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丁陳反黨集團冤案始末

第41章 7、反右派鬥爭正式展開

六月八日是星期六,上午陳明給羅烽打電話,約他到家裡來吃午飯。過了一會兒,《文匯報》駐京記者浦熙修、姚芳藻來採訪丁玲,後來這件事成為丁玲的一條重要反黨罪狀。 丁玲在9月3日黨組擴大會上做檢討時談到這件事說:六月八日前幾天,浦熙修打電話說要來,陳明接的電話,拒絕了她。六月八日那天上午,陳明打電話給羅烽,說你吃飯不方便,因為沒有保姆,來我們家裡吃午飯吧。羅烽電話中說不一定來,但過了一陣他來了。我們沒有談多久,浦熙修同姚芳藻兩人就一直闖到我們的小房間來了,因為家裡在修理房子,大門沒有關。我們在東邊小屋內,事先沒有料到她們來。浦熙修先問文藝界的謎在哪裡?我說,荃麟同志的整風報告中都談了。僵持了一陣,她直接提出我的問題。我說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問題。談到最後,我說我是一個黨員,黨組不能告訴你的,我也不能告訴你。她又問我今天黨組開不開會,我說不知道。她說那我們找黨組去,我說那你們去吧。這天的談話,我當時認為我是有警惕的。他們走後,陳明問羅烽我有無失言之處,羅烽說拒絕是對的,又說對這些人應該小心謹慎。下午我把這件事告訴了荃麟同志、李之璉同志,後來又告訴了逯斐他們。

就因為丁玲說了一句“你們去問黨組吧”,後來竟成為她勾結黨外右派向黨進攻的罪狀。 八日這一天作協沒有開會,但這一天卻有比開會更重要的事情。 一件是,陸定一對中國作協正在召開的黨組擴大會,明確表示了否定態度。郭小川日記中說:上午十時半,他到劉白羽處,劉白羽告訴他,陸部長找他談了話,“陸說要有韌性的戰鬥,人家越叫你下去,越不下去!他認為周揚沒有宗派主義,人們太不注意這是一場戰鬥,文藝方向的鬥爭,他認為,丁陳鬥爭要繼續,不要怕亂。”陸定一斷然否定了會議的傾向,他偏袒周揚,堅持要繼續對丁陳進行鬥爭,而且態度強硬。 5月24日提出要糾正錯案的部長,剛剛開了兩次會就坐不住了,1955年鬥爭丁陳的大會可是開了十五六次之多。想必周揚、劉白羽攙雜個人情緒的匯報影響了陸定一。何況陸定一從一開始對丁玲態度就是嚴苛無情的。

陸定一出爾反爾的表態是有來頭的,因為他當時已經知道“上頭”的精神,知道整風鳴放很快就要轉為一場反擊右派的鬥爭。 另一件是,同一天,中共中央發出毛澤東起草的《關於組織力量準備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指示》,其中說:“這是一場大戰(戰場既在黨內,又在黨外)”。也是同一天,《人民日報》發表了毛澤東撰寫的社論《這是為什麼? 》社論指出:“某些人利用黨的整風運動進行尖銳的階級鬥爭”,“必須用階級鬥爭的觀點來觀察當前的種種現象”。毛澤東的指示和《人民日報》的社論,標誌著反右派鬥爭在全國正式展開。 也是在六月八日,《周恩來年譜》中寫著:“到毛澤東處開會。”參加者有劉少奇、朱德、陳雲、鄧小平、彭真、陸定一、康生、李維漢。主要議題肯定是反右派鬥爭。

