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悲壯歷程·百色、龍州暴動紀實

第56章 一曲沒唱完的童謠,李明瑞對槍手說:兄弟,沖我正面打,手不要發抖

10月初的一天中午,正在為部隊講授攻堅戰術的李明瑞,突然被方面軍肅反委員會傳訊,前來執行“公務”的保衛人員當即下了他身上的手槍,不容分說地押走了。 正作戰術訓練的干部戰士頓時都驚呆了:這是怎麼回事? 張雲逸聞訊,立馬追了上去,厲聲喝問一位押解的干部:“你們為何把李軍長帶走?這是誰的命令?” 那乾部說:“這是中央局和肅反委員會的命令。” 張雲逸問:“是何據由?” 那乾部說:“我們也不曉得,只曉得執行命令!” 張雲逸說:“無憑無據,妄自抓人,那就休怪我手下無情了!” 他抬手一揮又猛地劈下,像傳下的一面令旗。轉瞬間,那些進行戰術訓練的官兵迅即圍攏過來。 那乾部並不驚懼,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印有紅一方面軍肅反委員會章戳的逮捕令。

張雲逸不禁瞪呆了眼睛:這是由方面軍肅反委員會主席、總政治部秘書長李韶九親自簽發的逮捕令。當他看到“AB團嫌疑要犯”幾個字後,眼前訇然一黑,腦海裡轟響一聲炸雷:啊!這是真的嗎? 那乾部將逮捕令在張雲逸眼前展示了那麼幾秒鐘,立即收了回去。 李明瑞轉過身,向張雲逸深長地點了一下頭,笑了笑說:“勝之兄請放心,我想不會有什麼事的,我很快就會回來。” 但他想錯了。他這一去便失去了自由。其實,早在1930年春,根據中共中央關於清除混進革命隊伍內部的地主、富農和“AB團”分子等指示,肅反斗爭已在各個革命根據地展開。雖然清除了一些暗藏的反動分子,但運動愈來愈嚴重的擴大化,搞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錯殺了一大批被誤認為是“AB團”分子的黨政軍幹部。

所謂“AB團”,是1926年冬北伐軍攻克南昌後,蔣介石指使陳果夫授意段錫朋、程天放等在南昌成立的一個親國民黨的右翼組織。 “AB”二字代表了“反布爾什維克”的縮略語。當時正值國共合作時期,“AB團”是個無足輕重的小組織,在共產黨的打擊下,不久就銷聲匿跡了。但國民黨卻造謠說它是“滲入共黨隊伍中的地下組織”,一些紅軍將領和蘇維埃政府中的干部“是它的秘密成員”,以此挑起共產黨內訌,自相殘殺,瓦解紅軍隊伍。而共產黨內部的一系列主觀推斷和無端猜疑,相信“AB團”就是國民黨打進共產黨內部的特務組織,必須給予嚴厲打擊。 1930年12月7日,紅一方面軍總前委根據一些人在逼供下的假口供,特派方面軍肅反委員會主席、總政治部秘書長李韶九帶一個連到紅二十軍軍部駐地富田進行肅清“AB團”的工作,逮捕了中共江西省行委段良弼、秘書長李白芳和紅二十軍政治部主任謝漢昌、江西省蘇維埃政府軍事部長金萬邦、財政部長周冕、秘書長馬銘等,並進行刑訊。

12月11日,李韶九和紅二十軍軍長劉鐵超把該軍第一七四團政委劉敵從前方召回,告訴劉敵有人指控他是“AB團”分子。劉敵否認,並表示願意追隨李韶九。李韶九即把劉敵作為骨幹派回紅二十軍肅清“AB團”分子。劉敵對這種做法抱有極大的懷疑和不滿返回部隊。 12月12日夜,劉敵率一個營來到富田,包圍了紅二十軍軍部和江西行委,省蘇維埃政府機關,逮捕了李韶九和劉鐵超等人,釋放了被關押的謝漢昌等近百人,收繳了省蘇維埃政府警衛連的槍械。李韶九在監押中掏大洋買通了看押人員,乘機逃脫。 當夜,劉敵、謝漢昌、段良弼、李白芳等召開緊急會議,提出“打倒毛澤東,擁護朱德、彭德懷、黃公略”的錯誤口號,把紅二十軍拉到了贛江以西的永陽地區,脫離紅一方面軍總前委的領導。

