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羅伯特·西爾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說集

第6章 軍人與學者

也許是天上。肯定不是西班牙,是不是秘魯他也懷疑。他似乎懸在虛無縹緲中飄浮, 頭上是微光閃爍的金色天空,腳下是波瀾壯闊的白色雲海。俯首一瞧,只見自己的腿腳如同兒童玩具一般,懸掛在萬丈深淵之上,他想嘔吐,卻又吐不出來。他感覺自己空空如也,不過是一團空氣而已。甚至他那膝蓋痛的老毛病,連同臂膀上那無休無止的火辣辣的疼痛也都消失了,那是早年在巴拿馬附近珍珠島上印第安人的箭給他留下的後遺症。他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雖已到花甲之年,然而他的肉體所遭受的一切傷害,他的遍體鱗傷都消失得無影無踪了:可以說他的生命已游離於他的肉體之外。 “貢薩格?”他呼叫道,“埃爾納多?”隱約傳來夢幻般的迴響,接著是一片死寂。

“上帝呀,我死了嗎?” 不對。不對。他從來沒有想像過死亡。這是他的征服大業的終結嗎?這個令他動彈不得的地方,是一個浩渺虛空、一個無底深淵嗎?那麼,此地是死亡之地嗎?他感到茫然無知。他需要問一問神父。 “孩子,我的神父在哪裡?孩子?” 他環顧四周,尋覓他的侍從。可是,目光所及,惟見雲山霧海,無限浩瀚。目睹自己在雲霧與光亮的世界裡飄遊,他很難否定自己死了。死了,升天了。這就是天堂,沒錯,肯定是。不是天堂會是什麼地方呢? 他的聲音不對:太沙啞,太低沉了。舌頭不聽使喚,話一吐出來就走樣,哪裡是清脆悅耳的西班牙語?怪聲怪氣的,倒人胃口。他的話如此蹩腳,難道他變成了葡萄牙人?於是,他小心翼翼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是澳大利亞紐卡斯爾的總督兼總司令。”聽起來依然是可笑的嗓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是佛朗西斯科·皮薩羅索!”他咆哮如雷,聲音猶如衝破閘門的水從他的體內噴湧而出。傳來的卻是低沉的、隆隆的迴響,似乎在嘲弄他。夠了,甚至連說他自己的姓名也如癡人囈語。

“上帝呀!”他叫道,“聖人天使呀!”更多的是含糊不清的雜音,壓根兒不地道。 他從來就不會讀書寫字,而如今似乎連講地道話的能力也喪失了。他納悶這裡究竟是不是天堂,是不是超凡聖境。他的舌頭好像被一道符咒管住,也許是一個魔鬼,將他的舌頭緊緊地捏在魔爪裡。那麼,這是地獄嗎?儘管看起來是一個優美的地方。他聳了聳肩。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都無所謂。他漸漸平靜下來,既來之,則安之。他早就明白:對無可奈何的事情發怒是無濟於事的,面對不可知的世界驚慌失措更不可取。反正他在這個地方,如此而已——不管這是什麼地方,他必須找個地方棲身。但不像這個地方,他老是在虛無中飄蕩。 從前,他下過地獄,下過小地獄即地球上。那座叫做高洛的光禿禿的小島,在那裡烈日會把人的皮膚烤焦,唯一的食物是螃蟹,吃起來滿口屎臭味;他還去過沼澤地,那里大雨滂沱,樹木盤根錯節,猶如利劍刺痛人的肌膚;他還率領軍隊翻越過崇山峻嶺,那里白雪皚皚,寒冷刺骨,每呼吸一次,空氣就利刃般刺進人的喉嚨。那一切他都熬過來了,何況那一切比這裡要嚴酷得多。這裡沒有痛苦,沒有危險,只有溫和的光,一切不舒適感都莫名其妙地蕩然無存。

他開始向前移動,他踏著空氣行走。他自忖道:瞧,瞧,我踏著空氣行走!隨即,他大聲宣布:“我踏著空氣行走,”並對自己的話音感到好笑,“我踏著空氣行走!為什麼不行?我是皮薩羅索!”他使出渾身力氣叫道,“皮薩羅索!皮薩羅索!”聽到迴聲後,他笑了。他繼續往前走。 哈瑞·坦納俯身坐在一個閃光的巨大球體即九樓造像實驗室裡,注視著全息圖像庫遙遠中心那個小小的人影昂首闊步行走。 盧·理查森蜷伏在坦納身邊,雙手插在數據手套裡,以便隨時向排列網絡輸入命令,他似乎沒有呼吸——似乎也成為了網絡的一部分。 坦納暗自想,其實這是理查森的習慣:完全沉浸在身邊的工作裡。對此,坦納頗為羨慕。他倆氣質截然相反。理查森為程序設計事業而活著,只為程序設計事業而活著。這是他的酷愛。坦納不怎麼理解為酷愛所驅使的人。理查森有點像從舊時代過來的老古董,在那個時代凡事都講認真,在那個時代你能夠鍾情於你的事業。

“你覺得那鎧甲怎麼樣?”理查森問道,“我覺得可漂亮了。是從古代雕塑上弄下來的。看上去很威武。” “正適合熱帶氣候,”坦納說,“再配上頭盔挺不錯的。” 理查森似乎沒有覺察到坦納的聲音流露出焦躁,動作有點不安。他繼續做一些小小的調整。他是一位小個子,衣著整潔,儀表考究,一頭退色的金發,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一張不苟言笑的嘴,薄薄的嘴唇。 坦納呆在他身邊顯得高大、笨拙。理論上坦納對理查森的研究項目握有領導權,可實際上他總是讓理查森放開手腳,想怎麼乾就怎麼幹。不過,這次或許得管一管了。自從理查森胡弄模擬歷史人物研究項目以來,這次已經是第12次或者13次向坦納展示了。以前的展示都以這樣或那樣的失敗告終,坦納預料這次也會重蹈覆轍。很久以前他就批准了這個項目,可現在他越來越感到不安了。坦納心想這不過是一種遊戲,不過是再表演一次絕望而又沒有意義的高科技特技動作,在一場毫無意義的芭蕾舞中再表演一次快速旋轉。耗費巨資,耗時數月,僅僅是為了顯示智慧,如此而已。到頭來卻是毫無結果。全息圖像庫裡那個小不點兒圖像突然開始退色,失去定位了。

“喲——喲,”坦納說,“又來了。還不是老一套。” 然而,理查森卻搖了搖頭:“這次可不一樣,哈瑞。” “是嗎?” “我們並沒有失掉他。他只是擅自在那兒轉悠,離開了我們的跟踪參數範圍。這意味著我們已經達到了模擬人高度獨立的水平,這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 “擅自嗎?盧,獨立嗎?” “瞧吧,”理查森說,“我要插進隨機跟踪程序。這樣,他自由地移動,我們也自由地跟踪他。”他對著別在衣服翻領上的計算機話筒說,“你會獎賞我嗎?”說著他的左手中指一閃,顯示量變程度。只見那個身穿華麗鎧甲,腳蹬尖頭靴的小影兒又變亮了。 坦納看見了那鎧甲上的美麗圖案、那插著羽毛的頭盔、那錐形肩章、那肘關節以及那精緻的劍柄。他正大搖大擺地從左向右闊步前進,就好像一個正在攀登世界高峰,不到峰頂決不止步的人。實際上,他是在空中行走,但這似乎對他沒有一點兒影響。

