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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七章

傀儡主人 罗伯特·海因莱因 11518 2018-03-14
我們差點被自己人擊落,於是只好帶上由兩架“黑天使”組成的飛行護衛隊,他們飛前飛後,以使速度不至於比我們快得太多。然後將我們移交由空軍上將雷克斯頓督戰的指揮飛船。指揮飛船先與我們實現同步,接著用環形錨具將我們的空中轎車接入船艙。這種事我以前從沒經歷過,簡直太令人緊張了。 雷克斯頓想將我們痛斥一頓然後把我們遣返回家,因為從技術角度講我們屬於平民百姓。然而斥責老頭子可是件既困難又討厭的苦差事。最後他們好歹將我們卸下飛船。我幾乎是把空中轎車硬生生摔在格爾夫沿岸海防大堤的公路上。我還應該補充一句,我被嚇得魂飛魄散,因為我們在降落途中還遭到了對空火力射擊,頭頂、四周,炮火不斷,但在飛碟附近卻出奇地平靜。

前面不到五十碼處,太空飛船高高矗立。衣阿華州發現的那個塑料板製成的假飛碟有多假,這個就有多真。這艘巨大的飛碟呈鐵餅狀,稍向我們這邊傾斜,因為它著陸時一邊正好壓在一幢沿海修建的那種下面有高高支柱的古老大宅上。房子壓塌了,飛碟的一側由倒塌的房子以及一棵遮蔽房子、直徑達六英尺粗的樹干支撐著。 由於飛碟傾斜著,我們得以看到它的頂部,肯定是氣密艙——一個直徑約十二英尺的金屬半球體,位於船的主軸部位。如果這是一個輪子,氣密艙就在輪轂處。這個半球體被直接抬起。高出船體大約六到八英尺。我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把它抬高離開船身,但我覺得一定有一個中心軸或是活塞,向上凸出,猶如一個提升閥。 很容易看出飛碟的主人為什麼沒能再次起飛:氣密艙被打壞了,張著口。這事是“泥龜”幹的,這種小型水陸兩棲坦克無論在港灣的海底或岸上都行動自如,它是“福爾敦號”兩棲登陸部隊的組成部分。

容我先記下我隨後了解到的情況:坦克由諾克斯維爾的恩賽因·吉爾伯特·卡爾霍恩指揮,同他一起的還有二級駕駛員弗洛倫斯·伯壽瓦斯基以及一位叫布克·T·W·約翰遜的砲手。當然,我們到那兒時他們全都死了。 我剛把車停在路邊,就有登陸部隊小分隊圍了上來,為首的傢伙面紅耳赤,像巴不得再殺幾個人似的。看到瑪麗以後,他不那麼殺氣騰騰了,但仍拒絕允許我們靠近飛碟。直到稍後他和戰術指揮官接洽,而戰術指揮官又接著徵求了“福爾敦號”艦長的意見,我們才得到答复。這一要求想必直接傳遞到了雷克斯頓那裡,而且反饋到華盛頓,以得到進一步證實。 我一邊等候回复,一邊審視戰場。從眼前的情況來看,我慶幸自己不必參加這場惡戰。傷亡小不了——已經有不少傷亡了。空中轎車不遠處就有一俱全裸的男性屍體,是位不足十四歲的男孩。他手裡還緊握著一具火箭發射器,肩上留著鼻涕蟲的印記,儘管這畜生已經不見了踪影。我不知道鼻涕蟲是溜走了還是死了,或許它已經轉移到了用刺刀捅死男孩的人身上。

我驗看屍體時,瑪麗已經和那位剽悍的海軍軍官向西走了。一想到鼻涕蟲仍有可能在周圍活動,我趕忙追上她,說道:“快回車裡去。” 她仍舊沿路向西望去,兩眼發亮地說:“我還以為我有機會開一兩槍呢。” 年輕人安慰我說:“她在這兒很安全,我們已經把它們堵在這條路下面了。” 我沒有理會他,厲聲對瑪麗說道:“聽著,你這個好鬥的小搗蛋,趁我還沒打斷你的骨頭,快回車裡去!” “好吧,薩姆。”她只豪椽身回來,照我說的做。 我回頭瞪了一眼那位年輕水手。說道:“你盯著我看什麼?”我心裡很煩躁,正想找個人出出氣。這地方瀰漫著鼻涕蟲的氣味,等待又讓我緊張不已。 “沒什麼。”他答道,一邊打量著我,“在我們老家,沒人這樣跟女士說話。”

