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倖存者

第41章 重生

倖存者 李西闽 4366 2018-03-14
就這樣,我挺過了一個漫長孤獨的上午,那個上午,我沒有想什麼事情,因為我連想事情的力氣都快耗盡了,時間拖得越長,我就越無力。快到中午的時候,我才聽到人聲,其實我是不知道時間的,易延端帶著一支空軍部隊上來後,我問他幾點了,他告訴我是十一點多。 我聽到了嘈雜的人聲後,陡然來了精神,就像死灰復燃。 我顯得異常興奮,不停地和他們說話。 這支空軍部隊的最高長官教導員趙斌詳細問了我所處的位置和里面的一些情況後,就對我說:“我們很快就會救你的,你現在不要多說話了,要保存體力……” 他們商量了一會兒後,就開始行動了。 我聽到了重重的大鎚敲擊水泥板的聲音。 每敲一下,殘樓就顫抖一下。我真擔心會掉落到山谷裡去,那樣後果就不堪設想,我死了不要緊,那些救我的戰士們還那麼年輕……於是,我大聲地說:“你們要小心呀,一定要注意安全——”

一個戰士聲音洪亮地對我說:“老兵,你不要說話,要保存體力,你不要擔心我們,我們一定會把你救出來的——” 聽了這個戰士的話,我的心裡暖烘烘的。 戰士們輪換著施工,他們在施工的過程中,碰到什麼問題就問趙教導員,趙教導員就分析問題,然後指導他們該怎麼做。趙教導員的辦法簡單而且有效,他們很快就打通了堵在我上面的兩堵牆。 他們進入到裡面後,問題重重,只要一不小心,動了哪塊不該動的東西,就有可能砸下來,前功盡棄不說,戰士們也會有生命危險,我也有可能遇到不測,儘管他們不讓我說話,可我還是在裡面告訴他們我周圍的情況,讓他們更好地對我進行施救。 …… 幾個小時過去了。我終於看到了一大片的亮光,以及兩個身體粗壯的年輕戰士。

我將要獲救,擺脫死神的魔掌? 我異常的激動,想哭又哭不出來。那種情緒無法用語言表達。那兩個戰士看到我後也很高興,他們對我說:“老兵,你再最後堅持一會兒,我們很快就可以把你弄出去的!” 趙教導員在上面說:“先給他喝點水——” 有個戰士送了一個礦泉水瓶進來,他讓我張開嘴巴,然後把礦泉水瓶裡的鹽水倒了一點進我嘴裡。 鹽水順著我乾渴的喉嚨進到我身體的內部,我被滋潤了,就像乾裂的大地遇到了一場大雨。我可以感覺到鹽水慢慢地滲透到我身體的每個地方……那是我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事情。 我說:“我還要喝——” 戰士說:“不能給你多喝了,多喝了會有問題的。” 緊接著,他們要想辦法把我弄出去。問題又出現了。我的頭被夾住了。夾住我頭的木板是不能動的,如果動了這塊承重的木板,上面一大堆東西就會毫不留情地砸下來。兩個戰士想著辦法,他們想把木板上面的東西清除掉,但是那要花很長的時間,而且還很危險。我看他們的軍衣都被汗水浸透了,渾身上下都是泥土。

我就對他們說:“你們就用力把我的頭拖出去吧,現在受點傷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小的事情了。” 他們聽了我的話,怔了一下。然後一個戰士說:“老兵,我們不忍心再讓你受傷了——” 我說:“兄弟,我們得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在生命面前,再受點傷真的無關緊要的,你們用力把我拖出去吧!” 他們聽從了我的意見,使勁把我的頭拖了出去。我的後腦勺擦破了兩塊頭皮,血流如注。我以為我的頭拖出去後就可以出去了,沒有想到,問題又發生了,我的右腳又被夾住了。我還是對他們說:“就像拖我的頭一樣把我的腿拖出來!”他們又聽從了我的意見,用力把我的右腿拖了出來,我膝蓋左側的一塊皮肉留在了那裡。 這時,我想到了我的筆記本電腦,我讓他們把它傳了出去。我帶來的所有東西都被埋葬了,只有它還跟著我,這也許是上天的旨意。

