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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三章慘烈真相

瑯琊榜 海宴 10977 2018-03-11
天牢天字號房,是戒備最為森嚴的一間牢房,但戒備森嚴,並不代表著這裡的環境就最為惡劣,相反的,它還算寬敞乾淨,只是牆體比別的牢房更厚,鐵柵要多個兩層而已。 夏江靠在牢房的一角蹲坐著,閉著眼睛回想自己失敗的整個過程。他浸淫官場數十年,憑著思慮周全行事狠辣橫行到如今,從未遇到過如此慘境。從表面上看,他似乎只是意外遭到了徒弟的背叛,但現在被人背叛後還無法讓梁帝相信這種背叛的存在,卻絕對是高人設計的結果。 梁帝對於懸鏡司的信任此時已降至冰點,怒氣難平的他甚至不願意當面見到夏江,只指派蒙摯定期奉旨過來,問這位曾經的首尊大人是否願意認罪。 話雖然每次都是這麼問的,但實際上就算夏江願意認罪也沒辦法認,因為他根本交不出衛崢來。何況構陷皇子的罪名,認了也是死路一條。

一旦涉及到皇權威嚴,梁帝的處置手段之狠,別人不清楚,夏江可是明明白白的。 牢房時潮濕髮霉的空氣穿梭在鼻息之間,夏江咬著牙,想著那個明明脆弱得一捏就碎,卻又強悍得令人膽寒的年輕人。當蘇哲之名首次傳到他耳中時,他並不是太在意,以為那不過是又一個希望從江湖轉戰到廟堂的野心之輩,未必能有多大能量。更重要的是,他那時對於奪嫡之爭確實沒多大興趣,太子和譽王誰贏都無所謂,懸鏡司永遠是懸鏡司,根本無須擔憂。 可是後來局面疾變。靖王橫空出世,上升之勢越來越猛,夏江有了危機感。這才開始認真應對這個變局。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只因為輕視了一個隱於幕後的江湖人。他居然一招落敗,斷送掉原本掌握在手心裡的勝局,淪落到瞭如此地步。

夏江現在已經不再思考如何扳倒靖王的事了,他在考慮如何活命,尤其是在兩道折子遞上去後半點回音也沒有的情況下。 這時牢房外的鐵鎖聲響起。門被打開,隨意地敞著。不過夏江半點也沒有動過乘機逃脫的念頭,因為敢這麼大大咧咧開門的人,一定是蒙摯。 瑯琊高手榜排名第二,大樑第一勇者,蒙摯。 禁軍大統領拿來了新的筆墨紙硯,很顯然這代表著皇帝對於疑犯最新的供狀並不滿意。 “夏江,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如果到現在還不如實認罪的話。陛下就只能從重處罰了。”蒙摯雙手抱胸,冷冷地道。 “已是死罪,還能重到哪裡去?”夏江扶著石壁站了起來。 “蒙大統領,我折中所陳俱是實情。陛下為何不信?” 蒙摯面無表情地道:“你指認梅長蘇是祁王舊人。可有依據?”

“他自己承認的……” “如果你是祁王舊人,你會自己承認嗎?再說無緣無故的。他為什麼要主動在你面前表明自己是祁王舊人?梅長蘇像是笨得會找死的人嗎?”蒙摯冷笑道,“想讓陛下相信,就不要隨意攀咬,說點實在的吧,比如把衛崢交出來。” “衛崢不在我手中,讓我如何交出來?” “不交,就是不認罪了?” 訊問同前幾次一樣陷入怪圈,夏江覺得快要抓狂,勉力吸幾口氣,鎮定了一下,道:“蒙大人,我承認將衛崢移到大理寺關押,並且故意把劫匪放入懸鏡司是有些居心不良,但夏冬說我指使她的種種全是誣陷,陛下不能偏聽偏信啊!” 蒙摯定定地看了他很久,眸色冰冷,“夏江,虧了夏冬還一直在為你開脫……事到如今,你敢做不敢當倒也罷了,竟然還要把罪責推給自己的徒兒。陛下給了你機會上折辯解,怎麼能說是偏聽偏信,夏冬明明是你自己的愛徒,她為什麼要誣陷你?”

