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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麒麟之才

瑯琊榜 海宴 13860 2018-03-11
當梅長蘇與霓凰郡主在迎鳳樓上賞景談心時,寧國侯府錦棚裡的幾個年輕人都有些心神不寧,等他一回來,便全都圍了過去。 “郡主跟你說了什麼?”言豫津好奇地沖在最前面。 梅長蘇面上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眨眨眼睛道:“郡主誇我,長得像一隻麒麟……” “麒麟?”言豫津愣了一下,“就是那種四不像的聖獸?你確認郡主這是在夸你?” “胡說什麼啊,”謝弼推了他一把,“郡主是誇蘇兄有麒麟之才!” 梅長蘇瞟了這位二公子一眼,什麼也沒說,謝弼這才反應過來,立刻滿臉通紅,自知言語有失。不過言豫津並沒有接著他的話追問,反而高高興興地拉著梅長蘇跟他講述剛才的打鬥,連神色微動的蕭景睿也像是根本沒聽到一樣,回身到棚外叫侍從換熱茶進來。

梅長蘇不由心中微有感慨。這兩個人,一個大大咧咧毫無機心,一個溫和單純柔順善良,但比起陷於政事權謀之中的謝弼,反倒要更敏銳一些,至少知道什麼話聽到了都要當做沒聽到一樣。 不過謝弼竟然知道“麒麟之才”這樣的說法,說明他在譽王幕中的地位絕對不低。因為無論是一個太子也好,一個王爺也罷,追著延攬什麼麒麟這種事,若是傳到了當今皇帝耳中,肯定會惹起他的忌怒,所以除了心腹中樞,他們不可能讓其他人知道這個隱秘。就連霓凰郡主,梅長蘇也還一時推測不出她是從什麼途徑查知這件事的。 “後來他就閃啊閃啊,本來對方也拿他沒什麼辦法,可他忘了這是在一個高台上,正閃得高興呢,腳下一空,就掉下來了!哈哈哈……”言豫津大笑了一陣後,突然把臉一繃,怒道,“蘇兄,你有沒有在聽我講?”

“有聽啊。” “這不好笑嗎?” “很好笑啊。” “可是你都不笑!” “我在笑啊……” 蕭景睿過來打了言豫津一拳,“人家蘇兄有氣質,笑得斯文,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一笑起來就恨不得在地上打滾?” 言豫津正待反駁,謝弼突然輕咳了一聲,低聲道:“太子殿下和譽王殿下朝這邊來了。” 棚內頓時一靜,梅長蘇緩緩站起身,揚聲道:“飛流,來的是客人,不要攔。” 外面剛傳來悶悶的一聲“哦”,便已有人拖長了聲音宣報:“太子殿下到——譽王殿下到——” 前後腳進棚的這兩個人,一看便知是兄弟,都是高挑韌健的身形,深目薄唇的容貌。太子蕭景宣今年三十五歲,唇邊有兩道很深的口鼻紋,氣質略顯陰忌;而三十二歲的譽王蕭景桓眉目更為舒展些,一進來就刻意露出平和的微笑。

棚內諸人一齊行下國禮,當然立刻就被扶起了身。 “景睿和豫津又出去玩了好久才回來吧?真是讓本王羨慕。”譽王蕭景桓曾奉旨照管過在御書房唸書的這些世家子弟們,所以比起太子來,他與在場諸人的關係要更加熟稔一些。他笑著撫了撫蕭景睿的肩膀,“早就听說你們三個帶了貴客進京,只是這一向瑣事纏身,一直找不到時間來拜會。” 太子暗暗撇了撇嘴。什麼找不到時間?如果不是兩府互相觀察牽制,只怕謝弼報告給他的當時他就立馬飛奔了過去,饒是這樣,他還不是第二天就求了皇后娘娘去攬人嗎?聽說還被人家送了根軟釘子吃,活該! “這位就是蘇先生了,果然風采清雅,”譽王繼續笑語晏晏,“江左十四州能多年安康,民生平穩,全是多虧了貴盟匡助地方。本王一直想要禀奏聖上,給貴盟予以嘉獎,只是恐怕貴盟心志清高,不屑於俗譽,故而未敢擅動。”

梅長蘇淡淡地道:“在下蘇哲,隨友入京,與江左盟沒有絲毫關係,請譽王殿下不要有所誤會。” 見譽王被這軟綿綿的一句話頂得無語,太子頓時心頭大快,趁機道:“此言極是,蘇先生就是蘇先生,扯那麼遠幹什麼?聽說先生有體弱之症,入京是為了遊賞散心,不知都去過哪些地方了?” “啊,我帶蘇兄在城裡逛了一天,什麼清樂坊、上墟市、夫子廟、許願池都去過了!”言豫津一派天真地搶著答道。 “這些都是你喜歡玩的地方,”太子嗔怪地瞪了言豫津一眼,“人家蘇先生情趣高雅,哪裡愛去這些俗艷喧囂之地?要說金陵盛景,還是在郊外,只可惜大多圈進皇家苑林中了。先生如果有興趣,就請收著這個出入的玉牌,雖沒什麼大用,但拿來開道還是方便的。”

他雖然說得謙遜,但那塊淨白脂玉加蓋璽章的令牌一亮出來,大家誰不知道它的分量?謝弼眉尖一跳,不由看了譽王一眼。 暫居下風的譽王抿了抿嘴角,冷眼瞧著梅長甦的反應。只見這位江左盟宗主用指尖拈住牌穗,拿到眼前隨便瞟了瞟,唇邊閃過一縷淡淡的笑意,叫了一聲:“飛流!” 一眨眼的工夫,那俊秀陰冷的少年便出現在梅長蘇身邊,幾個貴公子看慣了沒什麼,倒把兩個皇子嚇了一大跳。 “來,把這個拿著。以後我們飛流出去玩的時候就可以愛怎麼走怎麼走了,如果再有大叔把你捉下來,就拿這個牌子給人家看,記住了嗎?” “記住了!” “好,現在去玩吧。” 大家眼前一花,少年又消失了踪影。太子愣了半天,臉色有些難看,譽王卻一副暗中笑得肚痛的表情。