12月15日,段良弼、李白芳等在永陽召開會議,自行宣布他們是“合法”的江西省行委,把毛澤東對“立三路線”的抵制、糾正和對他們的批評說成是“一貫反對中央”和“取消革命鬥爭的右傾路線”,並偽造毛澤東給彭德懷的信,破壞紅一方面軍總前委領導人之間的團結,並企圖分裂紅軍。 ——這就是史稱的“富田事變”。 1931年1月,以項英為代理書記的中共蘇區中央局成立後,一方面指出發動富田事變是嚴重錯誤,另一方面採取解決黨內矛盾的方法處理這一問題,動員紅二十軍回到贛江以東,參加即將開始的第二次反“圍剿”戰鬥。但就在4月,中共中央代表團到達中央蘇區後,根據同年3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關於“富田事變”的決議》,錯誤地認為:“富田事變是'AB 團'領導的反革命暴動。”遂成立審判委員會,對劉敵、謝漢昌、李白芳等事變領導人進行公審處決,並逮捕殺害了紅二十軍大部分排以上乾部。緊接著又在蘇區再度掀起肅反運動,殺害了許多被誤認為是“AB 團”、“社會民主黨”(據《紅一方面軍軍史》載:此組織在中國從未建立過。1931年初,在閩西蘇區紀念李卜克內西、盧森堡、列寧的大會上,有戰士從首長講話中聽到“社會民主黨”一詞,便誤喊“社會民主黨萬歲”等口號,以此認為在蘇區在紅軍內部存在“社會民主黨”,一些喊口號的人當即被抓,殺害了許多被誤認為是“社會民主黨”成員的紅軍指戰員,造成了極其荒誕而嚴重的後果)、 “改組派”成員的同志,甚至許多無辜的群眾。

——這是自引自發的一場災難!一場所謂清除“隱藏在黨內的敵人”的自相戮殺! 紅七軍軍長李明瑞自然逃不脫這場劫難!指控他的罪狀是:“隱藏最深的改組派首要分子”、“打入紅軍隊伍的舊軍閥”、“最危險的'AB團'要犯”等等,而最最要命的一條罪狀是指控他任河西總指揮部總指揮時,與“富田反革命暴動”分子有勾結。 案情重大!在富田事變中逃脫出來的肅反委員會主席李韶九親自參加刑訊。這是於都城邊的一座古廟。四周布下了荷槍實彈的哨兵,廟院裡幾棵古柏樹上也居高臨下地安扎了瞭望哨。不斷有人被押解人員從廟門外押送進來,也不斷有人被押解人員從廟門裡押送出去;押進來的人要逐個接受刑訊, 押出去的人就再無生還的可能對李明瑞的刑訊設在古廟後院的一間佛堂裡。端坐在堂內中央佛龕裡的菩薩早已被掃地出門,兩側的堂柱上掛著鐵鍊和鉚釘,地上灑下的一攤攤血跡已經凝固李明瑞被押進來後,押解人員才摘掉蒙在他臉上的一塊黑布。這裡給他的第一眼印象:人間地獄!

但沒等他再多瞧上一眼,行刑人員動作非常熟練地用鐵鍊把他捆在了堂柱上。 “李明瑞,你可知罪?”年輕氣盛只有25歲的李韶九張口便厲聲斥問。 “我何罪之有?請講明處!”李明瑞也厲聲道。 “嘴還挺硬,那就先掌嘴!”掌嘴的刑具是用濕牛皮裹著的一隻鐵勺子,掌嘴的時候發出獅吼虎嘯般的擊打聲,聽來頗有勾人魂魄的震懾力!僅扇五六個來回,受刑者的兩耳轟鳴,兩頰青紫,牙床鬆動,鼻孔出血…… “招不招?” “呸!沒想到共產黨裡,紅軍隊伍裡,竟會有你們這樣一群魔鬼!魔鬼!!” “快把他這話記下來,記下來,這就足以證明他是個地地道道的'AB團'分子!” 第二道刑法開始了:用鉚釘釘膝蓋。他們把李明瑞的褲子撕開,將其兩腿撬成大八字——直到撬到不能再撬的程度,聽到筋骨和肌肉纖維欲將斷裂的吱吱聲!然後從堂柱上拔下長短粗細不等的鉚釘,遂一釘在他的兩個膝蓋骨上。看兩個行刑者揮動小鐵鎚釘膝蓋的動作,儼若兩個釘鞋匠——一點不錯,他們正是李韶九特意從戰士中找來的釘鞋匠。

