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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章皮波

即使是鄰村的居民,我們都不能完全做到將他們視為和自己一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假定我們會將另外一種進化路線完全不同於人類的、有能力製造工具的社會化生物視為自己的兄弟.而不是野獸?視為向智慧聖壇前進道路上的同行者,而不是競爭對手? 但這種不可能出現的局面正是我希望看到和渴望看到的.將對方視為異族還是異種,決定權不在被判斷的一方,而是取決於判斷的一方。當我們宣布不同於人類的另一種智慧生命形式是異族時,其含意並不是說對方選到並跨越了某個道德上的門檻——跨過這道門檻的是我們自己。 ——德摩斯梯尼《論異族》 在“坡奇尼奧”中,魯特是最讓人頭疼,但又是對研究者最有幫助的一個。每次皮波去他們的林中空地時他總在那兒,盡量回答皮波受法律限制不方便直接提出的問題。皮波依賴他,可能太依賴了。魯特也和其他不負責任的年輕人一樣,常常胡鬧和惡作劇。他同時也善於觀察,喜歡探索、刺探人類的秘密。皮波不得不時時小心提防,以免落進魯特給他設下的陷阱。

不大功夫以前,魯特還在折騰大樹。只憑足跺和大腿內側的角質墊夾住樹幹,雙手各持一根他們稱為爸爸棍的木棍,一面爬一面有節奏地振臂敲擊樹幹。 聽見響聲後,曼達楚阿鑽出木屋,用雄性語言對魯特吆喝了幾聲,又用葡萄牙語道:“Prabaixo,bicho!”附近的豬仔們對他的葡萄牙語大為讚賞,紛紛用力,兩腿互搓起來,噝噝作晌。喝彩聲中,曼達楚阿興奮地向空中一慢崩。 這時樹上的魯特身體後仰,快掉下來時雙手一揚,比畫了個敬禮的姿勢,身體一個後空翻,落到地上跳了幾步,穩穩站住,沒有摔倒。 “嗬,成了雜技演員啦。”皮波說。 魯特朝他走來,誇張地搖晃著身體,大搖大擺。他這是在模仿人類。配上那個扁扁的上翹的拱嘴,模樣可笑極了。真像豬。難怪別的星球上的人管他們叫“豬仔”。早在1986年時,第一批來這個星球的人在首次發回的報告中就是這麼稱呼他們的,到1925年盧西塔尼亞殖民地正式成立時,豬仔這個名字已經根深蒂固,再也改不掉了。數以百計的人類世界上的外星人類學家稱他們“盧西塔尼亞原住民”,但皮波清楚得很,這只是一種專業姿態而已。除了寫學術論文,外星人類學家平時照樣叫他們豬仔。皮波自己通常用葡萄牙語,稱他們“坡奇尼奧”.他們看來並不反對。他們自己則自稱“小個子”。可話又說回來,不管稱呼體不體面,事實擺在那兒:比如現在這種時候,魯特看上去百分之百像一頭直立的豬。

“雜技演員。”魯特重複著這個新詞,“是指我剛才的動作嗎?對這種動作你們有個特別的詞兒?是不是有人整天做這種動作,這就是他們的工作?” 皮波瞼上掛著笑容,心裡卻暗暗嘆了口氣。法律嚴禁他向豬仔透露人類神會的情況,惟恐破壞豬仔自己的文化。可魯特不放過任何機會,竭力揣測皮波的一言一行,推究其含意。這一次皮波只能責怪自己,一句評論,無意問又為對方打開一扇窺探人類生活的窗口。這種事時有發生,跟坡奇尼奧在一起時放鬆了警惕,說話也不那麼謹慎了。真危險啊,隨時隨地提防著,既要獲取對方信息,又不能洩漏己方情報,這種遊戲我可真不在行。利波,我那個嘴巴嚴實的兒子,這方面已經比我強了,而他當我的學徒還沒多長時問呢。他滿十三多久了?四個月。

