嘶力竭之時,不知不覺他已是淚流滿面。 “我那苦命的女兒,我那苦命的孫子……” 而那玉軒石窗外,饒是那真珠還算膽大,卻被老龍王這樣的喜怒無常嚇怕。就在老龍王如癲似狂的笑罵號哭中,那真珠倚在牆邊,等兩隻麻軟的雙腿好不容易恢復,便趕緊轉身哆嗦著一溜煙跑掉,去找那自己之後下一班當值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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