這塊玉牌可是加蓋了皇帝大寶璽印的一道令符,除了太子,連王爺們也未蒙賜有,絕對是身份的象徵,憑此牌,所到處可令百官俯首。結果人家如此大手筆地送出見面禮,他居然轉手就拿給自己的護衛玩去了,簡直不知道是該說他不識寶,還是該說他太不給面子…… “其實遊玩也是很費體力的,”現在又再次輪到譽王振作精神,“蘇先生還是該先行調養身子才是。剛巧本王這裡得了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千年首烏,最是滋補的。另外,在我靈山別宮裡有股藥泉,常浴此泉可益氣補神,連父皇都讚不絕口,不妨請先生過去住一段時日,本王也好與先生談論一下辭賦文章,沾一沾這榜首公子的雅氣。” 他這個建議一出,連蕭景睿都不禁有些動容。想起這一路上梅長蘇稍加勞累便麵白氣喘,晚上也時常咳個半宿,那千年首烏與靈山藥泉無疑很難讓人拒絕。

“你最近這麼忙,父皇不是瞧你能幹,一連交辦了好幾件差事給你嗎?”太子冷笑了一聲道,“你哪裡有時間陪蘇先生去什麼靈山別宮啊。” “皇兄不必擔心,兵部和淇州那兩樁差使已經辦好了,昨兒才回了父皇,正準備今天回禀皇兄您呢。至於慶國公的那樁案子,派出去的欽差還沒回來呢,一時且開不了審。這幾日正好是個空閒期,怎麼也得讓小弟松泛幾天不是?”譽王笑著回話,態度極為恭敬,卻讓太子恨得牙癢癢,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人欠揍,巴不得現在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可以上去痛痛快快地扇上兩掌。 “譽王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梅長蘇瞧著這表面上兄友弟恭,實際卻像對烏眼雞似的兩兄弟,慢吞吞地躬身為禮,“只是這一向服的是寒醫荀珍先生特意為我調製的丸藥,不能擅加進補,那千年首烏是何等寶物,不要白白浪費了。至於靈山別宮的藥泉,只怕我要先寫信問問荀先生,如果他說洗得,我再去叨擾殿下吧。”

太子一看梅長蘇也拒絕了譽王,心里頓時舒服了好些,忙道:“可不是,調理病體萬萬馬虎不得,怎麼能看什麼藥貴就往嘴裡吃,看什麼水好就跳進去洗呢?你府上要是沒有比寒醫荀珍更好的大夫,就不要亂給蘇先生出主意了。” 譽王心裡明白,當著太子和自己的面,梅長蘇是不可能明確表態偏向哪一邊的,所以今天不過是大家來見個面,彼此品察一下對方,真正的水磨功夫還在後頭,不能急於一時。於是立即哈哈一笑,一副大度的樣子道:“這個是本王疏忽了,可惜此處無酒,否則一定要自罰三杯才是。” 太子站起身來道:“景桓,人家蘇先生今天是來看比武的,我們就不要多加叨擾了,這就走吧?” 譽王略加思忖,想到太子所贈的玉牌雖然被轉手給了護衛,但好歹算是收了,自己豈能平白地落了下風,忙向謝弼使了個眼色。

“對了蘇兄,”謝弼心領神會,立即叫了一聲,“您不是一直想著要去憑弔黎崇老先生的教壇遺跡嗎?我記得老先生有些手稿……” “在我府上,在我府上,”譽王立即接過了話茬儿,“黎老先生也是本王一向敬重有加的鴻儒,故而收藏了幾本老先生的手稿,怎麼蘇先生也是……” “黎老先生門生遍於天下,蘇兄也曾在他壇下聽講過呢。”謝弼附和著道。 “這可真是巧了,”譽王拊掌一笑,“以後就更有得切磋了。” 這一下投其所好,連梅長蘇也不禁目光閃動,輕聲問道:“是哪幾本手稿呢?有《不疑策論》嗎?” “有,有,”譽王大喜道,“就在本王的藏書樓內。先生如果想看,儘管到府中來,絕對沒有人敢攔先生的大駕。” 他不提要贈送書稿,而只是請梅長蘇來看,分明就是以此為餌,引得人常來常往。太子看著情況不對,不禁有些著急,忙道:“景桓你也未免太小氣了,不就是幾本書稿嗎?人家蘇先生喜歡,你送過去就是了,還非要人家到你家裡去看……你要真捨不得,那幾本書值多少錢,你出個價,我買了送蘇先生。”

