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悲壯歷程·百色、龍州暴動紀實

第31章 隆安鏖戰,紅七軍進攻南寧受挫

天空塞滿了被山炮和迫擊砲彈撕裂的駭人的尖嘯聲。幾乎就在同時,在隆安渡口下游百米之外的江面上,載運紅七軍的幾艘機帆船和數十隻民船被密急的砲彈封鎖阻攔,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被砲彈拔起的水柱,宛若被惹怒的水龍在江面上咆哮翻滾,欲將船隊分割吞噬。 當李明瑞與幾名隨從登上右江東岸一座石壩上時,被砲彈掀到半空中的水浪像一陣暴雨似的凶狠地砸落在他們的臉上身上。李明瑞毫無感覺地舉起望遠鏡向江面灘頭陣地和東岸的山岳叢林裡巡望片刻,遂放下望遠鏡,一臉嚴峻,沉重地走下石壩,向設在隆安鎮的指揮部快步走去。 他斷定,對手決不僅僅是右江地區的反動民團,而是桂系的正規軍。隆安,是一個擁有上千戶人家的大集鎮,坐落在右江的東岸。狹窄的石板街道兩旁,大多是青磚灰瓦的房屋,在右江沿線來說,這是一個物產豐富的寶地,同時它又是通往南寧的重要的水陸要塞。紅七軍的臨時指揮部設在鎮中一所庭院裡。院中有一棵千年老樟樹,它高大、挺拔、蒼勁,偉岸的樹干高踞於鱗次櫛比的房屋之上,橫空直伸的枝條撐起像巨傘狀的樹冠,覆覆蓋蓋,蔭護著在這些小院子裡繁衍生息的世代庶民。

一張軍用地圖鋪展在堂屋中央的兩張拼湊一塊的木桌上。軍長張雲逸及第一縱隊司令李謙、第二縱隊司令胡斌、第三縱隊司令韋拔群等正在召開緊急會議。 形勢的嚴重性,與會者都已察覺到了。 但大家一致認為,此次行動是紅七軍、紅八軍成立後與敵人進行的首次較量,儘管中途突遇敵人阻擊,與最初的計劃很不一樣,但不能把它看作一次單純的軍事行動。目前水陸兩路紅軍已集結隆安,如若就此臨陣不戰而撤,這樣不僅會影響全體官兵的士氣,也會使右江地區的群眾擁護紅軍的熱情和積極性受到打擊。 會議決定在隆安與敵人展開一場生死交戰。 當李明瑞趕到指揮部,張雲逸等已迅速將具體作戰部署制定完畢,要各縱隊分頭去實施。 “張軍長,看來敵人的勢頭很大喲!”李明瑞接下張雲逸遞過來的一杯水一飲而盡。

“我判斷,是李、白的正規部隊,少說有一萬人的兵力。” “裕生兄諳熟敵性,果然料敵如神!”張雲逸將一份從龍州發來的敵情電報交給李明瑞,“這是宛旦平拍來的電文,李、白、黃已在南寧宣布東山再起。白崇禧調動四個團的兵力開赴右江對我進行'會剿',加之左、右江的民團,實有萬餘人馬,來頭確是不小。” 李明瑞看罷電文,沉思片刻,說:“這個情報來得很及時,我們若是提前行動數日,即使拿下了南寧,也要與李、白、黃狹路相逢,少不了一場惡戰。” 張雲逸說:“遲早都要與其惡戰,在隆安打在南寧打都一樣,從戰略意義上講,在隆安與敵交手要比在南寧更有利。” 李明瑞點點頭,沉吟道:“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故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勝之兄,既在此與敵一決,而我意是,切莫戀戰。”

看得出,李明瑞此時的聲調與平時的倔強自信的氣色極不一致,當初那種激奮的衝動與決絕的“不惜一拼”的神情已被一種抑鬱所隱蓋:他是擔心剛剛成立的年輕紅軍受到難以預料的損失。眼下的這支部隊已經不是他和表哥俞作柏主政廣西的隊伍了。隊伍的性質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李明瑞的心頭禁錮著一種被嘲弄的怒火,他覺得狡黠的歷史又一次地欺騙了他:舉義討蔣受挫未就,這次攻打南寧又中途而廢! 張雲逸說:“打不贏就走嘛!我們就牽著牛鼻子在山山水水間轉!” 敵人猛烈的砲火已經把隆安鎮東面遠近幾座山頭的樹叢剝光了。 2月12日。這是開戰的第二天。紅七軍第一縱隊的戰士們藉著砲彈坑和山間溝壑作為抵抗的工事,與敵軍作拼死的搏鬥。下午,第一縱隊的前線陣地淹沒在敵人的砲火中,血肉橫飛,彈片嘯叫,撼天動地的吶喊鮮血和泥沙凝固在一起的褐紫色山地上,遍布著支離破碎的肢體和橫躺豎臥著敵對雙方瀕臨死亡的傷員。

