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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唇槍舌劍

瑯琊榜 海宴 8104 2018-03-11
有那麼一剎那的時間,夏江非常想把梅長蘇拖起來,一寸一寸地捏碎他全身的骨頭,但是多年養成的胸中城府使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僅僅只握緊了發癢的拳頭。 因為梅長蘇終究不是衛崢,不僅對他用刑要謹慎,而且還必須有明確的目的,如果只是折磨來出出氣,夏江還沒有那麼幼稚。 更何況,憑著統領懸鏡司這些年的經驗,夏江只需要片刻接觸就能判定,梅長蘇屬於那種用刑也沒有用的人。一來是因為那骨子裡透出的韌勁不容忽視,二來則是因為這人虛弱到一碰就會出事,到時候一個不小心,只怕沒有逼供也會變成逼供了。 夏江想起了譽王以前提起梅長蘇時的戒懼表情,當時還覺得他誇張,現在經過了第一次正面交鋒,才知道這位麒麟才子確實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夏首尊,”梅長蘇似乎很滿意地欣賞著夏江青白的面色,仍是笑得月白風輕,“我早就知道你要來找我,本來是可以逃走的,即使逃不出城去,京城這麼大地方藏著也容易。可我為什麼沒有逃,你知道嗎?” 夏江的視線慢慢凝成一股厲芒,隱而不發,“你覺得我奈何不了你。” “是,你根本奈何不了我,我也沒什麼好怕你的。”梅長蘇素淡的笑容隨便誰看都會覺得十分俊雅,除了夏江,夏江只覺得他非常欠揍,“夏首尊並不打算真讓我死在懸鏡司裡,因為那必然會帶來很多你不喜歡的後續麻煩。故且不說陛下會怎麼想,江左盟先就不會放過你。江湖人雖沒夏首尊你那麼高貴,拼起命來也是不好對付的,更不用說我還小有薄名,略結交過幾個朋友……”

夏江繃緊了臉,沒有說話。 “不讓我死在這兒,就只好讓我活著,可活著有什麼用呢,當然是想要從我嘴裡多問一些東西,”梅長蘇將視線轉向遠方,繼續道,“這個你可以放心,我是熬不住刑的人,也不打算熬,你問什麼我就答什麼。可是我的口供對你來說就真的有用嗎?你敢不敢讓我到御前去核實它呢?當然不敢。因為你控制不住我,怕我到時候腦袋一暈,會突然在陛下面前說些不中聽的話……。” “你果然是打算到陛下面前去翻供,”夏江冷地“哼”了一聲,“這也就是你招的這麼痛快的原因吧。” “也不全是啦,我招這麼快是怕你用刑,反正遲早都是要招的,幹嘛受那份罪啊,不就是口供嗎?夏首尊要,我怎麼敢不給……”梅長蘇剛說到這裡,夏江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脈門,一股內力疾震而進,霎時便如數根冰刺同時扎進心臟中絞動般,讓梅長蘇痛得全身都縮了起來。

“蘇哲,惹惱我是沒有好處的,”夏江甩開他的手腕,冷冷地看著對方面如白紙地伏在桌上,喘息了好久才從剛才的那股劇痛中平息過來,“你現在攥在我手裡,我想怎麼對你就怎麼對你,這一點,你最好記清楚。” 梅長蘇低聲笑了起來,用發涼的手按住額頭,“好吧,我記清楚了。那麼夏首尊到底想怎麼對付我呢?” “我想听你說實話。” “你覺得我剛才說的,不是實話嗎?難道我沒有跟靖王勾結,沒有劫獄,也沒有派人跟您打架嗎?” “你知道我想問的是什麼,”夏江淡漠地忽略掉他話中的嘲諷之意,將頭俯近了一點,“梅長蘇,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要選擇靖王?” 梅長蘇微微仰起了頭,唇角那抹戲謔的笑容終於消失,神情稍稍整肅了一點,“前太子、譽王和靖王比,我當然要選靖王。因為他最好。”

“靖王最好?” “當然。”梅長蘇冷冷道,“我的眼光就算不是全天下最準的,至少也比夏首尊你強一點。” “但你本來可以誰也不選,”夏江死死地盯住梅長甦的眼睛,“你是手掌天下第一大幫的江左梅郎,名利雙全,本可以逍遙江湖,自在一生,為什麼要捲進京城這趟混水里來?” “我怎麼進京的,夏首尊難道不知道?” “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這個評語我當然知道。原本我也以為你的確是被前太子和譽王追逼不過,沒辦法才入京的。可這次交手過後,我已經敢肯定那是無稽之談,因為以你的智計,要是真不想被攪到朝局中來,誰能逼迫得了你?” “承蒙誇獎,感激不盡。”梅長蘇欠身行禮。 “那麼,你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麼?是位極人臣的富貴,是睥睨天下的權力,還是萬世留傳的名聲?”

