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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約瑟夫·戴維斯撕毀文稿

十月的一天,在凱帕爾家中那一番談話還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約瑟夫·戴維斯的頭腦中,G·B·奎瑞,戴維斯的書商代理人,上門見他談下一年的寫作計劃。戴維斯一年前說過的偉大作品進展如何?是否已經成型可以商談出版計劃?書名最後定下了沒有?是繼續輝煌?還是寶劍與十字架?或是不朽的過去?我們的偉大傳統?人類的偉大盛典? G·B·奎瑞記不清了。他已經有幾個月沒有戴維斯的消息,很難找到他人。 戴維斯站在書房的壁爐前,面有不屑。 “我有半年沒去看它了。”他說。 “我最後決定——不去完成它了。再也不寫了。那個計劃是個錯誤。” “可是你已經在那上面花了很多精力。你還讓我看過幾個段落。我覺得那個開端非常精彩。”

“後面會越來越精彩。它像聖人和英雄的祭壇,像一座天主教堂,像漢人的宏偉殿堂,它是所有史詩和英雄故事的梗概,所有愛國歷史和浪漫故事的梗概,所有自有史以來人類講給自己所的有關自己英雄事蹟的梗概。加之添油加彩,就像一個吹起來的碩大無比的氣泡。結果氣泡炸了。這些抽屜裡一堆一堆的都是它。” “可是……”奎瑞先生抗議道。 “那是人類的感觀。” “是人類的失敗。”戴維斯接口說。 “你真是與眾不同!你不是要加入悲現主義者行列吧?” “你從沒聽說過火星人?” “可我認為那隻是一個沒有科學根據的瞎扯。” “是真的。我們的世界目前正處在即將終結的地步。我們失敗了。他們正在進入我們地球,要在我們之後建立一個新世界。”

奎瑞先生在思考這個說法,判斷客戶的頭腦是否正常不是他的事。戴維斯不是在開玩笑。他完全相信他說的話。 “也許你想寫有關這個方面的東西?”奎瑞問道。 “我屬於失敗的一方,”戴維斯說,“一個無法逆轉的——累贅的一方。隨著我們的協約終止,我是說,我所有的書都將停印。” 奎瑞先生無奈地攤開雙手。一時他說不出什麼來反對這個突然的變故。 “新世界正在到來,”戴維斯說,“我與舊世界已難捨難分。我現在知道的更清楚了,就這樣。” 奎瑞打起精神想再說幾句,雖然他明白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他不想爭辯,只是感到悲哀。 “現在,”他說,“正是人們需要鼓勵的時候,他們感到困惑,自己在往何處走?世界正發生什麼?令人困惑的事到處都有,誰在舉行加冕?軍隊在做什麼?和平投票之後呢?還有美洲問題。這些都沒有解決。現在你又來了!你的書本來可以是一個巨大的成功——令人振奮的成功。毫無疑問,它將像熱蛋糕一樣暢銷。就連H·V·莫頓也不得不小心他的桂冠……”

他站起來,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真是太遺憾了。” 戴維斯送客人出門之後,返回書房。他茫然地在書房中間的地毯上站了一會兒,然後慎重地打開每一個抽屜,取出許多文件夾。他仔細地將這些東西放在寫字台上,凝視著它們。過了一會兒,他打開一個文件夾,讀了一段;打開另一個,又讀一段。他皺著眉頭將這堆東西推開,不再看它們,而是陷入了沉思。 偉大的著作夭折了。 這是胎死腹中——是流產。他決不會讓它發表的。 “我寫的這些東西,”他沉思到,“我寫的。就在幾個月以前……” “我已經寫完了。” 他大聲重複奎瑞說的話,模仿著他的神態:“它將像熱蛋糕一樣暢銷。一個巨大的成功,毫無疑問。” 他在自己的寫作中發現了一個新的傾向。是什麼使他現在對成功不屑一顧?他問自己。是什麼使他與自己隨大流的秉性相違背?是什麼將他分裂成互相矛盾的兩個部分?他很清楚,人們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告訴他們這個世界一切正常。保險業和樂觀主義的市場從沒有像恐怖的這幾年這樣前景看好。奎瑞說的沒錯,他面前的這些稿子代表著確定無疑的成功。他那擅長遣詞造句的大腦立刻就閃爍出火花:“我已唱完催眠曲。讓他們醒來吧,當我……”