山崩地裂的搏鬥,已經持續了兩天。一團團黑色的硝煙,掠過陣地上空,猶如戰神翅膀投下的陰影。縱隊司令李謙站在陣地右側的一座山包上,舉起望遠鏡向一線十多個山頭即將陷落的陣地巡望,彷彿進入一場險惡的夢境:那些瀕臨死亡的雙方傷員滾打廝咬在一起,都在使出最後一口氣將對方掐死或咬死,而那些已經死去的卻瞪著目眥欲裂的眼睛傲視著硝煙漫捲的蒼穹。 陣陣灼熱的山風攜帶著混濁的滯重的血腥氣味打到他的臉上,像飄拂的火,辛辣的硝煙直刺鼻腔,使他口焦舌燥,窒悶欲吐。 這是戰鬥的間歇,它意味著佔有絕對優勢的敵人在重新組織調整兵力之後,再來一次更加猛烈的進攻。波浪式的反复衝擊,猶如驚濤裂岸,陣地一片一片崩塌,預示著即將沉沒。

“報告司令,李總指揮來了。”一個毛頭毛臉、看樣子只有十五六歲的警衛員貓著腰躥到他跟前報告說。 李謙忙走下山包去迎李明瑞。 “總指揮,你不該到這裡來!”李謙嘶啞著嗓子說。 “一縱隊打得很頑強。但不能再打下去了,必須馬上撤離陣地!”李明瑞以命令的口吻說。 “你是說,要我們主動放棄陣地?” “是的!” “嗨!現在雙方都摽上了,像牛皮糖撕都撕不開。”李明瑞舉起望遠鏡朝四下觀察了一下,然後說:“剛才我和張軍長接到鄧政委從龍州發來的急電,建議我們應迅速撤出戰鬥” “噢,鄧政委從上海回來了。” “他現在正在龍州。” 李謙盯視著總指揮那黧黑如山岩般的面孔,心情是苦澀的、悲壯的:媽的,開局不利,這仗打得有點窩囊!

李明瑞又把望遠鏡伸向敵人的縱深,只有從縱深才能看到敵人有沒有後續力量。火線是一目了然的,他把目光投向敵方那隱藏著奧秘的地方。他判斷,敵人正在加緊向兩翼運動,欲把紅軍圍殲於右江河谷:“看來對方決非等閒之輩,而是一個很有經驗的指揮官。” “他是誰?” “號稱'小諸葛'的白老二。” “怕他個屌!交手兩天他白老二也不過如此。” 李明瑞瞥了這位年僅25歲、黃埔一期生的縱隊司令一眼,彷彿看到了幾年前自己的影子,看到了北伐路上賀胜橋的那場惡戰。 戰場上,每個戰士都成了自己心目中的英雄,酷烈的戰鬥把每個參戰者的全部熱情都鼓蕩起來,他們看到的已不是戰鬥多麼殘酷(那是明擺著的),而是人類原始野性乃至獸性的複歸,決鬥的慾火使每一根脈管都急劇膨脹,使每一條肌腱都繃得簌簌發抖。這是戰場以外的人所不能理解不可恩議不可理喻的一種情感——正像他們無法體驗到飛蛾撲向火苗時的高度的興奮與豪壯一樣。任何勇士都需要那種搏戰的氛圍,正像使血液沸騰的銅鼓軍號和捲起心靈風暴的交響樂章——這是一種使死者也能站起來的戰鬥氛圍,滿身血漿,衣裝焦爛,氣喘吁籲,癡狂地吶喊