梅長蘇認真地問道:“您剛才說的這三個,我可以都要嗎?” “又或者……是為了別的什麼……”夏江捏住了他的手腕,語調森冷,“梅長蘇,告訴我實話……” 梅長蘇靜靜地看了他片刻,問道:“這個,跟衛崢被劫的案子沒有關係吧?” “當然有關。”夏江的眸子突然間變得深不見底,“以前我低估了你,所以沒有多想。這次敗在你手下之後,我才開始思考。可是想得越多,越覺得想不通,想不通你為什麼會幫靖王做這麼傻的事情……像你這種級別的謀士,很容易就能看出在衛崢這件事情上,最好的對策就是置之不理,最瘋狂最不可理喻的做法才是頂著大逆不道的罪名強行去搶人……為什麼你會選擇最差的一種?” “這還不簡單,”梅長蘇淡淡地答道,“我想要討好靖王。幫他救出了衛崢之後,我對靖王的影響力就會呈倍數的增長,在靖王府的地位也會不一樣。當然啦,還有第二個原因,那就是我自信,我相信即使我選擇的是下下之策,我也依然能贏你。”

“你覺得你贏了嗎?” “你覺得我輸了嗎?” “別忘了,你這個人還在我手裡。” “那也是我自己願意來的。我想來看看你把我攥在手裡能攥多久,想看看你打算怎麼讓我變得對你有用……” “看來你還真的是有恃無恐,”夏江的手指,輕輕地在他的脈門上敲打著,“梅長蘇,懸鏡司自設立以來,還沒遇上過對付不了的犯人,你也絕不會是例外。” “夏首尊的自信看來也不亞於我,”梅長蘇抬起另一隻手按住胸口,“準備再來一次嗎?” “那個只是試著玩的,除了讓你疼一下外沒什麼用。”夏江的唇邊挑起一抹陰寒的笑意,問道,“梅長蘇,你怕死嗎?”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人要是不怕死的話,那還活著幹什麼?”

“說的好,”夏江加深了臉上的笑意,“我剛才問你為什麼要捲進朝局,你把話題扯開了,顯然不想答。不答也不要緊,反正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麼,現在總歸還沒有達到,沒達到目的就死,你想必不願意吧?” “達到目的就死,我也不願意。”梅長蘇笑道。 “那是,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命總是最重要的。”夏江一面感慨著,一面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瓶,倒了一粒黑亮的小丸出來,“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猜……應該不是補藥?” “是毒藥。” “你想毒死我?” “這取決於你。”夏江的聲音聽起來既殘酷又無情,“這烏金丸服下七天后才會發作,如果七天之內有解藥的話,就不會死。” 梅長蘇是聰明人,當然不需要說的更明白,“如果陛下召見的時候我的表現讓你滿意,你就給我解藥,否則便是死路一條,對嗎?”

