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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大楚來客

瑯琊榜 海宴 8822 2018-03-11
宮燈八盞,穩穩地在前引路。各宮都已點起蠟燭,明晃晃地一片。可梁帝卻偏要朝最昏暗的地方走去,似乎刻意要尋找一種清冷和安靜。 走著走著,一股藥香突然撲鼻而來,他怔怔地抬頭,看見前面小小一所宮院,彷彿游離於這榮華奢腴的宮院之外般,未植富麗花樹,反而辟出一片小小藥圃,寧樸雅緻。 “這是哪裡?” 高湛忙道:“回陛下,這是靜嬪娘娘的居所。” “靜嬪……”梁帝瞇了瞇眼睛,似在回憶。是啊,靜嬪,景琰的母親……倒也常常見。年節等場合,后宮拜賀,她總是低眉順眼站在很靠後的位置,從來不主動說話,就如同她初進宮時一般。 “高湛,靜嬪入宮,有快三十年了吧。” 高湛背脊上冒出些冷汗來,不敢多答,只低低迴了個“是”。

“樂瑤生了景禹後,總是生病,拖了許久都不見大好。林府擔心,所以才送了醫女進宮貼身調理……朕記得,樂瑤待她,一向親如姐妹……” 宸妃林樂瑤,故皇長子蕭景禹,這些都是不能陪著一時心血來潮的皇帝隨便回憶的禁忌話題,高湛只覺得內衣都快被浸濕了大半,努力不讓自己的呼吸太急促,腰身彎得更低。 梁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你也不必嚇成這樣……去傳旨,讓靜嬪接駕吧。” “是。” 不多時,藥香縈繞的芷蘿院添了燈燭,靜嬪率宮婢們正裝出迎,跪接於院門之外。 梁帝並沒有細細看她,只丟下“平身”二字,便大步跨入室內。靜嬪忙起身跟上,過來服侍他寬下外衣,暗暗覷了覷臉色,柔婉地問道:“陛下看來疲累,可願浸浴藥湯解乏?”

梁帝想到她是醫女出身,自然精於藥療,加之確實覺得頭痛力衰,當下點頭許可。靜嬪命人抬來浴桶香湯,自己親配藥材,不多時便準備停當,伺候梁帝入浴,又為他點藥油熏蒸,按摩頭部穴位止痛。靜嬪雖然年紀已長,容色未見驚艷,但醫者心靜,保養得甚好,鬢邊未見華髮,一雙手更是滑膩修韌,推拿按壓之間,令人十分舒服。 梁帝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安靜閒適過了。 “陛下,蒸浴易口乾,喝口藥茶吧?”靜嬪低低問道,將細瓷碗遞至他口邊。梁帝眼也不睜,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甘爽沁香,毫無藥味,恍然間,激起了一些久遠模糊的影像。 “靜嬪……這些年,是朕冷落了你……”握了她的手,梁帝抬頭嘆道。 聽了這句話,靜嬪既沒有趁機傾訴委屈,也沒有謙辭遜謝說些漂亮話,只是淡淡一笑,彷彿根本不縈於心一般,仍然認真地揉拿著梁帝發酸的脖頸肩胛之處。

“一晃這麼多年,朕也老了……”梁帝倒是清楚她這種恬淡的性子,並不以為意,“要說什麼補償也給不了你,不過景琰孝順,你還是有後福的。” “陛下說得是,有景琰在,臣妾就知足了。這孩子孝心重,有情義,只要他在京城,必會常來請安。能看見他,臣妾怎麼都是開心的。” 梁帝瞟了她一眼,可見那雙柔潤清澈的眼中滿漾著的都是母性的慈愛,心中也不由一軟,“景琰是重情義的好孩子,朕何嘗不知道?只是性子拗了些……有些才氣,被抑住了,朕也沒給他太多機會。不過你放心,朕還是要關照他的,戰場凶險,以後也會盡量不遣他出去了……” “若是朝廷需要,該去還是得去,”靜嬪淡然地道,“宮外的事臣妾不清楚,但身為皇子,衛護江山也是應盡之責。這孩子雖然不愛張揚,但心裡是裝著陛下,裝著大樑的。如果陛下為了愛護他,一直讓他賦閒在京享清福,他反而會覺得更委屈呢。”

