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總統”歸來·毛澤東與李宗仁

第38章 第四章程思遠給李宗仁捎話

(1963年12月,蘇黎世) 這個穿呢子大衣戴禮帽的矮壯個子的老人,一看就知道像個中國老華僑。老人獨自在蘇黎世天堂廣場上緩緩漫步。一大群鴿子嘰嘰咕咕地在他身邊嬉鬧,有一隻鴿子甚至飛到他肩膀上歇腳。他並不驅趕,任由這只鴿子在他肩上啄翅膀。 他就是李宗仁。這是1963年12月中旬。他來到蘇黎世已經好幾天。他是作為旅遊者在意大利休養了一個時期才來到這個瑞士最大的城市的。名義上是旅遊,是探親,來蘇黎世探望郭德潔的一個在這兒開飯館的堂弟郭德風。夏天的時候,他向美國的移民局提出申請到歐洲旅遊探親,移民局有些猶豫,但又沒有理由拒絕,就只好同意了。 實際上,李宗仁是在蘇黎世等候程思遠從香港過來會面。這次會見,是按周恩來的提議進行的,周恩來希望在他方便時到歐洲走一走,然後,一定要回到美國去。他這次歐洲之行的具體計劃,是由上次郭德潔去香港探親時與程思遠商量好的。他到蘇黎世之後,住在天堂廣場Savoy飯店,儼然像一個旅遊者的樣子,在郭德風陪同下,遊覽了風光秀麗的蘇黎世湖,還觀賞了被稱為瑞士的“華爾街”的蘇黎世班霍夫大街。當郭德風給他介紹這條街金融大廈鱗次櫛比,集中了國內外二百多家銀行,黃金交易量居世界第一;他“哦、哦”地應著,心裡卻在盼望程思遠早日到來。

聖誕節前一個星期,程思遠飛抵蘇黎世。程先生在飛來歐洲之前,於1963年11月14日回到北京,向周恩來請示。 15日深夜,周恩來在中南海紫光閣接見程,囑咐了一番向李宗仁轉達的話。周恩來怕程忘記,還要他一再复述。程思遠帶著周恩來總理的使命,到蘇黎世下了飛機,直接乘車到天堂廣場Savoy飯店去找李宗仁。兩人久別重逢,見面的時候,你望我,我望你,感慨萬分,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不知從何說起。程思遠覺得眼前的德公,頭禿了一些,兩鬢皆白,但精神很好;程思遠不知說什麼,只說道:“德公,你……好吧!我們從香港一別,有整整14個年頭沒見面了。” 李宗仁說:“這不終於見了面。想不到是在遠離家鄉的異國相見。” 他倆即去吃午飯。飯後,兩人到聖彼得飯店前面的咖啡館,在靠街的走廊盡頭找到一個僻靜的座位,彼此暢談闊別後的情形。

李宗仁說:“樹高千尺,葉落歸根。到美國14個年頭了!老了!人到晚年,更思念祖國。帝國主義者諷刺中國是一個地理上的名詞,一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中國才成了一個真正統一的國家。如今民族團結,邊陲歸心;國際地位,與日俱增,這樣一個祖國,是值得我們衷心擁護的。想想在我們政權下的糜爛和孱弱,我是服輸了。” 程思遠說:“周恩來總理囑咐我向你問候,關於德公回祖國的問題,他有'四可'的意見,要我轉達給你:第一,李先生可以回來在祖國定居;第二,可以回來,也可以再去美國;第三,可以在歐洲暫住一個時期再定行止;第四,回來以後可以再出去,如果還願意回來,可以再回來。總之,來去自由,不加拘束。週總理還希望你這次務必按時回美國。”

李宗仁聽完就說:“我只要'一可',回到祖國定居,安度晚年。” 程思遠問:“李夫人如何?” 李宗仁說:“還沒有同她談過這個問題。要是她不願同行,我就一個人先回去。” 12月22日,李宗仁和程思遠分了手,各自乘班機離開了蘇黎世。這時,歐洲各地準備過聖誕節的氣氛已經很濃了。程思遠回到香港,立即把同李宗仁會見的經過,寫信報告了周恩來。 李宗仁回到紐約,下飛機時對親友們說: “好險!幾乎趕不及回來過聖誕節了!” 關於李宗仁歸國之事,筆者曾經兩次訪問李宗仁的大兒子李幼鄰先生。 第一次是1986年夏天,李幼鄰先生從美國回桂林探望生母李秀文,當時我因為組織影片《血戰台兒莊》的創作而向他請教。他談起在國內看到的電視劇《李宗仁歸來》,覺得編造的痕跡太濃,使他看了覺得不是那麼回事。他希望我們把《血戰台兒莊》搞好,要真實。他還覺得演李宗仁的演員邵宏來乍一看,有點像他的父親。當時,他探親期滿,正要飛回美國去,關於李宗仁從美國歸來的事來不及深談。