被他這樣一激,譽王只好道:“我只是怕先生不收,先生若肯笑納,自然是立即送過去。” 梅長蘇淡淡一笑,“既然也是譽王殿下心愛的書稿,蘇某怎能橫刀奪愛?” “哪裡哪裡,蘇先生如今這般才名,如果黎老先生在世,必視你為第一得意弟子,這手稿歸於先生之手,那才真是再恰當不過了。”譽王一面裝著大方,一面忍不住又刺了太子一句,“不過小弟還是要冒昧地說一句,皇兄剛才的話可有些不對,這幾本手稿在尋常人眼裡不算什麼,但在敬重老先生的人眼裡,那都是無價之寶,皇兄說'出個價'之類的話,蘇先生聽了可要難過的……” 太子頓時氣結,但他確實素來不愛讀書,弄不懂這些文人的心思,擔心又說錯什麼話,平白地得罪了梅長蘇,當下也只好忍了這口氣。 兩人這一番較量,也說不上有什麼大贏大輸,眼見著梅長蘇神思倦怠,不好久留,各自又客套地關心了幾句,便一起出去了。 言豫津早就不耐煩在棚裡聽他們陰一句陽一句地鉤心鬥角,自己一個人跑到外面看比武,見他們走了這才跑了回來,只見梅長蘇坐在椅上不停地咳嗽,蕭景睿在一旁給他輕輕拍背,忙問道:“蘇兄怎麼了?又犯病了嗎?” “沒什麼……”梅長蘇接過蕭景睿遞來的茶喝了一口,拭著眼角咳出來的眼淚,“太子和譽王殿下都佩了一種香……有些聞不慣……” “啊,我知道,那是東海產的龍涎香,皇上賞的,只有他們兩人才有呢。香氣確實濃烈,難怪蘇兄聞不慣,不過聽說提神是最好的,還有壯陽的功效呢。” “是嗎……”梅長蘇隨口應著,眼尾瞟了瞟站在一旁彷彿並沒有仔細聽他們說話的謝弼。 自己厭惡龍涎香的信息多半今天晚上就會由謝弼傳給譽王,所以譽王下次見自己的時候一定不會再佩香。而蕭景睿和言豫津都肯定不是太子的人,那麼應該沒有人會告訴太子這個消息,可如果他下次見自己時也刻意沒有佩香的話,那至少說明譽王府中也潛有太子的諜探。 這之後終於清靜了許多,沒有再來什麼形形色色的訪客,讓他們安安靜靜地看了幾場比試,雖然尚沒有高手出現,但也不算乏味。 午後有一個時辰的停賽休息時間,迎鳳樓上仍是簾影浮動,看不出皇帝陛下還在不在,估計他也只是露一露臉,應該不會堅持一連幾天都坐在上面從頭看到尾的。言豫津不知什麼時候已安排人送來了酒菜食盒,興致勃勃地聊著上午的事,等著下午開賽。所有人中,大概也只有他才是真真正正把心思放在比試上面的。 重新開賽沒過多久,謝弼便找了個藉口消失。蕭景睿見梅長蘇慵慵倦倦的樣子,建議提前回府去。言豫津幾番挽留不住,也只能孤零零地站在棚門旁送他們走了。 一上馬車,梅長蘇就仰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蕭景睿也不打擾他,只靜靜陪坐在一旁,彷彿也在想什麼心事似的。車廂慢慢地晃動著,氣氛十分的平和,但又有一些淡淡的凝滯。 正這樣安靜地走著,馬車外面突然傳來了呼叱之聲。蕭景睿掀開車簾探出頭去,只見前面不遠的拐角處圍了一群人,一輛馬車停在人堆中間,裡面還傳來打罵的聲音。 “景睿,停車看看出了什麼事。”梅長蘇也支起身子向外看去,“我聽到有孩子的聲音。” “好。”蕭景睿應著,喝令馬夫停車,自己跳下車去走近了一看。其實圍在一起的都是穿著同樣家丁服飾的人,那輛馬車前掛著“何”府的燈罩,街上的閒人們都沒敢走近,只遠遠站著看熱鬧。 蕭景睿眉頭一皺,大概已經猜出又是什麼人這樣當街擺威風,擠進內圈一看,果然就是吏部尚書何敬中之子何文新,正用腳踹著一個瘦小的男孩子,一面打一面罵著:“你這小雜種,到處亂竄什麼?驚了本少爺的馬,害得本少爺差點摔下來……”說著又從身邊隨從手中奪過馬鞭,正準備用力抽下去,卻被人一把抓住。 “誰他媽的敢……”何文新悶頭悶腦地罵了半截,這才看清了蕭景睿的臉,後半句話也咽了下去。其實京城裡真正的世家子弟一般都家教良好,很少這樣當街惡形惡狀,縱然有一些骨子裡同樣沒把平民百姓放在眼裡的人,多半也會自矜身份,不屑於親自又打又罵的。這何文新父親是科舉出身,做官後四處調任,兒子放在祖母處嬌溺,未免有些失於管教,進京沒幾年,已是惡名昭彰。虧得他還算有些眼色,惹不起的人平時根本不惹,才混到了今天還沒出事。此刻見是蕭景睿出面,哪裡還敢多話,只訕訕地說了兩句“算了,懶得計較”,便帶著手下飛快地走了。 蕭景睿雖然生氣,但又不可能去把人家捉回來再打一頓,只好搖搖頭,蹲下身子去看那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看起來十歲左右的樣子,臉上有幾道紅紅的掌印,略略浮腫。見打他的人走了,這才微微直起蜷縮的身子,飛快地四處爬著去撿拾散落一地的書籍,重新壘成高高的一疊,用一張舊包袱皮包裹,可是書多布少,半天也打不成結。 “你叫什麼名字?”蕭景睿也幫著撿了幾本書回來,碰碰那男孩的肩頭,“你應該已經挨了好幾腳吧,受傷了沒有?” 那男孩瑟縮著躲開他的手,低頭不語。 “景睿,”梅長蘇在馬車上叫道,“把那孩子帶過來我看看。” “哦。”蕭景睿伸手抓住男孩的胳膊,溫言道,“這麼多書你怎麼抱得動啊?我找個人幫你拿,走,我們先過去。” “我抱得動……”男孩小聲嘀咕著,但終究不敢大掙扎,被蕭景睿半拖半抱地帶到了馬車旁,一把塞進了車廂裡。 梅長蘇溫暖柔軟的手按在男孩的肩上,依次向下,輕柔但仔細地檢查了他的全身。手掌按到肋下時,那孩子受痛般地叫了一聲,向後躲了一下。 “這里大概傷到了。”蕭景睿從後面扶住了男孩的身體,輕輕解開他的上衣,可一看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見瘦小的身軀上,除了肋骨處有一處青紫新傷外,竟還遍布舊傷,粗粗一看,彷彿有棒打的、鞭抽的,甚至還有烙鐵烙的,雖然痕跡都有些淡了,但仍可以想像當時這孩子受的是怎樣的折磨。 “你是誰家的孩子?”蕭景睿難掩震驚,大聲問道,但轉念一想,又改口問道,“你是哪個府裡的小廝嗎?是誰這樣經常打你……” “沒有……”那孩子立即否認道,“好幾年沒有了,這是以前……” “就算是以前也跟我說,是誰打的?” “景睿,”梅長蘇輕聲阻止道,“別問了,這孩子肋骨就算沒斷也有裂痕了,先帶回府去請個大夫細看一看。還有那些書,都抱進來吧,看這孩子一直記掛著他的書呢……” 他這話沒有說錯,那男孩一看到所有的書都被抱了進來,明顯鬆了一口氣,小聲哀求道:“我沒事,你們放我下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你要回去哪裡?”蕭景睿趁機追問。 男孩的反應似乎十分敏銳,立即低下了頭。 “這些書都是你看的?”梅長蘇翻看著那一堆書籍,溫和地問道。也許因為他一向氣質柔雅,令人安心,那男孩抬頭瞟了他一眼之後,神色寧定了一些,低低答道:“有些是……有些……還看不懂……” “你多大了?” “十一歲。” “叫什麼名字?” 男孩停頓了很久,久到讓人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才木然地吐出兩個字:“庭生。” “姓什麼呢?” “我沒有姓,就叫庭生……” 梅長蘇再次細細地端詳了一下這個孩子,雖然臉頰紅腫,容貌稚嫩,但仍然看得出眉目相當俊氣。從一開始他的言談舉止就十分的逆來順受,面對任何不公的對待都沒有反抗的意圖,奇怪的卻是,在他身上又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奴才氣,彷彿骨子裡就帶有一种血性和堅韌,再怎樣欺侮,也沒辦法讓他變得卑微。 “庭生,如果我們現在放你下去,那麼你回去後,會有人給你找大夫嗎?” 庭生抿緊了嘴唇,顯然是沒有肯定的答案,又不願意撒謊。 “那我們必須要先把你帶到我們住的地方去,等大夫檢查完了,說你沒事了,我們再送你回去。這樣好不好?” 庭生低頭不語,眉毛擰得緊緊的。 “我們的好意是不是會給你帶來麻煩?” 庭生悸動了一下,緊緊咬住嘴唇。 “你是一個人出來的嗎?” “不……還有一個……” “那個人呢?” “先跑了……” “如果你回去晚了,會有人打你嗎?” 庭生眸中閃過一絲冷意,搖了搖頭,“現在不會了……只是沒有飯吃而已……” 蕭景睿頓時覺得熱血一湧,怒道:“不給你吃飯?你到底是哪家的?這樣對你你還回去幹什麼!你快告訴我,我可以幫你的,到我們家來也行啊,至少有飯吃!” 庭生抬起眼睛,目光中有著超越他年齡的成熟與冷靜,“你覺得我可憐,想要收留我是不是?” 蕭景睿一呆,有些尷尬地解釋道:“不……我的意思是……” “我是不能被收留的,我一定要回到那個地方去……如果可以被收留,早就有人願意收留我了……” “你有簽賣身契是嗎?”蕭景睿猜測著,“是賣給誰家的,你告訴我,我可以去商量。” 庭生淡然地垂下眼睛,“不,這不行。” “你知道他是誰嗎?”梅長蘇看著那孩子的眼睛道,“他的父親是侯爵,母親是公主,他是個地位很高的人。在金陵城裡,不管你賣給哪一家,只要他出面去商量的話,你的舊主人是不會掃他面子的,你明白嗎?” 庭生依然低著頭,堅持地說:“不,這不行。” 梅長蘇與蕭景睿對視了一眼,正想再說,馬夫在外面高聲道:“大公子,到府了。” “來,先進來吧。”蕭景睿跳下馬車,將那孩子也抱了下來,吩咐來迎候的下人,“去請個大夫來。” 梅長蘇隨後也彎腰出來,手裡拖著沉甸甸的那一包書,心里奇怪這小小的孩子是怎麼抱得動的。 “我來拿。”蕭景睿剛走過去,已有殷勤的僕人先搶著接住了,他便伸出手臂來,讓梅長蘇扶著跳下車轅。 庭生飛快地瞟了一眼府門上方“寧國侯府”字樣的匾額,眸中閃過一抹陰雲。雖然他很快就再次低下了頭,但這一絲神色上的變化還是沒有逃過梅長甦的眼睛。 帶著孩子到了雪廬,大夫很快就過來為他診治了一番,結論是肋骨有錯位,必須靜養,要吃有營養的食物,而且絕不可以再乾體力活,否則幼嫩的身體難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看庭生的樣子就知道他現在生活的環境一定非常不好,如果就這樣讓他回去,恐怕這兩條醫囑一條也做不到,但無論蕭景睿怎樣盤問,庭生就是一個字也不吐露他到底是住在什麼地方。 相比之下,梅長蘇沒有那麼性急,他只是派人送來精緻飲食給庭生吃了,讓他睡覺休息。後來見他實在心中不安睡不著覺,便翻了一本書一點一點考查他現在學問的程度。 “你沒有教你唸書的師傅吧?” “嗯。” “是誰教你認的字?” “我娘。” 梅長蘇微微沉吟了一下。看樣子這孩子雖有求學之心,但顯然學得相當膚淺雜亂,就是買的這一堆書也是毫無章法、深淺不一,不像是有學問的人為他開的書單,多半是自己想當然去挑的,只是不知道他買書的錢卻是從何而來。 “庭生,要唸書不是這樣念的,”梅長蘇耐心地為他把一大堆書本整理好,又從自己的房中拿了許多出來,依次標好順序,“你要先看這幾本書,這些是基礎,句讀文風都是最簡潔明快的,為人的道理也清楚。就像蓋房子,根基要正,上面才不會歪斜,如果一味地雜讀,不能領會真意,只會移了性情。還有這幾本,是好書,但你年紀小,字都未必能認全,沒有人講解是看不懂的,先放著,以後有機會,只管來問我。” 庭生登時眼睛一亮,但旋即又暗淡下去。他本能地知道面前這個大哥哥一定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但要想時常到這深深侯門裡來請教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謝謝,”庭生起身深深地向兩人鞠了個躬,“我可以走了嗎?” “你這孩子……”蕭景睿有些頭疼地看著他,“本來你的書就多,現在蘇先生又送你這麼多本,怎麼拿得走呢?” 庭生看了看那小山般的一堆書,實在是一本也不想落下,於是咬了咬牙,逞強地道:“我拿得動。” “你可別亂來,”蕭景睿趕緊拉住了他,“你身上有傷,可不能這樣使蠻力,我派人送你吧?” 庭生堅決地搖了搖頭。 蕭景睿簡直拿這孩子沒辦法,不禁將無奈的目光投向了梅長蘇。 梅長蘇想了想,正要說話,雪廬外突然傳來一聲清叱,正是飛流的聲音,緊接著有人大叫起來:“小少爺,這個不能打……這個是……” “闖進來,打!”飛流冷冷地答了一句,衣袂破空之聲更烈。 “你是什麼人?敢攔我……”另有人怒喝了一聲,但隨即語音滯住,大概是被飛流的攻勢所逼,根本開不了口再說話。 “出去,就不打!”飛流大概得了梅長甦的吩咐,並不下死手,只是語調如冰,毫無周轉的餘地。 蕭景睿雖然沒有聽出那被攔在外面的男子到底是誰,但還是立刻飛奔了出去,片刻後,他的聲音也傳來:“飛流,不要打了,這個是客人,可以進來的。” “沒有說可以!出去!”飛流堅持道。 梅長蘇抿緊了嘴唇,視線一轉,落到庭生的身上。 那孩子麵色慘白,仰著頭張著嘴,側耳傾聽著外面的動靜,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都快被自己絞得變形了。 梅長蘇心中一痛,立即揚聲向外道:“飛流,讓他進來!” 打鬥聲戛然而止,蕭景睿的聲音隨即響起,語調很是客氣:“您沒傷著吧?怎麼就這樣衝進來呢?是有什麼急事嗎?我父親並不在家,要不我陪您去正廳等……” “我不是來找謝侯爺的,”那人一面說著,一面已經衝進了雪廬,迎面撞上梅長蘇清淡中微帶冷峭的目光,不由自主便凝住了腳步,雙眸四處一掃,看到庭生好端端站在那裡,這才定了定神,問了一句,“庭兒,你還好吧?” “是。”庭生恭謹地低聲應答。 “這孩子你認識?”跟著進來的蕭景睿忙問道。 “景睿,”那人轉過身去,正色道,“我聽說這孩子不小心,在街上沖撞了貴人的車駕,可能驚了你重要的客人,也難怪你生氣。不過他怎麼說也只是個孩子,還請看在我的薄面上,讓他給你的客人賠個禮,就此放了他吧?” 蕭景睿看著他,很是反應了一會兒,直到梅長蘇笑了一聲,他才跟著笑了起來,“殿下大概是誤會了,庭生沒有衝撞我的車駕,我們是路過遇到了,順便把他帶回來診斷一下傷勢的。您要不信,大可以問問庭生啊。” 那人頓時愣住,回頭看了庭生的表情一眼,再想想蕭景睿素日的為人,便知他所言不假,當下神色有些尷尬。 “實在不知是靖王殿下駕到,”梅長蘇緩緩起身施禮,“剛才飛流冒犯了,還請見諒。” 蕭景睿忙上前介紹道:“靖王殿下,這位是蘇哲蘇先生。” 皇七子靖王蕭景琰今年三十一歲,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容貌與他的兄弟們相差不大,只是因為常年在外帶兵,除了皇族的貴氣外又多了幾分剛毅之氣,臉上、手上的皮膚也不像其他皇子們保養得那樣嬌嫩。聽了蘇哲之名,他並未露出什麼特別的表情,大概只是看在蕭景睿如此鄭重介紹的分上,客套地還了個禮。 反而是梅長蘇在平淡閒散的表情下,更加認真仔細地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庭生是靖王殿下府上的人嗎?”蕭景睿請客人入座後,立即問道。 “呃……不是……”靖王的神情有些為難,似乎是不知該如何措辭,“庭生現在是住在掖幽庭內……” “掖幽庭?”蕭景睿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地方,脫口便道,“那不是謫罰宮奴所居之地嗎?他這麼小,犯了什麼罪要關在那裡?” 庭生的嘴唇抿成如鐵一般堅硬的線條,面上沒有一點血色。 “他是隨母羈押,在那裡出生的。”靖王知道就算自己不說,蕭景睿也很容易查得出來,乾脆快速地道,“如果沒什麼事,就快讓他回去吧,掖幽庭裡的人按宮規是不能在外面過夜的。” “那你今天是怎麼跑出來了?”