梁帝不由一笑,“說得也是。景琰就是心實,再委屈也不跟朕廝鬧,雖說君臣先於父子,但他也未免太生分了些。這性子,倒有幾分像你。”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陛下的皇子們自然也不都是同樣的性情了。” 梁帝眉尖一跳,又想起太子與譽王之爭,心口略悶。 對於歷代帝王而言,身邊要是有一個眾望所歸、德才兼備的儲君,那可真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所以他雖立了太子,但卻又一向愛重譽王,以此削弱東宮之勢,使其不至於有礙帝位之穩。不過太子景宣序齒較長,生母又是寵妃,本人也素無大錯,要說梁帝早有易儲之心,那卻又不盡然。直到近半年來,多次醜聞迭發,梁帝這才真正動了怒,有了廢立之意,放太子於圭甲宮,不許他再參與政事。本來譽王就是東宮的有力爭奪者,太子下位由他補上應是順理成章的事,只不過……

“靜嬪,你覺得譽王如何?”后宮也早有派系,無人可以商議,沒想到竟是這與世無爭三十年的低位嬪妃,才讓他可以毫無疑慮地開口詢問。 “臣妾覺得譽王容姿不凡,氣度華貴,是個很氣派的皇子。” “朕不是問他的樣貌……” “請陛下見諒,除了樣貌禮數,臣妾對譽王知之甚少。只是偶而聽起后宮談論,說他是個賢王。” “哼,”梁帝冷笑一聲,“后宮婦人,知道什麼賢不賢?這些話還不是外面傳進來的!現在朝堂議事,大臣們都以他馬首是瞻,倒還真是賢啊!” “這也都是陛下愛重的緣故。”靜嬪隨口淡淡道,“以前太子在朝時,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她彷若無心的一句話,卻勾得梁帝心中一跳。 太子以東宮之尊,奉旨輔政,在朝堂上都沒有這樣順風順水的局面,譽王現在還只是一個親王,便已有瞭如此的震懾力,一旦立他為儲,只怕……

“陛下,水已經溫了,請起身吧。”靜嬪似沒有註意到梁帝的沉思般,一面扶他起來,一面命侍女拿來絲巾為他拭去水滴,換上柔軟的中衣,扶到床榻之上安睡,自己跪在一邊,力道適中地為他捏腳。 “你也累了,”梁帝坐起半身,緊緊握住了靜嬪正在忙碌的手,“睡吧。” 靜嬪安詳地側過臉來,燈光掩去了歲月的許多痕跡,將她的膚色染得格外柔潤。在露出一個異常溫婉的笑容後,她輕輕答了一聲:“是,陛下……” 三天后,內廷同時下了三道旨意: 赦太子遷回東宮,仍閉門思過; 越氏恪禮悔過,復位為貴妃; 晉靜嬪為靜妃。 一時間朝野困惑,不知道這位聖心難測的皇帝陛下,這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在越貴妃重得封號的巨大光環下,靜嬪的晉位不是那麼引人注意。她入宮三十多年,未嘗有過失,生有皇子成年開府,得個妃位本是理所應當,只是多年被冷落、忽視罷了。所以后宮人等,在敷衍般前來祝賀後,依然大群大群地擁向了越貴妃的昭仁宮。只有極少數敏銳的人,將年前恩賞中靖王多得的賜禮與靜嬪此次晉位聯繫了起來,預先察覺到似有新貴即將崛起,從而前來極力交好。