“瞧他過來了,”理查森興高采烈地說,“我們把他弄回來了,對嗎?秘魯的征服者就在你的眼前,有血有肉。可以這麼說。” 坦納點了點頭。是呀,皮薩羅索就在眼前,而且,他得承認眼前的情景令人難忘,甚至還有些感人呢。瞧那身穿鎧甲的小小人影穿過全息圖像庫那灰色閃亮的空間,顯得多麼堅定不移,在他的心中還喚起了某種共鳴呢。那個小不點純粹是想像的產物,但他自己似乎卻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沒有停下來,而是前進,前進,再前進,似乎他明確要找個地方。看著,看著,坦納居然入迷了,不知不覺地喚起了對整個項目的興趣。 “能不能把他變大些?”坦納詢問道,“我想看一看他的臉。” “我能夠把他變得跟真人一般大小,”理查森答道,“你想要多大就多大。瞧吧。”只見他指頭一閃,皮薩羅索全息圖像立刻變大到兩米高左右。

這位西班牙人在行進中戛然而止,似乎意識到圖像變化了。西班牙人安然站在半空中,虎視眈眈的,手搭涼棚,似乎在凝視一團炫目的光芒。他的四周繚繞著五彩條紋,絢麗如晨曦。這是一位瘦高個子,50多歲,一張棱角分明的冷酷的臉,灰白鬍子,薄嘴唇,尖鼻子,一雙冰冷、狡黠、銳利的眼睛。 坦納彷彿覺得這雙眼睛注視著他,他不由得打了一下寒噤。坦納暗自想,我的上帝,他是真的。 法國是這個項目的始作俑者,時間大約在2118年,研究是在里昂計算機中心進行的。那個年代,法國很有一些天才從事於軟件開發。他們設計出不少卓越的程序,而這些程序卻被束之高閣。 法國程序設計師們設想利用真實歷史人物的全息圖像來為在歷史名勝地舉行的旅遊觀光活動錦上添花。不是昔日迪斯尼樂園那種預設程序的機器人,站在巴黎圣母院、凱旋門或埃菲爾鐵塔前面,千篇一律地誇誇其談。而是真實歷史名人的足夠以假亂真的化身,他們能自由地散步,交談,回答問題,說俏皮話。

想像吧,路易十六為遊人介紹凡爾賽宮的噴泉,畢加索導遊巴黎藝術博物館,薩特坐在塞納河左岸的咖啡館裡與行人高談闊論存在主義!還有拿破崙!還有聖女貞德!還有大仲馬! 該設想的原理很簡單。寫一個能夠吸收、消化數據並使之相互關聯的智能程序,而且這個程序還能夠根據你輸入的數據創造新的程序。沒有什麼大困難。然後,向程序輸入有關要模擬的人的著作——如果有的話——從而為此人的觀點立場,以及他應付環境的潛在方式和他的思維方式搭起一個總的框架。如果找不到他的著作,用他的同時代人描寫他的著作也行。下一步,輸入此人活動的所有歷史檔案,包括所有重要的學術著作,為互相矛盾的闡釋提供適度的空間——的確要利用信息矛盾來創造一個充滿模糊性與矛盾性的複雜的人物特徵,而這正是任何人的必然特徵。再下一步,輸入該時代一般文化信息的基本要素,這樣此人就擁有了基本的參照數據與詞彙,接著便可以產生在時間與空間方面都適合他身份的思想。最後,再應用一點精巧的造像技術,你就模擬出一個有思維能行動的歷史人物來,彷彿是從模擬中脫胎而出的,鮮活的真人似的。

當然,這需要強大的計算機功率。不過,這不成問題,當時世界150千兆的網絡已成為實驗室的標準件,十來歲孩童玩的鉛筆大小的計算機功率遠遠超過他們爺爺的爺爺時代的巨型中央處理機。 然而,有兩個方面出了問題。一個是植根於法國人獨特的浪漫氣質:心比天高,這種氣質在程序設計師們身上暴露無遺;另一個與21世紀世界大國普遍存在的失敗恐怖症有關,法國也不例外。 第一個錯誤是該項目在早期階段其發展方向就發生了關鍵性的變化。當時,西班牙國王即將對巴黎進行國事訪問,為了向國王陛下表示敬意,程序設計師們決定合成出唐·吉訶德作為他們的第一個研究成果。雖然設計該智能程序僅僅是模擬真實的歷史人物,但並沒有充足的理由表明不能創造出像唐·吉訶德這樣具有詳細記載的虛構人物。有塞萬提斯的長篇小說,有關於唐·吉訶德生活時代的豐富的背景材料,還有對該小說與唐·吉訶德的鮮明浪漫性格的批評著作,可謂是汗牛充棟。於是,計算機合成出一個令人信服的唐·吉訶德來——一個瘦骨嶙峋,怪模怪樣的全息圖像人物粉墨登場了,他的種種滑稽乖戾習性不折不扣,他如人們所期望那樣,吵吵嚷嚷,滿口豪言壯語,令西班牙國王捧腹大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對法國人來說,實驗卻失敗了。他們創造出的唐·吉訶德無可奈何地被鎖在16世紀末葉的西班牙,鎖在他所來自的書中。他沒有獨立行動與思考的能力——無法觀察他所來到的這個世界,無法對這個世界評頭品足,無法參與這個世界。他的一切都毫無新鮮感和樂趣可言。任何一個演員都能夠披上鎧甲,戴上一撮亂糟糟的鬍子,然後再背誦塞萬提斯書中的一些片斷。

費了三年心血,從計算機裡走出來的卻是一個只能對輸入的信息進行再加工的可以預見的東西,是那麼枯燥,那麼陳舊。這導致里昂計算機中心採取下一步,也是致命的一步:放棄整個項目。 天啦!不做任何進一步的嘗試,就半途而費了。沒有模擬畢加索,沒有模擬拿破崙,沒有模擬聖女貞德。唐·吉訶德事件令人們沮喪,誰也沒有心思繼續未竟的事業。一時間,唐·吉訶德事件籠罩著失敗的陰影,法國充滿了對失敗的恐怖感。於是,模擬歷史人物研究計劃擱淺了。 該項目沉睡幾年後,法國人就將其轉讓給一幫美國人了。他們哪裡想到這些美國人早就听說了這個項目,覺得可以放手玩一玩了。 “這次可以成功吧?”坦納說。 “是呀,我想我們會成功的。失敗了這麼多次。” 坦納點了點頭。多少次他滿懷希望來到這間屋裡,但看到的卻是稀里糊塗一團糟,大敗胃口。 理查森總是有理由搪塞:福爾摩斯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是虛構人物。亞瑟王的失敗出於相同的原因。那麼,愷撒大帝呢?可能是年代太久遠,往事如煙,近乎於虛構了。 每次失敗後裡查森都堅持說每次我們都有進步。要知道,我們不是在搞巫術。我們不是召喚亡魂的巫師,我們是程序設計師,我們必鬚髮現如何向程序輸入它所需要的信息。那麼,這次皮薩羅索呢? “幹嗎你想研究他呢?”坦納早在五六個月前就問過,“據我從讀小學得來的印象,他是一個冷酷的中世紀西班牙殖民者,一個掠奪文明古國的嗜血強盜,一個厚廉無恥,不講信用,沒有信仰——” “你也許冤枉他了,”理查森說,“幾個世紀以來,他受到輿論的譴責。然而,他身上有些東西吸引著我。” “比如?” “他的進取精神。他的勇氣。他的絕對自信。冷酷無情的另一面即好的一面是對事業的全身心投入,決不讓任何障礙擋住前進的道路。