“非常正確。” “我憑什麼相信你一定會給我解藥,萬一你事後不認了呢?” “你在我手裡,你只能相信我。” “那換一種說法吧。你憑什麼相信我就一定會為了得到解藥聽從你的擺佈呢?萬一我對靖王的忠心已經到了寧願死也不出賣他的地步呢?” “你不是為了向靖王表忠心才來京城的,想想你的真實目的吧,雖然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梅長蘇瞇起眼睛看他,看著看著便笑了起來,“夏首尊,你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象賭徒,怎麼會突然之間如此冒險?單憑這個推測,你就敢相信我絕對不會在陛下面前翻供?” “當然不是,我自然還有萬全的準備。”夏江一抬右手,向側面凌空虛指,亭旁五步開外一株垂柳的枯枝隨之斷了一截,以絕不翩然的姿態落到了地上。

“好一招隔空煞氣!非內家絕頂高手不能為之。”梅長蘇很捧場地拍掌讚道。 “等你到了御前,如果敢隨心所欲亂說話,那麼等不到你說完,人就會像這枯枝一樣。” “你想在陛下面前殺人?” “既是隔空,我自然離你有一段距離,碰都不會碰你一下,怎麼能說是我殺的?” “夏首尊在欺負我不懂武功了。人和枯枝畢竟是不一樣的,先別說你的功力是否已達到憑隔空煞氣就能殺人的程度,既使你行,也絕不可能毫無痕跡。你就不怕當時蒙大統領也在,一眼就看破?” “那這樣他能看破嗎?”夏江說著手指微彈,連小臂也沒有動一下,桌上的茶杯已被推翻。 “這樣的確是看不破了,可這樣根本殺不了人,即使是對我這麼弱的人。”

“單憑這個當然不行。”夏江的表情有些得意,“但別忘了你當時已經服下烏金丸。” 梅長甦的眉睫不由自主地輕挑了一下。 “只要我以最輕的隔空手法,點一點你的膻中穴,烏金之毒便會立刻發作,你甚至來不及多說一個字,一切就會結束。” “可是我死在御前,陛下總會驚怒詳查吧?” “查不出來,你的天澶穴附近不會有任何傷痕,最終的結論會是……你是服毒自殺的。” “你不怕陛下懷疑是你毒死了我?” “我要想毒死你,在懸鏡司豈不有的是時間和機會,為什麼非要把你拖到宮里當著陛下的面毒死?這樣對我有什麼好處?我吃多了?” “這倒是,”梅長蘇點頭贊同,“看來我非死不可。” “誰說的?你當然可以不死,只要你……好好想想該怎麼說話……”夏江用手指撥弄了一下掌中的烏金丸,聲音裡的寒意似乎可以將一個人的血液從頭到腳全都凍住。 之後他便站起了身,走到茅亭外,負手看著圍牆上青灰的粗瓦,不再說話,也不再看向梅長蘇一眼。 很顯然,夏江想要留給這位麒麟才子一段時間,一段讓他認真考慮的時間。 大約一柱香之後,夏江重新走進亭內。梅長蘇仍是靠在石桌上歪坐著,兩隻眼睛微微低垂,看著青灰的地面。 “蘇先生,考慮好了沒有?” “沒有,”梅長蘇嘆了口氣,答道,“生與死,聖賢也常常選錯,何況是我。” “聖賢從來沒有自己選過死,他們只會勸別人去死。”夏江的聲音比此刻從亭外呼嘯而過的朔風更冷,“等這顆烏金丸到了你肚子裡你就會知道,活著永遠是對的。” 梅長蘇定定地看著夏江手裡那不起眼的黑色小丸,笑容開始變得有些勉強:“我猜我不能不吃吧?因為我在你手裡。” 夏江沒有答話,冷冷地邁前一步,一把捏住梅長甦的下巴。 “等、等等……”梅長蘇掙扎了一下,“我自己吃好了,大家斯文些不行麼?” 夏江凝目看了他片刻,放開了手,將掌中的烏金丸遞了過去。梅長蘇捏起來放在眼前細細地看了一陣,問道:“苦嗎?” “梅長蘇,”夏江靜靜地道,“你磨這個時間幹什麼?這裡是懸鏡司,還有誰會來救你不成?” “那可不一定。”梅長蘇用指尖捻動著黑黑的藥丸,“萬一真有人來呢,我能磨一會兒還是磨一會兒吧,等吃下它之後,我就變成你的牽絲木偶了,你想讓我說什麼,我就不得不說什麼。我想那種感覺,應該很不好受吧。” “能想明白這一點,蘇先生就是個聰明人。”夏江的視線將他全身鎖定,“我說過,懸鏡司沒有對付不了的犯人,你要么聽我的話,要么死,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梅長蘇苦笑了一下,“看來我低估了你,我應該逃的。” “你真以為自己逃得掉?