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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我是法醫·面具 张志浩 5576 2018-03-14
本來我並不相信“禍不單行”這句話。事實上我不相信任何唯心主義的東西,我覺得之所以有“禍不單行”這種說法,只不過是人在遭受打擊後更容易看到事情不順利的一面罷了。但這次這句話真的應驗了。 首先是案件偵破不順利,大規模的排查進行了一個月,3000多個符合線索的人員過了兩遍篩子毫無結果,為了避免先入為主,調查人員換組後又進行了第三遍排查。 那天單位體檢完不到一個星期,我去醫院看一個交通事故的受害人。門診王醫生神情嚴肅地告訴我老鄭胸片結果不好,最好馬上住院檢查。我的心好像被擊了一拳。為謹慎起見我還是看了看片子,果然不容樂觀。很靠近左主支氣管的地方有一個陰影。那個陰影看上去就像一個刺球。我知道其中有一些毒刺是感染形成的,而另外一些,則很可能是惡性細胞在延伸的足跡。難怪老鄭咳得這麼厲害。

我低著頭走進局裡,回憶起剛上班時,老鄭手把手教我的情形,眼睛有點濕潤,一不提防幾乎和老鄭撞了個滿懷。老鄭正難得地背著雙手在樓下的小花園散步。 我嚅囁著不知道怎麼開口,老鄭沒等到我說話就揮了一下手,示意我不用說了。他緩緩地踱到花壇旁邊,指著一棵樹問:“這棵樹你見過嗎?” 我當然見過。這是一棵普普通通的石榴樹,每年秋天它會結幾個酸溜溜的果子,除了附近的頑童誰也不會打它的主意。有次小芮好奇心發作試過它的味道,結果一個下午牙酸得連水都不敢喝。我每天都從它下面經過,卻從來不曾抬頭看它一眼。 我不知道老鄭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抬頭看了看石榴樹,只見它長得枝繁葉茂,濃陰中隱藏著幾顆並不顯眼的果實,但還是沒有什麼特別呀。

老鄭哈哈笑了:“別找了,傻孩子。這棵樹沒啥特別的。它是我和老伴結婚那天在局裡栽下做個紀念的。”說著,老鄭伸出手去撫摸石榴粗糙的樹幹。 一時間我有點恍惚,老鄭粗糙的手似乎和石榴樹皮漸漸融在了一起。 “你看,都這麼大了。”老鄭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沒容我開口,他說:“體檢的事我知道了,你啥也不用說。我已經沒啥好遺憾的了。人一輩子該有的,好的壞的我一樣也沒落下。孩子如今也大了,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你說我還不知足麼?”說完他竟爽朗地笑了起來。 老鄭和石榴樹的影子在我眼裡漸漸重疊起來,那一刻我竟有些痴了。 老鄭的愛人是個農村婦女,結婚後好多年都沒調到城裡,後來終於調過來了,也就是在市中醫院做個打掃衛生的清潔人員。女兒也下了崗,家裡經濟並不如意,老鄭明著暗著經常貼女兒一點。為了照顧女婿的面子有時候他推託說是想帶外孫女吃肯德基,好讓女兒一家打頓牙祭。

老鄭用來作煙灰缸的特大號肯德基外帶全家桶浮現在我的腦海。我心裡忽然有點感動。老鄭要是有一點以權謀私的想法,解決這些問題困難並不大,哪一年上門找我們幫忙的人不是成群結隊的?但這些事老鄭從來沒在局裡說過,偉城之所以知道也是因為他小姨子在市中醫院當護士,和老鄭的老伴一個單位。 我覺得特別過意不去。老鄭經常在工作上幫我的忙,但我從來沒想到過關心一下他的家人。 晚上我去看望老鄭的時候,從護士那裡得知支纖鏡已經確診老鄭是肺癌了,明天就要動手術。在病房外我沒急著走進去,隔著玻璃看著老鄭。昏黃的燈光下老鄭戴著老花鏡不知在看著一本什麼書,臉色出奇的安詳。 直到我的影子映在床上,老鄭才發現我的到來。從老花鏡的上面瞟了瞟我,老鄭滿臉不悅地說:“來看看就來看看嘛,怎麼又帶東西?”