但無論是靜妃也好,靖王也罷,母子們都表現出有些寵辱不驚的味道,有禮卻又疏遠,靜妃更是只有禮節性地接待,連賀儀都不收。除了朝見皇后時她站的位置有變以外,簡直讓人感覺不到這次升遷對她有什麼實際的意義。甚至有人認為,她的晉位只是皇帝陛下為了不讓越貴妃復位顯得突兀而順手拉來陪襯的。 靖王的表現與她稍有不同。他深知自己對朝臣們的了解不夠,也完全信任梅長甦的判斷和決策,所以一直很嚴格地按照梅長蘇所舉薦的人在進行結交,所有與他有來往的人他都待以同樣的禮節,但正是在這同樣的禮節下,卻隱藏著微妙的親疏差別。 梅長蘇心裡明白,靖王這樣取得人心的方式,需要更長久的時間,但同時,也會有更穩固的效果。 月餘前清明節氣後,霓凰郡主和穆青就已上表請求回雲南封地,梁帝一直不允,挽留至今。但大楚使團入京後沒有幾天,他就準了這道奏章,同意霓凰回南境鎮守,卻將穆青留了下來,理由是他襲爵未久,太皇太后不捨,要他多陪伴些時日。

這樣明顯留人質的行為幾乎在穆王府中掀起大波,隨兩人赴京的南境軍將領們無一不憤怒心寒。反而是霓凰更冷靜持重些,先鎮撫住部下,不讓不當的言論傳出府外,又精挑了信得過的心腹同留,對幼弟更是再三小心叮嚀,諸事都佈置妥帖了,這才安排自己的回滇事宜。 臨行前,她依次向京城好友拜別,最後,才來到蘇宅。 整修一新的蘇宅花園內,一派晚春韶光。海棠謝盡,桃李成蔭,繁華中又透著一股傷春的氣息。下屬們退出後,並肩立於荼花架下的兩人當不再是梅長蘇與郡主,而是林殊與他的小霓凰。 只是淡淡的一個眼神,淺淺的一個微笑,便能激起生死莫逆的信任之感,和溫暖心腑的濃濃親情。霓凰今日未著勁裝,穿一襲廣袖長裙,鬢邊一朵素色山茶,一枝白玉步搖,更顯女兒娉婷,只是那姣姣紅顏上的風露清愁,依然鮮明地表露出她肩上的千鈞之擔與心中的沉沉重負。

“林殊哥哥,霓凰此去,短時不能再見。我云南穆府在京中也算略有人脈,這面黃崗玉牌是祖父傳下的,持牌人的號令,就連青兒也必須要從。今日託付給大哥,萬望勿辭。” 隨著這懇切的話語,霓凰盈盈拜倒,雙手托出的,是一面凝脂般光潤的古玉牌,刻著篆體的一個“穆”字,底下繞著水波印紋。 梅長蘇神色清肅,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這面令牌之上。他心中明白,眼前這位獨力支撐雲南穆氏的女子向他鄭重託付的,不僅僅是面玉牌,更是心愛弟弟在京中的安危,一旦接手,便是十分沉重的責任。然而此時此刻,不容他猶豫,也根本沒有想過猶豫,唯一的反應,便是毫無謙辭地接過,將霓凰從地上攙起。 “你放心,皇上只是製衡,不是動了什麼心思。青兒雖少歷練,卻是機敏聰慧的孩子,有我在京城一日,他就不會有任何危險。”

霓凰的頰邊,漾著淺淺梨窩,但一雙如明月般清亮的眼睛中,卻蒙著一層淚光,“林殊哥哥,你……也要保重……” 梅長蘇向她溫和地一笑。多餘的話,不必再說,甚至連聶鐸也不必再多談起,只要彼此知道彼此的牽掛,知道彼此心中最純潔、最柔軟的那個部分,就已經足夠。 霓凰郡主於四月十日的清晨起程離開金陵,皇帝派內閣中書親送於城門以示恩寵。除了來盡禮的朝臣外,蕭景睿、言豫津、夏冬等人自然也都來了,不過在送行的人群中,卻沒有梅長甦的身影,反而出現了一個讓人覺得有點意外,卻又似乎應在意料之中的人。 