“我要有你腿上那種皮墊就好了。”皮波說,“那麼粗糙的樹皮,換了我皮膚肯定會檫得血淋淋的。” “我們都會十分難過的。”魯特的身體忽然凝住不動了。皮波估計對方的姿勢是表示有點擔心.也許是某種身體語言,提醒其他坡尼奇奧小心提防。也有可能表示極度恐懼,可是皮波知道,自己還從來沒見過哪個坡奇尼奧顯示出極度恐懼的模樣。 不管那個姿勢表示什麼含意,皮波立即開口安撫他,“別擔心,我歲數太大,身體不如你們硬朗,軟乎乎的,不可能像你們那樣爬樹。這種事還是你們年輕人在行。” 他的話起作用了,魯特的身體馬上恢復了活動。 “我喜歡爬到樹上去,什麼東西都看得見。” 魯特在皮波面前蹲下來,把臉湊近他,“你能帶一隻大動物來嗎?就是那種能在草叢上面跑,連地面都碰不到的動物?我跟他們說我見過這種動物,可大家都不相信我。”

又一個陷阱。怎麼著,皮波,你這個外星人類學家,你想羞辱這個你正在研究的種群中的一分子,讓他大丟面子嗎?你願意謹遵星際議會:制定的這方而的嚴格法律嗎?類似情況沒什麼先例可循。人類此前只遭遇過一種外星智慧生命,虫族。那已經是三千年前的事了。那一次遭遇以虫族全族死亡而告終。而這一次,星際議會已經拿定主意,確保不出差錯。即使有什麼差池.也是和虫族交往截然不同的另一極端的差錯。透露最少信息,保持最少接觸。 魯特明白了皮波的猶豫和他謹慎的沉默。 “你什麼事都不告訴我們,從不。”魯特說,“你觀察我們,研究我們。可你從不讓我們進你們的圍欄,去你們的村子觀察你們,研究你們。” 皮波盡可能誠實,但與謹慎相比,誠實畢竟是第二位的。 “你說你們學到的很少,我們學到的很多。那為什麼你能說斯塔克語和葡萄牙語,可我說不好你們的語言?”

“因為我們更聰明。”魯特一仰身,屁股一轉,背朝皮波,“回你的圍欄裡去吧。” 皮波馬卜站起身來。不遠處,利波難和三個坡奇尼奧待在一起,看他們如何將乾枯的梅爾多納藤捶成蓋屋頂的茅草。他看見皮波的舉動,馬上來到父親身邊,準備離開。皮波領著他走開,兩人一句話都沒說。人類語言坡奇尼奧說得很流利,所以不能當著他們的面談論今天的發現,有什麼話只能進了圍欄再說。 回家花了半個小時,一路下著大雨。兩人走進圍欄大門,爬上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所在的小山。皮波看著門上用斯塔克語寫的“外星人類學家”的標誌。這就是我的工作,皮波想,至少別的人類世界是這麼稱呼的.外星人類學家。當地人不這麼說.這個詞用葡萄牙語發音便當得多,Zenador,當地人都這麼說,即使說斯塔克語時也用這個詞兒,而不是外星人類學家。語言就這樣改變了。要不是可以即時聯通各個人類世界的安賽波,人類不可能長久保持一種通用語。星際間航船來往太少,耗時又太長。沒有安賽波的話,一個世紀裡,斯塔克語就會分化為上萬種方言。如果讓電腦模擬一下盧西塔尼亞星球可能發生的語言變遷過程倒是挺有意思,看斯塔克語會不會逐漸變化,將葡萄牙語包容進去——或是相反,葡萄牙語包容了斯塔克語。

“爸爸。”利波說。 皮波這才發現自己站在工作站十米外的地方發呆。走神來了。我的思想最活躍的時候,想的問題卻跟專業沒什麼關係。可能是因為他們對我的專業規定了太多條條朽框,重重束縛之下,我不可能得到任何發現,了解任何東兩。外星人類學這門學問比教會還要神秘。 用掌紋打開門鎖,皮波走進工作站,他知道這個晚上將如何度過。兩人會在電腦終端前花幾個小時,記錄今天與豬仔交流時自已做了什麼。皮波會閱讀利波所做的筆記,利波則讀皮波的筆記。完成之後皮波再寫一份報告,此後由電腦彙編兩人的筆記,通過安賽波即時發送給其他人類世界的外星人類學家。數以百計的人類世界上,上千名科學家將自己的學術生命用於研究我們所了解的惟一一個外星人種族——除了通過衛星發現的一點點情況之外,這些同事們所能依賴的只有利波和我發給他們的材料。最少接觸,真是一點不假啊。 ,