無論你對他所完成的事業贊同與否,你都不得不羨慕他——” “行啦,”坦納突然對這個項目感到厭倦起來,“皮薩羅索!你覺得他怎樣就怎樣。” 幾個月過去了。理查森給他一些模棱兩可的進展報告,沒有任何可以激起他希望的東西。然而,此時此刻他凝視著全息圖像庫裡那個闊步前進的小不點兒,心裡開始相信理查森終於找到了使用模擬程序的竅門。 “這麼說來,實際上你再創造了他,對嗎?一個生活在——什麼時候?500年前的人嗎?” “他死於1541年,” 理查森說。 “那麼就差點600年了。” “另外,他和別的模擬人物不同——不是簡單地再創造一個能夠講預先設置好的話語的歷史名人。如果我沒有錯的話,我們這裡創造的是一個人工智能,能夠以不同於它的程序設計師所設置的思維模式進行獨立思考。換句話說,它擁有的信息比我們提供給它的更多。這是了不起的成就,這是我們從一開始就追求的重大哲學突破。利用這個程序產生能夠獨立思維的新的程序——一個能夠想皮薩羅索所想的程序,而不是層層搬家,程序根據裡查森的設想來思維,而理查森的設想又來自於一些歷史學家對皮薩羅索思維方式的設想。” “可不是。”坦納說。 “這就意味著我們不僅僅是回收可以期望到,可以預見到的東西,還將有許多驚奇出現。我想,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終於獲得了成功。哈瑞,這也許是迄今為止人工智能領域裡最重大的突破。” 坦納沉吟良久。 是嗎?他們真的成功了嗎?還有,如果他們成功了——此時,那人的眼睛正凝視著坦納,目光是如此鋒利,令他難以對視。片刻後,他把目光移開了。他的左腿開始顫抖,他不安地望著理查森。 “瞧那雙眼睛,盧。基督呀,它們有傷痕!” “這我知道。是我自己設計的,從舊書籍裡得來的。” “你認為這時候他在註視我們嗎?他能夠做到嗎?” “他只是一個軟件,哈瑞。” “當你擴大圖形的時候,他好像知道。”理查森聳了聳肩:“告訴你吧,他是一個十分出色的軟件,具有獨立意志,可以說他擁有電腦。不過,他的觀察力畢竟有限。我不認為他能看見全息圖像庫之外的任何東西,除非我們輸入他能夠處理的數據,而現在我們還沒有這樣做。” “你沒有把握嗎?” “哈瑞,請講吧。” “這個人率領50名士兵就征服了整個龐大的印加帝國,是嗎?” “據我所知,是150名。” “50名也好,150名也好,這有什麼關係?我要說的是,我突然感到不安。很長一段時期,我都以為這個項目不會有什麼收穫的,而現在,我卻突然覺得這個項目會產生我們駕馭不了的東西。我可不想你那些該死的模擬人中哪一個走出全息圖像庫,來征服我們。” 理查森向坦納轉過身去。他的臉一陣紅,但卻嘿嘿地笑起來:“哈瑞呀,哈瑞!我的上帝,五分鐘前你還認為除了那個甚至連位都定不了的微小圖形外,我們一無所成。可現在你卻走向另一個極端,想像最糟糕的——” “我看見了他的眼睛,盧。我擔心他的眼睛也看見了我。” “你看見的不是真正的眼睛,你看見的不過是一個投影進全息圖像庫的圖像顯示程序。你了解這個原理就會知道該程序沒有視覺能力,只有我的吩咐,他的眼睛才會看你。而現在它們沒有看你。” “但你能夠使它們看你嗎?” “我想要它們看什麼,就能使它們看什麼。是我創造了他,哈瑞。” “具有主觀意志,具有獨立性。” “這次,你開始擔心的就是這些東西嗎?” “一旦你們這些搞技術的人弄出殺人狂來,我就會挨頭刀的。這個能獨立行動的傢伙突然令我心神不安。” “我仍然戴著數據手套,”理查森說,“我一動手指,他就會跳舞。記住,他不是真正的皮薩羅索,也不是弗蘭肯斯坦那個怪物。他只是一個模擬人,只是許多數據的組合,只是一束電子磁場脈衝,我動一下小指頭就能關掉。” 於是,理查森動了一根指頭,轉瞬之間皮薩羅索圖像便從全息圖像庫消失。裡面灰濛蒙的霧團旋轉片刻,隨即呈一片白羊毛狀。頓時,坦納受到一種負罪感的震撼,彷彿他剛剛命令處決了那個身穿中世紀鎧甲的人似的。 理查森又動了動手指,只見色彩閃過圖像庫,皮薩羅索再次出現了。 “我很想知道,”坦納憂鬱地說。沉默片刻後,他又說:“你覺得自己好像上帝嗎?” “像上帝?” “你注入了生命。不管怎麼說,是一種生命。但同時,你還注入了自由意志。這就是實驗的目的嗎?在就是你所謂的獨立意志、獨立行為嗎?你試圖再創造一種人腦——也就是說重新創造——這種大腦能夠以獨特的方式進行思維,能夠對環境做出獨特的反應,這種反應不必是它的設計師所能預見的,事實上幾乎不可能預見,而且不必是令人滿意的,不必是有益的。而你卻不得不冒這個風險,正如上帝,一旦賦予了人類自由意志,他就知道他將不得不目睹他的創造物行使自由意誌時犯下種種罪惡——” “別說了,哈瑞——” “聽我講,我有沒有可能和你的皮薩羅索交談?” “為什麼呢?” “想弄清楚你獲得的是什麼東西,想得到這個項目所取得的成就的第一手資料,或者你可以說我只是想試一試模擬人的性能。不管怎樣,如果我能直接與他接觸的話,我想親自感受一下這傢伙,了解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沒問題嗎?” “那當然,沒問題。” “我必須和他講英語嗎?” “你想講什麼語言都行,反正有語言接口。不管是什麼語言進去,他都會以為是他自己的語言,也就是16世紀西班牙語。而且,他會用他以為的西班牙語回答你,但你聽到的卻是英語。” “你肯定嗎?” “那當然。” 頭上方空中出現一陣躁動、一陣旋轉,猶如旋風一般。 皮薩羅索停下來,端詳一會兒,心里納悶又會出現什麼情況。也許是魔鬼到來折磨他,也許是天使。管它是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攘。 隨後,從旋風傳來一個聲音,用西班牙語問他:“你聽見了嗎?”那西班牙語簡直和他皮薩羅索剛才說的西班牙語一樣滑稽可笑。 “我聽見了,但我看不見你。你在哪裡?” “就在你面前。等一下。我會讓你看見的。” 說著,旋風裡露出一張臉,懸浮在虛無縹緲之中,那是一張沒有軀體的臉,一張瘦削的臉,修刮得乾乾淨淨,沒有一根鬍鬚,頭髮剪得很短,一雙黑眼睛挨得很近。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臉。 “你是什麼人?”皮薩羅索問道,“是魔鬼還是天使?” “都不是。”的確,他的聲音不像魔鬼的聲音,“是一個人,和你一樣。” “我看不怎麼像我。你只有一張臉嗎?還是也有身體?” “你只看見我的一張臉嗎?” “是的。” “等一下。” 那張臉消失了,接著它又顯現,連在一個寬肩膀的大個子人的身體上。那人穿了一件寬鬆的灰色長袍,有點像牧師的長袍,只是華麗得多,處處閃爍著光點。