“老伴今天怎麼沒來?”我岔開了話題,順手把水果塞進了床頭櫃。 “老太婆在家裡洗碗擦地,不到個八九點哪裡能來。我看她一天到晚比我還忙呢!”老鄭笑著摘下了老花鏡。 “聽說您女兒最近單位效益不太好,好像是下崗了?”我接著試探老鄭。 “唉。兒孫自有兒孫福啊。”老鄭把書放在了枕邊,兩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不知看著對面什麼地方。 這是典型的防衛性肢體語言。老狐狸也有失手的時候。我在心裡偷笑,臉上卻沒表現出來。 “也不想著幫女兒弄個再就業個啥的?”我打算順藤摸瓜。 “難啊。現在好單位哪個不是人滿為患,難啊。”老鄭被我說中了心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您看您這思維跟不上形勢了不是?再就業就非得上政府機關、企事業單位啊?那出租車司機都不是人啊?不就掙兩個錢混碗飯吃唄。”我一邊削著蘋果一邊和老鄭聊著。

“您就不想讓女兒掙點錢,改善改善生活?”我擔心剛才的說服力不大,又加了一句。 “好像銀行是你們家開的似的,你說掙錢就掙錢啊?有什麼主意說來聽聽,餿主意小心你的耳朵!”老鄭笑著,真來尋我耳朵了。 我一閃而過,把原來打算給老鄭的蘋果塞進了自己嘴裡,誰讓你想擰我的耳朵呢,哼哼。 我一邊笑一邊說:“局裡多少文件要打字啊。打字總不難吧,您女兒總學得會吧?門口開個打字店,這也叫雙手創造新生活啊!”我使勁咬了口蘋果。 “她還會qq聊天呢!”老鄭笑了,可不一會又遲疑了起來,“這不大好吧?” 我明白老鄭為什麼說不大好,他是擔心有揩公家油的嫌疑。 我也稍微擰了一下眉頭,笑著說:“小芮病了您也病了,莫非你們倆一起串通好的,打算把我活活累死?現在找個幫手也不讓,您這有故意殺人嫌疑啊!”

見老鄭樂了,我接著說:“這也沒啥。不就是給局裡提供打字服務這麼簡單嗎?誰覺得不合適就別來,誰需要服務就自個兒把文件送來,這和揩公家油搭不上邊!何況我們這些報告啥的,不是自己人誰放心讓別人打啊?再說了,法醫報告這活別人也乾不了,您女兒見怪不怪,我們那些插圖啥的還不得把人活活嚇死啊?您就別瞎操心了!” 見老鄭不吱聲了,我也就放下了心。說乾就乾,過會兒給老鄭女兒打個電話,只要他女兒願意,明天我就可以找開電腦學校的朋友幫忙報個名,估計一兩個月後小店就可以開張了。 老鄭住院的這段時間,整個法醫室只剩下我一個人上班了。偏巧那段時間案件多得要命,幾乎每個晚上都會有午夜凶鈴,我乾脆把鋪蓋捲到了辦公室。

老鄭一出院,就非要參加值班,我讓他等個把月,我還頂得住,畢竟老鄭年紀大了,刀口還是恢復得要慢一點,到現在他的腰還直不起來呢。 老鄭卻意味深長地說自己年輕的時候也覺得啥都頂得住,到了現在這個年齡再注意身體就晚了。他勸我把煙給戒了,他幾十年的菸齡現在不也戒了嗎?老鄭弄得我無話可說了,整個局裡除了老鄭就是我的煙癮最大,現在他都戒了,我實在是沒理由不戒,可是真說戒,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於是老鄭也開始值班了。不知道是老天眷顧還是其他什麼原因,老鄭值班的時候沒有我這麼忙。時間一天天過去,老鄭身體也漸漸地在恢復,我的心也就慢慢放了下來,安心讓老鄭分擔著我的工作。 那天我一上班,偉城就神秘兮兮地把我拖進他的辦公室,像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似的跟我說,老鄭出事了,剛被王局叫去問話呢。我忙問什麼事。偉城說老鄭被人告了,一個因欠賭債被人砍的案件,老鄭定了輕傷,砍人的一看輕傷要判刑就不干了,說老鄭接受賄賂徇私枉法。