“那你為什麼不滾回老家去?”我說完便昂首闊步地走開了。老頭子也不見了,我很擔心。 一輛救護車正從西邊開回來,在我身邊停下。司機喊道:“去帕斯卡古拉的路開通了嗎?” 帕斯卡古拉河距飛碟著陸點約三十英里,基本處在“黃區”,帕斯卡古拉城位於河口以東,至少從表面上看處於綠區,而就在同一條路西邊六七十英里處的新奧爾良卻是聖路易斯以南泰坦星人最密集的地區。 我告訴司機:“沒聽說過。” 他啃著指關節,道:“好吧……我這就開過去探探路,也許我會平安回來。”說完,渦輪機嘎嘎作響,他開車走了。我繼續找老頭子。 這裡的地面戰已經偃旗息鼓,但我們周圍上空卻空戰不斷。我仔細觀察飛機噴出的尾氣,試圖分清誰是誰。真不知道雙方怎麼能分清敵我。就在這時,一架大型運輸機如閃電般飛來,空中急剎車,扔下一排空降兵。我不禁納悶,距離太遠,根本看不清他們身上有沒有鼻涕蟲。至少這些兵是從東部來的,但這未必說明什麼問題。

我總算看到了老頭子,他在和登陸部隊的指揮官說話。我走上去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頭兒,我們應該離開這裡。這地方十分鐘以前就該遭原子彈轟炸了。” 指揮官和藹地說:“放鬆點,人口密集區不會遭到原子彈轟炸,就連小型炸彈也不會用。” 我剛要厲聲問他怎麼知道鼻涕蟲會那麼想,這時老頭子打斷我,“他說得對,孩子。”然後挽件我的胳膊走向我們的車,“他的判斷一點沒錯,但卻是基於錯誤的理由。” “啊?” “我們為什麼不去轟炸他們佔領的城市?同樣的原因,它們是不會轟炸這裡的,至少在飛碟完好無損時不會這麼做。它們並不想毀掉飛碟,仍希望能把它奪回去。現在,回瑪麗那兒去。記得我的話嗎?——注意狗和陌生男人。”

我沒再說話,但心中充滿狐疑。我真希望我們每一個人都能成為蓋革計數器中的製動齒輪,能夠抵消每一秒鐘,讓時間停滯不前。鼻涕蟲像人一樣不順一切勇猛地戰鬥著——也許正因為它們不是人類吧。為什麼它們會對自己的一艘飛碟那麼謹小慎微呢?也許與保住飛碟相比,它們擔心的是它會落到我們手裡。 我們回到車裡,剛要對瑪麗說話,這時那位小個子海軍軍官匆忙走來。他停下來喘了口氣,衝老頭子敬了個禮,道:“指揮官批复說您可以看任何想看的東西,先生。” 從他的舉止上看,我估計批復電文很可能是用加大號的字體寫成的。 “謝謝你,先生,”老頭子溫和地說,“我們只想查看被俘獲的飛碟。” “好的,先生,請跟我來。”說完卻跟在我們後面,猶豫著該護送老頭子還是瑪麗。最後還是瑪麗贏得了他的青睞。我走在後面,一直保持警惕,不理會那位年輕軍官的在在。海濱這一帶雖說極力經營,可大部分仍是叢林。老頭子抄近路穿了過去。

那軍官道:“當心,先生,留神腳下。” 我問:“小心鼻涕蟲嗎?” 他搖了搖頭說:“不,珊瑚眼鏡蛇。” 這種時候,毒蛇和蜜蜂一樣無害,而且討人喜歡。但我一定是聽從了他的警告,因為我正低頭注意腳下。又一件事情發生了。 我先是聽到一聲喊叫,再一看,天哪!一隻孟加拉虎,正要攻擊我們。 第一槍很可能是瑪麗射中的。我清楚我的那一槍不落後於年輕軍官,甚至有可能更早一些,這一點我相當肯定。老頭子最後一個開槍。 我們四人擊中了老虎的不同部位,把這張虎皮徹底糟蹋了,連做毯子都不行了。然而它身上的鼻涕蟲卻絲毫來損,我又開了第二槍。年輕軍官並不吃驚地看著這一幕,說道:“哎呀,我還以為路面上的危險都已清理好了呢。”