隨即,軀體消失了,皮薩羅索又只看見那張臉,他感到茫然不解。他開始明白當年西班牙人身披鎧甲,躍馬橫槍,出現在地平線時,印第安人是如何驚惶了。 “你這個人怪模怪樣的。你是英國人嗎?” “美國人。” “哦,”皮薩羅索似乎還是不懂,“美國人。這是什麼意思?” 那張臉有些顫動,模糊了一陣。它周圍厚厚的白雲又神秘地躁動起來。然後,那張臉穩定下來說:“美國是一個國家,在秘魯北面。它可大啦,那里居住著許多人。” 皮薩羅索聳了聳肩:“我壓根兒不知道那些地方,或者說知道得很少。有一個叫做佛羅里達的半島,對嗎?而且還傳說有不少黃金城呢,不過我想只是傳說而已。我在秘魯發現了金子,足夠了。還是談這個吧,我是在天堂嗎?” “不是。” “那麼是地獄嗎?” “也不是。你是在——這很難解釋,實際上——” “我是在美國?” “是的,在美國,是的。” “還有,我死了嗎?” 對方沉默片刻。 “不,沒有死。”那聲音不安地說。 “我想你在撒謊。” “如果你死了,我們怎麼能交談呢?” 皮薩羅索嘶啞著嗓子笑起來:“你問我嗎?我對我在這裡的一切遭遇連一點頭腦都摸不到。我的神父在哪裡?我的侍從在哪裡?把我的兄弟找來!”他怒目圓睜,“怎麼樣?幹嗎你不把他們給我找來?” “他們不在這裡。你獨自在這裡,皮薩羅索。” “在美國,我獨自在你們美國?那麼,讓我看一看你們美國吧。有這樣一個地方嗎?美國全是雲彩和旋轉的光嗎?美國在哪裡?讓我看一看美國吧,向我證明我在美國吧。” 來自旋風的聲音突然說:“瞧,皮薩羅索,這就是美國。” 一幅圖畫展現在雲端上,皮薩羅索從來沒有見過,甚至從來沒有想像過這種圖畫。它像一道大門開啟在他面前,將他捲進去,帶著他掠過一幕幕不斷變化、璀璨奪目的場景,宛如飛行在大地高空,俯瞰一幅美不勝收的神奇畫卷。他看見沒有圍牆的城市,一根根猶如無窮無盡的銀鍊伸向遠方的公路,巨湖、大河、高山,這一切一掠而過,令他目不暇接。不一會兒,他的頭給攪暈了:高樓大廈比最高的教堂塔尖還要高,閃閃發光的金屬戰車沒有馬拉,人群密密麻麻,大地無邊無際,這一切既緊湊,又復雜如迷津。目睹眼前的山山水水,他昔日的貪婪又攫住了他:他想征服這片奇異的大地,佔領它,緊緊地握在手裡,搶走一切有價值的東西。 圖畫消失了,他那顆激動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他哈哈大笑起來。 “秘魯!”他叫道,“秘魯與你們美國相比,簡直微不足道!秘魯只是一個洞!秘魯只是一團泥。我好愚蠢!有比秘魯宏偉千倍的美國,我卻偏偏跑到秘魯去!我想我在美國能夠發現什麼呢。”他舔了舔嘴唇,眨了眨眼睛,接著,他格格地笑著說,“別害怕。我不會征服你們美國的。現在我人老了,力不從心了。就是回到當年,也許美國對我來說也太龐大了。也許——”他對著短頭髮、沒有鬍鬚的美國人那張愁眉苦臉一陣狂笑,“我真的死了,難道不是嗎?我感覺不到飢餓、疼痛、口渴,我用手摸我的身體,卻空空如也。我好像一個夢中人,可這不是夢呀。我是一個鬼魂嗎?” “不是——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鬼魂!不完全是!連豬玀也不會說這種胡話。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用你理解的話不好解釋,皮薩羅索。” “我是死了。但畢竟沒有下地獄過去後,我仍然在塵世,只是時代大不相同了。我像死人一樣沉睡,現在又醒來,睜開眼睛一看,時代遠遠超過我生前的時代,這是美國時代。難道不是嗎?現在誰是國王?誰是教皇?今年是哪一年?是1750年?還是1800年?” “2130年。”那張臉遲疑了一下說。 “哦,”皮薩羅索若有所思地翹了翹下嘴唇,“那麼,誰是國王?” 停頓許久。那張臉終於說:“西班牙現在的國王是阿方索二十一世。” “ 哦。哦。那麼誰是教皇呢?” 又是停頓。怎麼連教皇的名字都不知道,一問就啞了?太奇怪了。此人不管是不是魔鬼,反正是個傻瓜。 “庇護,”過了一會兒那聲音才說,“庇護十六世。” “庇護十六世,”皮薩羅索黯然神傷,“耶穌聖母呀,庇護十六世!我怎麼啦?我早已死去了,可我的罪惡仍然沒有洗清,我仍然能感覺到罪惡像稀泥一樣沾在我的皮膚上。你是一個巫師,你這個美國佬,你使我死而復生了。是嗎?是嗎?是這樣的嗎?” “多少有點像,皮薩羅索。”那張臉承認道。 “你說的西班牙語怪聲怪氣的,是因為你不知道正確的說法,對嗎?甚至連我說西班牙語也怪聲怪氣的,我說話的聲音不像我自己的聲音。現在沒有人說西班牙語了,是嗎?是嗎?只有美國人才說,是嗎?可是,你一開口,西班牙語就走樣了,而且你還讓我說同樣蹩腳的西班牙語,還以為這就是我當年說的西班牙語呢,不過你錯了。當然,你能夠創造奇蹟,但我想你卻不能把一切都做得盡善盡美,即使在2130年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也辦不到。對嗎?對嗎?”皮薩羅索目光灼灼,俯身向前,“你有什麼話說?我不能讀書寫字,你就認為我是傻瓜嗎?我並不是這麼愚昧,對嗎?我理解的事物很快。” 咔嚓一下接觸中斷了。 坦納木然而坐,兩手顫抖,嘴唇緊閉。 全息圖像庫裡,此時此刻的皮薩羅索不過是一抹遙遠的光彩,只有坦納的拇指那麼大,在旋渦雲中打手勢。他那蓬勃的生命力,他那盛氣凌人,他那執著的好奇心,他那威猛的仇恨與嫉妒,他那在充滿傳奇色彩的生涯中練就的偉力,他皮薩羅索的所有氣質,所有這一切,坦納剛剛才感受到,可在彈指一揮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稍息片刻,坦納驚魂甫定。他向理查森轉過身去。 “怎麼回事?”他問。 “我不得不中斷接觸。我不想讓你告訴他,他是怎麼死的。” “我來本就不知道呀。”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想冒險讓你信口開河。無法預測那種消息會給他造成什麼樣的心理衝擊。” “聽你說話的口氣,他似乎是活人似的。” “難道他不是嗎?”理查森反問道。 “他太不可思議了,”坦納說,“真的不可思議。他的活力——我能夠感受到一股一股地向我灌來,還有他的頭腦,太敏捷了,一點就通。甚至還猜測他準是在將來呢,想知道哪一世教皇在位,想知道美國是什麼樣子。還有他的傲慢!他告訴我現在他不能征服美國了,要是早些年,他也許會不去印加帝國,而要試一試美國,但現在不行了,他人老了,力不從心了。真是不可思議!