從外貌上看,大楚正使宇文暄是個典型的南方楚人,疏眉鳳眼,身形高挑,肩膀有些窄,顯得人很清瘦,然而舉止行動,卻又透著股不容忽視的力度。 大楚王族不領兵,因此宇文暄並沒有跟霓凰郡主直接交過手。但無論如何、天下人都知道,歷代鎮守南境的穆氏與大楚之間百年難化的仇結,更不用說上代穆王便是在與楚軍交戰時陣亡的,而霓凰郡主本人也曾多次經歷生死一瞬的沙場險境。 所以這位大楚的陵王敢跑到大樑的京都城門外,來給敵對多年的南境女帥送行,確實還是有幾分膽色的。 看到這一隊來者的楚服與車馬楚飾之後,穆青的臉早已沉得像鍋底一般,與他相反,霓凰郡主的面上卻浮起了傲然的笑意。 “見過霓凰郡主。”宇文暄下了馬車,快步走上前來施了一禮。 “陵王殿下。”霓凰回了一禮,“這是要出城嗎?” “哪裡,我是專程來為郡主送行。”宇文暄眼角堆起笑紋。 穆青不耐煩地插言:“那你現在送過了,請回吧,我們還有話要跟姐姐說呢。” “這位是……”宇文暄凝目看了他兩眼,一副不認識的模樣,只待手下湊過來小聲說了兩句什麼,才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啊,原來是穆小王爺。請恕我眼拙,我們楚人嘛,一向只知有霓凰郡主,不知道有什麼穆王爺的。仗都讓姐姐打了,小王爺真是有福,平時愛做什麼?繡花嗎?可惜我妹妹沒有來,她最愛繡花了……” 既便是有些城府的人,也受不住他這刻意一激,更何況年少氣盛的穆青,當即漲紅了臉跳將起來,卻又被姐姐一把按住。 “陵王殿下也很眼生,”霓凰郡主冷冷道,“霓凰在沙場之上從未見過殿下的踪影,可見同樣是不打仗的,莫非平日里也以繡花自娛?” 宇文暄嘻嘻一笑,竟是毫不在意,“我本就是遊手好閒的王爺,不打仗也沒什麼,可穆小王爺身為邊境守土藩主,卻從未出現在戰場王旗之下,這不是有福是什麼?我可真是羨慕他呢……” 穆青怒氣上撞,猛地掙脫了姐姐的手,身體前衝的同時抽出隨身利劍,直指宇文暄的咽喉,大聲道:“你給我聽著,我襲爵之後,自然不會再讓姐姐辛勞,你若是男人,就不要只動口舌之利,你我戰場上見!” “嘖嘖嘖,”宇文暄咂著嘴笑道,“這就生氣了?現在貴我兩國聯姻在即,哪裡還會有戰事?就算不幸日後開戰,我也說了自己不會上戰場,所以這狠話嘛,當然是由著穆王爺放了。至於我是不是男人……呵呵,穆王爺這樣的小男孩,只怕是判斷不出的……” 霓凰郡主皺了皺眉。這宇文暄一張利嘴,擺明是挑弄穆青生氣,自己若是出面維護,更讓人覺得穆青是在受姐姐翼護,不由心中有些猶疑。 正在此時,蕭景睿踏前一步,冷笑一聲道:“陵王殿下,既然你明知兩人並無機會決勝於沙場,還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穆小王爺剛剛成年襲爵,日後王旗下必少不了他的影子,你要真是羨慕他將來可以統率鐵騎大軍,而你卻只能一直閒著繡花的話,只管明說好了。我想穆小王爺也不會吝於給你個當面交手的機會,只是不知陵王殿下敢不敢接呢?” 穆青咬緊了牙根道:“沒錯,廢話少說,陰陽怪氣地挑釁,算什麼本事?你我現在就可以交交手,若是你沒有膽子與我一戰,叫你的手下來,幾個人上都行!” 言津豫看那宇文暄雖身形勁瘦,但腳步虛浮,武學造詣顯然遠遠遜於武門世家的穆青,心裡明白蕭景睿的意思是要結束掉處於弱勢的口舌之爭,幹乾脆脆地當面對決,當下也幫腔道:“我們大樑風俗與貴國不一樣,喜歡實力說話,不喜歡清談,尤其是男人更不喜歡。