蕭景睿對掖幽庭內的情形還是有所了解的,剛問完這句,想了想又道,“是小太監們使喚你出來跑腿吧?” 庭生低下頭,喃喃地道:“今天不是,今天是我求他帶我出來買書……” “你哪來的錢?” “我給的。”靖王坦然道,“如果沒有其他要盤問的,就別再耽擱了。時辰不早,那小太監已經先跑了回去,他母親現在一定非常著急……” “您認識他母親?”蕭景睿其實知道不應該再多問,但他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靖王正妃多年前去世,現在他身邊只有指婚的兩個側妃,別無姬妾,比起其他群芳滿園的皇子們實在是個異類,說不定就是因為情有獨鍾,戀慕上了一名負罪的宮奴,再想得遠一些,這孩子說不定就是…… 聯想到這裡,蕭景睿覺得自己的想像力大有向言豫津接近的危險,忙硬生生地給掐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靖王年長幾歲,閱歷豐厚得多,人又聰明,只瞟一眼就知道蕭景睿想到什麼地方去了,卻也並不打算澄清。對於庭生的存在,他也是幾年前才在無意中發現的,當時那孩子實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這些年雖然運用了一下自己的權力讓他不再挨打,但總歸不能完完整整地庇護住他。因此每次離京巡邊,心裡都難免要牽掛。這次回京沒有幾天,先忙著在兵部交代一些事務,好容易空閒下來去看他,卻聽他同庭的一個小伴說他在街上惹了禍被人帶走,忙忙地打聽了過來救他,幸好並沒有出什麼事。 “擅闖侯府,是本王魯莽了。改日定來致歉。”靖王不再多說,起身向庭生使了個眼色,“時辰不早,先告辭……” 話還未說完,梅長蘇突然咳嗽起來,開始彷彿還強力壓制著,到後來越咳越厲害,好似要把五臟六腑都撕裂了一般,滿額青筋暴出,滲出一顆顆黃豆般大小的冷汗。蕭景睿從未見過他這般咳法,嚇得臉都白了,拼命為他拍背揉胸,卻是全無用處,拿手巾給他拭汗時,又覺得他額角滾燙,面頰卻是冰涼,更是慌了手腳,扯著嗓子叫人去請大夫。連飛流也撲了過來,抱著梅長蘇顫抖的身體,像被嚇壞的孩子一樣說不出話來,只會“啊,啊”地叫著。 好半天,梅長蘇才慢慢平靜下來,將捂在嘴上的手帕稍稍移開,一團刺目的血痕一閃,便被他卷在了裡面。蕭景睿早就看見,心頭一震,但卻未敢說破,在他耳邊低聲問道:“蘇兄,荀先生的藥,要吃一丸嗎?” “不用。”梅長蘇努氣調整著自己的氣息,朝飛流露出一個笑容,“我只是咳嗽嘛,飛流不怕,晚上飛流幫蘇哥哥搥搥背就可以了……” 靖王一直站在旁邊看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此時見蘇哲平靜下來,便上前徐徐問候了一句:“怎麼蘇先生身體有病嗎?” 梅長蘇緩緩轉動著眼珠,視線找到了睜大眼睛呆愣愣看著的庭生,向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庭生,你過來一下。” 庭生看了靖王一眼,雖然不太明白,但還是慢慢走到長椅旁邊。 “庭生,你願意讓我教你唸書嗎?” 庭生嚇了一跳,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靖王皺了皺眉,道:“蘇先生,庭生是掖幽庭的人,就算歲數到了放出來,也是發配到外府為奴……” “我知道,”梅長蘇大概因為剛才咳得太厲害,眸中仍浮有一層潤潤的水汽,但視線卻由此而顯得更為灼熱,“我只問你,你願不願意?” 庭生胸口急劇起伏了兩下,不知怎麼的,他突然覺得這一定是一個機會,於是一咬牙,挺起胸脯,大聲道:“我願意!” “好,”梅長蘇蒼白的臉上笑意更深,伸手將那孩子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你先回去。我一定會有辦法,可以把你接出來。” 對於梅長蘇突然作出的這個承諾,最吃驚的人反而是靖王蕭景琰,因為他要比蕭景睿更加清楚那個孩子的身份,也更清楚想把庭生帶離掖幽庭的難度。畢竟這些年來,自己這個皇子多方努力,也沒能達到收留庭生進府的目的,而這個青年不過只是寧國侯府大公子的一個好朋友而已,就算蕭景睿傾力幫他,只怕也都是徒勞無功,白白讓庭生再多失望一次。 “蘇先生一定是心地柔善之人,見不得這個孩子受苦,”靖王淡淡地道,“不過掖幽庭的人必須要經聖旨特赦才能離開,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蘇先生以為這只是寧國侯爺一句話的事麼?” 蕭景睿忙道:“啊,我倒可以拜託父親面聖……” “景睿,”靖王立即打斷了他的話,“為了掖幽庭一個宮奴之子,你去拜託寧國侯爺面聖?