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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移動的“前方”

日本八路 刘国强 11634 2018-03-14
井上小林刻鋼板,百靈鳥推手推輪印刷,井上小美裝訂,三個人成龍配套,速度很快。天亮時,他們竟印製了三百多份宣傳材料。 井上小林真是多才多藝,還刻了題圖、插圖和插花,字跡大小橫版豎版也做了精心安排,弄得相當有水平。百靈鳥一個勁地誇,說真是沒想到呀,從前光知道井上君武功厲害,沒想到,還是個高手文人呢!那些關於富士山呀、櫻花呀、橫濱海岸呀的插圖太煽情,百靈鳥看了都愛不釋手,還把傳單貼在胸口上,說,看了這個,我都想家嘍! 天亮了,百靈鳥說,你們倆睡一會兒吧,我看著。要不,打不起精神來,開摩托車多危險呀。 井上小林豎起大拇指說,池田尤美,活干得這樣漂亮,我哪顧得上困呀? 井上小美也表揚起百靈鳥來:你安排得真是太好嘍!還百靈鳥?我看呀,你都是千靈鳥啦!

別看三個人一宿沒睡,卻個個精神飽滿,那樣子,活脫脫是長跑運動員才跑了幾十米就停下了,還沒使上勁呢! 給百靈鳥留了幾十份,三百來份傳單,井上小美都帶上了。井上小美幹什麼事有個狠勁,臨走時,居然交待池田尤美:抽空,你再印點,越多越好! 百靈鳥笑了笑,說沒問題。 回來時,井上小美故意沒走原道。繞向西安的路,再過烏龍嶺,奔小楊屯、培英屯、對面屯,再向安民屯方向走。在安民屯河對岸的龍尾山直行,就到富源屯了。井上小美卻一個靈巧的左轉,奔怡河而去。在怡河屯東頭過一條小河,就是寶豐屯了。井上小美體力太好了,車開得快,穩,靈巧。過寶豐屯小河時,井上小美一句“抬腳哦”,突然加速,車子嘩啦啦犁開河面,立刻盛開了兩簇美麗的“水仙花”……

和來時一樣,在四平郊區的空房子裡,他們換上了便衣。而到寶豐屯屯東的山坡小樹林兒,井上小美才換上日軍軍裝。這次四平之行收穫很大,他們一直很興奮。兄妹二人分手前,相視笑笑,還啪地擊掌鼓勵:加油! 井上小林兄妹這樣配合,跑了附近不少地方。意想不到的是,一些日本兵表面上那樣聽令,那樣忠於職守,內在,卻隱藏著強烈的反戰情緒。雖是為國家出力,也跟民間一樣,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願意玩命。冤有頭,債有主,真逼上了,玩命也得玩。可是,日本人放著安生日子不過,來欺負中國人——大老遠的,跟人家有什麼仇啊?再說,他們還眼睜睜地看著,日本人還乾了太多殺人越貨、巧取豪奪的勾當。井上小美膽大心細,專門找那些她熟悉的,又有厭惡戰爭情緒的人,發傳單,做思想鼓動工作。很快,“準八路”陣容逐漸擴大。當然,井上小美要格外小心,要挑她原來熟悉的信得過的人。她知道,這種事要是鬧翻車了,會掉腦袋的。可是,井上小美倍加小心,還是引起了井上小美頂頭上司福地正一的注意。

這天,福地正一把一張宣傳單遞給井上小美,問井上小美:見過這種宣傳材料麼?見過。在哪?在你手上。我是說在別的地方,你見過沒有?見過。在哪?這不,在你手上呢。你知道它是怎麼來了嗎?知道。怎麼來的?福地正一先生弄來的。你——? 原來,福地正一在紙簍裡發現的這個傳單。福地正一的速度很快,當井上小美隨手丟了這張紙,只去趟洗手間,回來時,這張紙就沒了。井上小美看著福地正一笑了笑,說,頭兒,我們該交換一件東西吧? 井上小美的話,氣得福地正一鼻子都歪了,可轉念一想,又笑了。福地正一上上下下看幾眼井上小美:哼!如果我把這個東西交給前田光夫,你的腦袋可就不在肩膀上嘍!你不會的。為什麼?你不敢。什麼?難道……我還怕你不成?不是怕我,而是怕前田光夫。你……什麼意思?因為你跟我一樣,這樣做,你的腦袋也要搬家的!