陵王殿下,您還是入鄉隨俗,嘴裡少吐幾朵蓮花,省口氣切磋一下如何?” 宇文暄的視線輪番在兩個年輕人的臉上繞了一圈,突然仰天一笑,道:“都說大樑人物風流,看兩位也算是俊雅公子,怎麼學了燕人的脾氣,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 “你到底敢不敢打?不敢趁早說,誰愛聽你磕牙?”穆青怒道。 “敢,怎麼不敢?”宇文暄眸色突然一冷,伸手輕撫著頂冠上垂下的翎尾,“不過今日大家都是來為郡主送行的,兀自爭起勝來,實是對郡主不恭。敝國上下都知道,我這人雖然什麼都敢做,卻就是不敢冒犯佳人。所以今天嘛……諸位就是把我卸成了八大塊,我也是不會動手的。” “不敢就是不敢,唆那麼多幹什麼?”穆青撇著嘴回身一拉姐姐,“咱們到長亭上去吧,不用理這個有嘴沒膽的人。” “我話還沒說完,穆小王爺急著走做什麼?是不是怕一不小心,逼我真的答應了?”難得宇文暄此時面上還盪著大大的笑容,更難得的是他的眼睛裡竟半點笑意也無。 “哼,”穆青用眼尾斜了斜他,“你也不過只有點激將的本事,我多聽幾句就習慣了,要是沒什麼新招,小爺我還不奉陪了。” 見他能這麼快就按捺住自己的情緒,不再隨著宇文暄的牽引走,霓凰郡主的唇角已輕輕上挑。 宇文暄歪頭看他兩眼,突然放聲大笑,道:“有趣有趣,小王爺真的只當我說說罷了嗎?今日我雖然是絕不會出手的,不過……”說著他的目光直直地轉到蕭景睿身上,笑道,“我有個朋友一向久慕蕭公子大名,意圖討教,不知肯賞臉否?” 他的目標突然轉移,倒讓人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身為被挑戰者,蕭景睿當時不能有片刻遲疑,立即踏前一步,正色道:“在下隨時候教。” 宇文暄定定地凝視了他半晌,滿臉的笑容突然一收,語調也隨之變得嚴肅起來:“多謝蕭公子。念念,蕭公子已經應允,你來吧。” 跟隨這位大楚陵王來到現場的,一眼掃過去共有八人,看服飾有兩人是馬夫,五人是侍衛。最後一個,穿著一身雪青色的箭衣,身形略薄,金環束髮,周身上下無所裝飾,只有腰間垂著一條極精緻的刺繡流蘇,單看裝束,判斷不出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乍看這人第一眼時,只覺得他容貌平平,表情木然,但等他緩步走近了些後,江湖歷練較多的霓凰、夏冬已看出他戴了隱藏真容的人皮面具,蕭景睿也瞇了瞇眼,大約同樣察覺到了異樣。 要說人皮面具這種東西,無論做得多少精巧,畢竟是死皮一張,無法契合活人臉上微妙的肌膚變化,因此很難瞞過真正觀察細微的人。所以自它問世以來,江湖人戴它的情況是越來越少,頂多就是拿來當一個不容易被揭開的蒙面巾用,意思就是“你看出我戴了面具也無所謂,反正你看不到我真正的樣子就行了”。 “蕭公子,請。” “請。” 兩人相向而立,抖劍出鞘,以起手之式向對方微施一禮。言豫津忍不住笑了起來,“景睿一向懂禮貌,想不到這個念念也這麼講禮。” 可夏冬和霓凰卻暗暗交換了一下眼神,目光都凝重了起來。 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起手式,但兩位女中高手已隱隱猜到了這位挑戰者是何人。 片刻寂然後,龍吟聲沖天而起,在兩道劍光的炫目華彩下,持劍人的身影彷彿都已經變淡。