夏江臉上的肌肉不自禁的抽動了一下。蒙摯所問的話,正是他最不好解釋的一部分,夏冬與他的關係眾人皆知,以前也沒有傳出過師徒不和的消息,出了事之後再說兩人之間已翻臉,換了誰也不免要心生疑問,更何況關於翻臉的原因,那還真不好說。 “你死不認罪,想要多拖點時間也無所謂,”蒙摯繼續道,“你的兩名少掌使也已招認,你曾授意他們放劫匪進入懸鏡司內,不必認真抵抗。” “我那是為了一舉滅之!我曾在地牢設置火藥,就是為了剿殺這批劫匪,他們難道沒有說嗎?” “從口供上看,沒有。”蒙摯毫無起伏的聲音聽起來尤其令人絕望,“我查封懸鏡司後,在地牢裡也沒有發現火藥的痕跡。夏春和夏秋的口供裡也沒有提到這個,你還有其他聲明無罪的憑據嗎?”

夏江面色一陣發白。事發當天為了鼓勵靖王大膽出手,他有意讓夏春和夏秋被引了出去,不需要他們配合行動,當然也就沒有把設計火藥陷阱的事告知他們,畢竟火藥一引爆後,連夏冬也會一起炸進去,夏秋就不說了,即使是和夏冬沒有血緣關係的夏春,畢竟也是跟她從小一起學藝的,不告訴他們,也是怕節外生枝。誰知因為這個,弄到現在連個人證也沒有……可是那兩個少掌使…… “請蒙大人回禀陛下,兩個少掌使的口供有問題,他們是最清楚火藥之事的,他們知道我是絕對準備要剿殺那批劫匪的……” “晚了,”蒙摯冰冷無情地澆滅了夏江最後的希望,“這兩個少掌使只知有你首尊之命,而忘了他們任的是朝廷的官職,受審時還口口聲聲說他們只是奉命,所以無罪。豫王殿下將此狂悖之狀呈報了陛下,陛下自然盛怒。下令內監重杖四十,他們沒抗過去,已經死了。”

“死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從夏江的額前滾下。他茫然向前走了兩步,問道。 “怎麼會是豫王殿下在審案?” “此案特殊,陛下不願讓有司參與,豫王殿下雖有殘疾不理朝事,但畢竟是皇子,指派他有什麼稀奇的?” 夏江閉上了眼睛。感覺到四肢好像被銬住了一般,根本無法掙動。豫王前不久因爭小妾之事,很受了譽王的欺壓,他如果想要挑這個時候來出出氣,那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世間的事也許就是這樣,在你得勢之時根本不放在眼裡的那個人,也許某一天會給你最沉重的一擊,想也想不到,躲也躲不開。 蒙摯目光閃亮地看著這個已被逼至絕境的人。表情未有絲毫的軟化,“夏江,你有今日。實在是自己種因,自己嘗果。一個失去了信任的懸鏡使對陛下來說算是什麼東西。你自己最清楚。他現在已經越來越不想听到關於你的事了,以後連我也可能不會再來。你死是死定了。但什麼時候死倒還沒定,不過再遲也逃不過秋決。在那之前,這天牢你要住上一陣子了,我想你身上應該不止這一樁債吧,趁著死前沒事,這裡有紙墨,你慢慢回想慢慢寫,沒必要帶到棺材裡去,成為下一世的罪孽。”

說完這番話,禁軍大統領就再也沒看夏江一眼,一轉身出了牢房,重新鎖好大門,留給裡面的人一片安靜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間。 離開了天字號房,蒙摯並沒有立即出去,而是轉過長廊,來到了女牢探望夏冬。女牢設在最上面一層,空氣流通和光線都要好很多。蒙摯進去的時候,夏冬正站在囚室正中,仰頭看著從高窗上透入的一縷蒼白的陽光,聽到牢門聲響也沒有回頭。 “夏大人,有人拜託我來看看你。你還好吧?” 夏冬沒有答言。陽光照在她臉上,肌膚如同透明,絲絲皺紋清晰,她瞇著眼睛,彷彿在數著光線裡的灰塵。那種純然平靜的狀態,實際上也是另外一種絕望。 蒙摯突然覺得無話可說。他能安慰這個女子什麼呢?說有人會為她求情,說她性命無礙?在經歷了人生種種碎心裂肺的痛苦後,夏冬又怎麼可能還會在意她自己的生死……