“哦,你指什麼?” “他們派出了一大批坦克,從大猩猩到北極熊,見什麼殺什麼。餵,你有沒有被水牛襲擊過?” “沒有,我也不希望碰上這種事。” “不像被狗攻擊那麼糟糕。據我看,其他動物沒有靈性。”他看了一眼鼻涕蟲,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而我和往常一樣想嘔吐。 我們迅速走出叢林,來到泰坦星人的飛船上。我更覺不安。倒不是因為船本身有什麼令人恐怖的地方,而在於船的外觀。 因為它的外觀不對勁。船顯然不是天然形成的,但卻一看便知道不是人類建造的,我也說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表面是模糊的鏡面,上面沒有一點標記,絲毫看不出船是怎樣組裝起來的。 也看不出是用什麼材料製成的。金屬嗎?當然得用金屬了。但是果真如此嗎?你本以為摸上去會特別冰涼,或是由於著陸的緣故格外灼熱。可我摸了摸,兩種感覺都不是,既不冷也不熱。別跟我說它只是碰巧才跟人的體溫一樣。我注意到還有一件事很奇怪:這麼大的飛船高速降落,按理說應該造成地面的大面積損毀。然而根本不在在任何受損地區,飛船落點周圍的灌木叢一片鬱鬱蔥蔥。

我們開始檢查,先從氣密艙開始(也不知究竟是不是氣密艙)。正如手能夠輕而易舉地將紙盒子壓扁一樣,密封艙的邊緣已經被小巧的“泥龜”坦克擠得變了形,坦克的金屬裝甲陷了進去。這些“泥龜”可以在五百英尺深的水下從母艘彈射出去,結實極了。 在我看來,這艘飛船也相當結實。雖說被坦克撞壞了,密封艙關不上。而另一方面,不論飛船的門是什麼材料製成的,其表面卻連一道撞擊的痕跡都沒留下。 老頭子轉身對我說:“你和瑪麗在這兒等著。” “你不會是想親自進去吧?” “我正是這麼想的,時間很緊。” 年輕軍官道:“我要跟你一塊兒去,先生。這是指揮官的命令。” “很好。”老頭子答應了,“跟我來。” 他透過密封艙邊緣仔細往裡看了看,又用手撐著地跪下來。年輕人跟著他做。我很惱火,但也不想反對這種安排。

他們鑽進洞口。瑪麗轉身對我說:“薩姆,我不喜歡這樣。我害怕。” 她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我自己也害怕,但我沒想到她也會害怕。 “我會保護你的。” “我們必須留下來嗎?他可沒這麼說過。” 我考慮了一下說:“如果你想回到車裡。我帶你回去。” “呃,不,薩姆,我覺得還是得留下來。靠近我點。”她在渾身顫抖。 我不清楚他們過了多久才從密封艙邊緣露出頭來。年輕人爬了出來,老頭子吩咐他放哨,又對我們道:“跟我來,我想裡面很安全。” “安全個鬼!”我對他說,但我還是去了,因為瑪麗已經開始往裡鑽了。老頭子扶著她下去。 “當心碰頭,”他說,“一路上到處都是低橋。” 外星人造的東西和地球人造的完全不同,這已經是老生常談了,然而很少有人有機會待在金星人的迷宮裡。見過火星人廢墟的則更是少之又少。我就沒有這種經歷,因此自己都說不清自己希望看到什麼。如果要用一句話粗淺地表述,我認為,飛碟內部雖然說不上讓人大吃一驚,卻也很奇特。飛碟是由非人類的大腦設計的,這種外星大腦中沒有人類的種種觀念,根本沒聽說過合理的角度、直線等概念,或者雖然知道,但認為這些概念不足取,沒有存在的必要。我們不覺來到一個扁圓的小房間,從那裡爬行穿過一根四英尺的管道,這根管子通體發著微紅的光,好像是一直向下盤旋進入飛船內部。 管道散發出一種怪異的,甚至令人難受的氣味,像沼澤氣體,還摻雜著些許鼻涕蟲死屍的臭味。這種氣體、微紅的光線、把手掌貼在管壁上卻沒有溫度方面反應,種種奇怪的現象加在一起,令我產生了一種不愉快的聯想:我是爬行在某種巨型怪獸的腸子裡,而不是在探索奇異的飛碟。 管道有如一根動脈般伸展著,這時我們首次遇見泰坦星共生體。他——我姑且稱之為“他”,頭枕著鼻涕蟲,伸開手足仰臥著,像是熟睡的孩子。玫瑰花蕾般的小嘴露出一絲微笑,乍看之下,我竟以為他還活著。 乍一看,泰坦星人和人類之間相似的地方比不同之處更為顯著。我們總愛先人為主,把自己的觀念套用在對像上。比如,在我們眼中,一塊風化的石頭看上去很可能像人頭,或是手舞足蹈的熊。再拿剛才提到的美麗的小“嘴”為例,誰敢說這種器官只能用來呼吸?或許還有別的用場呢? 