劍勢融為劍招,劍招滲出劍氣,劍氣化作劍意,劍意最後幻凝為一縷劍魂,魂魂相接,並無絲毫的激烈,卻又讓人背心發涼,劍風剛一迫近,竟連髮根都被狂風吹起般,根根直立。 這是一場真正的比試,不是決鬥,不是拼殺,就只是兩派劍法的比試。對戰雙方似乎有默契一般,全都沒有下任何殺手,卻又都是全力以赴。以招應招,以招拆招,以招迫招,以招改招,一時間竟不分上下,越戰越酣,連圍觀者的神情都不由自主地越來越認真,越來越投入。 然而這場比試進高潮進得快,結束得卻也不慢。兩人正纏鬥至難分難解處,蕭景睿劍勢突緩,回臂旋身,眉宇一凝,扣指捏起劍訣,天字訣如天馬南來,空闊含容,泉字訣如水勢奇詭,流沖盪卷,其高遠如天,其噴突如泉,俯仰折衝間,似漫天水霧撲面而至。對手也不甘示弱,正面迎擊,左右手交握,竟成雙手握劍之勢,掄捎之間凌厲加倍,其靈透卻又不減,幻出一片奪目光網。眼看著劍霧與光網即將相接,兩道身影就令人驚詫地凝住了,好似一首曲子正嘈嘈切切響成一片時,突地戛然而止。塵埃初定後,那念念一揚首,額發飛落少許,蕭景睿隨即抱拳道:“承讓。” 念念半晌沒有出聲,面具掩蓋之下,不知他表情如何,只看得出他目光凝結,似在發呆。宇文暄目露關切之色,上前撫住他背心,低聲問道:“念念,你可有受傷?” 念念輕輕搖頭,挺直腰身看了蕭景睿片刻,一開口,嗓音依然平靜悅耳:“蕭公子深諳天泉劍意,而我對遏雲劍法卻領悟不足,今日一戰,是我敗於蕭公子,而非遏雲劍敗於天泉劍。請轉告令尊勿忘舊約,家師已至金陵,擇日當登門拜訪。”言畢轉身就走,倒是乾乾脆脆。 “郡主一路順風,我也不耽擱各位了,告辭!”宇文暄揚袖撫胸,行了個楚禮後,帶了手下,也匆匆跟著離開。 蕭景睿凝視著那一行楚人遠去的背影,劍眉微鎖,面色有些沉重。言豫津抓了抓頭,若有所思地道:“遏雲劍?莫非這個念念的師父就是……” “岳秀澤,楚帝殿前指揮使,瑯琊高手榜排名第六,或者說,現在已經是第五了……”夏冬甩了甩散於頰邊的一綹長發,眸色幽沉。 “第五不是大渝的金雕柴明嗎?”言豫津問道。 “我前幾天才得到的消息,岳秀澤大約一個月前約戰柴明,在第七十九招時將他擊敗……看來這短短一年,他進益不小呢。” “已經擊敗了柴明啊,難怪他接下來就要找卓伯父了呢。”言豫津看了好友一眼,“景睿,聽那人的意思,好像卓伯父跟岳秀澤有什麼舊約?” 蕭景睿點了點頭:“卓家爹爹以前曾與岳秀澤交手兩次皆勝出,若是那時訂了什麼再戰的約定,也是很有可能的。” 霓凰郡主沉吟著道:“岳秀澤也算大楚貴官,這次跟使團一起入京,竟沒有亮出他的身份,可見他此行的目的無關公務,只是為了挑戰排名比他高的高手罷了。” 言豫津見蕭景睿的神色有些沉重,便敲了敲他的手背,微笑道:“卓伯伯縱橫江湖這些年,哪年不要接十幾份挑戰書的。此地又是我們大樑的地盤,岳秀澤還能有什麼花招不成?只要是公平一戰,勝負只憑實力,勝固可喜,敗也非恥,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蕭景睿溫和地回了他笑,道:“我倒不是擔心,遏雲劍與天泉劍並不相剋。岳秀澤有進步,卓家爹爹這一年也沒閒著,哪裡輪得到我擔心了?我不過是在想,明明是岳秀澤準備挑戰我卓爹爹,怎麼那位念念公子會先跑來跟我比試一番?” “這有什麼奇怪的?”言豫津笑道,“他是遏雲劍傳人,你是天泉劍傳人,他師父正鉚足了勁兒要跟你爹比武,他會一時好奇,想要先試試天泉劍的深淺也是情理之中的啊。” “這個我明白,可他要試天泉劍法,怎麼會找到我?