1990年5月間,趁李幼鄰先生回國參加母親一百歲大壽慶祝活動,我才有機會在桂林連續採訪他兩三天,並同他一起活動,還請他和女兒李雪詩上堯山參觀遊覽。談起李宗仁歸國之事,他說在時間上他父親是在1963年決定了要回國的;當時因為郭德潔還不願回來,才拖至1965年夏天成行。 李宗仁寓居美國儘管很喜歡有人上門聊天,尤其是聊政治的話題。但是,李宗仁與兒子幼鄰在一起時很少談政治。李宗仁不徵詢幼鄰的意見,幼鄰也不主動談及。什麼緣故?主要是父子之間對一些問題的看法有分歧。當然,兒子恭順父親,對於長輩的意見還是表示尊重和理解的。李幼鄰於抗戰期間到美國讀書,還娶了美國女人作妻子,接受美國文化的影響,不像其他國民黨大官的紈絝子弟。他有突出的自立的觀念,父親當副總統時,他不願在父親的照應下在國內謀事,寧可自己到香港闖事業。他說:“在父親的照應下做事,事業成功了,人家會說你靠的是總統的庇蔭;事業幹不成,人家又會說有那麼大的後台還辦不成事,真是無能。”

他對李宗仁在國內時對待美國官員的豪爽大度很不贊同。在老河口時,李宗仁請美國空軍七天一大宴、三天一小宴;在北平行營,亦將美國人視為座上貴賓。但到了美國以後,人情冷漠,人家並不來看望你。李幼鄰早在青年時代就認為國民黨太腐敗了,根本無力統治中國,無法引導中國擺脫封建的桎梏。而他父親回祖國住了幾年之後,才漸漸地明白:國民政府在大陸重新建立是決不可能了!中共建立的新中國代表了中國的新形象而眾望所歸、人心所向。他認為父親抱有十分強烈的愛國思想;他也欣賞父親的豁達態度:如果我自己的政府不能使祖國強大,讓另一個政府去做不是更好嗎? 李幼鄰認為,李宗仁能克服重重障礙回歸祖國,應該看到周恩來為爭取他回國,傾注了不少心血;還有中間人穿針引線,搭橋傳信,特別是程思遠先生做了不少工作,起了一定的作用。這些都是客觀的條件。最主要的還是李宗仁自己長期以來思想的發展變化。筆者曾經問李幼鄰:“在你父親思想轉變的過程中,最使他觸動的是什麼事情?”

李幼鄰說:“父親在美國期間,有三件大事使他對中國共產黨的看法完全轉變了。第一,中國軍隊在朝鮮戰爭中顯示了力量,把美軍從鴨綠江邊趕回去,使之遭到了歷史上最大的敗績。第二,印度軍隊入侵中國領土,中國軍隊在反擊中不僅把侵略者趕出邊界,甚至幾乎打到了加爾各答。邊界事件的結果,中國釋放了對方兩萬名俘虜,退出了佔領的印方入侵前邊界以外的全部土地。第三,中國成功爆炸了原子彈。美國蘇聯才有原子彈,這兩個大國以此稱霸,像要平分世界。中國有了原子彈,打破了他們的壟斷局面,形成了新的三角平衡。我父親常慨嘆,我們統治國家多年,連一部像樣的單車(自行車)都造不出來,我們不得不服輸。” 李宗仁歸國之前一個月,曾乘車專程到李幼鄰家裡,向跟幼鄰生活的元配夫人李秀文道歉說:“對不起你,這些年來照應不周。”他也向李幼鄰道歉說:“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我們見面太少。現在你在美國成了家,有工作,不能回去了,希望你們都能回國去看看。”