皮波一走進工作站,立即發現讓人身心愉快的晚間工作泡湯了。身穿修女長袍的學校校長堂娜·克里斯蒂正在屋裡等他:是他哪個歲數更小的孩子在學校裡惹麻煩了? “不,不。”堂娜道,“你的其他孩子們都很好.除了這一位。我覺得利波年齡太小,不應該離開學校到這里工作,哪怕是當你的學徒。” 利波一聲不吭。很聰明,皮波心想。 堂娜·克里斯蒂是—位很有才華的年輕女子,很可愛,甚至十分漂亮。但她是個修會教友,首先是個教友,屬於Filhos da Mente de cristo,基督聖靈之子修會。克罩斯蒂對無知愚行發起火來樣子可一點都不迷人,正因為這種蔑視的怒火,不少聰明人才少做了許多蠢事。別做聲,利波,否則別想有好果子吃。

“但我來這裡不是為你自己的孩子。”堂娜·克里斯蒂說,“我是為娜溫妮阿來的。” 用不著校長說出姓名全稱,每個人都知道娜溫妮阿是誰。可怕的德斯科拉達瘟疫過去才八年。這場瘟疫險些將剛剛開始起步的殖民地徹底消滅,找到治療方法的就是娜溫妮阿的父母加斯托和西達,本地的外星生物學家。不幸的是,病因和藥物發現得太晚.沒來得及拯救他們自己的生命。他們兩人的葬禮是最後一場為疫病死者舉行的葬禮。 皮波記得很清楚,那場由佩雷格里諾主教親自主持的葬禮彌撒上,小女孩娜溫妮阿拉著市長波斯基娜的手。不——是市長拉著小女孩的手。當時的情景又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當時的感受也隨之浮現。她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會怎麼想?他記得當時自己問自己。這是她雙親的葬禮,一家人只剩她一個人活下來,可四周的人、整個殖民地的人卻是那麼歡欣鼓舞。我們的歡樂是對她父母最好的讚美,可她是那麼幼小,這一切她能理解嗎?他們奮鬥了,成功了,在死前日漸衰弱的日子裡發現了拯救我們的靈藥。為了他們給予我們的這份珍貴禮物,我們才聚在這裡表達我們的感激和喜悅。但是對你來說,娜溫妮阿,你失去了父母,正如此前失去你的兄長一樣。五百位死者啊,六個月間,這個小小的殖民地舉行了上百次彌撒,每一場葬禮中,人們都沉浸在悲痛、恐懼和絕顰之中。現在,住你父母的葬禮上,你和從前的我們一樣悲痛絕望——而我們卻沒有,我們沒有你那種痛苦悲傷,佔據著我們心靈的只有喜悅,脫離苦海的喜悅。

看著她,極力想像她的感情,可他想起的只有失去自己七歲的女兒瑪麗亞的痛苦。死亡的陰風拂過她,使她的身體扭曲變異,到處長出菌狀物,血肉腫大或腐壞,一條非腿非臂的新肢從她臀部長出,頭上腳上肌膚剝落,露出下面的骨骼。她甜蜜可愛的軀體就在他們眼前漸漸毀壞,意識卻始終保持著清醒,清楚地感受著身體遭受的所有痛苦,最後她痛哭流涕。乞求上帝讓她死去:皮波想起了這一切,也想起了那場安魂彌撒,她,還有另外五位死者。當時他坐著、跪著、站著,身邊是他的妻子和倖存的孩子,他感到教堂單所有人是一條心,他的痛苦也是所有人的痛苦。他失去了自己的長女,痛苦彷彿一條切不斷的紐帶,把他和他所處的社會緊緊聯繫在一起。這種聯繫就是他的慰藉,是他可以依靠的東西。理應如此,一人的哀悼也是全體的哀悼。