沉默了半天,蒙摯也只能無奈地問了一句:“夏大人,你還有沒有什麼話,想要帶給什麼人的?”。 夏冬終於慢慢地轉過了視線,晶亮的眼珠微微一動,“春兄和秋兄現在怎樣?” “哦,事發當天他們兩個都不在,不能認定他們也是同謀,所以大概是免職吧,還會有些其他懲處,應該都不算重……” “那……他呢?” “他是主犯,斷無生理。”蒙摯覺得沒有必要委婉,“這是他罪有應得,夏大人不必掛心。” 夏冬低頭慘笑,“不會掛心的,心早就沒有了,又能掛在哪裡?” “夏大人,聶鋒將軍死未瞑目,在真相未雪之前,請你善自珍重。” 提到聶鋒,夏冬的眸中閃過一抹痛楚,不由自主地抬起一隻手,慢慢撫弄著額邊的白髮。就這麼垮掉也許是最輕鬆的事,悲泣、逃避、麻木甚至死亡,全都要比咬牙堅持更加的輕鬆。但是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選擇那種輕鬆。

因為她是聶鋒的妻子,縱然生無可戀,也希望死者安魂。她必須要得到那慘烈的真相,去告祭於亡夫墳前。 “蒙大人,請轉告先生,夏冬相信他不是汲汲營營之徒,夏冬也相信他能夠還亡者公道。在那之前,縱然是到了流放地,我也仍然可以支撐,請他不必為我分心。” 蒙摯鄭重地向她躬身行禮,口中也已改了稱呼,“聶夫人此言,我一定帶給先生。當年舊案,不僅先生不會讓它就此湮沒,靖王殿下也已發誓要追查到底。雖然聶將軍身上沒有污名,但他畢竟是赤焰案的起因,若不能明明白白地在天下人面前昭雪所有的真相,聶將軍的英靈也會不安。只是什麼時候能完成這個心願,實在很難講,還請聶夫人多多忍耐。” 夏冬轉過了身,光線從她頰邊掠過,在鼻翼一側留下了剪影。她沒有直接開口回答,但眸中的沉靜和堅忍已說明了一切。蒙摯也不再絮言多語,拱手一禮,退出了牢房。

幽冥道外,一個老獄卒還躲在暗處偷偷地朝這邊張望著,或者說,他以為自己是躲著的。 寒字號房依然空著,冷清而寂寞。蒙摯只向那邊投去匆匆的一眼,便大步離去。 那邊留著祁王最後的足跡,那邊曾是許多人希望的終止,但是禁軍統領明白,此時,還遠遠不是可以哀祭的時間。 此年二月,適逢每三年一次的春闈,依制由禮部主持,皇帝指派主考官一名,副主考十八名,選拔天下學子。往年每到此時,太子和譽王為了幫自己的人爭奪新科座師之位,全都會使出渾身解數,明里暗裡鬧得不可開交,而藉著朋黨之勢上位的考官們自然第一要略是考慮到各自主子們的利益,私底下流弊之風盛行。一些忠直的御史朝臣諫了無數次,不僅沒有多大效用,下場還都不好看。選士之弊基本上已成為朝政的一大宿疾,稍有見識的人心裡都明白。 不過大家更明白的是,今年的情況一定會變,至於怎麼變,很多人都在觀望。 除了世襲貴勳家的長子以外,科舉是大多數人開闢文官仕途的唯一途徑,其間牽涉到的方方面面甚為複雜,地域、出身、姻親、故舊、師門……很多因素可以影響到最終的結果,並非單單只涉及黨爭,要想不屈從於這些,杜絕所有的關說之風,就必須要承受來自各方人脈的壓力,同時自身還要保證絕對的清正公允,以免被人挑出錯失。 此時太子出局,譽王幽閉,能影響皇帝確定今年考官人選的似乎只有靖王。如果他有意要施行這種影響力的話,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跟他爭。 一月底,禮部宣布了今年春闈的星測吉日,梁帝在朝堂之上就考官人選一事詢問靖王的意見,得到的回答是“茲事體大,不敢擅答,請容兒臣慎思數日”,雖然沒有明確答复。但很明顯他並不打算置身事外。可是扭轉流弊決非一件輕鬆的事,弄不好就會事與願違,所以大家在等待最後名單出來的時候。實際上就是在等著看這位親王的最終決策,是不怕得罪人。努力把他所賞識的那類耿介之士推薦上去,還是屈從於歷年慣例,弄個圓融曉事的主考官,為某些特殊的人留下一道晉身的縫隙。 