李明瑞感到膝部像被數條青竹蛇、響尾蛇、七步蛇、眼鏡蛇瘋狂地亂咬,傾射毒液,複合的蛇毒迅即從大腿攻進胸膛又迅即擴散全身!他的身子在劇烈痙攣的顫抖中扭曲、抽縮、變形,腦袋裡隆隆轟響著山體崩塌,岩漿噴發,狂飆海嘯“給他鬆綁吧。”年輕的肅反委員會主席似發慈悲地輕輕說了聲。 李明瑞從昏迷中漸漸甦醒過來。他咬緊牙關掙扎著要站起來——他的狷介性格,他的勇猛剛烈,他的秉直風骨喚醒他站起來,他沒有跪下或裝死倒相的習慣!他剛一按膝蓋,剜心絞骨的劇痛又使他支持不住地像一根木樁似地倒了下去。 “我看你還是招了吧,免得再吃更大的苦頭。”李韶九用一支剔牙根剔著牙縫,好像剛吃完了一桌盛宴下來。聲音彷彿是從牙縫裡跑出來的。

“我李明瑞堂堂漢子,從不搞卑鄙齷齪之勾當!不為天,不為地,只為這山水共作證:我無罪可認,無供可招!哈哈哈哈”他由憤怒到憤恨,巨大的憤恨已使他變得麻木,忘卻了疼痛。他充血的眼睛直直盯著冷寞、空蕩、陰暗的佛龕,彷彿看到一尊臥佛羅漢撫摸著滾圓的肚腹對他微笑,他隨之跟著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李韶九愕然一怔。 “我笑古笑今,笑東笑西,笑南笑北,笑來笑去,笑自己原本無知無識;我觀事觀物,觀天觀地,觀日觀月,觀上觀下,觀他人總是有高有低。哈哈哈哈”李明瑞倒臥在血漿黏稠的地板上,頗具彌勒笑佛的形態和神韻。 “聽聽,他多張狂!他哪裡還把共產黨和紅軍看在眼裡!記下記下,這又是一條罪狀!” 行刑又開始了……

李明瑞一次又一次地被整死過去,又一次再一次地甦醒過來。他終於說:“拿筆和紙來。”看來他要招供了。李韶九頗為得意地叫人把筆和紙端了過去。李明瑞抓起毛筆,飽蘸濃墨,匍匐在地上,奮筆疾書下他的“供詞”——此錄辛稼軒《永遇樂》戲賦“辛”字為刑獄之口供: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比著兒曹,累累卻有,金印光垂組。付君此事,從今直上,休憶對床風雨。但贏得,靴紋縐面,記餘戲語。 李明瑞寫完這般“供詞”,將毛筆朝墨盒裡重重一擲,掙扎著坐了起來,目光投向屋外,於凝視中泛起綿綿情思,似又顯出一種無憂無慮的坦然。他淡淡一笑,回頭對李韶九說道:“快送我——走——”