井上小美這才拿出福地正一收集的八路軍傳單,還拿出一本日記,翻開其中的幾頁,上面都是福地正一偷偷收聽“敵台”的時間、地點、內容等記錄。福地正一看到這些,嚇壞了,一把搶了過來。井上小美笑了笑,說,我知道你會這樣做,要不,我怎麼會只拿出一部分來? 福地正一一聽這話,立刻癟茄子了。 井上小美這才亮出底牌來:我們都是日本軍人,為了報效祖國才來中國的。你和我一樣,都是愛國者。這沒錯。過去、現在和將來,我們永遠都要愛我們的祖國。可是,我們不能愛瘋狂的法西斯分子,這跟愛國是兩碼事。我們來到中國後,發現一切都不是那麼回事。我們上當了。戰爭的主導者,是以愛國的名義欺騙了我們!我們表面上得聽當局的,可是,我們的心卻在默默地反抗。你,我,還有許多跟你我一樣的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內心的反抗。很簡單,因為,我們不甘心受欺騙。福地先生,我的手裡,早就有你的證據。可是,你無論怎樣懷疑我,卻沒有我的證據。為了我們平等,欲榮則榮,欲損則損,腦袋拴在一條繩上,我才故意讓你看到那張傳單的。不錯,那傳單是我帶回來的。可是,福地先生,你以為我就那麼蠢,會隨手把傳單扔在紙簍裡麼?

福地正一這才服了軟,表示他們二人誰也別管誰,掉腦袋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現在,他建議他們交換“證據”,這樣,就都安全了。井上小美不同意。井上小美離開屋子前,說,我的證據,你好好保管。你的呢,我也好好保管的。這樣做,就等於你的腦袋在我的手裡,我的腦袋在你的手裡,很公平。 福地正一聽了這話,就如同咔嚓一聲被銬上手銬子,雖然膽顫心驚,卻立刻老實了。 剃了這個刺頭,以後的活就更好乾了。福地正一常常是頭一道防線,保護著井上小美。這樣做,也是保護他自己。 井上小美英姿颯爽,名氣越來越大。輔導、調試設備、培訓的事經常有。井上小林很少跟妹妹一起出發了。許多單位都來車,親自接井上小美過去。或者,藉故有點什麼事情,把井上小美接走。

其實,名氣大也是“應聲蟲”們打造的。明明設備沒什麼毛病,為了跟井上小美“接頭”,硬說設備壞了。明明設備只出點小毛病,誰都能修,卻都說出了大病,只有請技術最厲害的井上小美了。井上小美一來,果然手到病除。井上小美弄不了了,福地正一“診斷”後,硬是悄悄把“方子”告訴井上小美,井上小美一鼓搗就好了。這樣一個團隊捧一個人,還不捧天上去? 井上小美藉機大張旗鼓地發展日本八路,附近幾個日軍駐地,她都跑遍了。傳單發得哪都是。只是,所有人都默默地暗中進行。紙裡包不住火。這天,瘦猴兒突然來找井上小美,告訴她前田光夫發現了傳單,很惱火,正在暗中調查呢。 井上小美笑了笑:好的,頭兒。 瘦猴兒咧咧嘴兒,“噝”地一吸氣,說井上小美,可不興這樣叫我哇。

叫是叫,不過,我不會讓第三個人聽到。 最好,還是別叫。 好的,頭兒。 瘦猴兒再次咧咧嘴兒,再次“噝”了一下。 井上小美跟瘦猴兒早有默契。她甚至早就知道瘦猴兒是日本八路,只是不挑破這層皮兒。哥哥井上小林頭一回讓她參加八路,她拒絕了,第二回卻又那麼果斷地應下了,“內因”主要在瘦猴兒。就是她後來如此順暢老道的活動,與瘦猴兒的“一隻手”暗中推助不無關係。只是,瘦猴兒告訴過她,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暴露他。還強調說,對你哥哥也是,只說該說的。井上小美明白了,瘦猴兒的下句話是:不要說不該說的。上回她對哥哥說了瘦猴兒也是日本人,一出口,就有點後悔。倒不是擔心哥哥會洩密,而是覺得自己有點嘴欠。這次,瘦猴兒又說了對付前田光夫的辦法,井上小美聽後,笑得比花都燦爛。