按道理應該找青遙大哥才對吧?” 言豫津聽他這樣說,也有些不明所以,夏冬卻在旁笑了起來,搖頭道:“他找你才是對的。我剛才看得仔細,那個念念雖掩蓋了真容,但是骨骼尚未終定,劍力稚嫩了些,年紀最多二十歲,想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斤量不足以挑戰卓青遙,而我們景睿公子出了名的溫厚,天泉劍法的造詣也是有口皆碑,不找你找誰?” 霓凰徐徐嘆道:“這位念念姑娘雖年輕,修為已是不凡,可見岳秀澤是用心調教了她的。可惜我今日起程,不能親眼目睹天泉、遏雲之戰,戰果如何,只能請各位寫信相告了。” 夏冬莞爾一笑,“一定,一定。”接著斜飛的眼角一挑,瞟向身邊,“餵,小伙子們,發什麼呆啊?沒聽見郡主的吩咐嗎?” 言豫津連喘幾口氣,瞪著眼睛道:“郡主剛說什麼?念念……姑娘?” “對啊,”夏冬歪了歪頭,“你沒看出來?” 言豫津呆呆地將目光轉到蕭景睿臉上,“景睿,你看出來了沒?” 蕭景睿雖沒有瞠目結舌的表情,但吃驚程度其實也不下於言豫津,見他問,脖子僵硬地搖搖頭,“我……我沒注意……” “沒什麼啦,”穆青安慰道,“我也沒看出來。” 言豫津看了這位小王爺一眼,心想你沒看出來那是正常的,但因為大家不算很熟,這句話最終也沒說出來。 “好了,時辰不早,郡主也該起程了。有道是送君千里,終需一別,大家就在此處分手吧。”夏冬習慣性地順手擰了擰言豫津的臉,最後才回頭看著霓凰,低聲道,“郡主,一路保重。” 蕭景睿聞言也感到歉然,“我們本來是為郡主送行的,卻無端爭鬥起來,誤了郡主的行程,實在抱歉。” 霓凰郡主爽朗笑道:“我又不趕這一會兒的時間,有什麼好愧疚的?再說方才那場比試著實精彩,反而壯了我的行色呢。” “姐姐,”穆青有些戀戀不捨地道,“你既然想看天泉、遏雲之戰,就再多留兩天,看了再走嘛。” “又胡說了,”霓凰郡主雖蹙眉斥責,但眸中卻是一派溫婉,撫著弟弟的頭道,“行程已報陛下,豈能隨意更換?我看不到,你替我看也是一樣的。” 言豫津笑呵呵地把穆青扯過來,刻意舒緩氣氛,“那我們就得要串通景睿了,岳秀澤約戰卓伯伯一定是私下的,如果沒有景睿通風報信誰會知道他們定在何時何地啊。” 蕭景睿一本正經地道:“這個要卓爹爹同意才行。” 言豫津偏著頭道:“算了吧,你的情況我還不知道,雖然謝伯父待你一向嚴厲,可是卓伯伯卻一直把你寵得像個寶,只要你幫我們撒個嬌,他什麼都會同意的。” 被他一打岔,穆青總算穩住了情緒。為了不讓姐姐傷感擔心,他努力振作起精神,露出甜甜的笑容,“說得也是。我想用不了多久,皇上就會准我回藩的,姐姐不用牽掛。” 霓凰微笑頷首,拍拍弟弟的手背,又輕撫了一下他頰邊被風吹亂的頭髮,女將軍的如鐵心志掩住了為人姐的柔腸百轉。後退幾步後,她決然轉身上馬,唇邊一直含著笑意。 “雲南不是天涯,再會之日可期,請大家留步吧。” 隨著一聲清脆的鞭響,回滇的輕便馬隊正式出發。霓凰郡主向帝京投去最後一眼,撥轉馬頭,只輕輕一夾馬腹,胯下坐騎便微微一嘶,揚首奮蹄,沿著黃土煙塵的官道,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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