李韶九抓起“供詞”便看,看畢極為失望,又似乎看懂了些什麼:“艱辛”、“悲辛”、“辛酸”、“辛苦”、“辛辣”一連五個辛字,真可謂戲賦“辛”字,把一切都化入“辛”字中了。啊!多麼淒楚,多麼悲涼,又是多麼惡毒,多麼癡狂! 他搖搖頭,提筆在“供詞”上畫了一個圈,爾後向行刑人員輕輕揮了一下手,說:“送他走吧。” 於都城外的小密村東面是一片荒蕪的亂石灘,於都河繞過灘地曲曲折折地向東南流去 李明瑞站在亂石灘上,順著河流向遠處張望。已是黎明時分,晨光熹微,東方堆積的雲塊裡透出幾縷燦亮的曙色。但天空陰鬱,且有霧,眼前的景物顯得朦朧混沌,一片迷茫,什麼也看不清爽了。而他卻彷彿看到了那片紅土地,看到了紅土地上很茂盛地長著一叢叢翠竹和一片片荔枝園,哦,這個時節,正是伐竹子、摘荔枝的時節——那是他的故鄉北流鎮。戎馬倥傯,南征北戰,想想已有好幾個年頭沒回故鄉看一看了。 他愴然想起他的淒苦童年。阿爸因病撒手而去,阿媽含辛茹苦供養他讀書識字,而家境窮困,實難為濟,多靠表哥俞作柏資助送他入了雲南陸軍講武堂韶州軍校,從此他由一個村野苦娃成為一名職業軍人。 他的干裂的嘴唇突然抽搐地嚅動起來,發出時續時斷的嘶啞的囁嚅聲。 啊,多麼親切,多麼純真,又多麼令人留戀和嚮往——那是一曲兒時的童謠:團團轉,荔枝園, 阿媽叫我睇龍船;我不睇,睇雞仔,雞仔大,擔去賣;賣得幾多錢?賣得兩百錢;五十買肉吃,五十買衫穿;一百娘收好,留到過大年一百娘收好,留到過大年。 “叭——”一聲槍響,打碎了黎明的靜寂。一群山雀倏然驚飛。童謠的哼唱聲猝然斷歇。李明瑞身子一歪,眩暈欲倒,搖了幾搖又立住,轉過身子對槍手說:“兄弟,沖我正面打,手不要發抖!” “叭叭叭——”一陣排槍暴躁地叫響! 槍手們驚呆了:這條好漢毅然站立著,虎目含威,胸前流淌著條條紅色小溪。大約過了三四秒鐘,那皮開肉綻的軀體像一切轟然斷裂的石壁,迅速傾斜倒下就這樣,這位北伐時的赫赫戰將,這位拒絕蔣介石以高官厚祿相許的“關雲長”,這位有膽有謀、指揮有方,為紅七、紅八軍創下不可磨滅功勳的總指揮就這樣被“莫須有”誣陷罪名,倒在了紅軍肅反的槍口之下,時年三十五歲。 1945年,在中共第七次代表大會上,黨中央為李明瑞公開昭雪平反,恢復名譽,追認他為革命烈士。 李明瑞被殺害之後,事情並沒有完結。 肅反委員會繼續在紅七軍抓捕李明瑞的“同黨”:紅七軍政治部主任許進、原紅七軍政治部秘書長余惠、魏伯剛等一些負責同志以及一大批團、營、 連、排幹部和戰士都被扣上“改組派”、“AB團”的帽子含冤而死。原中共廣西特委書記、右江蘇維埃政府主席雷經天,是在毛澤東的保護下才沒有被殺,但第二次被開除了黨籍。而在整個蘇區有幾千人被捕,許多人慘遭殺害。 1932年1月初,到達中央蘇區任中央局書記的周恩來即主持召開會議,總結了蘇區肅反工作的經驗教訓,作出了《關於蘇區肅反工作決議案》,在肯定肅反的必要性後,指出:“因為過去對'AB團'及一切反革命派認識不正確,將'AB團'擴大化了,以為一切地主殘餘富農分子都可以當'AB 團'看待,以為一切從異己階級出身的分子部可能是'AB團',把黨的錯誤路線的執行者和犯錯誤的黨員與群眾都同'AB團'問題聯繫起來,甚至發展到連工農群眾都不能信任”;“專憑犯人口供、依靠肉刑,以致造成肅反唯心論,乃至苦打成招”。 決議案對紅一方面軍在肅反工作犯了擴大化和簡單化的嚴重錯誤給予嚴肅的批評與製止。同時又指出:“富田事變”不是“AB團”領導的,也不是以反革命為目的暴動。事變領導人同反革命組織沒有任何联系。所謂“AB團” 在當時是不存在的。肅清“AB團”的鬥爭,是肅反擴大化和逼供信的產物,造成了許多冤、假、錯案。但是,“富田事變”領導人,帶領部隊包圍江西省行委、省蘇維埃政府機關,公開提出分裂紅一方面軍總前委領導的錯誤口號,並在敵軍集中兵力向蘇維埃發動進攻的嚴重時刻,不顧大局,把紅二十軍從布防地區拉往贛江以西地區,宣布成立非法的江西省行委等等,製造了混亂,損害了革命,這是紅軍紀律所絕不能允許的。 需要一提的是李韶九。他被撤銷肅反委員會主席職務,受到留黨察看處分。毛澤東當時曾嚴厲地斥責李韶九等人:叫你去多抓思想,你就把人家的腦袋搬了下來!肅反委員會成了閻羅殿,冤殺錯殺自己的同志,這只能使親者痛仇者快! 受到處分的李韶九表示悔過。後任江西省政治保衛局局長、紅軍總政治部秘書長、(長)汀瑞(金)衛戍區司令員等職,1934年10月中央紅軍長征時,留在中央蘇區。 1935年在閩西被錯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在後來延安整風運動時,毛澤東講到紅軍肅反問題說:肅反走了極痛苦的道路,反革命應當反對,黨未成熟時,在這個問題上走了彎路,犯了錯誤。這是一個深刻的歷史教訓。 所以,毛澤東對整風運動提出:一個不殺,大部不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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