“醒來做什麼?”他問,接著又打開另一條思路。 突然,他感到自己非常渺小、軟弱、孤獨。他似乎覺得世界,這個龐大的一覽無餘的當代社會在對他說:“怎麼樣啊?” 他感覺自己必須暫時將這個挑戰擱置一旁,不作回答。他內心產生一種到妻子那裡去與她談一談的願望。 他發現妻子正等著要將茶水送給他。她對他無聲地笑了笑,“你見過奎瑞了?”她問。 “我告訴他我的那本書不寫了。” “我想你可能會這樣做。” “我好久沒去動它了。” “我知道。” 他坐到沙發上去,發現沙發上面有一本書,是她見他進屋來時放下的。他拿起這本薄薄的小冊子。這是他最早的有關英雄題材的成功之作,《亞歷山大,或年輕的征服者》。

“你很少讀我的書,瑪麗。”他說。 “我最近讀了好幾本你寫的書。” “為什麼?” “因為,我不太會說話,親愛的,我想多了解你一點。” “我最近也一直想要了解我自己。” “我知道。”她邊說邊為他倒了一杯茶。 他一頁一頁地翻看那本書,“不知你對它怎麼想……如果你是一個有教養的人,瑪麗,而不是自然純真,未經雕琢的,詩人般的人,你會立即對我說出一番陳詞濫調的批評。但是,你卻坐在那裡,明智地緘口不語。因為對於你,尤其是你,要真實地溫和地說出對我的看法是極其難的事。這本書使你疑惑。如今它也讓我疑惑了……。” “瑪麗,我想和你聊聊。我非常擔心——我心裡。” “我已經知道了。我知道,是火星人的事。我雖然不太明白,但我能感覺到。”

“很多驚人的事正在這個世界上發生——難以置信的事。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些所謂的火星人——你已經讀過報紙上那些愚蠢的不確切的文章。你不知道他們離我們有多遠,還有多久他們就要觸摸到我們。這就是說有某種新東西正在這個地球上誕生,瑪麗。奇怪的是……我不能把一切都告訴你。我一生都在漂浮不定,在我漂浮的時候,我說的那些驚人的事也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了。這個世界迅速地掉轉方向進入了一個新航道。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以前我又聾又瞎,現在我看清了……” 他覺得要講清楚很難,不管怎樣,在目前是這樣的。 “我想休息一段時間,好好想想。” “我知道你的工作一直讓你感到不安,”她說,“親愛的,我明白。我感覺到你想休息一下。我願意做任何事來幫助你。”

“原諒我。”他囁嚅道,再也說不出什麼來。 “我必須休息,親愛的,”他重複說道,“我必須好好想想。我需要理清思路,製造一個新的計劃。” 他朝書房走去,瑪麗跟在他身後。他瞪眼看了看那一堆作品,然後同瑪麗一起穿過樓道,來到嬰兒室。 他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熟睡的兒子,之後,眼光在整潔明亮的屋裡來迴轉動。 “這個大廢物箱不錯。”他突然說道。 瑪麗覺得他的話十分奇怪。 “這個筐是用來盛放多餘不用的東西的,很好,”她說,“我昨天買的。” “這個筐非常好。”他贊同道,接著似乎就不再把它放在心上了。 他回到書房,坐在那堆稿子中間。瑪麗呆了一會兒下樓去了。當她再上樓到書房,卻發現戴維斯又回到嬰兒室去了。在嬰兒室裡,戴維斯坐在保姆坐的扶手椅上,面前是那個被他稱讚的大廢物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放著一大堆手稿,他正將這些手稿二十頁一疊或三十頁一疊地撕開,撕成小碎片。他臉朝嬰兒床,好像是對著熟睡的孩子撕那些紙。