二月四日,中書詔令終於簽發。由司禮官當眾宣讀。如果人的下巴真的可以掉下來的話,那天的朝堂之上一定可以遍地揀到下巴。副主考們全都是六部侍郎中最年輕氣盛的官員,可主考官卻是高齡七十三的原鳳閣閣老程知忌。雖然程老大人已恩養在家多年未踏入朝堂,雖然閣老是個眾所周知的名譽官位,但在製度上他仍然有著正一品朝職,屬於可以被選任為主考官的範圍內。 只是以前,還從來沒有像他這樣的人被重新起用過,眾人在推測可能人選時也沒有一個人想到了他。 不過靖王所建議的這種老少配是為了達到什麼效果,大家很快就體會了出來。程知忌並不是一個特別強硬的老臣。他溫良、柔和,從不拒客,不抹人家面子。非常的識時務,只是時務不太認得他。因為他實在是太多年沒有上過朝堂了。對朝中的人脈關係根本弄不清楚,跟其他人只須提點一下大家便心知肚明的事。到他這裡非得把來龍去脈交待個絲毫不爽才行。關鍵是人要是沒有特別鐵的關係,誰敢貿然把殉私的話說的那麼清楚,尤其是對著一個被人遺忘了好多年,根本摸不清他深淺的老臣。畢竟風險還是首先要考慮的事情,總不能路子還不熟呢,就不管不顧地抬著一大箱金銀珠寶上門去求人辦事,新上任的幾個御史又不是吃素的。 但是從定下考官人選到入闈開試,只有十來天的時間。通向程知忌那裡的門路還沒來得及查清打開,這位老大人就收拾包袱進了考場。沒有了外界的影響和各自的私心,那麼既使是爭論和異議也會變得單純。其實老少搭配最大的缺陷就是年長的因循守舊,不接受新的觀點,年輕的自負氣盛,不尊重前輩的經驗。靖王在“慎思數日”決定人選時,首要考慮避免的就是這個。雖然最後的名單裡並不全是他所建議的,梁帝自己也改了幾個,但大的格局總算沒變,最終也達到了靖王想要的效果。這主要歸功於程知忌這個人確實選得合適。他雖然年邁,但性情並不固執,樂意聽人辯論,同時他身為前代大學士,鳳閣閣老,厚重的底子擺在那裡,十八位副主考第一天閱卷下來,對這老先生已是信服,無人敢不尊重他。一旦主考官不反感年輕人的不拘一格和魯莽冒進,副主考們又承認主考官的權威裁斷,那麼相互制肘自然可以變成相互補益,不至於產生大的矛盾。 其實這一年的春闈還遠遠做不到不遺漏任何的人材,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但最起碼,這絕對是多年來最乾淨公平的一次科考。靖王的目標是“無功無過”,他不指望一下子就清理完所有的積弊,也沒有採取更強硬冷酷、更容易招致不滿和反對的方式來保證廉潔,他首先要改變的就是“無弊不成科場”的舊有觀念,切斷許多延續了多年的所謂慣例,從而邁出整肅吏選的第一步。 春闈順利結束,沒有起大的風波,這讓梁帝很高興。他原本最擔心的就是靖王不曉時務,一味按自己的想法把朝政折騰的不得安寧,現在看他也漸漸和順起來,心裡自然歡喜。 轉眼間草長鶯飛,三月來到,內廷司開始忙碌準備皇族春獵、駕幸九安山離宮的事。眾皇子中除了譽王還在幽閉不得隨駕外,其餘的當然都要去,再加上宗室、重臣扈從的近兩百人,每個都帶著一群隨行者,規模算是歷年最大的一次。皇后仍象往年一樣奉詔留守,但妃嬪中隨駕的已不是曾經寵冠六宮的越貴妃,而變成了靜貴妃。 在預定儀駕出京的前兩天,穆青再次乘坐著他的八抬王轎前往蘇宅,並且一直抬到後院才落轎,而從轎子裡出來的除了這位小王爺本人以外,還有另一個彷若大病初癒的青年。 黎綱無聲地過來行了個禮。轉身引導兩人進了梅長甦的正房。穆青樂呵呵的,一進門就往主位方向拱手道:“人我帶來了,路上一切平安。沒什麼事。”說完將身子一側,將背後的青年亮了出來。 “多謝穆王爺。”梅長蘇笑著還禮。同時看了那青年一眼,“在下梅長蘇,有幸得見衛將軍,請問傷勢大好了吧?” 衛崢按捺住心裡的激動,顫聲道:“蘇先生相救之恩。