下午,刀條臉把井上小美叫到了健身館。前田光夫正大汗淋漓地舉槓鈴呢。井上小美一看,槓鈴居然是螞蟻車軲轆改造的,焊槍割的軲轆缺胳膊短腿,還淨疤拉,噗哧一下,樂了。井上小美樂時,前田光夫正吃力地舉一個槓鈴,他咬牙瞪目臉紅脖子粗,槓鈴齊眉正較勁的時候,聽了這聲樂,他一下子洩氣了,咣!槓鈴掉了下來! 刀條臉嚇了一跳,連忙說,哎呀呀,沒事吧? 能有什麼事?井上小美接上話,說你沒看出來嗎?前田隊長連一半勁兒都沒使上呢! 前田光夫也不說話,看都沒看井上小美,哼了一聲後,指指刀條臉:你的,把那個給她看看! 井上小美接過刀條臉遞過來一張傳單,只掃了一眼,說,這個呀!有什麼呀,這玩藝,是我帶回來的。 井上小美扭頭對前田光夫說,隊長,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了。

前田光夫這才緊了臉,問井上小美傳單是怎麼回事。井上小美不慌不忙,說那樣的傳單哪都有,她走過的地方,隨處都能看見。本來她是沒當回事的,可是,它經常出現她的工作包裡、衣兜里、摩托車上。她已經扔了不少了,這張是什麼時候跑自己衣兜里的,她也不知道。 前田光夫晃了晃頭,看來,八路的活動很厲害,都跑到我們日本軍營來了,我懷疑,在我們內部,也有八路的臥底! 您……在說我嗎?井上小美萬分驚訝的樣子。 前田光夫說,你,還沒這個膽子!不過,以後,不許帶這樣的東西回來! 不是我故意帶的,是三隻手太厲害了! 什麼三隻手?小偷麼? 井上小美這才解釋了三隻手只是發傳單的人。說他們的手太快,只要遇上他們,傳單就一定會跑你身上來。哪怕只是走個對過兒,嗖,傳單就跑來了……

前田光夫哈哈哈大笑一陣,說哪有那樣神? 井上小美走後,前田光夫告訴刀條臉:不能大意,以後,盯著她點兒。 刀條臉點了點頭。 不大工夫,井上小美又來了。前田光夫正吊環拉背呢,累得呼哧呼哧喘,見了井上小美一愣,井上小美也不說話,向前田光夫敬個禮,把一張紙放在椅子上。前田光夫為了還軍禮,趕緊放下吊環,動作急了,腳下一滑,扑騰,摔個大腚墩! 哈哈哈哈!井上小美大笑起來! 如果是別人,前田光夫早就火了。對女兵,他還是網開一面的。前田光夫捂著屁股也哈哈哈笑了起來。井上小美走後,前田光夫拿起紙,上面是一首中國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前田光夫搖了搖頭。 再見到刀條臉,井上小美不客氣地說,你不用盯著我。你我明明都是半個間諜,你卻跟踪一個同行,多累呀? 井上小美隨手遞給刀條臉一張傳單:給,拿去請功吧。 刀條臉不好意思地抖抖肩膀:怎麼會呢! 井上小美告訴刀條臉,現在發傳單的“三隻手”很多,不要光找接傳單的人,而是要找發傳單的人。發傳單的人在哪?在八路隊伍裡。八路來自哪裡?來自中國的老百姓。可是,中國的老百姓那麼多,生生不息,抓得過來麼? 刀條臉為難地攤開兩手:可是…… 可是前田隊長讓你找,對吧?井上小美又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遞給刀條臉,說這首詩很好。我給前田大隊長看了,我希望,你也看看。 也是曹植的“七步詩”。 井上小美示意刀臉臉坐在台階上,她跟他說說話。井上小美美貌出眾,軍中不少人追她,可她太高傲了,個個都望塵莫及。難得井上小美這樣對他。井上小美向刀條臉講了七步詩的來歷。曹操是中國“三國時代”的皇帝。曹操死後,他的長子曹丕繼位。曹丕唯恐幾個弟弟與他爭位,便先下手為強,奪了二弟曹彰的兵權;又逼四弟曹熊上了吊。此時就剩下老三曹植,曹丕內心非常恨他。故命曹植在大殿之上走七步,以“兄弟”為題即興吟詩一首。但有個要求,雖是吟詠“兄弟”的詩,詩中卻不能出現“兄弟”二字,成則罷了,不成便要痛下殺手。