李幼鄰也對父親說:“你在這兒生活沒有意思,語言不通,又寂寞,沒有朋友,還是回去的好。” 李幼鄰先生對筆者說:父親最後死在祖國是一件好事,了卻了他的心願。 李宗仁夫婦於1965年6月,秘密離開紐約赴蘇黎世,然後由蘇黎世乘飛機返國。這在當時,是轟動一時的國際大新聞。這條新聞最早是由給李撰寫回憶錄的唐德剛博士覺察首先向哥倫比亞大學當局打電話;其後再由哥大校長寇克氏向新聞界宣布的。 據唐博士說,他為寫回憶錄在李府吃過168頓飯,傾談甚深,並對李歸國定居的思想,早有感覺。唐先生將李宗仁離美歸國的原因,作了三條分析,載於《(李宗仁回憶錄)中文版後記》一文中—— ……他之所以決定離美歸國的道理,據我個人的觀察;第一,他原是一位不甘寂寞的人——國共兩黨中的領袖們有幾位是甘寂寞的呢?在美國退休的寓公生活,對他是太孤寂了點。他有時搓點小麻將來打發日子。找不到“搭子”之時,有時就兩對夫婦對搓也是好的。

有位年輕的主婦告訴我說,“陪李德公夫妻打麻將,'如坐針氈'”。原因是他打那“廣東麻將”、“花色又少'、“輸贏又小”、“出牌慢得不得了”、“說話又非常吃力”! 李先生的最大嗜好還是聊天、談國事。我和他工作的最初三年,有時就帶了一批談客去和他“談國事”,李公真是一見如故,談笑終宵。後來我不常去了,李先生遇有重要新聞,還是要打電話來和我“談談”;有時我不在家,李氏和昭文也要為“國事”談老半天。他那一口“桂林官話”和我的“上海老婆”談起來,據昭文告我也是“吃力的不得了”。 和這些年輕的家庭主婦“談國事”,李代總統也未免太委屈了。想起北京的“人民政協”之內,勝友如雲,吹起牛來,多過癮!只要北京不念舊惡;鋪起紅氈,以上賓相待,那自然一招手,他老人家就“葉落歸根”了。

第二,他回國,也受了他底“華僑愛國心”所驅使。紐約地區16年的寓公生活,已把李氏蛻變成一位不折不扣的“老華僑”。有時我陪他老人家在“華埠”街上走走,喝喝咖啡。我就不覺得這位老華僑和街上其他的老華僑,有什麼不同之處;而街上的華僑,多半也不知道這老頭是老幾;知道的,也不覺得他和別人有何不同。 只要良心不為私利所蔽,華僑都是愛國的。他們所愛的不是國民黨的中國或共產黨的中國。他們所愛的是一個國富兵強、人民康樂的偉大的中國——是他們談起來、想起來,感覺到驕傲的中國! 那“十年浩劫”之前的中國,在很多華僑心目中正是如此;她也使老華僑李宗仁感到驕傲。想想祖國在他自己統治下的糜爛和孱弱,再看看中共今日的聲勢,李宗仁“服輸”了。在1949年的桂林,他沒有服輸,因為他是個政治欲極盛的“李代總統”;1965年他服輸了,因為他是個爐火純青的“老華僑”。

國民黨罵他的返國為“變節”。他如不“變”,又向誰去“盡節”呢?他們對他的“桂系”是深惡痛絕的;他的“桂系”,對他們也痛絕深惡。拆伙了,“黨”也就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 李宗仁也是能言善辯的。這樣一想“落葉歸根”,也就是無限的光明正大了。 但是促使李宗仁先生立刻捲鋪蓋,還有第三種原因——郭德潔夫人發現了癌症! 在李夫人發現這種惡疾之前,他二老的生活雖嫌孤寂,然白首相偕,也還融融樂樂。丈夫以不斷翻閱自己的回憶錄為消遣,亦頗有其自得其樂。夫人則隨國畫家汪亞塵習花鳥蟲魚,生活亦頗有情趣。 …… 可是李夫人一旦發現了癌症,這就是個晴空霹靂了。 1964年李夫人在醫生數度檢查之後,終於遵囑住院。在病院中,她時時想起“老頭子一人在家,如何生活?”越想越不自安,一次在午夜之後,乘護士小姐不備之際,她披衣而起,溜出醫院,叫了部計程車,徑自返家。這位失踪的女病人,曾引起病院中一陣騷亂;但是她既開溜之後,決定再也不回去了。 …… 1965年初夏的一個深夜,我獨自開車送李宗仁先生回寓。時風雨大作。駛過華盛頓大橋之上,我的逾齡老車,顛簸殊甚。這時李公忽然轉過身來告我說,據醫師密告,他夫人只有六個月的生命了。言下殊為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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