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莫羅博士島

第13章 第十二章誦禱法律的人們

不知是什麼冰冷的東西碰著了我的手。我猛然一驚,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紅色東西緊挨我身邊。看起來,與其說這像是世界上的任何別的什么生物,還不如說像個剝了皮的小孩。這個怪物的那種溫和冷淡的容貌,活像是一隻樹懶①,同樣低低的額頭,同樣遲緩的動作。由於開頭光線變換引起的猛然不適之感已經過去,周圍的一切,我看得更清楚了。那個小小的象樹懶一樣的怪物站在那裡,盯視著我。我的引路人早已不見了。 【① 樹懶:南美產的一種哺乳動物,棲於樹枝,行動遲緩。 】 這個地方,是高高的熔岩壁之間的一條狹窄通道,這是在熔岩下流的一塊的凝岩中形成的一道縫隙,兩邊交織混雜著一堆的綱貝,岩石上爬附著棕櫚樹葉子和蘆葦叢,於是就形成了這個粗陋的、光線透不進的,漆黑的洞窟。在岩壁之間,自深谷盤旋而上的小路,還不到三碼寬,這條路被一堆一堆腐爛的野果果肉和其他垃圾廢物弄得不成個樣子,而這些就更促使這個地方產生令人作嘔的惡臭。

那個樹懶似的粉紅色小怪物還在眨巴著眼睛看著我。這時,我的那個猿猴一樣的同伴(就叫他猿人吧),又在最靠近洞窟的縫隙中出現了,並招手要我進去。就在這時,一個把頭垂下來的怪物,從這一條小路再向上一些的一個地方,蠕動著向前爬了出來,並且站起身來,注視著我,在遠處耀眼的綠色襯托下,呈現出一個毫無特色的黑剪影。我猶豫了一下——有幾分想從來路跑開——後來又決心冒險到底。我攥住狼牙棒的中間,跟著我的那個帶路人,爬進了小小的、惡臭難聞的、一面坡的小洞。 這個半圓形的空地,形狀頗像一半蜂房。靠著構成此洞內壁的石牆邊,堆著一堆各樣顏色的野果、椰子果和其他一些什麼東西。地上四處放著一些用熔岩和木頭做成的精糙的容器,一個粗陋的凳子上放著一個罐子。洞裡沒有火。在小屋最黑暗的一個角落裡,坐著一個分辨不出形狀、黑呼呼的一團東西,當我走進來的時候,只聽見這個東西哼哼地說:“晦!”。猿人站在門口昏暗的光亮中,待我爬進另一個角落裡,並且蹲坐下來時,他遞給我一個劈裂開的椰子果。我接了過來,開始盡可能從容地啃了起來,儘管我已經緊張得痙攣不止,而且這個洞窟憋悶得使人簡直難以忍受。那個樹懶似的粉紅色小怪物,站在洞窟的縫隙中;此外、還來了個什麼東西,淡褐色的臉,閃亮的睛睛,側著臉凝視著我。

“嗨,”對面那一堆神秘的東西又喊了一聲。 “這是個人!這是個人!”我的帶路人急促地說——“是個人,是個人,一個活人,像我一樣。” “住嘴!”黑暗之中的聲音說道,並且哼哼了起來。在令人難以忘懷的寂靜中,我啃著椰果。我使勁向黑暗之中窺視著,可是什麼也分辨不出來。 “這是個人,”那個聲音重複說道,“他來這兒和我們一起過活嗎?” 這是個深沉的聲音,嗓音中好像有什麼東西,發出一種嘶嘶地吹口哨似的聲調,這使我尤為奇怪,可是他說話的重音卻是令人奇怪地好。 猿人看著我,好像是期待著什麼。我覺察到這一停頓是等待著我的回答。 “他上這兒來和你們一起過日子,”我說。 “他是個人。他一定懂得法律。”

這時我漸漸能在黑暗中分辨出一個更深暗的黑影了,那是一個聳著肩的身影的模糊輪廓。我又注意到,洞口又被另外兩個人頭遮暗了。我更緊地攥著木棒。黑暗之中的那個東西以更大的聲音重複道,“背誦信條吧。”我沒有聽清它最後的話。 “不要四腳著地走路;這是法律”——它節奏單調地重複唱著。 我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背誦信條吧,”猿人說道,重複著,門口的幾個人唱和著,他們的聲調中都帶有一種恐嚇的味道。我覺察到,我也不得不重複地唱起這個呆頭呆腦、白痴般的信條來。接著,又開始了無比瘋狂的儀式。 黑暗中的那個聲音開始一行接一行地吟誦一首著了魔似的連禱文,我和其餘的又重複著這連禱文。他們一邊唱著,一邊左右搖晃著,並且用手拍打著膝蓋。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這情景使我滿可以認為我已經死了,已經身如隔世了。這黑暗的茅屋,這些古怪模糊的身影,被一閃一閃的亮光照得到處出現的一些斑紋,所有這一切都左右一致地搖擺著,一起吟唱著:

“不要四腳著地走路;這是法律。我們不是人嗎? “不要吸啜地喝水;這是法律。我們不是人嗎? “不要吃獸肉或魚;這是法律。我們不是人嗎? “不要用爪抓搔樹皮;這是法律。我們不是人嗎? “不要追逐其他人;這是法律。我們不是人嗎?” 就這樣,從禁止這些愚蠢的舉止,一直到禁止我那時認為應該禁止的,都是極度瘋狂、人們絕無可能想像的最為猥褻下流的事情。 一種抑揚頓挫、有韻律的熱誠勁兒落在了我們大家的身上;我們越來越快地急促地念著,左右搖擺著,複誦著這個驚人的法律。表面上,這些獸人的情緒也傳染給了我,但我內心深處卻混雜著嘲笑和厭惡。 我們念誦了一長串的禁令、隨後這反复吟唱的聖歌又轉到了一種新的格式:

“刑罰痛苦屋是他的。 “那創造的手是他的。 “那受傷的手是他的。 “那治癒的手是他的。”① 【① 在早期藝術中,常用從雲中伸出的一隻手來表示上帝或神,且多用於祝禱時。此處是莫羅以此自喻,蒙蔽獸人。 】 還有其他一長串關於這個他的話,對我來說,大多是十分莫名其妙的、沒有意義的話。我也滿可以把這想像是個夢,可是以前我從來沒有在夢中聽到吟唱聖歌的。 “閃電是他的,”我們唱著,“深深的鹹海是他的。” 我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恐怖的想像,莫羅把這些人動物化了以後,已經在他們萎縮不健全的腦子裡,傳播下了一種神化他自己的概念。可是,我時刻警覺到周圍的那些白牙利爪,因此不敢停止吟唱聖歌。 “天空中的星星是他的。”

聖歌終於結束了。我看到猿人的臉上汗涔涔地閃著亮光。這時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我更清晰地看到了從角落里傳來聲音的那個人形。那個人形高矮和人差不多,可是好像長滿了暗灰色的頭髮,幾乎就像是一隻長毛短腳的獵狐狗(又叫做)一樣。那是個什麼東西?他們又都是些什麼東西?如果你自己也被這些所能想像出來的無比恐怖的瘸子殘廢,狂人瘋子所包圍,你可能會稍許理解到我和周圍的這些奇異的很像是人的怪物在一起時的感受了。 “他是一個五——人,一個五——人,一個五——人:和我一樣。”猿人說道。 我伸出手來。角落裡的那個灰色的怪物,向前傾著身子。 “不要四腳著地跑路;這是法律。我們不是人嗎?”他說。他伸出一隻古怪畸形的爪子,抓住了我的手指。這所謂的手幾乎好像是被搞成了爪子的一隻鹿蹄子。我簡直嚇得併且疼得嚎叫起來。他把臉伸向前來,盯著我的指甲。他又向前走到茅屋開口的光亮中,我噁心得混身戰顫地看到,這既不像是張人臉,又不像是張獸臉,只不過是在一堆長滿亂蓬蓬灰白頭髮中間,有著三個模模糊糊的可怕的窟窿,標誌著眼睛和嘴。

“他的指甲很短,”這個相貌可怕的怪物噘著毛呼呼的鬍子喃喃地說, “很好。” 他扔下了我的手,我立到攥起木棒。 “吃草根和草葉——這是他的意志,”猿人說道。 “我是誦法律的人,”那個灰白的人形說。 “所有上這兒來的人都是新手,是來學習法律的。我坐在黑暗之中,誦說法律。” “正是這樣,”門口處一個獸人說道。 “邪惡是對那些違犯法律人的懲罰。沒有人能夠逃脫。” “沒有人能夠逃脫,”獸人們鬼鬼祟祟地彼此偷視著說道。 “沒有人,沒有人,”猿人說。 “沒有人能夠逃脫。你們要留神!有一次我做了件小事,一件錯事。我像猴子一樣吱吱喳喳叫著,叫著,而停止了談話。誰也聽不懂。結果我的手被烙上了火印。他是偉大的,他是善良的!”