曹植不假思索,立刻脫口而出:“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便是赫赫有名的“七步成詩”。曹丕聽後也潸然淚下,沒下得了手,只是把曹植貶為安鄉侯。 這首詩,是奶奶講給她的。當刀條臉聽了“七步詩”的故事,又知道井上小美還有那樣好的奶奶,一個會跳芭蕾舞的奶奶,一個精通中國中醫的奶奶,很是驚訝。 井上小美說,如果戰爭結束了,我就像奶奶那樣,學中國中醫,也學中國文化。也學中國文化?對。為什麼要學中國文化呢?我喜歡。 刀條臉還要問什麼,井上小美卻抬腕看看手錶,站了起來:對不起,我還有事。先走了。 看著井上小美漸漸遠去的麗影,刀條臉呆在那裡…… 井上小美再次看到哥哥後,把她的新想法一說,連一向無所畏懼的井上小林都驚駭起來:起義?妹妹,太大膽了吧? ! 陳鐵拳和井上小林給四肥子奶奶送了些地瓜,又把老人的小房重新修整一番,才回了部隊。 沒多久,陳鐵拳的排已經相當於一個連了,隊伍在游擊戰中,滾雪球一樣擴大了100多人,還撿了不少洋撈,武器裝備也好多了。 這些成績,與日本八路井上小林、山本鳩光、伊藤哲夫等人是分不開的。好幾個炮樓,就是在他們的政治攻勢下,日本兵才大大削減了戰鬥力。一個多月時間,竟有幾十個日本兵棄暗投明,投奔了八路。 劉伯承司令員親自下了命令:在加大反掃蕩力度的同時,也要發揮好日本八路的作用,積極做好反戰宣傳工作。 八路軍盡量不讓日本八路參戰,一是相對危險;二是讓他們跟自己過去的部隊交火,向自己的同胞開火,怕他們下不了手。井上小林、山本鳩光、伊藤哲夫等人除外,他們已是日本八路中的佼佼者。 陳鐵拳說,井上小林,我們排反戰的事,就由你來抓吧! 此後,又投誠過來不少日本兵,有的,留在部隊幹反戰宣傳,有的,還被送到延安日本工農學校學習。井上小林也想上延安學習,名都報了,他又退了。井上小林對陳鐵拳說,排長,現在反戰形勢這樣緊迫,我怎麼能走呢?再說了,現在日本當局懸賞我的人頭,才兩萬塊,這哪行?我呀,力爭讓他們漲價! 好小子,你也太貪啦,我們劉司令員才五萬塊呀! 劉司令員我不敢比,可是,我要再乾幾單漂亮的活,估計再漲一萬塊沒問題的! 這話也不是空穴來風。井上小林在這一帶的日本士兵中,人氣直線上升。別的隊伍喊話的反戰聯盟成員反饋過來消息了:陣地上的日本兵說,如果他們看到了井上小林,立刻就奔過來,投誠!還有的日本士兵說,他們只相信井上小林…… 井上小林成了日本軍官的死對頭,卻是厭戰士兵心目中的英雄。只要井上小林喊話了,對方一般都是“給面子”的。 非常頑固不化的,井上小林也遇上過。 1942年10月,八路軍的一個旅跟個日軍騎兵部隊開戰。陳鐵拳這個排被委以尖刀排的重任。 敵騎兵潰逃在荷澤縣一個小村莊負隅頑抗。井上小林見火候到了,冒著生命危險,與這個旅的敵工科長一起,躲過彈雨,迅速跑到距日軍不到100米的地方,借助一座破廟的窗口,向頑抗的日軍喊話。快速飛奔過來的,還有伊藤哲夫。 可是,無論井上小林怎麼喊,對方都沒有反應。原來,兩個日本軍官一直凶狠地威逼著士兵。當看到許多日本兵在當官的威逼下,把冰冷的槍口對準自己準備集體自殺時,井上小林一躍而起,要衝上去解救。這時,伊藤哲夫說,求你了,讓我去吧! 伊藤哲夫衝出廟,飛快地向日軍陣地跑去,邊跑邊喊,想制止這場殘殺同胞的血案發生。一個日軍頭頭見“八路軍”跑了過來,急忙拉斷引線,拋出一顆手榴彈,轟地一聲,伊藤哲夫倒下了。突然,伊藤哲夫從硝煙里站了起來,不顧右手負傷,鮮血淋漓,仍勇敢地衝進日軍陣地。 可是,就在手榴彈爆炸的那一刻,萬惡的日軍將校仍命令部下一個個自殺了。 井上小林等人趕到,迅速救起伊藤哲夫。 後來,組織上把伊藤哲夫送到抗戰聖地延安,傷好後。他在延安日本工農學校學習。 