這裡是京城,不是江左,你的江湖能力是有限的,靖王也遠遠達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在這裡,真正能左右局勢的人還是陛下,只要他同意提審,誰還能夠庇護得住你?”夏江俯下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梅長蘇,自從你決定選擇下下策,助靖王去劫衛崢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了步步都是險招,沒有安順日子過。” 梅長甦的神情終於嚴肅了起來,他把藥丸放在掌心,平託在眼前,慢慢問道:“夏首尊,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夏江的唇邊掠過一抹極淡的笑意,坐了下來。梅長蘇總算開始跟他認真談判了,對他來說,只要對手心有所圖,他就有趁機而破的機會。 “好,你問吧。” “你剛才曾問過我,為什麼不在江左逍遙度日,而要捲進京城這個旋渦中來,”梅長蘇緩緩將視線從烏金丸上移到了夏江的臉上,“我現在想問同樣的問題,歷代懸鏡司不涉朝爭,地位超然,陛下對你的信任也非常人可比,你又是為了什麼要蹚這趟混水?” “追捕逆犯,本就是懸鏡司的責任,也是對陛下的忠心。” “那你把衛崢好好關在懸鏡司地牢裡看著不就行了?等大年一過,開印复朝,再請一道旨意拖出去殺了,那多簡單輕鬆啊。”梅長蘇悠悠然地道,“幹嘛又露破綻又挖陷阱的?擔心靖王不來麼?” 夏江面不改色地道:“讓逆悖之徒露出真面目,也是對陛下的忠心。” “你不說實話,”梅長蘇搖了搖頭,“不過也沒關係,我隨口問問罷了,其實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置靖王於死地。” “哦?”夏江很有興趣地坐了下來,“說說看。” “因為你害怕他。” “害怕誰?靖王?”夏江仰天大笑,“你從哪裡得出這麼可笑的結論的?我為什麼要害怕靖王?” “你害怕靖王,”梅長蘇語調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就如同你當年害怕祁王一樣。” 夏江的笑聲沒有停,他堅持把最後幾聲笑完才將頭轉過來,但是雙眸之中的瞳孔早已收縮成陰寒的一點。 梅長蘇回視著他,目光穩定得如同凝固了一般,沒有絲毫的晃動,“祁王曾經計劃要裁撤懸鏡司,他認為一個真正的明君,身邊根本不需要懸鏡司這樣的機構存在。所以他建議陛下,朝廷法度應歸於統一,將懸鏡司併入大理寺,奉明詔行核查之權。當然,他心裡所設想的大理寺,也不是現在這烏七八糟的樣子。” 一股殺氣盪過夏江的眉睫,但梅長蘇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道,“這個建議,被陛下直接扣發了,很少人知道。可是你知道了,你還知道的是,就算祁王那個時候還不能實施他自己的建議,他將來遲早也要實施的。” 夏江霍然起身,此刻他已不想掩飾,兩道目光凌厲如箭,帶著怨毒的氣息射了過來。 “祁王死後,這個危險沒有了,你覺得很安心,直到靖王上位。靖王是祁王調教大的,而且他對懸鏡司更加沒有好感。如果說祁王還曾經考慮過裁撤後如何妥當安置你的問題,那麼靖王連這個也不會想的。他不把你五馬分屍,已經算是寬大了。”梅長甦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柔,夏江的牙卻越咬越緊,“對你來說,歷代相傳傳到你手裡的懸鏡司很重要,因為擁有懸鏡司而擁有的那些特權更加重要,但僅僅為了這些你就不顧天下大局去誣害一位賢王,那就是惡魔的行徑了。夏江,你是個惡魔,這一點,你自己心裡也清楚。” 隱藏多年的毒瘤突然之間被割破,深黑色的膿血迸發了出來。夏江的臉色剎那間變得異常猙獰,一把抓住梅長甦的衣襟將他拖了起來,扼住了他的喉嚨,“我明白了……你不是來輔佐靖王,而是來為蕭景禹翻案的!你到底是誰,是當年祁王府的舊人嗎?” “我只是一個仰敬祁王殿下的人,”梅長蘇仍是淡淡地笑著,“當年全天下遍布著仰敬祁王殿下的人,你應該知道的。” 