在下莫齒難忘……”說著便想要屈膝參拜,卻被對方柔和的視線止住,只得深深作了一個揖。 穆青覺得任務完成,輕鬆地甩了甩手,問道:“飛流呢?” “他不在。”梅長蘇明白這個小王爺的意思,只不過現在密室裡有人等著,當然要想辦法先逐客了,“改天我帶他到府上去。不過今天恐怕不能相陪了,我要先安置一下衛將軍。” “要記得來哦。”穆青是個爽快人。也不覺得什麼,叮囑了一句後便轉身,幹乾脆脆地走了。他的身影剛消失。衛崢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含淚道:“少帥……都怪衛崢一時不察……” “好了。你我之間用得著說這個嗎?”梅長蘇也不扶他。反而自己也蹲了下去,握著他的肩頭道。 “你靜一靜,別太激動,我要帶你去見靖王,在他面前,對我的稱呼不要失口。” “是……” “起來吧。” 衛崢吸了吸氣,伸手扶著梅長蘇一起站直,兩人並肩來到內室,開啟了密門,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靖王殿下,衛將軍到了。”簡單地說了這一句後,梅長蘇也如同穆青般閃開,靜靜地退到了角落之中。 “衛崢……參見靖王殿下……” 蕭景琰看著本以為已是永別的故人,覺得自己比預想中的還要心潮難平。站在他身後的列戰英更是早已忍不住搶上前一步,盯著衛崢上上下下細細地瞧,瞧到後來,眼圈兒就紅了。 “殿下,大家都坐下來談吧。我想今夜要談的話,應該不會短吧。”蒙摯因為早就見過衛崢多次,情緒最穩得住,過來安排座椅。列戰英堅持按軍中規矩侍立在一旁,衛崢則悄悄看了梅長蘇一眼,顯然也非常想站到他身後去,可惜後者正靠在炕桌旁撥弄火爐,沒有抬眼。 “衛崢,暗室相見,你不要拘禮,我有很多話想問你,你先坐下來。”靖王指了指離他最近的一個座位,“許多疑惑,我藏在心裡多年,本以為已再無解答,喜得上天護佑,可以再見舊人,還望你一一為我解惑。” “是。”衛崢深施一禮,這才緩緩落座,“殿下請問吧,衛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靖王凝視著他的眼睛,第一句話就問:“還有別的倖存者嗎?” 這個問題衛崢做過準備,所以立即答道:“有。只是不多,有職份的就更少了。因為被宣佈為叛軍,要服苦役,所以即使是士兵也不敢還鄉,只能流落異地。” “我認識的還有哪些?” “校尉以下,只怕殿下不熟,再往上,只有聶鐸……” 靖王禁不住目光一跳:“聶鐸還活著?” “是。但他現在何處,我不太清楚。總之都是匿名躲藏吧。” “聶鐸也是主營的人……那北谷呢?北谷就真的一個也沒活下來?” 衛崢低下頭,不知是不忍回答,還是不願回答。 “怎麼會這樣……”靖王努力穩住發顫的嗓音,“別人不知道,我最清楚,赤羽營是最強的戰隊,單憑謝玉和夏江帶著從西境調來的十萬兵馬,怎麼可能會打成這樣?” 衛崢霍然抬頭,目光如火,“難道連殿下,也以為我們是跟謝玉廝殺成這樣的嗎?難道我們赤焰軍真的是叛軍,會跟朝廷指派的軍隊拼成那樣的慘局嗎?” 靖王一把抓住衛崢的胳膊,用力到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你的意思是,你們沒有反抗,謝玉依然下了毒手?可是,以小殊的性情,縱然一開始他沒有想到,可屠刀一旦舉了起來,他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的!” “殿下說的對,可是……”衛崢兩頰咬肌緊繃,繃出鐵一般的線條,“當屠刀舉起來時候,我們剛剛經歷了惡戰,已經沒有力氣了……” “惡戰……”靖王對當年北境的情勢還算是比較了解的,略一思忖,心頭大是驚悚,“難道,謝玉所報的擊退大渝二十萬大軍,力保北境防線不失的功勞,其實是你們……他、他這還算是一個軍人嗎?