正月的雪好大喲,雪花兒翩翩起舞,一連舞蹈了好幾天!整個視野莽莽蒼蒼,一片潔白。只有屋頂上的煙囪吐出煙圈兒,被“哈氣”融化的地方,才露出一小塊黑顏色,像顆美人痣――退遠了看,那些“高起”的東西,醉臥在節日氣氛裡的山巒,微微挺起胸膛的大地,一律蓋上了白棉被! “邊款”都是圓圓的曲線,彎,浪,柔美。線條瀟灑極了——整個大地,就像一曲浪漫的五線譜!房子、柴草垛、豬舍等等人類的小建築,就是五線譜上的音節符號…… 五線譜上,還有個痦子一樣的小點,那個小點,就是日本兵的碉堡。 現在,碉堡裡的一個日本兵突然指著前方:你看,那是什麼? 在離碉堡不到30多米的雪地上,一朵“紅花”升起來,升起來。越升越高。周遭一片潔白,那朵紅花格外燦爛! 一朵紅花,兩朵紅花,三朵紅花——一連升起十多朵燦爛的紅花! 隨著望遠鏡的焦距變化,紅花被一點點拉近、放大。哦,那是紅色的包裹。包裹下,是高粱桔桿。桔桿下,是一隻隻手。手下,是一個個灰色的袖口。 啊,八路! 這時,一個紅包的下邊,響起親切的聲音:同胞們,你們好!我們是日本人覺醒聯盟的成員!我叫井上小林,在這裡,我以中國人的風俗,友好地向你們拜個年,過、年、好! 碉堡裡嘁嘁喳喳,有個士兵咔嚓拉了槍栓。井上小林的名字如雷貫耳,也不知是真是假。值班班長揮揮手,示意不要輕舉妄動。 井上小林的聲音更加清晰地傳導過來:我們舉起來的東西,不是炸藥,也不是地雷,而是慰問袋。我們都曾經是日本軍人。但現在,我們都是八路軍戰士了。我們今天過來,就一件事,給你們送來大紅棗、柿餅、花生等好吃的食物,對嘍,還有中國餃子!為了讓你們更加快樂,我們還帶來的唱片,唱片裡的歌,都是你們愛聽的日本歌,家鄉的歌! 為了這一天,井上小林他們準備了好幾天。陳鐵拳率領一個排裝備現代化的精兵,埋伏在附近,隨時應對意外。 井上小林等人事先挖了掩蔽壕。帶了“告日本士兵書”、“歡迎來日本人聯盟”和印有流行歌曲的宣傳單、標語牌、小旗等反戰宣傳品。還準備了“慰問袋”。慰問袋是日本戰時流行的一種風俗,當出征的士兵在前線作戰時,國內民眾將日用品或食品、慰問信等,裝在一個一尺見方的布袋子裡,贈送給前方士兵,以示慰勞和鼓勵。在日軍侵華初期,日本士兵每人平均年收到八至十二隻慰問袋,裡面裝的食品和物品也比較精緻高檔。由於日本當局窮兵犢武,國內民不聊生,到1940年,慰問袋降至六隻,1941年僅為三隻,所裝物品質量也大大降低。 什麼?你是誰?碉堡裡有人說。 井上小林又喊道:我們是日本人覺醒聯盟!我們向附近的老鄉打聽了你們的生活情況,我們很想念你們! 你能再報一下你的名字嗎?碉堡裡有人問。 我叫井上小林! 碉堡裡一聽井上小林,立時靜了下來。不一會兒,有人回話:你是兩萬塊懸賞人頭的那個井上小林嗎? 是!同胞們,那就是我呀! 碉堡上頭立刻議論紛紛,人越來越多。不大工夫,碉堡上面站滿了人。山本鳩光擔心日本士兵會開槍,提醒井上小林:小心些! 井上小林說,各位戰友,請放心,我們是日本聯盟的人,不是來打仗的。我們決不會開槍的。今天,八路軍也來了不少人,宣傳隊也來了。我們只想心平氣和地談談,真心實意跟你們交朋友的。 此前,這個碉堡接了不少日本八路的宣傳信件,不排除有人早已“心儀”日本人覺醒聯盟。一些日本士兵口口相傳,講述井上小林的故事。有個四方臉看了老鄉捎來的信後,說,信寫得好,很感人! 可是,現在,他們不說話,有人還是擔心起來。 不想,碉堡上有人喊: 井上小林,你是好樣的! 放心吧,你們不開槍,我們也不會開槍的! 井上小林趁機說道:同胞們,參加八路前,我也跟你們一樣,輕信了日本軍部的種種謊言。什麼為了“聖戰”,建立大東亞和平,都是騙人的鬼話!說八路軍是野蠻人,更是無稽之談!我參加八路後,像回到了家人的懷抱,倍感親切呀!八路對我們日本俘虜特別好,完全把我們當成親兄弟。