對於丁、陳來說,這一天的意義,在於決定了他們的頹勢,他們的失敗。儘管整風還在大張旗鼓地搞,意見還在七嘴八舌地說,儘管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憤憤地鳴不平,但是他們大勢已去,敗局已定。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從《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到《事情正在起變化》,相隔不到二十天。從《事情正在起變化》到《關於組織力量準備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指示》和《這是為什麼》,相隔二十多天。四月末還決心整風的毛澤東,到了五月中旬就已經決心反右了。不僅“右派分子”們猝不及防,就是一些黨的高級幹部也大驚失色。 當時在中國作協下屬《文藝學習》任副主編的黃秋耘,講了這樣一件事:“1957年5月18日的晚上,我在邵荃麟那裡聊天,順便向他請示一下有關《文藝學習》的編輯方針,因為韋君宜當時下鄉去了,《文藝學習》的編務是由我主持的。我跟邵荃麟很熟,幾乎無話不談,雖然在職務上他是我的頂頭上司,但我對他完全沒有下級對上級那種拘謹,他對我也完全沒有上級對下級那種嚴肅。那天晚上,他興高采烈、眉飛色舞地對我暢談他在浙江視察時的種種見聞(他當時是人大代表)。他在杭州召開過幾次文化界人士座談會,鼓勵大家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收效甚大,人心大快。(到了十年動亂期間,他這些行動都被說成是'煽風點火'了。)對於《文藝學習》的編輯方針,他強調要'放',大膽地'放'。……我們正談得起勁的時候,桌上的電話鈴聲響了。邵荃麟連忙走過去接電話。不到兩分鐘,他登時臉色蒼白,手腕發抖,神情顯得慌亂而陰沉,只是連聲答應:'嗯!嗯!'最後只說了一句:'明白了。好!我馬上就來。'我看了一下手錶,已經是9點20分了,肯定是發生了意料之外的重大事件,要召開緊急會議。他放下了電話,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周揚來的電話,唔,轉了!'至於究竟怎樣轉法,他沒有說,我自然也不便問。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又叮囑我一句:'咱們今天晚上的談話,你回去千萬不要對別人說!暫時也不要採取任何措施,例如抽掉某些稿子,這樣會引起懷疑的。'我知道他馬上要出去,就連忙告辭了。”(《風雨年華》)

倒霉的黃秋耘,剛剛按照整風精神寫了一篇措辭尖刻的《刺在哪裡》,批評文藝界領導人,此時刊物已經付印,他想撤回也來不及了。不久,中宣部下發了10個準備批判的言論集,黃秋耘名列其中。 顯然,周揚在電話裡告訴邵荃麟的,就是毛澤東決定要反擊右派,就是《事情正在起變化》。當時,《事情正在起變化》只是發給黨內高級幹部閱讀,圈子很小,依丁玲當時的處境,她絕對沒有閱讀的資格,即使看到了,她也不會想到與自己有什麼關聯,她決不會把自己同“右派”聯繫在一起。 就連黨組副書記郭小川,也沒有聽傳達的資格。周揚給邵荃麟打電話那天晚上,他很閒在,寫了幾行詩,讀了一會報紙,十時半睡下。一個月之後,郭小川才在陸定一那裡看到這篇文章。

為什麼傳達範圍如此小,保密程度如此高? 《事情正在起變化》中說:“現在右派的進攻還沒有達到頂點,他們正在興高采烈。……我們還要讓他們猖狂一個時期,讓他們走到頂點。他們越猖狂,對於我們越有利益。人們說:怕釣魚,或者說: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現在大批的魚自己浮到水面上來了,並不要釣。”中宣部主要領導讀到這裡,會意地笑了,或許會想,讓丁陳再猖狂一個時期吧,讓他們自己去走到頂點吧! 6月8日之後,整個政治形勢急轉直下,丁陳問題的討論處理也隨之升級了,中央書記處直接過問此事。李之璉說:“從此,對丁玲、陳企霞問題如何處理,不再提交中宣部討論,由部長直接向中央書記處去請示。有一天我接到通知,要我去參加中央書記處的會議。在鄧小平同志主持下,別的議題結束後,由陸定一匯報丁玲等問題的處理情況。他沒有講兩年來全面的處理經過,只說中宣部在處理丁、陳問題上有兩種不同的意見:一是按原來中央批准的結論處理;另一種意見是以張際春和李之璉為代表的主張改變原來的結論。彭真聽了部長的匯報後,急著插話問:'周揚怎麼樣?他也要翻案嗎?'部長沒有正面答复,只含糊其詞地說:'周揚沒有什麼不一致。'……鄧小平同志最後只表示:'意見不一致可以討論,黨內民主嘛!由你們宣傳部去討論好了。'”“中央組織部安子文部長也參加了這次中央書記處的會議。……會後,他把我找到中組部去問明情況。我向安子文又介紹了分歧所在和發展經過;說明張際春和我認為,主要是1955年批判丁、陳所揭發的事實同1956年處理時調查的結果事實不符,不應按原來的定性處理,這是部長了解並同意了的,現在他又不承認了。安子文聽後告訴我說:對丁玲問題的處理還是應該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他還表示,他將再向彭真去反映。”

