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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我是法醫·面具 张志浩 5397 2018-03-14
小芮的身高和李老師相差不大,她已經比劃過了,要上去不但要踩在窗台上,還得扶扶手才行。我們發現窗台是大理石的時候心裡就是一喜,因為那簡直是最佳的足跡承痕體。等發現上面真有個足蹟的時候我們像揀到金元寶一樣開心。 但老天卻和我們開了個玩笑,可能是跳動的時候有個向後蹬力的緣故,偉城說足跡無法識別。他說無法識別的時候我就想起我那個手機,傳說中的語音指令功能無論我說什麼,它都用很標準的女音告訴我無法識別。我真的很想罵娘。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還有指紋。指紋的意義比套著襪子的足跡大多了。何況,這個地方平常就算是去擦玻璃,也不太可能碰得到。 要是李老師的就好了。我在心裡祈禱。 可小芮從偉城那裡拿回報告的時候臉拉得老長。我就知道壞了。果不其然,小芮告訴我指紋無法認定。

“什麼叫無法認定,憑什麼無法認定?”我有點語無倫次。 “就是無法認定。”小芮彎腰把報告夾了起來,板著臉跟我說,“指紋不全。我剛才去偉城那看了。雖然有兩個特徵點符合,但還是夠不上認定的標準。要是留下的指紋稍微大一點就好了。” 我哭笑不得,老天再一次拿我們開了個玩笑。 過了半晌我突然問:“那就不能用排除法?” 小芮冷笑了一聲:“偉城是個傻子嗎?該排除的人家早排除了。李老師的丈夫,還有保姆。可你能把所有人都抓來驗指紋麼?不能認定還是不能認定。你自己看吧。”小芮把報告推給了我。 最後一個肥皂泡也“砰”的一聲破了。 我們做完了屍體解剖。解剖台前,整個過程如同電影慢動作一樣浮現在了我的眼前。深夜,李老師穿著睡衣緩緩地走近了窗口。她右手拉著左邊的窗框,一隻腳慢慢地站在了窗台上。她沒有停留,又往前輕輕地跨出了一步。這一步很輕很輕,以至於墜落的過程中她的身體還和牆面發生了摩擦——三樓和四樓之間的血跡已經證實是李老師的。她腳朝下墜落著,裙裾在風中飄揚,直到撞擊在一樓的雨台上。這個撞擊讓她姿勢發生了逆轉,她的頭先著地,重重地撞在樓下花壇的水泥沿上。

美麗和生命在同一時刻被摧毀,半個顱骨飛出,腦漿四濺。我已經很難相信這個恐怖的屍體就是一個曾經輕舞飛揚的生命。但還沒有完。她的腳打在花壇的灌木上,把灌木壓得七零八落。灌木的彈力在這一刻嚴格地遵循了牛頓第三定律,她的身體被彈起,幾乎做了一個180度的翻轉,腳朝牆跟倒了下去。 我相信他殺的可能性並不大。如果是被人從高處拋下,人不應該和牆這麼近。一個100多斤的物體,那要兩個大漢,還要盪兩次才能拋出。問題是,這個現場重建的結果,顯然是建立在我相信指紋和足蹟的確是李老師留下的基礎之上的。 這個基礎並不能被確定。我一陣煩悶。何況,誰也不能保證,李老師半夜忽然詩興大發,站到窗台上看月亮去了。然後,背後有一隻手輕輕地點了一下。

該死的報告要怎麼措詞呢? 我的臉一定有苦瓜那麼長。 一晚上沒怎麼睡著,迷迷糊糊捱到天亮的時候,睡眼惺忪地就到了辦公室。小芮早到了,齜牙咧嘴地不知道在幹嘛。 “怎麼了?”我莫名其妙。 “剛上班的路上去買蘋果。門口老伯教我認哪隻是男蘋果,哪隻是女蘋果。買回來幾個小小的男蘋果,外表可愛,咬一口卻酸得像是潑婦!” “扑哧!”剛坐下端起茶杯的我把白開水噴了自己一桌子。 “這蘋果也有男女?”我笑得抽了起來。 “當然!”小芮的眼睛睜得溜圓,“下面凸起來的是男蘋果,否則就是女蘋果,賣蘋果老伯跟我說的呀!” 我一愣,不知道是老伯逗小芮玩,小芮當了真,還是小芮在逗我開心。正遲疑間,又聽見小芮吸了一口涼氣,愁眉苦臉地說:“牙全酸倒了,只怕連豆腐都咬不動了。”