貪功冒領得來的侯位帥印,他真的不覺得臉紅嗎?” “擊退?”衛崢冷笑道,“大渝以軍武立國,如果只是擊退,這十多年來它會這麼安靜?如果不是我們赤焰上下軍將,用血肉忠魂滅掉了他們二十萬的皇屬主力,大樑的北境,能有這十三年的太平嗎?” “但是大渝那邊從來沒有……”靖王只顫聲說了半句,心中已然明了。大渝被滅了二十萬主力大軍,當然不會主動向梁廷報告“我們不是被謝玉擊退的,我們其實已經被赤焰給滅了”,只怕大渝皇帝知道赤焰軍在梅嶺的結局後,只會歡喜雀躍,煽風點火。若不是主力已失,這個好戰的皇帝趁機再點兵南侵都是極有可能的。而對於遠在帝都金陵的梁帝來說,他哪裡知道北境的真實情況,只看看邸書和懸鏡司的報告,再加上心中早已深深烙下的猜疑與忌憚,就這樣做出了自毀長城的決斷。 “看來當年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最後,我們知道的多半都是假的,”列戰英憤然道,“衛崢,你從開始慢慢講給殿下聽,只要真相猶在,公道總有一天可以奪回來!” 衛崢點點頭,平靜了一下情緒,道,“最初,我們駐軍在甘州北線。這時接到皇帝敕書,要求赤焰全軍束甲不動,沒想到敕書剛到一天。前方戰報跟著就傳了過來,大渝出動二十萬皇屬軍。已奪肅台,直逼梅嶺。如果我們奉敕不動,一旦大渝軍突破梅嶺,接下來的近十州都是平原之地,無險可守。赤焰素來以保境安民為責。焉能坐視百萬子民面臨滅頂之災,何況軍情緊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林帥一面派急使奏報,一面下令拔營迎敵。後來,這一舉動也是一大罪狀之一。” “林帥的奏報根本沒有抵京,一定是途中被截了。”靖王郁憤難捺,用力閉了一下眼睛,“你繼續。” “我們夙夜行軍。與大渝軍幾乎同到達梅嶺。殿下知道,因為年初被裁減,我們當時只有七萬兵力。不能硬拼,所以林帥命聶鋒將軍繞行近北的絕魂谷為側翼接應。赤羽營為前鋒強攻北谷。主力截斷敵軍,分而擊之。當夜風雪大作,聶真大人隨行赤羽營,冒雪行油氈火攻之計……那一場惡戰,我們七萬男兒浴血三日三夜,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終將大渝最引以為傲的皇屬軍斬落馬下,只逃出些殘兵敗將。”衛崢的臉上迸出自豪的光采,但只一瞬,又黯淡了下來,“可那時我們自己,也是傷亡慘重,軍力危殆,到了筋疲力盡的狀態,不得不原地休整。這時少帥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因為接應的聶鋒部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絕魂谷與北谷只有一面峭壁之隔,雖然地勢艱險,但以聶鋒疾風將軍之名,如無意外,當不至於如此緩慢失期。於是少帥命我前往南谷聯絡主營,查問緣由。誰知我剛剛到達,還未進帥帳,謝玉和夏江的十萬兵馬,就趕到了……” 靖王“啪”地一聲,竟將堅硬的梨木炕桌掰下了一角,木屑簌簌而落。蒙摯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細節,心中激盪,咬著牙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卻只見他面無表情地坐在角落,微微仰著頭,紋絲不動,似乎已凝固成了一道無生命的剪影。 “最開初看到他們的時候,我們還以為……我們居然以為……他們是援軍……”衛崢聲音裡的悲憤與蒼涼,足以絞碎世上最堅硬的心腸,他抬起頭,直直地望向靖王,“結局……殿下已經知道了,南谷淪為修羅地獄,而北谷……更是被焚燒成一片焦土。