“你在幹什麼?”她問。 “把它撕了,把它全撕了。” “是'人類的盛典'?” “是的” “可是,那裡面有很多寫得相當不錯呀。” “這無所謂,與未來的作品相比,它毫無價值。” 他手指著兒子說:“他將寫得更好。我把過去的撕掉,是為了給他讓路。他和他那一代人——輪到他們了。” “沒人能撕掉過去。”她說。 “你可以撕掉有關過去的所有謊言,神話、故事、苦心經營的幻覺。現在真實的東西顯露了,但這只是開頭。讓新人類開始吧。” “新人類?”她不解地問。 他一邊繼續撕稿紙,一邊心想。 是否應該告訴她他對她的了解?是否應該告訴她他們的孩子是什麼?不!他們應該在他們自己時間裡知道自己的一切。他們必須以自己的方式去認識他們與這個舊世界在本性上的貌合神離的原因。也許她正處在清醒認識這一切的邊緣。但這必須一步一步來。

他抬頭看了她一下,但馬上就避開她嚴肅的注視。他拿起一疊紙又開始撕起來。 “每一代人,”他支吾到,“就是一個新人種。每一代人都是新的開始。” “但是每個人,”她說,“總是在開始。” “不。我用了半輩子時間才解放我自己,甚至是剛開始解放我自己——從宗教欺騙、歷史謊言、傳統舊習的盲從中解放自己。但即使是現在,我仍然不能肯定我是否擺脫了這些。” “可你已經開始了。” “我還有些懷疑,”他說,“我和像我這樣的一類人是否可能有新的開始。” “那你還能有什麼其他可能呢?”她問道。 “尤其是你!就看看你現在做的事和說的話!” 接著,她為他做了一件絕妙的事。她不可能做比這更好的事了。她走到他跟前,伏下身子,臉挨近他的臉。 “但願我能幫助你……,”她輕聲說道。

“你看,親愛的,”她用低沉快速的語調說,雙手放在戴維斯的肩上,“我知道你頭腦很亂——被一個接一個的念頭弄得心神不安。我知道你在擔心——擔心報紙上說的那些火星人。我明白,但我希望自己能更明白些。我不聰明,跟不上你的想法。要是我能夠該多好!我常常發現當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的時候總是太遲了。有時候,我回答你的話讓你不高興,親愛的,你太容易受傷害。你的想像如水銀一般變化不斷。有時我想——你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 這是個異想天開的想法。 “我說的對嗎?”她說。 她直視著他的臉。 “喬!喬,親愛的!告訴我。” 這個玩笑會讓他生氣嗎?不會。她站起來離開他身邊,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他說:“喬!是不是碰巧,你就是神話故事裡那個被仙女偷換的孩子?是——是火星人中的一個?” 他正在撕稿紙的手停住了。神話故事裡被偷換的孩子?火星人中的一個? 他被這個新穎奇特的想法驚呆了,“我!”他說,“你這樣看我?” 奇蹟在一瞬間發生。 彷彿有一道光照亮了一切,在轉瞬間撫平了他腦海裡翻滾的波濤。所有的事情一下子都變得首尾相連,真相大白,順理成章起來。他意識到,這一最終發現完成了他偉大的揭秘。動盪不安的思想終於安頓了下來。他也是火星的傳人!他也是那些擠入地球人生活並使之煥然一新的入侵者和革新者中的一個!他將撕碎的稿紙扔進筐里,繼續在育兒室內撕那些手稿。真是不可思議,他用了多長時間才認識到這一點啊! “當然!”他輕聲道。 他的頭腦已轉遍了整個世界,卻只是在一個新的角度上才重新發現自己和家園。他猛然站立起來,瞪眼看著瑪麗,好像才意識到她的存在似的。然後,他沒有說話,慢慢地用胳臂摟住瑪麗,臉挨著她的臉。 “你是來自火星的新人,”他說,“我也是。” 她點了點頭。如果他願意這樣看就隨他去吧。 “我們都是被外星人偷換的孩子,”他緊接著說道,“所以不害怕,哪怕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為什麼要害怕變化呢?”她問。她努力想跟上他閃爍不斷的思想。 “為什麼要害怕變化?生活總在變,我們為什麼要害怕它呢?” 孩子側身躺在小床上,睡得很沉。安靜得似乎沒有呼吸。那張胖嘟嘟的小臉和緊閉的雙眼呈現出一種篤定安詳的表情。一隻緊握住的小拳頭露出被子。難道他會害怕變化?害怕新生的到來? 他想,在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任何東西像這樣平靜地堅定地要用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時代,堅持自己的權利,去想,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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