我一聽不以為然地笑了。法醫定這種案件,不是這邊覺得輕了,就是那邊覺得重了,被人告那是家常便飯,告著告著也就習慣了。我叫偉城別隨便傳話,自己卻忍不住把捲宗翻了一遍,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個案件沒什麼蹊蹺之處。涉案雙方都不是什麼好鳥。兩個人都是本地技校的學生,好好的書不讀,學人家打麻將賭博。學生能有多大的經濟能力?欠了八百多塊就賴賬不玩了,贏錢的討了幾次沒討到,就找了一幫人要教訓教訓他,趁他一個人走路時,拿著西瓜刀就在他腦袋上來了那麼一下。 可能有人會覺得欠錢不還這不是活該嗎?可這個理在我們這行不通。賭博欠的債那是非法之債,我們是不認可的。就算合法的債務也不能砍人,不然銀行就改黑社會堂口算了。

老鄭給定了個輕傷。按照刑法那意味著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疑犯父母當然不願意了,如果是輕微傷最多也就是一個拘留。無論犯了什麼事父母眼中孩子都是無辜的,雖然年齡已經過了十八歲那道坎了。 我沒瞧出來這案件有什麼疑點。事實很清楚,證據也很充分,三個同夥都招了,還有兩個目擊證人。青少年犯罪的典型特徵,一沖動就乾了,既沒考慮後果,也沒有詳盡的計劃。我看到了醫院病歷複印件,手術記錄上明明白白地寫著“10cm'一'字形傷口,創面整齊”。 夠了。銳器傷8cm以上算輕傷三級,法律寫得清楚得很。我懸著的心完完全全放了下來。但等我在食堂吃完中飯一回到辦公室就覺著不對勁了。老鄭坐在那裡,但直覺告訴我他不對勁,可具體哪裡不對,我又說不上來。