我呵呵一笑,轉臉正色說:“小芮,這個案件你怎麼看?” “要我看啊,”小芮還在倒吸著涼氣,“以事實為依據這句話就根本靠不住。這事實是你看見了還是我看見了?” 我低下了頭。這個念頭我也有過,但是從來不敢這麼明確地說出來。畢竟,那可是我國最基本的法律原則。 我還沒說話,小芮又繼續起了她的高論:“要我看,還是歐美的'自由心證'原則有道理。很多案件都有正反兩方面的證據:不然律師怎麼替疑犯做無罪辯護?每個人都有個良心,憑著良心去辨明是非就是了——這就是我理解的自由心證。” 我苦笑了一下。小芮說的並非完全沒有道理。按我的理解,以事實為依據這句話還阻礙了法科學的發展:比如說,現在要解決某個案件並沒有公認的方法,那麼我自己想出來的辦法是能用還是不能用?要按“以事實為依據”那就是不能用,因為這個辦法沒有得到公認,但如果一直沒有人第一次應用,它又怎麼可能得到公認?不過事情並沒有小芮說的那麼簡單。我們畢竟不是在歐美。就算我們憑著良心寫一個“自殺可能性大”,所有人都會在理解時把“可能性大”幾個字省略掉。更何況,外面的群眾只怕不相信我們的自由心證。

我又開始替辦公室的玻璃擔心起來。 不行,我得去找老鄭討一個主意。 我又回到了老鄭這裡。這裡的燈光並不明亮,氣味難聞,老鄭的咳嗽更是刺耳,可是每次在這裡,我都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老鄭還在劇烈地咳,把煙頭摁進那個大肚能容的外帶全家桶裡。我的心抽動了一下,那個全家桶多半是老鄭帶外孫女去吃肯德基時留下的,聽說他外孫女已經三歲了,可我一直都沒有去看過,心裡有點愧疚。 “該去醫院看看了。”我看著老鄭有些佝僂的背,再次感到了時間的無情。 5年前,當我剛剛參加工作,老鄭手把手教我的時候,他的精神面貌絕不是現在的樣子。 “你找我不是為了這件事吧?”老鄭又是一陣咳嗽。 “好幾年單位體檢您都沒去了吧?要不下週單位體檢我陪您去?”我看著老鄭,心裡有些不忍。

“我自己去。”老鄭揮了揮手,“年歲不饒人啊!”他嘆了口氣。 “李老師的案子?”不一會,老鄭又恢復了往日的狡黠,看出我的來意。 “是。”我忍不住一笑。 “你怎麼看?”老鄭還是想先聽聽我的看法。 “自殺可能性大。但這個報告發出去,後果很難預料。”在老鄭面前,我習慣直來直去。 “我們搞技術的只管技術。”老鄭皺著眉頭擺了擺手,“我知道這個案件如果非要說是他殺,找個寫小說的能給出n種想像。但問題是,現場有沒有證據說明是他殺?” 我低下頭,把整個案件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案情調查不能排除他殺,但是現場,我們的確沒有找到他殺的直接證據。 “更何況,”老鄭沒有等到我回答就接著說,“定他殺是刑事罪名,更需要做到證據確鑿,否則送檢察院、法院也是白送。他殺只是一種想像,一種猜測,離證據確鑿我看還差得遠嘛!”