在與大渝最剽悍的皇屬軍廝殺時都挺過來的兄弟們,最終卻倒在了自己友軍的手中。很多人到臨死的那一刻,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拼死趕到林帥的身邊,可是他早已傷重垂危。他最後的一句話是讓我們逃,能活下來一個算一個,我想那時他的心裡,不知有多麼冷、多麼疼。萬幸的是,他沒有看到北谷那邊升起來的濃煙就走了……他的部將,他的親兵們沒有一個離開他,哪怕最後他們守護的已經是一具屍體。可是我不行,我的主將是林殊,我想要趕回北谷去,但斬殺下來的屠刀實在太多,我只衝到半途就倒下了。醒來時,已被我義父素谷主所救……” 靖王牙根緊咬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將雙手埋進了掌中,蒙摯也轉過頭去用手指拭去眼角的熱淚,列戰英更是早已淚如雨下。只有梅長蘇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眸色幽幽地看著粗糙的石製牆面。 “素谷主……當時怎麼會在那裡?”良久之後,靖王深吸一口氣穩住自己,又問道。 “梅嶺有種稀世藥材,十分罕見的,當時義父和他的一位老朋友前來採藥,遇到瞭如此慘局。大亂之時他們做不了什麼,只能在謝玉最後清理戰場時喬裝混了進去,想辦法救了些人出來。” “那聶鐸……” “聶鐸當時被林帥派去探看聶鋒的情況,後來在途中發覺有異,拼力逃出來的。” 靖王垂下頭,沉默了許久許久,最後再次提出一個他已經問過的問題:“衛崢,北谷……真的沒有倖存者了嗎?” 衛崢躲開了他的視線,低聲道:“我沒有聽說過……” 雖然心裡早已明白希望渺茫,但聽到衛崢的這句回答後,蕭景琰依然禁不住心痛如絞。他的朋友,那個從小和他一起滾打,一起習文練武的朋友。那個總是趾高氣揚風頭出盡,實際上卻最是細心體貼的朋友,那個奮馬持槍,與他在戰場上相互以性命交託的朋友,那個臨走時還笑鬧著要他帶珍珠回來的朋友。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南海親采的那顆明珠,還在床頭衣箱的深處清冷孤寂地躺著。可是原本預定要成為它主人的那位少年將軍,卻連屍骨也不知散於何處。十三年過去,亡魂未安,污名未雪。縱然現在自己已七珠加身,榮耀萬丈,到底有何意趣? ! “殿下,請切勿急躁。”梅長甦的聲音,在此時輕緩地傳來,“此案是陛下所定,牽連甚廣,不是那麼容易想翻就翻的。殿下唯今之計,只能暫壓悲憤。徐緩圖之。只要目標堅定,矢志不移,一步一步穩固自己的實力。但愁何事不成?” “是啊,”蒙摯現在也稍稍穩了穩。低聲勸道。 “要翻案,首先得讓陛下認錯。但這個錯實在太大。陛下就是信了,也未必肯認。何況衛崢現在是逆犯之身,他說的話有沒有效力,他有沒有機會將這些話公佈於朝堂之上,全都是未知之數。殿下現在切不可冒進啊。” “可是……可是……”列戰英哭道,“這麼大的冤屈,難道就忍著?我們血戰沙場的將士們,就只能有這樣的結局嗎?” “這個案子,不是赤焰軍一家的案子,”梅長蘇靜靜地道,“更重要的是,還有皇長子的血在裡面。要想讓陛下翻案,就等於是讓他同意在後世的史書上,留下冤殺功臣和親子的污名。切莫說君王帝皇,只要是男兒,誰不在乎身後之名?靖王殿下如要達到最後的目地,此時萬萬不可提出重審赤焰之案。” “蘇先生之言,我明白。”靖王抬起頭,雙眸通紅,蒼顏似雪,“但我也想提醒蘇先生,我最後的目的,就是平雪此案,其他的,暫時可以靠後。” 梅長蘇回視了他良久,淡淡一笑,“是,蘇某謹記。” “衛崢以後就住在先生這兒嗎?” “現在搜捕他的風聲雖然已經鬆了,但冒險送他回藥王谷還是怕途中出意外。