儘管他們碰巧和人相似,有四肢和像頭一樣的圓形隆起物,我們還是得承認他們並非人類,我們和他們之間的差異比牛蛙和牛的幼仔之間的差異還要大。不過他們給人的整體感覺並不駭人,反而討人喜歡,有一絲人情味。我覺得他們如同小精靈似的,是土星衛星上具有人形的精靈。倘若我們能在鼻涕蟲控制他們之前就遇到他們,我想我們能夠相處愉快。從他們造飛碟的本領上來看,他們和我們人類旗鼓相當——如果飛碟真是他們造的話。 (當然不會是鼻涕蟲造的,它們是竊賊,是闖入宇宙的不速之客。) 但這些是我後來的想法。當時我一看到這個小傢伙,立即拔槍在手。老又子預見到了我的反應,轉身對我說:“別擔心,它已經死了,坦克撞毀他們的空氣密封艙時,他們都死於氧氣窒息。” 我仍舊拿著槍。 “我想徹底打死鼻涕蟲,”我固執地說道。 “它也許還活著。” 這只鼻涕蟲並不像我們近來遇見的那些那樣覆蓋著角質外殼,而是赤裸著濕漉漉的醜陋身體。 他聳聳肩說道:“你自便好了。但它不太可能傷害你。” “怎麼不會?” “化學成分不同,這只鼻涕蟲無法寄居在呼吸氧氣的生物身上。”他從這個小傢伙身上爬過去,即使我決意要開槍也沒機會了。一貫拔槍迅速的瑪麗這次卻沒有掏槍,而是畏縮著靠在我身邊,發出急促的、哽咽似的喘氣聲。 老頭子停下來,耐心地說:“你來嗎,瑪麗?” 她怨住哽咽,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們回去吧,離開這裡!” 我說道:“她說得對,這項工作三個人做不了,應該派一個研究小組,還要配上合適的設備。” 他沒理睬我,說:“這項工作必須做,瑪麗,你是知道的。而且必須由你來做。” “為什麼必須由她來做?”我沒好氣地質問他。 他又沒理睬我。說:“怎麼樣,瑪麗?” 她彷彿從身體深處某個地方汲取了力量,打起精神。呼吸恢復正常,臉上的表情也放鬆了。然後,她從遭鼻涕蟲侵襲的小精靈的屍體上爬過去,神態安詳,宛如要上絞刑架的女王,毫無懼色。我拿著的槍有些礙事,只能笨拙地跟在他們後面爬著,盡量不去碰那具屍體。 最後,我們來到一間大屋子。這裡也許曾是指揮控制室,因為裡面有許多死去的小精靈,儘管我沒有看見什麼設備或是任何與機器相仿的裝置。房子的內部是個空腔,和微紅的光不同的是,這裡的光線強得多。這間房子在我看來毫無意義,就像是大腦的腦回一樣,令人費解。我不禁再次產生了那種想法——現在我知道,這種想法完全是錯誤的——即,飛船自身就是有生命的活機體。 老頭子對這裡並未多加理會,而是繼續匍匐前行,爬到另一根發紅光的管子裡。我們跟著穿過彎曲的管子,來到一個寬達十幾英尺較開闊的地方。頭頂的“天花板”也高了,足以讓我們站起來。但所有這些,我們都注意不到了。吸引我們全部注意力的是一堵堵透明的“牆”。 透過透明的薄膜,只見成千上萬的鼻涕蟲,到處都是,圍繞在我們周圍,在它們賴以維持生命的某種液體內游動、漂浮或是扭轉著身體。每一個水槽都能從內部散射出光,我看到大團大團急速抖動的鼻涕蟲。見此情景,我真想大聲尖叫。 我手裡還握著槍。老頭子折回來,手按住槍警告我說:“可別經受不住折磨隨便開槍。這是為我們好。” 瑪麗一臉冷靜地看著這些鼻涕蟲。回頭想來,我懷疑瑪麗當時是不是真正地神誌清醒。我瞅瞅她,又回頭看看四面可怖的水族牆,急切地說:“我們離開這裡吧,然後只消把這兒炸掉就沒事了。” “不行,”老頭子平靜地說,“那邊還有,跟我來。” 管子再次變狹窄了,繼而又開闊起來,隨後我們又一次置身於一間稍小些的屋子,和剛才那間鼻涕蟲的房間相似。同樣又看到了透明的牆體,裡面漂浮著東西。 我必須再看一眼,這才明白那是什麼,而且相信不是自己的幻覺。 透明牆裡,一具男人的屍體臉朝下漂浮著,這是一個地球人,約四五十歲,灰色的頭髮幾乎掉光了。他胳膊蜷在胸前,膝蓋彎著,好像在床上或是子宮里安然入睡的樣子。 我看著他,滿腦子可怕的想法。