“可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老鄭打斷了。 “人人心裡有桿秤。這杆秤怎麼稱就怎麼辦。謊言終究是謊言,它可能一時蒙蔽所有人,也可能永遠蒙蔽一些人,但是卻不可能永遠蒙蔽所有人。” 我一愣,老鄭的“人人心裡有桿秤”和小芮說的“自由心證”很接近。 老鄭又說:“搞技術的要有點硬骨頭。我這幾十年自己簽過字的報告就從來沒反悔過。這份報告我們一起簽吧。”老鄭的臉色有些嚴肅。 一股暖流在我心裡激盪,心裡感慨有老鄭和小芮這樣的同事真是自己前世修來的福分,但我嘴裡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向老鄭敬了個端正的禮。 報告發出的當天,小芮就在辦公室的窗戶上用透明膠貼了幾個大大的“米”字,除了好笑外我也有點心酸。

這次局里處理這件事也成熟多了,馬上通過本地媒體公佈了案件真相。我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但事情並不以我的想像為轉移。 那天家屬來法醫室的時候我不在,當時我去調查另外一個案子去了,那些事情我是聽偉城轉述的。 據說那天一大早家屬來局裡拿報告,看到我們的報告後十幾個人氣勢洶洶地到法醫室,沒料到只看到個漂亮的小丫頭,不禁也愣了一下,接著就問:“法醫哪裡去了?” 小芮頭也沒抬,靜靜地說:“我就是,你們有什麼事嗎?” 於是一場浩劫開始了。女人們開始哭鬧,說法醫既沒水平又沒良心,男人們則開始砸東西。 偉城知道壞事了,馬上打電話向局里報告,小芮卻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報告,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和她無關。

直到檔案櫃的玻璃被打破,在小芮的胳膊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泉水一樣湧出來時,小芮也沒動彈一下。 家屬反而愣住了,整個房間安靜得能聽得到鮮血滴在地板上的聲響。 這時候小芮站了起來,靜靜地說:“你們還沒告訴我,你們有什麼事?” “我們要一個真實的報告!”一個聲音在人群裡喊道。 “真實的報告就在你們手上,至於你們相不相信,那是你們的事情。”小芮的聲音並不大,卻透著威嚴。 “你怎麼這個態度?”一個老者的聲音,已經透著點心虛。 “你認為我應該是什麼態度?”小芮開始壓抑不住火氣,眼神像是要吃人。 “你們一來,還沒開口說什麼事就開始砸東西,我憑什麼對你們有好態度?”小芮的聲音大了幾分,“按照事實做的報告,已經在你們手上,要是不服氣,門在那邊,走好,不送!”