快別說這樣的笑話了。” “可是……”蕭景睿還待再說,卻被梅長蘇按住了手臂,對他道:“景睿,靖王殿下說得對,掖幽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罪名,不是你在街前見到誰可憐就把誰買回來那麼簡單,這件事你千萬不能跟侯爺說,也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明白嗎?” “你不要我們幫忙?”蕭景睿有些驚訝,“那你要怎麼救他啊?難道要去拜託太子和譽王殿下不成?” 靖王眉睫一跳,眸中閃過一道如刀鋒般尖銳的亮光,冷冷地道:“原來蘇先生……竟然與太子和譽王殿下都有交情,真是失敬了!”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未曾理會,仍是溫言細語對蕭景睿道:“景睿,你相信我,只有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我才能更有把握救出庭生來。像他那樣的罪奴之子,越是有身份的人去請求特赦,陛下越會犯疑,若不是這樣,靖王殿下早就能救出他了。你答應我,就當做不知道這件事,以後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蕭景睿怔怔地看著他,心中仍然有些不明白,但出於對蘇兄的信任和尊敬,他還是點了點頭。 這時有人在院外禀道:“大公子,侯爺回府了。” 梅長蘇心頭一動,趁機道:“你快去跟侯爺請安吧。我這裡不用陪了。” “可是你的身子……” “不要緊,你也知道我經常咳嗽的啊,沒什麼大不了。侯爺回府,你怎能不去迎接請安,如果為了陪我連身為人子的禮數都忘了,侯爺一定會覺得我是個不可交的壞朋友呢,快去吧。” 蕭景睿應了一聲,站起身轉向靖王,“靖王殿下,那我先陪您出去好了。” “靖王殿下是否願意再多留片刻?關於庭生……還有些事想問一下……”梅長蘇笑道。 靖王目光閃動,有些拿不准這個古怪的病弱青年到底是什麼人,也想要多觀察一下,於是向蕭景睿點點頭道:“你自便吧,蘇先生行事如此不俗,本王也想多親近親近。” “既然如此,我先失陪了。”蕭景睿估計著父親大概已進了二門,有些著急,匆匆行了禮,快步朝正院方向奔去。 主人走後,留在院中的兩個人卻並沒有隨即開始交談。靖王臉色有些冰冷地審視著坐在樹下長椅上的人,表現得相當警覺。與他相比,梅長甦的態度反而要輕鬆很多,他一面低聲吩咐飛流到院外去,一面挑了一本書,打發庭生到小院的另一個角落去看,然後才將目光移回到那位皇子的身上,淡淡地一笑。 “靖王殿下縱然對在下有敵意,也不必表現得如此明顯嘛,”梅長蘇語調幽幽,“至少現在你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要救庭生啊。” “我奇怪的就是這個,”靖王的目光中充滿了狐疑,“你為什麼要如此費力地想要去救庭生?只是因為同情嗎?” “當然不僅僅如此,”梅長蘇看了一眼角落裡埋頭讀書的那個瘦小身影,目光極為柔和,“他的資質很好,我想收他當學生。” 靖王嗤之以鼻,“天下資質比他好的孩子到處都是,憑著先生交的這幾個朋友,寧國侯公子、太子殿下、譽王殿下,什麼樣資質的學生收不到手?” “那殿下又是為了什麼如此回護庭生呢?一個堂堂皇子,竟然會為了小小罪奴闖進如日中天的寧國侯府,只怕也不僅僅是因為同情吧?” 靖王輕飄飄地道:“我很喜歡庭生的母親,這是愛屋及烏……” “你的確是愛屋及烏不假,但絕不是因為他的母親……”梅長蘇稍稍閉了閉眼睛,臉上像帶上了一副面具般毫無表情,“而是他的父親……” 靖王全身一震,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了幾下,垂在身邊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彷彿是在極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做出過激的行為來。 “這大概就是我跟景睿年齡的差距吧。我一看到你對庭生如此緊張就能想到是怎麼回事,他卻不行,因為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只知道唸書習武,那件事對他來說,實在隔得太遠了……”梅長蘇根本看也不看他,面上浮起一絲略帶滄桑的笑容,“庭生十一歲,出生在掖幽庭,會是誰的遺腹子呢,從時間上來看最合適的就是那個人了……你常年跟隨在他的身邊,感情應該很好……” 蕭景琰的目光如同冰針般地刺了過來,語聲不帶任何的溫度:“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你……到底是誰?” “太子和譽王並非我的朋友,他們只是在招攬我,”梅長蘇沒有回答他,只是自嘲般地一笑,“殿下知道瑯琊閣是怎麼評價我的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如果連發生在諸位皇子身上的這些大事都不知道,我又怎麼能算得上什麼麒麟之才呢?” “這麼說,你是在刻意收集這方面的隱秘和資料,為自己以後的行動攢本錢了?” “沒錯。”