他不是一個人,還有更多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可他是惟一一個我能看清楚、引起我的注意的人。我肯定他已經死了,除此以外我根本沒產生任何別的念頭。但就在這時,我看見他的嘴在動——我真希望他是個死人。他還是死了好。 瑪麗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像是喝醉了一般——不,她沒醉,而是迷迷怔怔,神情恍惚。她從一面透明牆踱到另一面,出神地凝視著擁擠的透明牆內部深處。老頭子一直注視著她,“怎麼了,瑪麗?”他輕聲問道。 “我找不到他們!”可憐巴巴的小女孩兒的聲音。說完,她又跑回第一面牆。 老頭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住她,語氣堅決地說:“你沒找對地方,回到他們來的地方找,還記得嗎?” 她停下來,帶著哭腔說:“我想不起來了!” “你一定得想起來,現在就想,你能做的就是這件事。必須回到他們那裡才能找到他們。” 瑪麗閉上眼睛,淚水流了出來。她喘著氣,抽泣著。我擠到他倆中間說道:“別這樣!你要把她怎麼樣?” 他用另一隻手抓住我,把我推開。 “不,孩子,”他聲音很輕但語氣堅決地命令我,“你別管,這事你不要插手。” “可是——” “不行!”他鬆開瑪麗,把我領到入口處,“待在這兒!聽著,既然你愛你的妻子,恨泰坦星人,就別乾預這事。我保證不會傷害她。” “你究竟要做什麼?”可他沒理會我的追問,轉身走開了。我待在原地,不願聽任事態發展,卻又不想插手自己不明白的事,怕把事情搞得更糟。 瑪麗彎身蹲在地上,像個孩子般用手摀著臉。老頭子回到她身旁蹲下,拍著她的胳膊。只聽見他說道:“回去吧,回到開始的地方。” 我幾乎聽不到她微弱的回答。 “不……不。” “那時你幾歲?當時找到你時你好像七八歲上下,這事發生在那以前嗎?” “對,發生在那以前。”她嗚咽著,完全癱軟到地上。嘴裡喊著,“媽媽!媽媽!” “你媽媽說什麼?”他柔聲問。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我,眼睛很奇怪。她背上有東西。我害怕,我真害怕!” 我起身趕到他們身旁,彎著腰以免碰到低矮的天花板。老頭子目光始終盯著瑪麗,一手把我推開。我停下來,猶豫不前。他命令說:“向後退,回去。” 這話是沖我說的,我照辦了,但瑪麗也向後退了一步。她喃喃低語:“有一艘飛船,巨大的發著光的飛船——”老頭子對她說著什麼,我卻聽不到她是怎麼回答的。這回我在原地老實待著,沒有打斷他們。看得出來他並沒有傷害瑪麗。儘管我的心情很亂,但我意識到一定發生了什麼至關重要的事,足以讓老頭子在敵人的老巢中仍舊不管不顧,把全副精神放在瑪麗身上。 他繼續和瑪麗淡活,語氣中透著安慰與執著。瑪麗平靜下來,好像陷入一種倦怠之中,這時我才聽得到她回答老頭子的問話。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彷彿得了多語症,不停地宣洩內心的情感。老頭子只有偶爾才會打斷她,給她一些提示,鼓勵她說下去。 我聽到身後有人沿通道爬過來,忙轉身掏出槍,強烈地感到我們被包圍了。就在開槍前的一剎那我才意識到這人是那位無處不在的年輕軍官,我們讓他在外面守著。 “快出來!”他急切地喊著。他從我身邊擠過去走進房間,衝老頭子又喊了一遍。 老頭了看來已經到了狂怒的邊緣,吼道:“閉嘴,別搗亂。” 年輕人卻堅持說:“您一定得出去,先生。指揮官吩咐你們務必馬上出去,我們在撤退。指揮官說他隨時可能使用毀滅彈。如果我們還在裡面——'嘭'的一聲就炸沒了!我要說的就這些。” “很好,”老頭子不緊不慢地回答道,“我們就來。出去告訴你們的指揮官一定頂住,直到我們出去為止。