現在,他們要把我弄出廢墟了,可是他們挖進來的洞很窄,我渾身已經麻木,根本就用不上勁,他們也沒有辦法背起我來出去,我被埋的地方離外面有五米多遠,而且是個斜坡,很難爬上去的。 這可怎麼辦? 我們得盡快出去,留在裡面一秒鐘,就有一秒鐘的危險,假如這個時候來次大餘震呢,我們都有可能葬身廢墟。這時,我的腦門衝上了一股熱血,我對戰士們說:“你們在後面推著我,我的右手還有點力氣,可以爬,看這樣能不能出去。”上面的趙教導員也覺得這個方法是最可行了,他還叫排長范夕忠和另外一個戰士在洞口接應我。 那兩個戰士在後面托住了我,竭盡全力地往上面推。我大吼著,用右手攀爬著,我相信那幾分鐘裡,我用盡了一生的力量,就是為了活著!就是為了冒著生命危險救我的這些戰士們,我也要好好地活著! ……範排長朝我伸出了粗實的手掌,一點一點地,我的右手掌在向他的手掌靠近。抓住範排長的手掌的那一剎那,我覺得我已經回到了人世。範排長使勁把我拖了上去。到了洞口時,趙教導員說:“你們誰把他背起來——”範排長說:“我來吧!”他俯下身,我後面那兩名戰士把我癱瘓的身體放在了範排長厚實的被汗水浸透的背上,範排長弓著腰艱難地把我背了出去。

我看到了燦爛的陽光,看到了趙教導員和易延端憔悴而欣喜的臉,看到了那些年輕的士兵。從他們青春的臉上,我找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時,我也和他們一樣年輕,是個稚氣未脫的戰士。也許這就是宿命,我在空軍部隊當了二十多年兵,最後還是被空軍部隊所救……範排長背著我走過一段危險的殘牆,才到達堅實的地面,我回頭看了一眼,埋住我的那廢墟的樓板斜斜地掛在山谷的邊緣上,下面是幾十米深的山谷,對面的半座大山已經坍塌了,我被埋三天三夜裡,六千多次的餘震中,一萬多次石頭滾落的聲音就是從對面的山上傳來的。 範排長對我說:“老兵,你是英雄!” 我在他的耳邊說:“你們才是英雄!” 範排長把我背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他們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了一張行軍床上。

易延端指著一個瘦弱的小伙子對我說:“他就是昨天和我一起來救你的小席,是個志願者——” 我朝他笑了笑。 接著,他就和我們告別了,說還要去別的地方救人。看著他單薄的背影遠去,消失在一個山坳,我的心裡酸酸的難受,這時,我和易延端都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隨隊的軍醫把我的褲子脫掉了,還用剪刀剪掉了我的上衣,肋間一條十多厘米的傷口因為血已經凝固,和衣服緊緊地黏在一起,撕開後傷口又滲出了血……軍醫給我簡單地處理了傷口,然後包紮上,他說,送到醫院後要好好檢查。我左臉上的傷口離眼睛很近,流進眼睛裡的血已經變質,一團白乎乎的糊狀物質糊住了我的左眼睛。他用棉籤輕輕地將那些東西擦掉,然後看了看我的眼睛說:“到醫院後,一定要讓眼科醫生好好檢查,現在看上去十分嚴重。”處理完傷口,他就給我身上蓋上了兩床被子。其實氣溫很高,我卻渾身發冷。

官兵們去吃飯了,易延端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我對他說:“快給我老婆打電話!” 他的聲音顫抖:“地震後,這裡的基站都被破壞掉了,手機沒有信號的,到了外面再打吧。你現在沒事了,沒事了,我心裡真的很高興——” 我看到了他熬得通紅的眼睛裡閃爍著的淚花。 接著,他就把一盒牛奶撕開,往我張開的嘴巴里倒。我喝了兩口,他就收回去了。我想多喝點,他不給,說軍醫交代過,只能一點一點喝,否則腸胃會受不了;還說,昨天這支部隊救的一個人,剛剛出來就喝了一瓶礦泉水,沒過多久肚子就劇烈地疼痛。 他不停地用棉籤擦著我左眼上滲出的黏液,我真切地體會著親兄弟般的關愛。 …… 部隊官兵吃完飯後,他們就抬著我趕往銀廠溝的山門前,那裡有部隊的直升機,可以把我送往成都。趙教導員讓戰士們分成了幾個小組,一組六個人,輪換著抬我。