事實證明,八路軍是支文明的軍隊,胸懷寬廣的軍隊,最講人性化的軍隊!想想吧,世上有這樣的軍隊嗎?我們日本人殺人越貨、幹盡了壞事,當了俘虜後,八路軍不僅不殺我們,還給我們很高的待遇。願意回家的發路費,願意留下來的當成兄弟。就連稱呼都做了規定,不許叫我們“日本鬼子”,而是叫我們為“國際友人”!同胞們,你們好好想想,我們來侵略人家,被俘了,人家還對我們這樣好——同胞們,八路是我們的恩人啊!八路不僅挽救了我們的生命,還挽救了我們的靈魂!早在1940年,八路軍就下發了關於優待日本俘虜的規定,此後,類似的文件發了很多,哪個文件,都為我們著想啊!我們一個普通被俘士兵,都要享受八路軍連級軍官的待遇,就連戰死建立墓碑、寫墓誌銘,文件都做了規定,同胞們,多麼感人呀!可是,日本軍官怎麼對待八路的?抓到八路必定處死,槍斃算輕的了,甚至扒光了衣服,讓新兵當靶子刺。鼻子上穿了鐵絲,當動物耍等等。對無辜的中國百姓,實行殺光所有生物,燒光所有房屋,搶糧食,強姦婦女,壞事做絕呀!而對待日本士兵,卻殘酷至極,命令你們戰鬥時要留下最後一顆子彈,為了自殺…… 同胞們,最高興的是,我們的生活非常自由。每天的安排都由大家商量著決定。有時寫傳單、出報紙、搞娛樂。我們還有很多日文書,可以自由地學習。 這時,碉堡裡有人問:那麼,你們不想家麼?以後,你們不打算回日本嗎? 我們和你們一樣,親人都在家裡。我們非常想念自己的親人。父母兄弟姐妹,都盼望我們早點回去。如果沒有這場該死的戰爭,我們可能在上大學,可能在工作,可能在談戀愛,也可能娶妻生子過著甜蜜的小日子——更重要的,我們會和親人們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喲!我們是日本人,我們熱愛自己的家鄉,熱愛祖國。同胞們,正因為這些,我們才反戰的!我們從來沒有把日本人當成敵人,因為,我們自己就是日本人,為了和平,為了早日回到親人們身邊,同胞們,讓我們共同攜起手來,掉轉槍口,反對日本軍部發動的侵略戰爭吧! 碉堡上鴉雀無聲。 井上小林清楚,這麼多人在一起,誰也不敢表態。但,他們顯然“動心”了。 井上小林說,各位,今天就談到這裡,我們輕鬆一下,唱唱歌好不好? 好!我們同意!碉堡裡有人喊道。 井上小林看看山本鳩光。山本鳩光立刻說,大家都聽過最近的流行歌曲吧,不過,我不一定唱好喲! 別客氣了,請吧!碉堡上的士兵說。 山本鳩光說,好吧,那我就獻醜了! 嘿!唱得好呀,再來一個吧!碉堡裡的士兵說。 我們一替一首吧,現在,輪到你們唱啦!日本八路說。 碉堡上的士兵立刻唱了起來: 歌聲一停,雙方立刻響起熱烈的掌聲。幾個日本八路忍不住落淚。猛地,聽到碉堡上嗚嗚啕啕的哭聲…… 井上小林帶領大家又唱一首日本歌曲《過山岡》後,陳鐵拳做了反戰講話(山本鳩光翻譯):日本弟兄們!現在,我代表八路軍講幾句話。親臨今天的歌曲聯歡,我非常高興,也很感動。看得出,日本弟兄們也跟井上小林這些日本八路一樣,都是些心存美好、胸懷理想的青年!即使充當日本軍部的砲灰,仍然講親情,重友誼,愛和平。我們八路軍的敵人不是你們,而是日本的軍閥和財閥。你們這些熱血青年,也是受害者!因此,我真心地希望我們大家攜起手來,為了早日結束戰爭,為了中日兩國人民和平幸福日子的到來,共同努力!我祝愿,各位日本朋友都能早日安全無恙地返回日本! 碉堡上再次響起熱烈的掌聲。 陳鐵拳最後說,朋友們,有什麼不方便的問題,可以讓附近的老鄉捎信來,請相信,我們會全力幫助你們的! 士兵們紛紛下來,取走了慰問袋。井上小林打開手搖留聲機,《櫻花謠》優美歌聲唱起來,碉堡裡的日本兵一個個走出來,與野外的同盟員一同唱日本家鄉的歌曲。一個“四方臉”少尉覺得不過癮,還大膽地把留聲機搬上炮樓,一連放了十五張唱片。 