我有至關重要的情報。孩子,幫我來抬瑪麗。” “好,好的,先生!”年輕人同意說,“但是要快!”他匍匐著離開了。 我扶起瑪麗,把她抱到房間收窄成為管子的地方。她看上去幾乎失去了知覺,我把她放下。 老頭子說:“我們得把她拖出去,看來她不會馬上醒。這麼著——我把她扶到你背上,你馱著她爬。” 我沒有理會他的話,搖晃著她。 “瑪麗。”我大聲喊著,“瑪麗!你聽見了嗎?” 她睜開雙眼,“怎麼了,薩姆?” “親愛的,我們必須撤離,馬上行動!你自己能爬嗎?” “能,薩姆。”她又閉上眼睛。 我又不停地晃她。 “瑪麗!” “什麼,親愛的?什麼事?我太累了。” “聽著,瑪麗——你一定要從這裡爬出去。否則鼻涕蟲就會抓住我們,你明白嗎?” “好的,親愛的。”她這次倒沒閉眼,但目光中一片茫然。 我示意她順著管子爬,我跟在身後。每當她膽怯或慢下來我就拍打她。我抬起她,拖拽著走過鼻涕蟲的房間,接著又爬過我認為的控制室。經過被死去的精靈阻塞的管子時,她停了下來。我從她身邊爬過去,把精靈的屍體搬開,塞進支線管道。這次可以肯定他身上的鼻涕蟲已經死了,完成這件事令我作嘔。我不得不再次打她,讓她配合我。 經過無休止的噩夢般的艱難掙扎,我們終於到達最外面的一道門,四肢感覺像灌了鉛似的。早已守候在那兒的年輕軍官幫我把她拉上去,我和老頭子則推的推、抬的抬。我助老頭子一臂之力登上去後,自己也跳了出來,然後一把從年輕人手中接過瑪麗。外面天早已黑了。 回去時走了很長一段路,經過被飛碟壓毀的房子,繞過茂密的灌木叢,這才踏上海濱公路。我們的車不見了,不過不要緊,我們已在匆忙間不知不覺躲入一隻“泥龜”坦克。剛剛躲好,我們的頭頂便爆發了空戰。坦克指揮員按下按鈕,隆隆地駛離海堤,不斷後退,沒入水中。十五分鐘以後。我們進入了“富爾敦號”水下巡洋艦。 過了半個小時,我們在莫比爾基地登陸。我和老頭子在“富爾敦”的軍官公共休息室用過了咖啡和三明治,幾名海軍緊急服役婦女隊的志願軍官已經把瑪麗帶到婦女生活區照料。我們離開時她看來已經完全恢復正常,加入到我們的行列。 我問她:“瑪麗,你沒事了吧?” 她沖我微微一笑。 “當然了,親愛的,為什麼不呢?” 一艘小型指揮飛船和護衛隊將我們帶出此地。我本以為我們會回總部,或者華盛頓(可能性更大)。我沒問老頭子,他也沒心情講話。我只要握著瑪麗的手就心滿意足了。 飛行員飛了一個民用飛行器做不出來的高難動作——空中高速飛行,然後鑽進山洞,陡然急停。就這樣,我們進入了山里的一個機庫。 “我們這是在哪兒?”我問。 老頭子沒有作答,走出飛船,我和瑪麗急忙跟上。機庫不大,只能容納十幾艘飛行器。有一座引人注目的發射平台,還有一台獨立發射架。機庫裡只停了另外兩艘飛船。警衛過來示意我們繼續朝後走到一扇鑲在原生岩石內的門,穿過這扇門後,我發現我們來到了一間候見室。一個看不見說話人的刺耳聲音命令我們脫下本已所剩無幾的衣裝。我對自己全身赤裸並不介意,但實在不願去掉槍械和電話。 我們繼續向裡走,碰見一個全身衣物只有一塊下士臂章的年輕人,臂章上有三個V形加上十字彤圖案。他把我們轉給一個穿得更少的女孩,她的上尉臂章上只有兩個V形。這兩個人都很留意瑪麗,兩人都產生了典型的性反應。我想這位下士一定很樂意由上尉接手處理我們的事。 “你們的信息我們已經收到了。”上尉說,“斯蒂爾頓博士在等你們。” “謝謝,女士。”老頭子答道,“越快越好,請問在哪兒?” “請稍候。”說完,她走到瑪麗身邊,把她的頭髮摸了一遍,“要知道,我們必須確保萬無一失。”她語氣中不無歉疚。不知她有沒有發現瑪麗的大部分頭髮都是假的,反正她什麼都沒說,瑪麗更是毫無畏縮。檢查完之後她說,“行了,我們走吧。”她本人的頭髮剪成灰色的波浪形,像男人一樣短。 “好的。”老頭子答道,“不,孩子,你只能走到這兒。” “為什麼?”我問。 “因為你上回差點把事情弄成一團糟,”他簡短地回答,“現在給我閉嘴。” 上尉說:“軍官餐廳就在左手第一條走廊,你為什麼不上那兒等著?” 我聽從了她的建議。路上我看見一扇門上端端正正地繪著巨大的紅色骷髏,還印著“警告——此門內有活鼻涕蟲”的字樣,然後還有一行小字“有資格的人方可入內——使用'A'程序。” 我遠遠地避開這扇門。 軍官餐廳和普通的俱樂部房間差不多,三四個男人和兩個女人閒散地坐著。好像沒人對我的到來感興趣。於是我找了張空椅子坐下,覺著在這種地方待著挺不自在,正想喝一杯的當口,一個高大威猛型的男人坐到我身旁。他脖子上的鍊子除了掛著上校徽章外,還有一枚聖克里斯托夫勳章及軍人佩帶的身份識別牌。 “新來的?”他問。 我點頭承認。 “你是地方上的專家?”他又問。 “不知道什麼才算'專家'。我是特勤行動人員。”我答道。 “什麼名字?別怪我這麼多管閒事,”他抱歉地說,“我得聲明一句,我分管這兒的安全工作。我叫凱利。” 我告訴他我的名字。他點了點頭。 “其實你們的人進來時,我看見了。從牆里傳出的聲音就是我的。現在,尼文斯先生,喝一杯怎麼樣?簡報裡談了你剛才做的事,我覺得你應該喝一杯。” 我站了起來,問道:“哪怕要殺個什麼人,我都得來一杯。” “——不過在我看來,”過了一會兒凱利才說,“這兒不需要安全官員,就好比馬不需要輪式溜冰鞋一樣。信息應當透明化,一有結果就公諸於眾。這跟和人類對手交戰完全不一樣。” 我評論說他的話聽起來跟普通的戴金穗軍帽的高級軍官不大一樣。他笑了笑,一點也沒生氣。 “聽我的,孩子,並不是所有的金穗帽都是大家想像的那副德性——他們只是看起來是那副德性而已。” 我則說,我印像中,空軍上將雷克斯頓就是個精明人。 “你認識他?”上校問。 ' “只見過幾面,並不是十分了解。但因為我在執行這項任務,和他打過不少交道,今天早些時候我還見到過他。” “嗯——”上校沉吟著,“我從來沒見過這位先生。你社交活動的層次比我高,先生。” 我跟他解釋這純粹出於偶然,但此後他開始對我另眼相看了。他向我介紹實驗室的進展情況。 “到目前為止,我們比魔鬼撒旦更了解那些令人作嘔的鼻涕蟲。然而怎樣在不傷害到寄主的前提下消滅它們?我們仍然一籌莫展。” “當然,”他又接著說,“如果我們一次能將它們中的一隻引誘到一間小屋子裡,用麻醉槍打翻,就可以救出寄主——不過這就像老話所說的捕鳥絕技:非常簡單,悄悄溜到離鳥足夠近的地方,在它尾巴上抹一撮瀉鹽就得。我本人並不是什麼科學家,不過是警察的兒子,我自己現在也算是警察,只是身上的標籤不同而已。但我和這兒的科學家談了談,我明白我們需要什麼。這是一場生物戰,認清了戰爭的實質就能贏得這場生物戰。我們需要的是一種病菌,一種可以吞噬鼻涕蟲而不會傷及寄主的病菌。聽起來並不難,是嗎?是,我們知道百餘種可以殺死鼻涕蟲的病菌——天花,斑疹傷寒、梅毒、昏睡性腦炎、奧伯邁耶病毒、黑死病,黃熱病等等。但它們也能害死寄主。” “他們就不能想個辦法讓所有的人都具有免疫力嗎?”我問,“就拿傷寒症來說——人人都注射過傷寒預防針,而且幾乎所有人都接種過天花疫苗。” “毫無用處。如果寄主獲得了免疫力,鼻涕蟲也就不會感染上病毒。現在鼻涕蟲已將寄生環境從表皮擴展到整個寄主。不,我們需要一種寄主能夠感染並能殺死鼻涕蟲的病毒,但這種病毒頂多只能讓寄主輕度發燒,或是頭疼得厲害。” 我剛要冒點肯定是天才的見解,老頭子出現在門口。我說了聲失陪,走上前去。 他問我:“凱利纏著你問什麼?” “他沒纏著我問。”我答道。 “那是你一廂情願,你不知道凱利是誰嗎?” “我應該知道嗎?” “應該。也許不應該,他從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那是B·J·凱利,當代最偉大的犯罪學家。” “那個凱利?可他沒有參軍呀!” “可能是保留軍籍吧。