所有這些,小娜溫妮阿都沒有。可以說,她的痛苦比皮波曾經遭受的更為深重。至少皮波還有一個家,他是個成年人,不是個陡然間喪失了全部生活根本的驚恐萬狀的小孩子。她的悲痛沒有將她與社會更緊密地聯繫在一起,而是把她遠遠推離這個社會。這一天,所有人都在歡慶,除了她。這一天,所有人部在讚美她的父母,只有她一個人思念著他們。她只想他們活著,只要他們能活著,哪怕找不到救治其他人的藥物也行。 她的孤獨是如此強烈,皮波從自己坐的地方都能發現。娜溫妮阿飛快地從市長手裡抽回手。隨著彌撒的進行,她的淚水乾了,最後她獨自一人默然枯坐,彷彿一個不肯與俘獲她的人合作的囚徒。皮波替她難過極了。可他知道,即使自己上前去安慰她,他也無法掩飾自己的喜悅:德斯科拉達瘟疫終於結束了,再也不會奪走自己別的孩子的生命了。這種喜悅她會發現的,於是他想安慰她的努力也就成了對她的嘲弄,會把她更遠地推離人群。 彌撒結束後,她懷著痛苦走在大群好心人中問。他們的舉止是多麼殘酷啊,不住地告訴她她的父母必定成為聖人,必定坐在上帝身邊。對一個孩子來說,這算什麼安慰? 皮波輕聲對自己妻子說:“今天的事,她永遠也不會原諒咱們。” “原諒?”康茜科恩不是那種馬上就能明白丈夫想法的妻子,“她父母又不是被我們殺害的——” “可我們今天全都興高采烈,對嗎?為了這個,她永遠不會原諒咱們。” “胡說。她只是一時不明白罷了,她還太小。” 她什麼都明白,皮波心想。瑪麗亞不是什麼都明白嗎?她比現在的娜溫妮阿還小呢。 歲月流逝,八年過去了。八年間他時時見到她。她和他兒子利波同齡,利波十三歲前兩人在學校裡一直同一個班。他聽過她在班級裡作的讀書報告和演講:她的思維條理分明,見解深刻,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與此同時,她又極其冷漠,與其他人完全不接觸。皮波自己的孩子利波也很內向,但總還有幾個好朋友,也能贏得老師們的喜愛。可娜溫妮阿一個朋友都沒有,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得意時與自己的朋友對視,讓他們分享自己的喜悅。沒有一個老師真心喜歡她,因為她拒絕交流,拒絕作出任何反應。 “她的感情徹底麻木了。”一次皮波問起她時,克單斯蒂這麼說,“我們沒有辦法接觸她的思想。可她發誓說自己好得很,完全不需要改變。” 現在堂娜·克里斯帶來到工作站,和皮波談娜溫妮阿的事。為什麼跟皮波談?他只能想出一個理由:“難道,娜溫妮阿在你學校裡這麼多年,只有我一個人問起過她?” “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克里斯蒂回答,“幾年前,關心她的人很多。當時教皇為她父母舉行了宣福禮。大家都想知道,身為加斯托和西達的女兒,她可曾發現什麼與她父母有關的聖蹟:很多人都說他們發現了奇蹟,證明加斯托和兩達已經成為聖人。” “他們竟然問她這種問題。” “關於她父母的聖蹟有很多傳言,佩雷格里諾主教必須調查清楚。”提起盧西塔尼亞那位年輕的精神領袖,克里斯蒂撇了撇嘴。據說基督聖靈之子修會與天主教會的關係十分複雜,上下級層次一直沒有理順。 “她的回答可能會有幫助。” “我明白了。” “她的同答大致是這樣的:如果她的父母當真能夠傾聽人問的祈禱,在天常罩義有一點兒影響力的話,那他們為什麼不回答她的祈禱,從墳墓裡復活?她說,只有那種奇蹟才真正有意義,這種事從前也有過先例。如果她父母有能力創造奇蹟,卻不這麼做,那隻能說明他們並不愛她,不願意回應她的祈禱。她寧可相信父母是愛她的.