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不驚慌失措,甚至他意識到他肯定已經死了多年時,也顯得鎮定自若,甚至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坦納皺了皺眉頭,“當你編這個程序的時候,你究竟將他設計成多大年紀?” “大約60歲。征服印加帝國後的五六年,他去世前的兩三年。也就是說,在他權利的巔峰時期。” “我想你不能讓他知道他死亡的確切原因。他看上去太像鬼魂了。” “我們正是這樣想的。我們將他的猝死時間假設在當他已經實現了他的所有目標,當他已經成為了完整的皮薩羅索的時候。但在他壽終正寢之前,他不必知道這個情況,誰也不必知道。所以,我才突然中止你們之間的接觸,明白了嗎?怕萬一你知道,並且告訴他。” 坦納搖搖頭:“我即使知道,也早就忘了。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和他猜測的完全一樣:死在他的戰友們的手裡。” “這麼說來,他有預感?” “在我們設計的他那個年齡,他已經知道南美洲發生了內戰,征服者們因分贓不平而鬧內訌。我們將這些信息輸入給他,使他知道他的伙伴阿爾馬格羅與他反目成仇,戰敗後被處決。他不知道但卻可以推測的是,阿爾馬格羅的朋友將衝進他的家中,謀殺他。他的推測與將要發生的不謀而合,應該說與實際發生的不謀而合。” “太不可思議了,如此神機妙算。” “他是一個婊子養的,但他也是一個天才。” “是真的嗎?還是你設計程序時,把他製造成這麼英明的?” “我們輸入的是他生活的客觀事實、歷史事件以及他對事件的反應,再加上他的同時代人以及後來熟悉歷史檔案的歷史學家的評論,從而大大豐滿了他的性格的。我們輸入大量的這種信息,使他的整個氣質更完整。這不是我的氣質,也不是從事這個項目的其他人的氣質,哈瑞。你一旦輸入皮薩羅索所經歷的事件以及他對事件的反應,你就得到了皮薩羅索,你就得到殘忍加天才的氣質。如果你輸入不同的信息,你就得到不同類型的人。另外,這次實驗我們終於看到,只要方法得當,從計算機輸出的東西大於輸入的信息之和。” “你肯定嗎?”理查森說:“你注意到他抱怨他以為你說的是西班牙語沒有?” “注意到了。他說這種西班牙語聽起來很怪異,現在似乎沒有人會講純正的西班牙語了。這我不大明白,你建立的接口說的是蹩腳的西牙語嗎?” “顯然是,” 理查森說,“誰也不知道16 世紀西牙語究竟是怎樣發音的,我們只能猜測。看來,我們猜得不准。” “可他怎麼會知道呢?是你把他合成的呀!如果你不知道他那個時代的西班牙語是怎麼發音的,他怎麼可能知道呢?” “這個我壓根兒不知道,” 理查森輕聲說,“但他的確知道。” “他的確知道嗎?還是他在玩皮薩羅索式魔鬼遊戲,以困惑我們?這是因為你在他的性格中設計有魔鬼性。” “我想他的確知道。”理查森說。 “那麼,他是從哪裡發現的呢?” “在哪裡,我們不知道,但他知道。就在我們通過置換網絡輸入的數據裡的什麼地方,但我們不知道,即使我們想方設法去找,也找不到。他不可能耍魔法,無中生有,但卻能將我們覺得互不相干的支離破碎的信息組合起來,加工成新的信息,從中得出對他來說有意義的結論。這就是所謂的人工智能,哈瑞。我們終於得到一個多少像人腦一樣工作的程序:能進行跳躍式的直覺判斷,這種判斷來得太突然,範圍太寬廣,似乎是不可理喻,無法定量化的。我們已經輸入了足夠的數據,所以他能夠吸收表面上互不關聯的數據,從而獲得新的信息。我們在全息圖像庫裡擁有的不是一個只會鸚鵡學舌的木偶,而是一個認為它就是皮薩羅索,像皮薩羅索一樣思維,知道皮薩羅索所知道,但我們卻不知道的東西。這意味著我們在人工智能領域取得了質的飛躍,這就是我們所追求的目標。真還有點令人畏懼呢,我一想就感到渾身發抖。” “我也是,”坦納說,“但與其說畏懼,還不如說驚恐。” “驚恐什麼?” “既然知道他有能力超越設計他的程序,你怎麼能肯定他不能控制你的網絡,跑出去呢?” “這在技術上是不可能的。他不過是電磁脈衝,只要我願意,任何時候我都可以毀掉他。不必驚慌。相信我吧,哈瑞。” “但願如此。” “我可以給你看一看簡圖。是的,我們通過計算機得到一個奇蹟般的模擬。但畢竟是模擬,不是毒蛇,不是人狼,不是任何超自然的東西,只是迄今為止最完美的計算機模擬。” “好吧,”坦納終於說,“也許我有點大驚小怪,也許我的話聽起來有點愚昧。我不懷疑你們能夠將你們的那些幽靈一直裝在它們的匣子裡。” “沒問題。”理查森說。 “但願如此。”坦納說,“那麼,你下一步幹什麼?”裡查森滿臉困惑。 “我的下一步嗎?” “我想你立刻著手設計第二個模擬人。” “這個——行,行,沒問題。” “盧,設計好後,能不能將他放在全息圖像庫裡,與皮薩羅索呆在一塊?”理查森感到震驚:“你是想他和皮薩羅索交談嗎?” “是的。” “我想能做到,”理查森謹慎地說,“應該做得到。沒問題,沒問題。”他強裝笑臉。 在以前坦納在該項目中一直保持低姿態,只是一位名義上的領導,一位觀察家,一位局外人。現在,他卻一改常態,要介入項目的進程了,顯然理查森不知道他的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坦納看出理查森顯得焦躁不安。 過了一會兒,理查森說: “我們下一步試誰,你心裡有數嗎?” “試一試蘇格拉底如何?” 他的腳下周圍白雲翻滾,彷彿整個世界都是由白羊毛組成的。 他納悶是不是在下雪,這對他來說可是件新鮮事。雅典偶爾也下雪,但只是飄一點小雪,朝陽一出來就融化了。此時,他四周的白色居然沒有寒冷的感覺。然而,他腳下的雲究竟是怎麼一會事?他想,雲僅僅是蒸氣、空氣和水,它們的天然地方是在天上。聚集在腳下的雲並沒有云的特性。是不寒冷的雪嗎?是沒有浮力的雲嗎?這裡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似乎都沒有各自應有的屬性。 他似乎在行走,但腳下卻空空如也,更像是在空中行走。可是,人怎麼能夠在空中行走呢?阿里斯托芬在一個無情嘲弄他的劇本里,倒是描寫他坐在一隻籃子裡騰雲駕霧,並且讓他說什麼“我在遨遊天空,眺望太陽。” 不過,那是阿里斯托芬戲弄他,儘管他的朋友們替他打抱不平,他本人倒不怎麼在意。再說,那隻是一個劇本而已。 這次,他倒是真的感覺在遨遊天空了。也許他在做夢,夢中他果真將阿里斯托芬的劇本變成現實了。那段優美的台詞是什麼? “我必須懸浮我的大腦,將我的神思與藍天融為一體,以便探索宇宙萬物。” 好一個阿里斯托芬!