夏江的手一緊,梅長蘇頓時覺得喉間巨痛,無法呼吸,等到眼前開始發黑時,突然又覺壓力一鬆,整個人一下子重重摔倒,烏金丸也隨之滾落在地,夏江一把抓起來,連同灰塵一起塞進梅長甦的嘴裡,再一推一拍,強行逼他咽了下去。 “真、真是不……不風雅……”梅長蘇一面喘息咳嗽,一面笑道,“吃……咳……烏金丸,連、連口好茶……咳……也不……配給我……” “什麼麒麟才子,什麼江左梅郎,”夏江的語氣聽著有說不出的陰狠,“我倒看你能風雅到幾時?” “我……我再風雅,卻比不上……咳……比不上夏首尊您膽子大,”梅長蘇平息了一下,道,“你逼我吃這個藥是何意呢?難道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居然還敢讓我去見陛下?” “你可以去見陛下,但你沒有機會說話了,”夏江把他從地上扯起來,丟在石凳上,“我現在只想讓你去死,但你不會死在懸鏡司裡。沒錯,你太厲害,厲害到讓我忌憚,厲害到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敢照樣錄成口供呈報陛下,因為我害怕裡面有我看不出來的陷阱。不過你再厲害有什麼用呢,我還是那句話,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我現在承認我鬥不過你,可是……我能要得了你的命。等收拾了你,我再去對付靖王……” 夏江剛說到這裡,面色突然一變,猛地回過身去,厲聲喝道:“是誰?” 話音未落,垂柳樹旁假山之後,已慢慢現出一條修長的身影。在全黑衣裙的襯托下,夏冬的臉色更加蒼白,發紅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的師父,面無表情。 “冬兒,”夏江怔了一下,“你怎麼過來的?” “因為是在懸鏡司裡面,所以春兄稍稍有些大意,我想了點辦法把他甩開了。”夏冬緩步上前,眸色迷離,“承蒙師父調教多年,如果這點本事都沒有,我還當什麼懸鏡使呢。” 畢竟是從小帶大的徒兒,夏江的神情略有些不自在,“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師父還沒有那麼激動的時候就過來了。”夏冬在茅亭的台階旁停下了腳步,仰起頭。她的臉色清淡如雪,眼眸中卻含著滾燙的淚水,“師父,我一直以為,懸鏡司世代相傳的,就是忠君、公正、為朝廷去污除垢的理念,您以前也一直是這麼教導我的……可為什麼,您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卻看不懂呢?” “為師在審問人犯,你先下去吧。”夏江冷冷地打斷了她。 “就算他是人犯,但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懸鏡司可以把毒藥塞進人犯的嘴裡?” 梅長蘇笑著插了一句嘴:“早就開始了,這烏金丸也是世代相傳,並非你師父自創,可別冤枉了他,只不過,現在還沒傳給你罷了。” 夏江頭也不回,一揮手就點住了梅長甦的啞穴,仍是對夏冬道:“對付非常之人,必須要有非常手段,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就不要多問。” 夏冬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字字清晰地問道:“師父,其他的事情我可以不問,但剛才你們所說的,我不能不問。當年……祁王的那件舊案,它與我切身相關。我想知道,您在中間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放肆!”夏江終於沉下了臉,“有你這麼質問師父的嗎?你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失望,是不是這個梅長蘇在你腦子裡灌了些什麼?祁王謀逆,罪有應得!難道你忘了,你的夫君就是因為這個才死在林燮手上的!” 夏冬透過模糊的淚眼,凝視著這個尊敬了多年的老者,心裡極度的失望,也極度的絕望。