臨別時,“四方臉”少尉握著井上小林的手:我忘不了你的,後會有期! 當反戰盟員和日本兵套上了“老鄉”,更加近乎了,他們握手,他們擁抱,他們互贈禮品——沒有隨身帶的東西,哪怕隨手揪下來一枚鈕扣,都能交換。 反戰宣傳結束後,附近的莊稼地和道路兩旁,插立了不少傳單小旗,上面寫:打倒日本法西斯!為中日兩國人民解放而奮鬥!打倒發動戰爭的日本軍閥!碉堡的前方,也立了標語牌:家裡的親人正等著你們回去呢! 碉堡裡的日軍聽了同盟員的喊話,參與了這樣一個別開生面的歌曲聯歡,收了慰問袋和掛在鐵絲網上的慰問品,寂寞枯燥的心得到慰籍。他們多次向跟前的偽軍豎起大拇指: 八路大大地厲害! 同盟員大大地好! 這個碉堡,後來被稱做“友好碉堡”。碉堡裡的日本兵,再也沒有乾過殘害百姓的事。八路軍戰士巡邏,八路的隊伍從這里路過,都相安無事。一次陳鐵拳的隊伍被日軍“包餃子”了,情況非常危急,餃子邊就要“合圍”的攸關時刻,就是這座碉堡的士兵個個都朝天放槍,讓開一條生路…… 許多接受了正義宣傳的日本士兵,開始棄暗投明,一個個逃出了鐵絲網圍堵的據點。一名日本娃娃兵,帶槍跑到李家村,尋找八路軍裡的日本人。當得知八路軍轉移走了,他悻悻地返回據點。他感到絕望極了,好像丟了魂似的惴惴不安。怎麼辦?他不想殺人,不想對那些無辜的中國人下手,可是,回去後,他將要幹的,就是殺害中國平民!他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無盡的痛苦折磨,逃出了據點。他撲嗵一下,跳進一個壕溝裡。他背依溝沿,脫下鞋,口含槍管,用腳趾猛地勾動扳擊,自盡了! 這年8月10日,汾陽日軍憲兵隊武藤伍長帶著日本反戰同盟的宣傳品跑來投城。太原鐵甲日軍1479特務部的朝鮮籍翻譯官池田東根,於次年5月15日帶著妻妹、孩子和大村三部一家、菊本鎮郎等九人,逃出特務部隊,奔向抗日根據地。 井上小林的反戰工作,幹得非常出色。真像他“期待”的那樣,他漲價了,日軍開出三萬元價格,要收買他的人頭! 好哇!在一次慶功宴上,井上小林一口乾掉杯中酒,向陳鐵拳舉舉杯:怎麼樣排長,我的目標實現了吧? 陳鐵拳也興奮極了,端起一個大酒碗:你的,這個的干活!陳鐵拳一手舉起酒碗,一手高高豎起大拇指,讚揚井上小林。 同志們也跟著起哄,嗷嗷叫。這個敲盆,那個敲碗敲碟敲鍋,特別熱鬧。可是,有人還要讓熱鬧升級:陳排長,你少喝點,給我們打套拳吧! 井上小林,你也打一套吧! 對了,陳排長和井上小林,你倆來個對打吧,讓我們開開眼! 太好了,讓我們開開眼吧! 只要不打仗,陳排長和井上小林就當起了戰士們的武術業餘教頭,這已是不成文的規定。尤其是井上小林,只要同志們想學,他有求必應。四肥子犧牲的教訓,是他一輩子的痛。起初,他們兩個各有所長,各有絕招,陳排長略高於井上小林。後來他們都毫無保留地交流,向對方傳授技藝,現在,他們的武功已不相上下!如此,兩個高手間勢均力敵的較量,也更加驚心動魄!只是,類似於“一剪喉”類的致命絕技,他們誰都不用。 在戰士們的歡呼聲中,他們各自打了一套拳。 屋子太小,對打不得施展。山本鳩光樂得團團轉,張羅著給他們圈地方,叮叮噹當地搬桌子,推椅子,接連吆喝著,讓大家趕快散開。可大家圍成一圈兒了,地方還是小。山本鳩光一下推開窗子,說陳排長,你看那——多寬綽呀!大家隨他的手指看過去,那是個打穀場。打穀上早就沒有稻穀,可是,地上還有不少亂草。井上小林也連連叫好,說那可是個好地方,連地毯都鋪嘍! 來到打穀場,二人相視笑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這笑和點頭,蘊藏了所有的默契和心靈感應。是的,他倆這樣的情況也有幾次,在新年,在三十晚上,在戰士們興高采烈的練武場。