這一段話透露了上層對丁、陳的態度。 陸定一是八屆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彭真是八屆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陸定一的匯報是有傾向性的,彭真的問話也是有傾向性的,他們的傾向是:中央批准的報告不能改,否則便是“翻案”。在反右派鬥爭中,翻案意味著什麼,誰心裡都清楚。 當時,反擊右派還只在黨的最高層悄悄地醞釀部署,全國人民的中心工作仍然是整風。 6月13日下午,中國作協重新討論處理“丁、陳反黨小集團”問題的黨組擴大會議在休會五天之後,召開第三次會。 邵荃麟首先發言,增加了“反擊右派”的內容。他說:最近整風深入到一個新的階段,就是反擊右派言論,因此整風也是一場嚴重的階級鬥爭。在這個鬥爭下面,黨內團結更有著重要意義,討論團結問題,必然會涉及到黨組的領導問題。由於六月下旬要開人代會,因此我建議,檢討黨組工作的會放在人代會以後去開。

丁玲也發了言,她說:林默涵在五五年擴大會上說,“檢查《文藝報》是中宣部早想進行的”,“《文藝報》的獨立王國是我們早就感覺到的,並不是胡風說了,我們才這樣想的。”這話就是說,獨立王國不是檢查出來的,是老早就感覺到的。我是黨組成員之一,馮雪峰是《文藝報》負責人,也是黨組成員,我很想知道那時究竟是幾個人和什麼人,對這些感覺進行過分析,進行過調查?為什麼不拿到黨組會上來討論?我同雪峰都是老同誌了,為什麼要背著我們?劉白羽說是黨員提供了丁玲與黨的關係的材料,我要問,哪些黨員?什麼材料?有多少可靠性?在什麼情況下提供的?我提議把康濯寫的關於我的材料在會上公佈。康濯提供的材料,你們調查沒有?劉白羽說鬥爭我,經過部長辦公會議批准,我要問:部長辦公會議的性質?是口頭申請,口頭批准的,請拿出會議記錄來。是書面申請,書面批准的,請拿出材料來。部長辦公會議上的決定是不是就可以說是中央的決定?這一行動,你們把作協的支部、總支、宣傳部黨委會放在什麼地位?

反右開始後,劉白羽在7月31日的作協黨組擴大會上說,丁玲的這個發言“達到了反黨的高潮”。 《文藝報》楊犁發言:前年的會開的很不好,是失敗。康濯卻認為成績是主要的,週、劉、阮都是好的,主要缺點在於丁玲態度不好,不接受批評,陳企霞是抗拒。像這些問題就應該攤開來談,這不是康濯一個人的意見。前年會議的錯誤在於:一、黨內思想批判,變成了敵我鬥爭;二、鬥爭方法違反黨章,違反民主,不允許有相反的意見,一有便打回去,這種偏向從黨內帶到黨外,先有結論,再找事實;三、會議的結果,是向中央的假報告。檢查《文藝報》的錯誤,領導上吸收了什麼經驗教訓?明明是錯的,故意要堅持,不知為什麼,說《文藝報》通訊員中三分之二是壞分子。