梅長蘇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看她,目光柔和而憐惜。他可以感覺到夏冬此刻的悲涼和憤怒,然而真相就是真相,它遲早都會擊碎所有虛幻的溫情,讓人看到背後那張冷酷的、已被私慾所扭曲的卑劣面孔。 “師父,徒兒最後一次求您……把解藥給他,回頭吧……”夏冬的聲音,此刻已變得零落而又顫抖,夏江那閃過殺機的眼睛,令她心寒徹骨,卻又不能逃避,“天道自在人心,如果不能悔悟,您就是殺十個梅長蘇,也於事無補……” 夏江的臉仍如封凍的江面,並無絲毫融化的跡象。雖然此時他還沒有下殺手的意思,但那絕不是因為師徒之情,而是礙於夏冬三品懸鏡使和將軍遺孀的身份,不能隨心所欲地處置。 但是僵局總不能一直持續下去,在片刻的猶疑後,夏江抓住梅長蘇,將他提了起來,同時口中發出一聲尖嘯。夏冬知道這聲尖嘯的含義,慢慢閉上了眼睛,沉默而冷淡地靜立著。 當綿長高越的嘯聲在空氣中蕩盡最後一絲餘音時,夏春和夏秋一前一後飛快地從遠處奔來,只有幾個縱躍,便來到了茅亭前。令人驚訝的是,夏秋此刻與夏冬的裝束一模一樣,居然也是穿著黑色的女裙,頭上插著相同的簪子,夏江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夏冬是怎麼甩開夏春的監看的了。 “師父,”夏春此時當然也發現了自己的錯誤,臉色頓時有些發青,忙來到夏江面前行禮,“請恕徒兒一時失察,沒有註意到……” “你不必說了,把夏冬帶回她自己房裡去,嚴加看守,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她出來,也不許任何人與她接觸。” “是。” 夏秋顯然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還不了解狀況的人,所以立即吃驚地衝上前來,問道:“師父,冬兒犯了什麼錯嗎,您為什麼這樣重罰她?” “尤其是你,沒有得到我的許可,絕不准許私下去見她!”夏江瞇了瞇眼睛,聲調更加嚴厲。 “師父……” “算了秋兄,”夏冬淒然一笑,胸口翻絞著與過去所信奉的一切完全割裂的痛楚,“不用再說了。師父想教一些新的東西給我,可是我學不會,也不想學,所以他生氣了……” 夏秋茫然地看了看她,再回頭看看師父鐵板似的臉色,顯然沒有聽懂。這時夏春走上前來,拉了拉夏冬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走。夏冬沒有反抗,順從地轉過身來,用哀涼的眼神看著夏春,道:“春兄,師父的這些本事,你是不是已經學會了?” 夏春掉開頭,迴避掉她的視線,改握住她的手腕。在被拉走前,夏冬回過頭來,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還不能說話,只能向她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雖然這微笑是那樣的溫潤柔和,夏冬的眼淚還是忍不住滾下了面頰。 這是女懸鏡使最後一滴脆弱的淚,當它無聲無息地落入足下的埃塵中時,夏冬的心已凝結成冰。 對於外界來說,懸鏡司府衙內所發生的這一切,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察知。但是,那場公開的劫獄風暴,和隨之而來的靖王回府閉門自省的消息,卻立即傳遍了朝野,最後甚至連靜妃被禁這種根本沒有任何詔命痕蹟的內宮隱秘,也暗暗地流傳了出來。 靖王現在已不是以前那個無足輕重,常常被人遺忘的皇子,他是七珠親王,地位與譽王比肩,雖然有些窗戶紙還沒捅破,但近來梁帝對他日益增加的恩寵和他本人在朝中越來越重的威望,都使得他已經成為備位東宮的有力人選。與這樣一個親王性命攸關的事件,自然而然會震動人心,掀起令人惶恐不安的亂潮。 就在這流言四起,朝局外僵內亂的微妙時刻,紀王爺的馬車轆轆駛出了他的府第,在簡單的儀隊擁簇下,向著宮城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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