銀廠溝已經被震得面目全非,曾經的美麗已經不復存在。 戰士們抬著我,艱難地走在坎坷的山路上。 因為戰士們的個頭有高有低,路途也難走,不免會讓行軍床忽高忽低地抖動,後面的一個高個子戰士就對前面的戰士說:“你們前面抬高點,這樣才能保持平衡,老兵躺在上面才會舒服點。” 前面的戰士就努力地抬高點。 我對他們說:“你們怎麼抬都沒有關係,你們已經夠辛苦的了。” 高個子兵就對我說:“老兵,你不要說話,好好養精神吧,你埋了那麼久,身體虛呀!” 一路上,他們不停地說著話,所有語言的內容都圍繞著怎麼抬好我,天空上不時有直升機轟隆隆地飛過,一路上,也有很多部隊的隊伍通往銀廠溝的各個地方,這裡變成了一個救人的戰場。

到了一個地方,趙教導員帶著大部分官兵和我分手,到其他地方去搜救了,他讓范排長帶十幾個人把我抬到目的地去。這是最艱難的一段路途。他們汗流浹背地抬著沉重的我走上了一個山頭,然後下山,趟過一條寬寬的湍急的河流後,又往山上走,最後到達停機坪。上山下山都十分危險,一不小心就會摔下去,還有過河,水漫到他們的胸前,他們把行軍床高高地舉過頭頂,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到達停機坪後,我看到這裡集結了很多部隊,他們一隊一隊地從這裡出發,一隊一隊地回到這裡修整,不停地有擔架被抬過來,上面躺著受傷的人。只要有受傷的人抬過來,就有部隊的醫生趕過來…… 下午還陽光普照的天空,到了現在,鉛云密布。 範排長他們和我告別了,他帶著戰士們去追趕趙教導員他們去了,我記住了他們,他們是四川夾江95784部隊的學兵大隊的官兵。

天色漸晚,因為易延端不能和我一起乘坐直升機出去,只好徒步走出山去。他走的時候,把我的筆記本電腦也帶走了,他怕在混亂中丟失。他走後不久,天上就下起了雨,我一直擔心著易延端的安全,希望他平安出山。我被抬到了一個亭子裡避雨。醫生告訴我們這些傷員,說因為天氣原因,飛機來不了了,要等到明天才能離開這裡。很多傷員就嘆起了氣,我那時沒有想什麼,就是待在這裡也比埋在廢墟中好一萬倍,況且,我沒有抱怨的權利。我只是想盡快告訴妻子他們,我平安了,不要再為我擔驚受怕了。 沒過多久,天空中傳來了直升機的轟鳴。 部隊飛行員在如此惡劣的氣象條件下冒險飛行,就是為了把我們這些傷員運出去。 很快地,我被抬上了飛機。很巧的是,在飛機上意外碰見了以前的老相識,新華社駐空軍記者站的記者孫茂慶和空軍宣傳部的譚潔,他們覺得十分意外,在這里相逢,是一種大緣分呀! 我的空軍兄弟! 飛機冒雨飛往成都。飛機在成都落地後,我被抬上了華西醫院派來搶救傷員的救護車。在救護車上,白衣天使的笑容和安慰的話溫暖著我的心靈,其實我從被救出來的那一瞬間起,內心就一直被溫暖和感動著,人性美好善良的一面一直在完美體現。我告訴一個美麗的護士,想給我妻子打個電話。她說沒有問題,於是就向我要了妻子的手機號碼。接通電話後,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長時間我才說了這樣一句:“我獲救了——”我看不到妻子的表情,但是我可以從她的聲音裡聽出她的驚喜和激動。 那時我妻子正和我大弟李希峰在趕往彭州的車上。他們分別從上海和廈門乘飛機趕到成都,然後找了些朋友,準備前去救我。聽到我獲救並且已經到成都後,他們就趕了回來,我弟弟的那些朋友卻沒有回來,他們去做了志願者,救別的人去了。在華西醫院的一條擁擠的走廊上,妻子和弟弟的到來讓我欣慰,我看著他們笑了笑,記得妻子見我後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你看上去還不錯嘛——”我清楚,這貌似平靜的一句話,隱藏了多少真情。 我永遠記住這一天,2008年5月15日,這是我重生的日子,出生地是四川彭州的銀廠溝,接生的人是那些勇敢的空軍官兵,還有易延端和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小席。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