“沒有人能夠逃脫,”角落裡的灰髮怪物說。 “沒有人能夠逃脫,”獸人們說著,彼此斜楞著眼睛對望著。 “對每個人來說,慾望都是邪惡的,”那個誦說法律的灰髮怪物說。 “你想要什麼,我們不知道,但我們將會知道。一些人想要追踪活動的東西,盯視、溜走、等待、跳躍、殘殺、撕咬,深深地、有滋味地撕咬,吸啜鮮血,這是邪惡的。不要追逐其他人,這是法律。我們不是人嗎?不要吃獸肉或魚,這是法律。我們不是人嗎?” “沒有人能夠逃脫,”一個站在門口的有斑紋的獸人說道。 “對每個人來說,慾望都是邪惡的,”誦說法律的灰髮怪物說。 “有一些人想要用牙和手腳插進一些東西的根部,把鼻子拱進土裡去,上一些地方去扯東西,??這是邪惡的。”

“沒有人能夠逃脫,”門口的獸人們說。 “有一些人抓扯樹木;有一些人去用爪子刨死人的墳;有一些人用額頭或腳或爪子打架;有一些人突然地咬了起來,而毫無來由;有一些人喜歡骯髒。” “沒有人能夠逃脫,”猿人說著,搔了搔腿肚子。 “沒有人能夠逃脫,”樹懶似的粉紅色小怪物說道。 “懲罰是苛刻嚴厲的,必定無疑的。因此去學習法律,背誦信條吧,” 隨即他就不能自製地又開始吟唱起那奇特的法律連文來,於是乎我和所有這些獸人們也開始吟唱,搖晃起來。我被這些吱吱喳喳的誦唱聲和這個地方透不過氣來的惡臭,弄得頭昏眼花,天旋地轉,可是我還繼續堅持著,相信一會兒又會有機會看到新的發展。 “不要四腳著地走路,這是法律。我們不是人嗎?”