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神聖的東西!當然,真正神聖的東西除外,如智慧、真理、道德。 “如果他老是呆在地面,自下而上思考事物,他就什麼都不會發現:因為地球的引力總是吸引思想的活力。”蘇格拉底忍不住笑了。 他將雙手放在面前細細研究著:短而粗的手指,結實有力的手腕。這就是他的手。這雙長滿老繭的手使他一生受益無窮,他像父親一樣幹過石匠,參加過雅典自衛戰,在運動場上受過訓練。然而,現在他用手摸臉,卻什麼也感覺不到。這裡應該是下巴、前額、塌鼻子、厚嘴唇,可卻一無所有。他摸著的是空氣。本來是臉的地方,他的手卻對穿對過。他雙手用力互壓,卻毫無感覺。 他自忖: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也許,這是年輕的柏拉圖喜歡駐足凝思的一方淨土,這裡的一切都是盡善盡美,都是虛無縹緲的。我周圍是理想之雲,並非實實在在的雲。我踏在上面行走的是理想之空氣。連我蘇格拉底自己也是從我那卑俗的肉體解脫出來的理想。是這樣的嗎?有可能。 他佇立一會兒,思索可不可能。他轉念一想,這說不定是死後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他也許會遇見神。也許諸神願意屈尊和我交談。雅典娜和我談智慧,赫耳墨斯和我談速度,阿瑞斯和我談勇敢,還有宙斯和我談——談什麼都行。不用說,我在諸神面前會像個傻瓜,但這不要緊:凡是奢望與諸神平起平坐交談的人都是傻瓜。我不抱幻想。 蘇格拉底舉目仰望,只見天空金燦燦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帶著微笑,穿行在波譎雲詭的世界中,去尋找諸神。 坦納說:“現在你有什麼想法?仍然悲觀嗎?” “現在還難說。”理查森滿臉愁容。 “他看起來像蘇格拉底,是嗎?” “這是最容易做到的。我們掌握了大量對蘇格拉底的描寫:扁平大鼻子、禿頂、厚嘴唇、短脖子,這些描寫都來自認識他的人。正如人人都能認出福爾摩斯或者唐·吉訶德一樣,這張標準的蘇格拉底臉人人都能認出。然而,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腦子裡的所想所思,那才決定我們是否真的合成了蘇格拉底。” “他在那兒漫遊的時候,顯得平靜、幽默,十足的哲學家風度。”理查森陰鬱地說:“我仍然很懷疑。我們已經試了新的視差濾波器。但恐怕我們要遇到從前法國人實驗唐·吉訶德、我們實驗福爾摩斯、摩西、愷撒時所遇到的同樣問題。神話與幻想對數據的污染太大了。蘇格拉底穿過歷史的迷霧向我們走來,已經是半真實半虛構的,說不准全是虛構的了。就我們所知,我們對他的了解全部來自柏拉圖對他的虛構,正如柯南道爾對福爾摩斯的虛構。所以,我擔心我們將得到的是一個二手貨,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一個缺乏智慧閃光的東西,而我們追求的恰恰是智慧。” “可是新濾波器——” “也許,也許。”坦納固執地搖搖頭:“福爾摩斯和唐·吉訶德是百分之百的虛構,他們是作者為我們杜撰出來的,是以一維的方式存在的。只要撥開後來讀者與評論家誤讀曲解的迷霧,就會真相大白:原來是一個虛構的人物。也許柏拉圖出於自己的目的虛構了許多關於蘇格拉底的東西,但還有許多東西不是虛構的。他真正存在過,他確確實實在公元前五世紀參與了雅典的事務。除開他與柏拉圖的對話錄外,他還在他的許多同時代人所寫的書中佔有顯要位置。這就給我們提供了你所追求的視差效果——從多種角度審視他,是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們實驗摩西就毫無進展。難道他是虛構的嗎?” “誰說得準?你能得到的依據只有《聖經》以及《聖經》評論,顯然信息有限。”在坦納看來,理查森的悲觀失望肯定是一種防衛機制,用來避免新的失敗可能。蘇格拉底畢竟不是他理查森的選擇,再說,這次他已經使用了新的加強增強型方法即視差程序,視差程序是人工智能程序的最新改進版。 “幹吧,”坦納說,“把皮薩羅索調出來,讓他倆對話。到時候,我們就會發現你設計的蘇格拉底究竟怎麼樣?” 遠方又是一陣騷動,珍珠色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朦朧的小黑點,在微光閃爍的白色背景裡猶如一塊污垢、一個瑕疵。 皮薩羅索心想又來了一個魔鬼,也許和前一個一樣,是個美國人,只想露出一張臉:短頭髮,沒有鬍子。可是,當這個人走近時,皮薩羅索看出他不像前一個。短而粗的身材,寬肩膀,厚胸膛,幾乎禿頂了,鬍子又濃又密,亂蓬蓬的,顯得蒼老,至少60歲,說不定有65歲了。相貌醜陋,鼓眼睛,塌鼻子,鼻孔張得大大的,脖子短得彷彿他那顆碩大的頭是直接從軀體伸出來似的。穿了一件破爛的棕色薄長袍,赤著一雙腳。 “餵,”皮薩羅索叫道,“你!魔鬼,魔鬼!你也是美國人嗎?” “對不起。你是說'雅典人'嗎?” “我說的是美國人,先前那個人就是。魔鬼,你也是從美國來的嗎?” 來人聳了聳肩:“不是,我想不是。我是雅典人。”魔鬼的眼睛閃射出好奇、嘲弄的光芒。 “是希臘人嗎?這個魔鬼是希臘人嗎?” “我是雅典人,”醜八怪重複道,“我名叫蘇格拉底。我不能告訴你希臘人是什麼人,除非希臘人是你稱作的雅典人。”他說得很慢,而且老是重複,就好像癡人囈語。 皮薩羅索以前遇到過這種人,根據他的經驗,這種人實際上是大智若愚。於是,一種好奇感油然而生。 “再說,我不是魔鬼,我是一個普通人,普通得你一眼就看出了。” 皮薩羅索哼了一聲說:“你喜歡咬文嚼字,是嗎?” “這不是什麼低級趣味,朋友。”來人說著就隨便將手抄在背後,安詳地佇立著,臉上掛著微笑,凝視遠方,身子悠閒地前後搖晃。 “怎麼樣?”坦納說,“這是不是蘇格拉底?” 理查森抬起頭來,點了一下。他似乎既如釋重負,又有些疑惑:“我得承認,還不錯,他顯得栩栩如生。” “他很有性格,不是嗎?”坦納說,“我很欣賞他走到皮薩羅索面前的風度,落落大方。他一點也不怕皮薩羅索。” “有什麼好怕的?” “難道你不怕嗎?假如你來到上帝才知道的鬼地方,你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那裡的,突然你看見皮薩羅索這樣凶神惡煞的怪人,身披鎧甲,手持長劍,站在你面前——”坦納搖了搖頭,“也許不怕。他畢竟是蘇格拉底,蘇格拉底什麼都不怕,只怕枯燥。” “再說,皮薩羅索僅僅是模擬人,僅僅是軟件。” “這個你一直在講。