我這里人口清淨,住著很安全,殿下放心。” “如此就勞煩先生了。”靖王又回身對衛崢道,“此次能救你出來,全靠先生的奇謀妙算,你住在此處,還須一切聽從先生的指令。” 衛崢立即抱拳道:“是!衛崢一定唯先生之命是從。” 他回答得太快太乾脆,靖王反而有些吃驚。雖說梅長蘇對他有救命之恩,但一個性情剛烈的武將,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說出惟命是從的話來。 “我們府裡又沒什麼規矩,衛將軍客氣了,”梅長蘇微笑著岔開道,“要說有誰是惹不得的,那就是晏大夫,你的傷勢還未痊癒,他多半要來調養你,到時候可千萬不要得罪他,免得把我也一起連累了。” “這位老大夫我見過,確實有氣勢,”蒙摯也接口道,“難得蘇先生也有怕的人呢。” 列戰英靠上前,擰著眉悄聲遊說衛崢道:“要不你住到靖王府來吧,老朋友多,也很安全……” 梅長蘇淡淡瞟過來一眼,只稍微皺了皺眉,列戰英便意識到自己的建議不對,忙垂首退了兩步。不過這樣一來,靖王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低聲斥道:“戰英,蘇先生的安排,你不要隨意置言。” “是。”列戰英身為高階將軍,也不是一味的莽勇,心胸和見識自然是有的,當下立即躬身致歉,“戰英多言,請先生見諒。” “列將軍貼身衛護殿下,以後還請多思多慮,以保周全。”梅長蘇倒也沒客氣,淡淡補了一句,又側轉身子,對靖王道,“殿下已安排好春獵時留京的人手了嗎?” “已調配妥當了。春獵整整半個月,京城里以皇后詔命為尊,譽王也留了下來,確實不能大意。” 梅長蘇輕嘆一聲,喃喃道:“其實我現在的心思倒跟夏江一樣,希望他們能動一動。可惜就情勢而言,譽王未必敢這麼冒險。殿下小心留人監看就是了。” 靖王點著頭,神情開始有些恍惚。今夜所披露出來的真相細節使得他既憤怒又哀傷,好像有塊巨石壓在胸口般,帶來一種沉甸甸的痛楚。他本來想強自支撐一下,仍象往常那樣跟梅長蘇商討事務,但剛剛只說了那麼幾句,他就發現不行。至少今夜,他不能思考任何其他的事,因為他整個頭都滾燙得如岩漿一般,根本無法平息,無法回到正常的狀態。 “請殿下回去休息吧。”梅長甦的聲音裡有種淡淡的倦意,他將視線從靖王身上移開,同時後退了一步。室內隨即一片沉寂。 蕭景琰慢慢站了起來,眼簾低垂著,掩藏著眸底所有的情緒。他拍了拍衛崢的肩膀,似乎想要再跟他說兩句什麼,最終卻又什麼都沒說,默默無聲地轉過身去,帶著列戰英走向了自己那邊的石門。蒙摯原本想再留一會兒的,可看了看梅長甦的臉色,也只好跟在靖王身後一起離開。 石門緩緩合攏,隔絕開一切的聲音。梅長甦的身體輕微地搖晃了一下,衛崢立即搶前一步,緊緊扶住了他。 “謝謝。”昔日的少帥將自己的一部分重量移到副將扶持的手臂上,可是疲累感卻越來越濃,幾乎難以抵抗,“走,我們也走吧。” 衛崢吹滅了密室的燈,過道裡的光線灑了進來,幽幽暗暗的,帶著一種陳舊而悠遠的感覺。梅長蘇走到光與影的分界處時停了下來,目光定定的不知在想什麼。 衛崢靜靜地在一旁看著他的側臉,突然道:“少帥,我覺得其實可以告訴……” 赤羽副將的後半句話被自己吞了回去,因為他的少帥轉頭掃了他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非常明確。 “剛才那種話,以後不要再提了……”說完這句話後,梅長蘇又收回了凌厲的視線,重新回到疲倦而又迷惘的狀態之中,就好像剛才那個灼烈的眼神,只是衛崢一瞬間的錯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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