我們發出瞭如此嘈雜的喧囂,要不是有個人——我想這就是我曾經看到過的四個豬形人中間的一個——從樹懶似的小怪物身上探進頭來,激動地叫喊著一些我沒有能領會的什麼話,我根本就沒注意到外邊的騷亂。那些在洞門口的人、制止不住地全沒影兒了,猿人也衝了出去,黑暗中坐著的那個怪物緊跟著他——我僅僅能看到這個怪物身量高大,粗陋笨拙,滿身都是銀白色的長毛,——我一個人被撇在了這後來,在我走到洞口之前,聽見了一隻獵鹿狗的吠叫一轉眼,我已經站在小洞的外邊了,手裡提著狼牙棒,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戰顫哆嗦著。我面前,是大約十幾個獸人粗笨的背影,他們難看的畸形腦袋,都半縮在肩胛骨裡。他們在那裡興奮地打著手勢。在小洞外面,另外一些半動物樣的臉上,都閃出了疑問的神氣。向他們面對著的方向望去,我看到穿過茅屋小路盡頭樹林下的朦朧霧色,走來了莫羅的黑影和可怕的白臉。他往後拽著向前奔東的獵鹿狗。蒙哥馬利緊踉在他的身後,手裡拿著槍。 有一會兒,我嚇得瑟瑟發抖地站在那裡。 轉過身來,我看到身後的小路被另一個大灰臉、小亮眼的大塊頭獸人堵住了,他正一步步地向我走來。我四周望瞭望,看到我的右前方大約六碼遠的地方,石壁之中有一道窄縫,一線亮光就從這個窄縫中斜射下來,照進陰暗之中。 當我大步向那窄縫奔去時,莫羅喊道:“站住!”接著又喊道:“抓住他!” 聽到這叫聲、開始一張臉,接著其他的臉都轉向了我。可是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那獸性的頭腦反應太慢了。 我用肩膀朝著一個正轉身探問莫羅是什麼意思的粗笨怪物猛撞過去,直撞得他向前栽去,又撞在另一個獸人的身上。我覺得他的手四下飛舞著,想要抓住我,可又沒抓住。那個樹懶似的粉紅色小怪物向我衝來,我把它砍翻了,用狼牙棒上的釘子,狠狠地在它的臉上砍了一道深口子,一轉眼,我已經向一條陡峭的側路爬了上去。這條小路簡直就像是從深谷中伸出來的一個斜斜的煙囪。 我聽到身後狗的嗥叫聲和人的叫喊聲:“抓住他!”“截住他!” 我身後閃出了那個灰臉的大怪物,只見他那巨大的身軀擠進了裂口。 “快追,快追!”他們嗥叫著。 我沿著石頭間狹窄的裂縫向上爬去,最後爬了出來,站在獸人村西側的硫磺岩上。 這個裂縫對我真是太幸運了,因為這條俠窄的小路越往上越斜,對於越來越近的追逐者來說,肯定是個阻礙。我跑過一塊白色的空地,跑下一段陡峭的山坡,穿過稀疏分散的樹林,來到了一片低低爬伏著的蘆葦叢中。我穿過蘆葦,鑽到一片黑壓壓的濃密的灌木叢裡,這塊灌木叢踩在腳下又黑又濕。當我鑽進蘆葦叢裡時,身後最先頭的追捕者才從狹縫中露了出來。我花了好幾分鐘,破路而行,穿過了灌木叢。身後和周圍的空中,很快就充滿了威嚇的叫喊。 我聽到追捕者們在陡坡上狹縫中騷亂的聲音,一會兒又稀哩嘩啦地進了蘆葦,不時地傳來的折斷枝葉的響聲。有一些怪物吼叫著,就好像極度興奮的被追捕的野獸一樣。獵鹿狗向左面吠叫而去。我聽到莫羅和蒙哥馬利的叫喊聲也向左面而去。我機警敏捷地轉向右邊跑去。甚至後來在我的一生中,我還好像一直聽到蒙哥馬利找我的叫喊聲。 不一會兒,地面陷了下去,我的腳下油乎乎的,像軟泥一樣,可我不顧死活,迳直鹵地奔了進去,在齊膝深的泥漿中掙扎著,就這樣來到了高高的藤叢之中的一條婉蜒彎曲的小道上。追捕者亂糟糟的聲音,在我的左邊哄了過去。在一個地方。三個奇怪的蹦跳而行的粉紅色動物,身量大約象貓一樣,在我腳前跳開了。這條通向山上的小路,穿過另一塊覆蓋著白色硬殼的空地,又伸進了一片藤叢之中。 隨後,這條小路突然來了個出乎意外的急轉彎,和一個兩邊都是岩石壁的陡峭山峽的邊緣並行,通向了一個方向,可是那兒又沒有像英國公園裡凹低處的暗牆或隱籬那樣的提醒注意的標誌。當時我還在拼命奔跑著,根本就沒有看見小路盡頭猛然出現的這個懸崖,突然間我頭朝下倒栽蔥似地跌落在空中。 我是兩個前臂和頭先著地,跌落在荊棘之中。站起身來時,一個耳朵被掛破了,滿臉流著血。我原來跌落在一個兩邊是懸崖絕壁的險峻的山澗裡,山石嶙峋,荊棘叢生,朦朧迷漫的煙霧,一縷一縷地在我身邊飄蕩,山澗中間曲折婉蜒地流著一條涓涓小溪。朦霧就是從這條小河裡冒出來的。在耀眼的陽光下竟然出現薄薄的雲霧,使我感到驚訝不已,可那時我沒工夫站在那裡驚嘆。我向下沿著小溪掉頭向右走去,希望能順著這個方向走向大海,以便能找到一條能淹死自己的通途。走了好一會兒才發覺,在墜落山澗時,我把那根狼牙棒丟掉了。 一會兒,峽谷的間隙變得越來越窄了。我毫不躊躇地涉入了小溪,但是我很快又從小溪中跳出來,因為那溪水差不多已經沸騰了。我還注意到,就在那打著旋儿的水面上,還飄著一層薄薄的含硫磺的浮渣泡沫。幾乎就在此處,峽谷又轉了一道彎,朦朧的蔚藍色大海在望了。越來越近的大海,像無數顆寶石的小鏡面那樣,閃耀著太陽的光輝。我眼看死在臨頭了。我又熱又喘,熱血從受傷的臉上滴滴滲出,在周身的血管裡汩汩地流動著。甩掉了我的那些追逐者,我又覺得有些欣喜若狂了。那時我還沒有走出峽谷淹死我自己的膽量。 我回頭凝視著走來的路。我傾聽著。除了荊棘叢裡飛來飛去的蚊蟲的嗡嗡聲和一些小昆蟲唧唧的啁叫聲,萬籟俱寂。接著依稀傳來了一隻狗的吠叫聲,喋喋不休、嘰哩咕嚕的談話聲,鞭子猛然抽打的劈啪聲和雜亂的聲音。這些聲音一會兒越來越響,一會兒又漸漸地遠去了。雜亂的聲音迎著溪流而上,消失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想,這場追逐算是過可是現在我很清楚,在這些獸人中間,我能有多大希望得到救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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