可是蘇格拉底並不知道。” “是呀,”理查森說,他似乎沉思了一陣,“也許這裡有名堂。” “什麼?” “如果我們的蘇格拉底像柏拉圖所描寫的蘇格拉底——而且也應該像,那麼他就可能招人討厭。也許皮薩羅索不喜歡蘇格拉底玩的語言小把戲,如果皮薩羅索真不想玩的話,那麼我想從理論上講,他就有可能做出攻擊性的反應。” 坦納大吃一驚,他猛然轉過身來說:“他能夠傷害蘇格拉底嗎?” “誰知道呢?”理查森說,“在現實世界中,一個程序肯定能夠毀壞另一個程序,說不定一個模擬人能夠對另一個模擬人構成威脅。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領域。” 頭髮花白的高個子咆哮道:“你說你是雅典人,不是希臘人,我越聽越糊塗。也許你是個傻瓜,對嗎?或者說,你認為我是個傻瓜。” “我不知道你是誰?你有沒有可能是個神呢?” “神?” “是的。”蘇格拉底說,他端詳對方。皮薩羅索滿臉凶相,目光冷峻。 “也許你是阿瑞斯。你有一副戰神的兇猛相,而且還穿著鎧甲,不過你的鎧甲與我看見過的不一樣。這個地方太怪誕了,很可能是諸神住的地方,你穿的可能就是神的鎧甲。如果你是阿瑞斯,我就向你致敬。我是雅典的蘇格拉底,石匠的兒子。” “你在胡言亂語。我可不知道你的什麼阿瑞斯。” “他是戰神,那還用說!人人都知道,除非是野蠻人。那麼,你是野蠻人嗎?我敢說,你說話聽起來就像野蠻人——不過,我說的話聽起來也像野蠻人,我可是說了一輩子典雅的希臘語呀。這裡的怪事的確多。” “又是你的語言問題,”坦納說,“難道你就不能將古希臘語搞正確嗎?再不然他們倆彼此講的都是西班牙語,是嗎?” “皮薩羅索以為他們講的是西班牙語,蘇格拉底以為他們講的是希臘語。不用說,希臘語當然走樣了。我們無法知道錄音時代之前的任何一門口語,我們只能猜測。” “難道你就不能——” “別扯了。”理查森說。皮薩羅索說:“老兄,我也許是個大壞蛋,但不是野蠻人。所以注意你的嘴巴,我不想再聽到褻瀆的話。” “如果我褻瀆了你,請原諒我。我是無意的。你說一說我冒犯你了什麼,我就不會再犯了。” “胡說我是什麼神呀,只有異教徒才會說這種話,希臘人是不會的。不過,也許你是個希臘異教徒,那就不怪你。異教徒處處都看見神。我看起來像神嗎?我是弗朗西斯科·皮薩羅索,是大名鼎鼎的軍人,陸軍上校薩洛· 皮薩羅索的兒子。我父親參加過西班牙帝國戰爭,我也打了一輩子的仗。” “這麼說來,你不是一個神,只是一名士兵嗎?很好,我也當過兵。我想我與士兵在一起比與神在一起更隨便些,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 “士兵?你?” 皮薩羅索笑了。這個比馬夫還要邋遢的凡夫俗子居然當過兵? “參加過什麼戰爭?” “雅典戰爭。我在波綈達打過仗,當時科林斯人鬧事,拒絕向我們納貢。那裡冰天雪地,久攻不下,但我們還是恪盡職守。後來,我又在德里爾姆同皮奧夏人打了幾年仗。當時拉基斯是我們的統帥,我們打了敗仗,但我們在撤退中還是英勇殺敵的。後來——” “夠了,” 皮薩羅索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這些戰爭我不熟悉。”這傢伙準是一個私人僱傭兵,一個出身低賤的人。 “那麼,我想這裡就是他們運士兵屍體來的地方。” “這麼說,我們是死人嗎?” “早就死了。現在的國王是阿方索,教皇是庇護,你不會相信他們是多少世。庇護十六世,我想是那個魔鬼說的。另外,美國人說今年是2130年,我記得去年才是1539年。你認為呢?” 那個自稱為蘇格拉底的人又聳了聳肩:“在雅典,我們使用不同的年曆。就算我們死了——我想這很有可能,因為這個地方怪兮兮的,我的身體輕飄飄的。我估計這是陰間生活。這是有德行的人還是無德行的人死後才去的地方?不管有沒有德行,所有人死後都要往那地方去的。你怎麼看?” “我還沒有想出來。”皮薩羅索說。 “你生前是有德行還是沒有?” “你是說我有罪孽嗎?” “是的, 可以用這個詞語。” “他想知道我是否有罪孽,”皮薩羅索吃了一驚,“他問我是不是有罪孽,我的一生有沒有德行,關他什麼事!” “我覺得有趣,”蘇格拉底說,“為了爭論的緣故,請允許我提幾個小小的問題——” “瞧,開始了,”坦納說,“你看出沒有?你成功了!蘇格拉底一步步地將他拖進爭論!” 理查森興奮得兩眼發光:“可不是!真是太神奇了,哈瑞!” “蘇格拉底要把他駁得體無完膚。” “這我倒說不准。”理查森說。 “我既索取也給予,”皮薩羅索說,“如果我受到傷害,我就還以傷害。這有什麼罪孽可言,不過是常識罷了。一個人要在世上活下去並且立住腳,就得做必要的事情。我偶爾忘記了戒齋,或者妄稱上帝之名——這些我承認是罪孽——但這就表明我是罪孽深重嗎?我一有時間就懺悔。這是一個罪惡的世界,我和別人沒有什麼兩樣,為什麼非要對我過不去呢?為什麼? 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上帝創造的,上帝是按他的形象創造我的。” “那麼,你是個有德行的人,對嗎?” “反正我不是有罪的人。我告訴過你,即使我有罪,我也進行了懺悔,從而將我的罪孽洗刷得乾乾淨淨的。” “是這樣的。”蘇格拉底說,“這麼說,你是個有德行的人,我們來到了一個好地方。但我想弄個水落石出,請再告訴我一遍:你的良心是完全清白的嗎?” “你是懺悔牧師嗎?” “我只是一個在追求知識的愚昧的人。你可以幫助我,和我一道探索。如果說我來到了這個有德行的人的地方,那就意味著我自己生前一定是個有德行的人。因此,為使我放心,請讓我知道你做沒有做過什麼悔恨的事,使你的靈魂至今仍然感到不安。” 皮薩羅索不安地躁動起來。 “這個,”他說,“我曾經殺過一位國王。” “是壞國王嗎?是你們城市的敵人嗎?” “不是,他是一位賢明善良的國王。” “那麼,你就應該悔恨了,因為殺賢君肯定是一種罪孽。” “可他是一個異教徒。” “一個什麼?” “他否定上帝。” “他否定他自己的上帝嗎?”蘇格拉底說,“那麼,殺他就不怎麼錯。” “不是。他否定我的上帝,他信他自己的上帝。所以說,他是一個異教徒。而且,他的人民全都是異教徒,因為他們效仿他。這怎麼行?他們效仿他,就是冒著下地獄的風險。我殺他是為了拯救他的人民的靈魂,我殺他是出於對上帝的愛。” “可是,你不是說所有的神都是一個上帝的化身,是嗎?” 皮薩羅索想了一下。 “我想,從某種角度說,是這樣的。” “而且,侍奉神本身難道不就是敬畏神嗎?” “蘇格拉底,不是敬畏神還會是什麼呢?” “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根據他的神的教義忠實地侍奉他的神,那麼他的行為就是敬畏神,是嗎?” 皮薩羅索皺著眉頭說:“這個,如果你要這樣看也可以。” “那麼,我認為你殺的國王是一個敬畏神的人,因此你殺他就是褻瀆上帝。” “等一下!” “想一想吧:他侍奉他的神,就等於侍奉你的神,因為任何一個神的僕人,都是眾神之神的上帝的僕人。” “不對,”皮薩羅索沉下臉說,“他怎麼可能是上帝的僕人?他根本不知道耶穌,他根本不懂三位一體。當神父給他《聖經》時,他不屑一顧,將書扔到地上。蘇格拉底,他是個異教徒,你也是。如果你認為阿塔瓦爾帕敬畏上帝,那你就一竅不通。” “的確,我懂得很少。可是你說他是一個賢明善良的人,對嗎?” “是以異教徒的方式。” “而且對他的人民很好,對嗎?” “好像是這樣的。當我發現他們時,他們都顯得豐衣足食。” “但卻不敬畏神。” “他從來不做聖禮,事實上他一直都蔑視聖禮,直到臨死那一刻他才接受了洗禮,才開始敬畏上帝。可是,當時已經宣布了死刑判決,來不及挽救他了。” “洗禮?皮薩羅索,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 “一種聖禮。” “聖禮又是什麼?” “一種神聖的儀式。由神父主持,用聖水進行。它接納人們加入聖母教會,寬恕原罪與現實的罪孽,並且帶給信教人聖靈的禮物。” “下一次再多告訴我這些事情。話說回來,你用這種洗禮使那位賢君敬畏神嗎?然後你又殺了他嗎?” “是的。” “當你殺他的時候,他可是敬畏神呀。所以,殺他肯定是罪孽。” “蘇格拉底,他必須死!” “為什麼呢?”雅典人問道。 “蘇格拉底開始收網,擒拿獵物了,”坦納說,“看這個!” “我在看。但不會有任何獵物的,”理查森說,“他們倆的基本觀點相差太遠。” “你會看到的。” “我會嗎?”皮薩羅索說:“我已經告訴了你為什麼他必須死,是因為他的人民凡事都效仿他。他們崇拜太陽,是因為他說太陽是上帝。所以,如果我們讓他們繼續下去,他們的靈魂就會下地獄。” “既然他們凡事都效仿他,”蘇格拉底說,“那麼,他們肯定會效仿他接受洗禮,敬畏神的,這樣做就會取悅你和你的神的!不是嗎?” “不是。” 皮薩羅索說,開始扯鬍子了。 “為什麼你要這樣想呢?” “因為僅僅在我們判了國王死刑後,他才同意洗禮的。他擋住了我們前進的道路,你沒有看出來嗎?他是我們奪取政權的障礙!我們必須幹掉他。可是,我們不想將他的肉體連同靈魂一塊殺掉,於是我們對他說:阿塔瓦爾帕,我們要處死你,如果你接受洗禮,我們就迅速勒死你;但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就要把你活活燒死,慢慢地死去。不用說,他同意洗禮,於是我們將他勒死了。有什麼辦法呢?他必須死。就我們所知,他依然不相信真正的上帝,他的骨子里和從前一樣還是一個大異教徒。不管怎樣,他死的時候成為了基督徒。” “什麼?” “基督徒!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兒子耶穌基督的人!” “上帝的兒子,”蘇格拉底困惑不解,“基督徒相信上帝還是只相信他的兒子?” “你這個大傻瓜!” “這我不否認。” “有聖父、聖子、聖靈。” “哦,”蘇格拉底說,“那麼,當你們勒死阿塔瓦爾帕的時候,他相信其中哪一個呢?” “一個都不相信。” “他不是作為基督徒死的嗎?對你們那三位神一個都不相信,還是基督徒嗎?怎麼可能?” “因為有了洗禮,”皮薩羅索怒火中燒,“至於他相信什麼有什麼關係?神父將聖水灑在他身上,神父念念有詞。如果做了適當的儀式,不管那人理解什麼,相信什麼,他的靈魂都得救了!否則的話,怎麼為嬰兒洗禮呢?嬰兒一無所知,什麼都不相信——可當聖水一接觸他,他就成為了一名基督徒!” “這些對我來說太玄妙了,”蘇格拉底說,“但有一點我看出了,因為國王接受了你們所要求的洗禮,你就認為國王既賢明又虔誠。所以,你殺了一個好國王。由於接受了洗禮,他現在生活在諸神的懷抱裡。這是罪孽呀,看來此地不是有德行的人死後去的地方,看來我也不是有德行的人,否則的話,就是我誤解了這裡的一切,誤解了我們為什麼呆在這裡。” “你這個該死的,要把我逼瘋嗎?”皮薩羅索大發雷霆,手摸劍鞘。繼而他拔劍出鞘,憤怒揮舞。 “再不閉嘴,我就把你砍成碎片!” “哎呀,”坦納說,“到此為止了。”蘇格拉底溫和地說:“朋友,我並不想惹你生氣,我只是想學點知識。” “你是個傻瓜!” “沒錯,這我已經承認好幾次了。那麼,如果你用劍殺我,就動手吧,不過,我想這是無濟於事的。 “去你的,”皮薩羅索咕嚕道,他凝視著劍,搖了搖頭,“不行。不行,沒有作用,是嗎?劍會像穿過空氣一樣穿過你。不過,你會站在原地,讓我試一試能否把你刺倒,而且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對嗎?對嗎?”他搖著頭,“再說,你並不愚蠢。你能言善辯,就像最精明的神父。” “實際我是愚蠢的,”蘇格拉底說,“我知道得很少。但我不斷地追求多少了解點這個世界,至少了解點我自己。” 皮薩羅索凝望著他:“不,我可不信你的假謙虛。老兄,我多少還懂點人情世故的。我正在中你的圈套。” “什麼圈套,皮薩羅索?” “我看得出你是自大狂,我看得出你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你的使命就是到處遊蕩,捉弄像我這樣舞劍的可憐的傻瓜。你假裝痴傻,先解除你的對手的防範,然後再羞辱他們。” “皮薩羅索得分了,”理查森說,“他慧眼看出了蘇格拉底的小詭計,不錯。” “也許他讀過柏拉圖的書吧。”坦納陡生一個念頭。 “他是文盲。” “那是以前,這是現在。” “不對,”理查森說,“他靠的純粹是農民的智慧,這你再清楚不過了。” “我是開玩笑的。”坦納說,他俯身向前,目光朝全息圖像庫瞟去,“上帝呀,看他們爭論的樣子,真是太奇妙了。簡直是真人似的。” “是真人。”裡查森說。 “不對,皮薩羅索,我一點也不聰明。”蘇格拉底說,“不過,雖然我愚蠢,但也許我不是世界上最不聰明的人。” “你覺得你比我聰明,難道不是嗎?” “叫我怎麼說呢,首先告訴我你有多聰明?” “我聰明得從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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