不過單憑這個,你就可以想像得出這個實驗室有多重要。跟我來。” “瑪麗呢?” “你現在不能見她,她在休養。” “她——受傷了嗎?” “我向你保證過,她不會受傷的。斯蒂爾頓是他這一行中最棒的。但我們還得再深入些,克服許多困難。在這方面總是不順利。” 我思索了一下,問道:“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我們收穫很大,但並不徹底。” “你想要什麼?” 這地方建在地下。我們一直沿著漫無盡頭的走廊走著。他帶我走進一間空空的小辦公室,我們坐了下來。老頭子摸了一下桌上的通話器說:“私人會議。” “好的,先生,”一個聲音答道,“我們不錄音。”天花板上的綠燈亮了。 “我當然不相信他們,”老頭子抱怨著,“但這樣可以防止除了凱利之外的其他任何人回放錄音。孩子,現在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我不太肯定你是不是有資格知道這事。你確實和這姑娘結了婚,但這並不意味著她的靈魂都歸你所有了——而且,這東西來自她的心靈深處,深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件東西的在在。” 我緘口不言,其實也沒什麼要說的。他又接著說,語氣很憂慮,“也許——還是告訴你更好些,這樣便於你理解。否則你會纏著她問個不休,我可不希望出現這一幕,決小希望。這樣做只會讓她昏過去。我看,光憑她自己是想不起她的過去的。斯蒂爾頓博士的手法很溫和——但你卻只會讓她煩惱,讓事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深深吸了口氣:“只能由你判斷,我不能。” “好吧,我也這麼想。來吧,我會透露一些情況給你,並回答你的問題——一部分問題。作為交換條件,你必須保證你決不會再用這些事打擾你妻子。你缺乏問她的技巧。” “好的,先生。我保證。” “好吧,有那麼一群人,你或許可以稱之為信徒,他們名譽掃地,不受歡迎。” “我知道——是惠特曼人。” “啊?你怎麼知道?瑪麗說的嗎?不,不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 “不,不是從瑪麗那裡,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他以一種奇特的目光看著我,不無敬意。 “也許我一直都小看了你,孩子。你說得對,惠特曼人。瑪麗就是其中的一員,當時她還只是南極的一個小孩子。 “等等!”我插話道,“他們離開南極時是在——”我腦子在飛快地轉動,那個數字終於冒了出來,“——是在1974年。” “沒錯。怎麼了?” “可那樣一來,瑪麗就是四五十歲左右了。不可能呀。” “你介意這個嗎?” “啊?啊!不——可她吭陴來不可能是這個歲數。” “她是這個歲數,但又不是。聽著,從時間上看她在四十歲上下,但從生理上看她只有二十多歲,從主觀感覺上看她甚至更年輕,因為她什麼都不記得,對1990年之前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 “你是什麼意思?她失憶了,這一點我能理解——有些事她根本不願記住。可你其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沒說錯,她比實際年齡要小是因為—一你見過那間打開她記憶閘門的屋子,她在類似的水槽裡待了十年,而且很可能是不省人事地在其中漂浮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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