在場所有人被柔弱的小芮震住了,沒想到一個小丫頭口氣這麼硬。這時偉城叫來的幫手到了,他看見小芮滴血的胳膊嚇了一跳,忙把小芮拖到醫院縫針,家屬見沒了發火的對象,只好悻悻地走了。 我不知道如果那天我在現場,我會做何反應。理智告訴我應該柔和點,不要激化矛盾,但我不能保證火氣一上來了我會怎麼樣。 還在做醫生的時候我就有個外號叫“張一腳”,當我要搶救病人時,心電監護關在房間裡拿不出來,我對門就是一腳;骨折病人夾板被鎖起來了,我對著櫃子也是一腳。最後,護士長主動提出是不是找個漂亮點的護士和我搭班,我會火氣小點。其實我也奇怪為什麼平常文質彬彬的我每到那個時候就這麼不理智呢。 李老師的事並沒有以家屬大鬧法醫室而結束。有天週末,我和小芮恰巧有個案件在辦公室加班,李老師的家屬就在單位門口擺了一個台子,說是要搞萬人簽名上訪。人越聚越多,單位門口很快聚集了上千人,就連馬路兩邊樓房的天台上也都站滿了人。 所謂“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更不要說這上千人了。站在天台上笑逐顏開,指指點點的,那是看熱鬧的;走到家屬台子上簽名的那更是什麼人都有,其中不乏容易激動的知識分子、心軟的女人,不過最多的還是穿著不同工廠製服的外地工人。據說李老師婆婆的工廠為富不仁,剋扣工人那是家常便飯。但在人群裡跳梁指揮,大聲煽動群眾進攻公安局的人不是去年才剛剛刑滿釋放的慣盜李鳴熙嗎? 胳膊上還纏著紗布的小芮冷眼看著樓下,好像隔岸觀火一樣——那天在醫院,她可是被縫了17針,傷口足足有10多公分長。我看形勢不對,急忙打電話向王局匯報情況。 不到30分鐘,防暴警來了。迷彩大卡“吱”的一聲停在人群邊上,防暴警嘩啦啦地下了車,然後齊刷刷地跑步前進。 喧鬧的聲音立刻平息了下來,人群開始向大門兩邊疏散。但短暫的平靜很快被李鳴熙扔出的一塊石頭打破了,接著磚頭、礦泉水瓶、土豆、大白菜,雨點一樣飛在防暴警手中的防暴盾上。 看防暴警沒任何反應地躲在防暴盾後面,李鳴熙來了精神,跳著往前衝,揮舞著棍棒越過盾牌去打武警。人群如同洶湧的波浪一陣陣地往前湧,武警們也沒有後退,雙方對峙著。人群中沖在前面的人被擠得動彈不得,一個看熱鬧的婦女也被裹挾了進來,鞋子被擠掉了,女兒也不見了,她哭著喊著女兒的名字。 人聲鼎沸,後面的人並不知道這一切,還在不斷地往前擁。眼見女人的臉色漸漸烏紫,哭喊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站在前排的武警戰士顯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猶豫間盾牌陣就出現了一個缺口——那個女人被最先擠過了人牆。 我聽見站在後排的武警指揮說:“撤退。” 我不知道這件事該責怪誰。我們沒做錯什麼,我也相信參與的群眾中99.9%是憑著善良、公允和正義的心來做這件事的。 但第二天我們回到局裡,只見整個辦公樓一片狼藉。小芮的辦公桌被人從樓上扔了下來,東西撒了一地,就連樓下大廳影壁上“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也只剩下一個“人”字孤零零地掛在上面。 小芮和我站在影壁前,看著地上七零八落的金光大字,心裡滿是委屈和憤悶。我忍不住一拳揮在影壁上,最後一個“人”字也禁不住這下震動,“咣當”一聲掉了下來。 我和小芮鬱悶得好幾天都懶得說話。直到有一天,辦公室出現了一隻“小強”。 估計小芮和“小強”上輩子有仇。每次一看到“小強”,小芮都會不遺餘力地誓死追殺。可是這次剛追到牆角,小芮驚呼一聲:“蛔蟲!”就退了回來。 蛔蟲?我一愣,不可能啊,蛔蟲寄生在人體,體外是不可能有蛔蟲成蟲長期生活的啊! “嗨!這不是蚯蚓嗎?”我把蟲子拎了起來。 “拿遠點!快拿遠點!”小芮跳到了板凳上,兩隻眼睛瞪得就像驚恐的藏羚羊。 小芮把任何長蟲子都叫做蛔蟲,估計跟有次在解剖中意外發現蛔蟲受到了刺激有關。 說實在的,小芮不容易,像她這樣的花季少女,有谁愿意一天到晚跟死人打交道呢? 我把蚯蚓拿出去,埋進花壇。走回房間的時候,我笑著說了聲:“安慰滴抱抱。” 小芮也回了一句:“安慰滴抱抱。” 兩個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在想,身邊有個小芮,是不是因為上天知道我的妹妹遠在他鄉呢? 我的心情漸漸輕快了起來,思緒又漸漸回到了李老師那件案子上。 拋開案件發生的紛繁複雜的社會背景,這起案件的根子還在李老師當年對婚姻的選擇上。愛情和麵包本來就像人走路的兩條腿,哪個都不能少。有愛情沒麵包這份感情不能長久,但若為了麵包不要愛情,發生悲劇也是遲早的事。 愛若太輕易,便會輕如鴻毛易於飄逝;恨只有刻骨,才會重於泰山難以忘懷。 關於愛情的思考倒是給碎屍案提供了一點點思路。我越來越相信兇手對女性有著某種仇恨。說不定剝臉皮就是“不要臉”的象徵。如果沿這條思路想下去,對一個男人影響最大的女人,無非是母親,愛人,也許再加上女兒,如果他有的話。 他有著怎樣畸形的母愛?他和女性有著怎樣不堪回首的過往?要知道“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懼,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懼”。如果我沒有猜錯,他是由愛生恨,從此走上極端的複仇之路。莫非他當年也有一個沒有麵包的愛情?我不敢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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