果然,下午快下班時,王局就親自下來了。 “明天把技校那個案件再看看,人我幫你約好了。”王局一句解釋也沒有。 “老鄭不是看過了嗎?”我老大不樂意。 “叫你看你就看,囉唆什麼?”王局發火了。 “是!”我一彈,站了起來。 不知為什麼,我就是看這人不順眼。也許現在小青年都這樣:劉海老長,遮了半邊臉,還被拉得筆直,頭頂處的頭髮卻亂蓬蓬的像個雞窩;身上穿了一套草綠色的仿美軍軍裝;腳上呢,天不涼就穿著雙高幫沙漠靴;胳膊上“usaarmy”幾個字特刺眼。我不明白什麼時候美帝國主義又入侵咱中華人民共和國了。但一看就知道這是個渾身機簧的主兒,一來就遞煙打火的忙個不停,被我硬生生的一句“不會”堵回去了。 估計他聞到了我身上的煙味,笑容變得有點勉強。剛才他低頭敬煙的時候我就看見了,那道疤在後腦勺上,髮際以內,毀容是一點也談不上的。 “這一刀挨得挺值啊?”我揶揄道。我聽說了,為了盡量減輕罪責,對方家屬已經提出八萬的經濟賠償,但是他們家一開口就是二十萬,兩邊正談不攏呢。他那種傷口看上去很可怕,特別是受傷當時鮮血淋漓的,不過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三五天,不到一個禮拜就可以拆線出院,沒事人一樣了。八萬元賠償算是不錯了。 “還想搭上一老警察!”我差點脫口而出。 “這不依法辦事嗎,有什麼值不值的。”他父親搭上了腔,臉上雖然賠著笑,但語氣裡軟中有硬。 這不是一個善主兒,我心裡暗忖。沒搭他的話,我就讓那小子坐下,二話不說把傷口周圍頭髮剃了個乾乾淨淨,放上比例尺後,“咔嚓咔嚓”一口氣從各個角度照了十多張相。這麼一來,這小子成了一陰陽頭,沒個把月恢復不過來。我心裡暗自得意。 但是把鋼尺往傷口一放我就知道壞了,7.8cm。我換了把尺子,還是7.8cm。 我必須原諒外科醫生。他們關心的是處理傷口、救治生命,傷口有多長他們估計一下就行了,能用手指頭比劃一下就算盡職了。但我們不一樣,這兩個毫米就直接關係到對方究竟判不判刑的問題。我不知道這事該怎麼辦,就算我幫老鄭撒了謊,一把尺子就能把我們一起揭穿。 一連個把禮拜我都躲著王局,找到藉口就往外跑,直到他親自打電話把我叫到他辦公室。看得出王局心裡也很亂,打火機按了好幾遍還沒打著,一生氣就把它扔字紙簍了。我只好掏出打火機解了圍,不過王局並不領情,劈頭蓋腦就問:“讓你看的那個案子看得怎麼樣了?” “不就幾個毫米嗎,老鄭一不小心量錯了也說不定。”我的聲音並不大。 “什麼量錯了!你少跟我打馬虎眼!”王局又開始敲桌子了,“那把尺子你以為是在你們手上嗎?那是在你們心裡!” 桌子砰砰亂響,連茶杯蓋都跳了起來。還沒等我回話,王局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震得房間的空氣嗡嗡作響:“心裡沒把尺子我要你們幹什麼?吃飯?不就是拿把尺子量量傷口長度嗎?我兒子也會!” 桌子又“砰”的一聲巨響。我很奇怪為什麼王局的掌骨從來就不骨折,他可是創過拍穿實木桌子紀錄的。他一生氣就是這麼不留情面,話非說到把人撞上南牆的程度。 為了老鄭,我把心也橫上了。 “我看的時候已經過了很久了。那小子頭髮都長這麼長了。”我用雙手比劃了一下,“傷口疤痕收縮也是常有的事情,這幾個毫米說不定……” 沒等我說完,王局就蹲下去打開了保險櫃。我很擔心他會不會從保險櫃裡掏出把手槍或者別的什麼的,斜眼瞟過去卻不是。 王局拿出一堆卷宗摔在了我的面前,沒等我看清上面的字,他就接著吼了起來,不,簡直是咆哮:“好啊你還反了你!你們師徒情深是不是?老鄭自己都認了,你還說什麼嘴?” 三兩分鐘,我翻完了卷宗,喟然一聲長嘆,軟在椅子上。 “究竟是多長?”王局不失時機地質問。 “7.8厘米。輕微傷。”說完,我頭也不回,出了王局辦公室。 我站在自家的樓頂上。局裡的這個宿舍我已經住了5年,一直沒搬過。當年建這個宿舍的時候,估計是為了省下電梯錢剛好建了個七層。別人都嫌爬樓辛苦,住七樓的一有機會就往底下搬,我卻喜歡這個頂樓。通風好,一抬腳就來到了樓頂。 今年颱風來的特別晚。 10月底本來不應該再是颱風季節,但天氣預報說一個超強颱風明天就要襲擊我市。現在風已經很大,樓下的小樹被折彎了腰,又不屈地挺了起來。我迎風站著,雙手撐在護欄上,撲面而來的狂風帶著一絲潮氣似乎也濕潤了我的眼睛。 老鄭根本不是個受賄的人。他其實有很多理由可以幫自己開脫,比如我剛才跟王局說的疤痕收縮。他是老法醫了,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但從來沒幹過壞事的人心理承受能力就是差。別看老鄭和犯罪打了一輩子交道了,罪犯的這一點他一點也沒學會。王局一問,他就什麼都招了。傷者家屬到辦公室找他,趁他上廁所的空兒往抽屜裡塞了5000塊錢。他沒上交,也沒還給人家。 我猜王局也很意外。他之所以把捲宗鎖進保險櫃沒拿出來,多半也是在考慮怎麼辦。 5000塊錢。我自失地一笑。在我所在的這個城市,這個價格不夠買半平方房子。要是進豪華場所,這筆錢夠你進去,但不一定夠你出來。我相信老鄭決定不上交錢的時候,心裡多半也不是想的自己,他已經被癌症判了死刑,還有什麼好貪的?我懷疑是不是我讓他女兒開店的主意害了他,要不就是乖巧的外孫女讓他的心軟了一下。 我覺得是我害了他。我自作聰明地幫他女兒找工作,一定觸動了他心底最柔弱的那根弦。 就是這5000塊錢毀了他,毀了一個老警察的一世英名。都快到頭了出這樣的事情我真替他不值。 5000塊。剛剛夠受賄罪的下限,我懷疑傷者一家是不是已經把法律研究得十分透徹了。難道老鄭還要帶著癌症坐牢嗎?我沒法想像。如果沒有這件事,他是一名好警察,我堅信。 但他也許算不上一個好男人,自己的老婆和女兒他都沒護好。也許就是這種愧疚,對陪伴自己清苦了一輩子親人的歉疚讓他做下了這樣的蠢事。我忽然明白了老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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