康濯做了一個很長的發言,他說:有決心聽取大家的意見。前年的會,黨組沒有好好研究,很多問題我不能回答,不理解。現在的會也是如此。黨組前年給中央寫的報告,當時我沒有看,看了也不會提意見。 因為批判丁玲最初是由劉白羽、阮章競給陸定一的報告引起,而報告的很多材料是康濯反映的,康濯對此事做了說明。他說,批判胡風時,我發現胡風消息很靈通,他不是黨員,哪裡來的消息,一定是有黨員透露給他,因此我感到黨內自由主義嚴重。另外我感覺,作協黨內領導團結也有問題,比較突出的是丁玲和周揚的關係。劉、阮署名給中宣部長的報告裡邊,有我反映的問題,但我沒有寫書面材料,是我記在小本子上,同劉白羽談的,我反映問題的意思,是要求丁玲回來,大家坐在一起談談,也談歷史,包括左聯,但是周揚說,現在不談,將來可以談。我聲明:第一、我決不感到丁、陳無錯誤;第二、我決不認為自己無錯誤。我是出於這樣的心情反映問題的,我怎麼知道事情會搞成那麼大,後來開那麼大的會呢?但是,我一提材料,就說我起義了,位置就這麼擺了,擺了我就下不來。文學講習所的一些事情,我曾經同丁玲談過,但是她不聽。丁玲說會上揭發的材料有些不是事實,我也為此寫過材料,但沒有用,有些揭發的問題,我過去完全不知道,現在好像我成了挑撥者,我是罪人,我也要求搞清楚。是否周揚、劉白羽、林默涵事先搞了個“反黨小集團”框子,我沒有感覺,但他們的宗派情緒,特別是林默涵,我有感覺,是逐漸明確起來的。

當時坐在康濯對面的徐剛回憶:康濯躍躍欲言,坐在他旁邊的劉白羽有勸阻之意,但康濯還是發言了,推倒了他過去對丁玲的批判。九十年代初康濯逝世前,把徐剛邀到他家,談話的中心就是,1955年在批判丁陳之前,他寫的材料被某些同志斷章取義地摘錄使用了。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愧疚的事情了! “文革”結束以後,丁玲仍然與康濯保持了良好的個人關係,1982年秋天訪問湖南,康濯以籲喘瘦弱之身全程陪同,遊了衡山,還登覽了當時剛剛開發尚未正式開放的張家界風景區,他們有說有笑,敘舊議新,還是好朋友。有人談到康濯五十年代對她的傷害時,丁玲的回答是:“他就是想要做個好黨員嘛!”輕描淡寫,一帶而過。康濯去世後,在晉察冀邊區就與康濯一起共事,對他十分了解熟悉的孫犁,在一篇悼念文章中這樣寫到他:“全國解放之後,他在工作上,容有失誤;在寫作上,或有浮誇。待人處事,或有進退失據。這些都應該放在時代和環境中考慮。要知人論世,論世知人。”康濯的夫人王勉思,認為這一評價十分中肯。 大家發言之後,黨組書記邵荃麟宣布,黨組擴大會“暫時休會”。會後,周揚、邵荃麟、劉白羽一起到郭小川的辦公室裡,討論了會議的情況,郭小川日記說:“看來,會議是到了攤牌的時候了。”這句話很耐人尋味,要“攤”出來的是張什麼“牌”呢? 這三個下午的會議,周揚是硬著頭皮挺過來的。五四年批判胡風,五五年批判丁陳,他都是坐在台上主持會議,代表著黨,代表著中宣部,板著冷冰冰的面孔,聲色俱厲,調兵遣將縱橫捭闔,而這一回,他成了眾矢之的,而且不能解釋,不能還擊,如坐針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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