李明瑞已屢屢體驗過這種激情,並且屢屢營造出這種氛圍。他把這激情、這氛圍叫作:戰爭沉醉!眼前的場面依然如故:雙方的暴烈的戰鬥本性,都被瘋狂的進攻和頑強的抵抗刺激起來了。這裡既不是獵豹對著餓狼,更不是猛虎對著綿羊,而是紅色戰神對著白色戰神,紅色雄對獅著白色雄獅。第一線激戰的間歇平靜,更使人莫測高深,它隱藏著詭詐和危險,它會猝然發出撼天動地的驚雷! “仲武(李謙字)弟,對方的一些團長、師長,恐怕大多是你我黃埔軍校和陸軍講武堂的同學,在北伐戰場上,也都有過赫赫戰績。” “是啊,後來由於志向不同,分道揚鑣,成為仇敵。” “並不因為他們的反動,就成了懦夫和笨伯吧?” “那是。雙方的成敗,不在某個人的才干大小或德行優劣,而是代表著一個集團、一個黨派乃至一個階級的腐朽或是新生。”

“仲武弟說得很有道理。” 赤裸雄渾的落日已撞碎在西邊的山崖間,半個雲空浸染得血紅,把山岳和森林映襯成黛色的剪影。敵人新的一輪進攻又開始了。他們顯然已經發覺,紅軍要撤離陣地,故調集火砲對隆安渡口的船隻和灘頭陣地進行猛烈轟擊。其實,停泊在渡口的船隻只剩下十幾條木船。七八艘機帆船除兩艘拋錨被炸毀外,其餘的已於上午和下午載著傷病員溯水而上開往了平馬。扼守灘頭陣地的第三縱隊一部在韋拔群的帶領下,也已於黃昏前撤至隆安鎮西關外待命。 天色迅速地暗下來,濛濛霧靄吞沒了江面,村舍和山野到處流漾著乳汁般的黏稠的霧團。 這對防守不利,而對撤離是十分有利的。 敵人看不清目標,便胡亂一通地打炮,不讓紅軍有半刻喘息時間。炮聲在霧中顯得沉悶倉皇,落點零亂。可是,這種目標點散亂的砲彈,有時危害極大,往往歪打正著——有一發砲彈恰恰落在紅七軍指揮部的院子裡,將那棵大樟樹炸劈了一枝主幹,粗壯的樹身攔住了砲彈爆炸時的強烈衝擊波,而使指揮部倖免遇毀。軍長張雲逸臨撤走時,向受傷的大樟樹深深鞠了一躬。後來他回憶說:“好險吶!多虧了那棵大樟樹遮攔,不然我和我的指揮部就不復存在了。解放後,我任廣西省政府主席期間,曾去過隆安,可是那個庭院和那棵大樟樹已毀於戰火”

當時,張雲逸正向二縱二營營長馮達飛下達用山炮攻擊敵人一號陣地和火砲陣地,掩護第一縱隊撤離的命令。 馮達飛這位黃埔一期生曾去蘇聯(1925年7月)進修炮科專業的軍事教官,當即指揮六門山炮和十門迫擊砲以他白天已經測算好的精確度和定位,向敵人的前沿陣地和火砲陣地發起還擊。 炮火的氣浪使濃霧激蕩起來,流動起來,在被撕碎的乳白色的霧靄裡,不斷地閃射出條條金鞭似的子彈曳光。只見敵人在連、營、團長的督戰下,像黃蜂般亂蟄亂咬地狂吼著,踏過他們自己弟兄的屍體,向紅軍第一縱陣地衝擊。 李明瑞知道,桂系軍隊曾在北伐時就以驍勇善戰聞名軍旅。每當戰局危殆,瀕臨絕望或殊死一搏的關鍵時刻,連、營、團乃至旅長、師長都要赤膊上陣,帶著敢死隊督戰衝鋒,這是桂軍克敵制勝扭轉戰局的一大絕招。李明瑞用冷峻的不容怠慢的目光掃了李謙一眼:“快趁著我們的砲火掩護,撤出陣地!戰場需要理智,不是感情!”

“撤!”李謙對通信員吼叫一聲。 只見陣地上,敵人衝上來,被打下去;打下去,又衝上來。掩體、塹溝、岩石、彈坑,得而復失,失而復得,這種拉鋸戰、白刃格鬥,顯得異常嚴酷而壯烈。前沿一線陣地的兩個連隊打紅了眼,拒不後撤。人類的瘋狂拼殺本性一旦被刺激、噴發出來,拼殺成了目的。直到夜幕將一切籠罩,敵人停止了衝擊,他們才揮淚與灑滿鮮血的陣地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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