可是,在這麼多人面前表演對打,還是頭一次。 戰士們像看戲擠座位一樣,噼哩啪啦向前跑,迅速在打穀場圍成一圈兒,生怕自己跑慢了,少看了一個精彩的招式。 進了場地中央後,二人又相互抱拳緻禮,再各自一個“請”字,才拉開了架式! 幾秒鐘後,兩個人旋即進入精彩的搏擊! 好傢伙!場地中央的旋風一再刮起,嗖嗖嗖,拔地而起,四下飛騰。兩隻鷹展開翅膀,獨霸長空。兩頭豹呼嘯山谷,天搖地動。頭對頭,翅對翅——肢體的各部閃電般花樣翻新,柔而剛,輕若羽毛,也重於泰山,一再奇異地分離、組合!嗵、嗵、嗵,拳砸厚盾,巋然不動;轟、轟、轟,力掌相擊,雷霆萬均!忽而懸崖倒掛,讓人驚駭;忽而力根抓岩,穩如磐石…… 壩要破了,堵上!山要塌了,撐住! 兩個人各展絕技,也各有破招。 戰士們的眼裡,只有四處飛騰的局部,掌、拳、腳、肘、腕、臂、頭、臀,個個都是防禦的盾,個個又都是進攻的矛…… 最後,二人分別以一個高空翻騰大鵬展翅動作“嗵”地下落,對視顧盼,唰,收招。 二人收招半天,戰士們才從夢幻中醒來,掌聲只是啟動的小馬達,隨後,大家嗷嗷叫起來,瘋起來,打穀場成了一片“樹林”,風搖林動…… 酒過三巡,陳鐵拳發現井上小林舉著酒杯不動,眼淚汪汪,似乎有話要說。井上小林呼地干了一杯酒後,說,我想去看看四肥子奶奶。 好吧。陳鐵拳也乾下去杯中酒,正好部隊休整幾天,我陪你去。 第二天,兩個人快馬加鞭,才半天,就到了。 屯子還那樣,一片廢墟。掃蕩來回“拉鋸”,人少了大半。附近兩三個屯子並為一個屯子,而這裡,也許永遠是廢墟了。 老遠老遠,就看見一個身影,站在破敗的屋子前,手搭遮陽篷,向遠方眺望。 老奶奶!井上小林大喊一聲,駕!得得得,馬跑得更快了! 來到老奶奶面前,老奶奶一下撲過來:四肥子,是你嗎? 井上小林眼窩兒一酸,熱淚奔湧…… 進上小林撲嗵跪在老人面前,奶奶,我來看您啦! 老人的眼睛快瞎了。眼睛上的玻璃花更大了,黑眼球淺多了,灰濛蒙的。老人的眼角,卻在潰爛…… 看見老人這個樣子,井上小林難過極了――四肥子為自己而犧牲了,老人就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多久喲? ! 二人拿出大紅棗、糖塊、柿餅、大米來,老人卻兩三推辭。好說歹說,老人總算收下了,可當提出讓老人別再等了,到下屯去居住時,老人卻堅決不同意。原因只有一個,怕她的孫子回來後,找不到家…… 沒辦法,陳鐵拳和井上小林給老人的那個“房中房”修繕一下,提了水,弄來一小垛柴火,只好告別老人。 兩個人走好遠了,回頭看看,老人又站在破敗的斷牆前,手搭遮陽篷,向遠方瞭望…… 幾個月後,部隊又在離此不遠的地方休整,井上小林再次來看望老人。離這片廢墟很近了,卻看不到老人的身影。井上小林猜測,老人累了。老人一定在那個“房中房”歇著呢。可是,當井上小林走近時,被一個情景驚得目瞪口呆—— 老人還在那裡瞭望呀! 可是,依牆而立的,卻是一具白骨! 老人仍然是原來的樣子:手搭在額頭,奇怪的是,五個手指的手骨節竟一節不少!頭骨上的兩個大大的黑洞,似乎還在目視前方!頭骨光光的,頭髮呢?被風吹落了吧?只有肩上,還粘了少許。衣服還在。只是它們空掛在骨架上,有的地方破了,露出白骨來。有的,還粘貼在身上。 老人的牙齒裡,鼻孔的黑洞裡,仍有不少忙碌的螞蟻…… 井上小林收了白骨後,撿來破舊的門板,連釘再綁,總算給老人對付個簡易棺材。 井上小林眼含淚水,在“雙虎山”找個向陽的地方——選了視線很好、能看出好遠好遠的地方,安葬了老人的骨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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