梅長蘇快速道,“當麒麟有什麼不好?受人倚重,建功立業,說不定將來還能列位太廟,萬世流芳呢。” 靖王眸色幽深,語音中寒意森森:“那麼先生是要選太子呢,還是要選譽王?” 梅長蘇微仰著頭,視線穿過已呈蕭疏之態的樹枝,凝望著湛藍的天空,許久許久,才慢慢地收了回來,投注在靖王的身上,“我想選你,靖王殿下。” “選我?”靖王仰天大笑,但目中卻是一片悲愴之色,“你可太沒眼光了。我母親只是次嬪之身,並無顯貴外戚,我三十一歲還未封親王,素來只跟軍旅粗人打交道,朝中三省六部沒有半點人脈。你選我能做什麼?” “你的條件確實不太好,”梅長蘇淡淡地道,“只可惜我已經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 “此話何意?太子與譽王都是最有實力的,他們無論是誰搶到帝位都不奇怪……” “就是因為無論他們誰得到帝位都不奇怪,我才不想選他們。單憑我一己之力,將一位誰也想不到的人送上寶座,這才顯得出我麒麟的本事啊,不是嗎?” 靖王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簡直拿不准這人是在開玩笑呢,還是當真。 “靖王殿下,你說實話,”梅長蘇鎮定地回視著他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個正在引人墮落的惡魔,“你難道真的就一點兒都不想當皇帝嗎?” 蕭景琰心頭一凜,暗暗咬住牙根。身為皇子,要說從來都沒有對那個皇位有覬覦之心,那是假的。但要說他時時刻刻都想著這個,以至於把奪取皇位當成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目標,那也不是真的。只不過,如果真能截斷太子和譽王的至尊之路,他倒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若是救出了庭生,能否算是我投靠靖王殿下你的一個見面禮呢?”梅長甦的目光漠然,說的話卻讓靖王的整個心都絞動起來,“皇長子,你最尊敬的一個哥哥……能讓他唯一的骨血離開掖幽庭那樣的地方,也是你的心願吧?” 靖王眉睫輕顫,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真能辦到?” “能。” “可是……我並不喜歡像你這樣步步心機的人,就算你扶持我登上皇位,也未必能得到多大的榮寵,這樣你也不介意嗎?” “既然我有這份算計,自然就有的是機會可以跟靖王殿下談條件。”梅長蘇展顏一笑,整個人竟帶有一種朗月清風般的氣質,完全不像他所說的話那樣陰鬱,“您應該不是那種會殺功臣的人吧?太子和譽王反倒更像些……” 靖王抿住嘴唇,慎重地開始沉思。這個蘇哲說的話實在太不可思議,但神態卻又非常認真。若說他是在騙人,又實在猜不透動機。無論是太子還是譽王,都從來沒有把除了彼此以外的其他兄弟當成值得費心對付的敵手,應該不會派這麼厲害的一個人來,只是為了探查一下自己的心意。那麼他到底想幹什麼呢?真的只是為了挑一個他想扶持的人嗎? “殿下還是快些考慮得好。畢竟庭生天黑前一定要回去的。”梅長蘇不緊不慢地催促著。 靖王終於一咬牙,下定決心,“好,只要你真能讓太子和譽王與帝位無緣,我就配合你。” “這種程度的決心是不夠的,你一定要把帝位當成是自己絕對要奪取的目標才行。”梅長蘇語聲如冰,“太子和譽王何等實力,要讓他們失敗,就必須有另一個人成功。這個人不是你還能是誰呢?在世的其他的皇子中,三殿下殘疾,五殿下膽小如鼠,九殿下太小……我說過,您的條件的確不好,但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你說話倒真是不客氣,”靖王眼中閃著頗有興味的光芒,“既然要投靠過來,你也不怕這麼說得罪了我?” “你只喜歡聽好聽的嗎?”梅長甦的語氣顯得很是疲倦,靠在軟椅上,雙眼似合非合,“請殿下放心,霓凰郡主擇婿大會後最多十天,我就能把庭生帶出來。現在……恕我不能遠送了。” 說完之後,他居然完全閉上了眼睛,彷彿已經開始小寐。對於如此無禮的舉止,蕭景琰並沒有在意,他只看了梅長蘇一眼,什麼話也不說,起身叫了庭生過來,幫他把那包書拎在手中,很乾脆地就離開了雪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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