只不過沒有能月作出行動。” “真是個天生的雄辯家。”皮波說。 “天生的雄辯家加搗蛋鬼:她告訴主教,如果教皇決定為她父母舉行宣福禮,教會等於宣布她父母恨她。盧西塔尼亞請求追封她父母為聖人。表示這個殖民地的人藐視她。如果這種請求居然得到批准,那就是教會卑鄙可恥的明證。佩雷格里諾主教臉都氣青了。” “我知道他還是向教廷提出了請求,追封她父母為聖人。” “這是為了整個殖民地。再說,聖蹟確實存在。” “誰誰一摸聖壇,頭不疼了,於是大喊'milagre!os——santos me abensoaram!'”奇蹟啊! ——聖人賜福於我了! “對於聖蹟,羅馬教廷有嚴格的認證手續,必須有比你說的更加實質性的內容才行。這些你也知道。反正,教皇恩准,同意我們將這個小城命名為米拉格雷(聖蹟之城)。我猜,現在大家每一次提起這個名字,娜溫妮阿心裡那股火就更往上沖一點。” “我看她心裡是一塊冰,每次刺激都讓她的心更冷一些。誰知道那種情緒到底是什麼溫度。” “隨便吧。皮波,問起她的人不止你一個,但過問她本人生活、關心她而不是她那得到賜福的父母的,只有你一個人。” 想想都讓人難過。除了克里斯蒂以外,沒有人關心這個女孩子。這麼多年裡,只有皮波對她流露出一絲溫情。 “她有一個朋友。”利波開口了。 皮波簡直忘了兒子也在這兒。利波安安靜靜一言不發,別人很快就不注意他了。 克里斯蒂看來也吃了一驚。 “利波,”她說,“我們真是太不謹慎了,當著你的面議論你的同學。” “我現在是見習外星人類學家了。”利波提醒她,意思是說他不是學校裡的孩子了。 “她的朋友是誰?”皮波問道。 “馬考恩。” 。 “馬科斯·希貝拉。”克里斯蒂解釋道,“那個高個子男孩——一” “噢。對了,長得像只卡布拉的那個。” “他的確很結實。”校長說,“我沒發現他們倆要好。” “有一回惹了禍,大家都怪馬考恩。事情的經過她知道,就站出來替他說話。” “你把她的動機想得太好了,利波。”堂娜道,“她是想整整那幫真正惹了禍又諉過於馬考恩的孩子。我覺得這種解釋更確切一點。” “可馬考恩不這麼看。”利波道,“他盯住她看的樣子我見過一兩次。雖說不過分,但的確透著點兒喜歡。” “你喜歡她嗎?”皮波問道。 利波靜了一會兒。皮波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在審視自己,尋找答案。不是想找出他覺得可以取悅大人的答案,也不是尋找激怒大人的回答。一般來說.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不是這種就是那種。但利波不一樣,他審視自己的目的是想發現自己的真實想法。 “我覺得,”利波說,“我也理解,她不希望別人喜歡她。她覺得自己是個過客,隨時可能轉身回家去。” 堂娜·克里斯蒂嚴肅地點點頭,“對,說得太對了。她就是這樣想的。但是現在,利波,我們不能像剛才那麼不小心了,我只好請你離開我們,讓我和你爸爸——” 她話還沒說完,利波已經走了。走時一點頭,微微一笑,意思是,是的,我理解。 兒子動作生硬迅速,皮波一看就知道,大人讓他出去他很生氣。這小子有種天分,能讓大人們在和他作比較時,隱隱約約覺得不成熟的反倒是大人。 “皮波。”校良道,“她想接替父母成為外星生物學家,要求提前測試。” 皮波揚起眉毛。 “她說她從孩提時代起就開始研究這個領域,說自己已經可以著手從事這方面的工作了,不需要經過學徒期的實習。” “她才十三歲呀,對不對?” “以前也有過類似的先例。提前參加測試的人很多,還有一個年齡比她還小。當然,那是兩千年前的事了,關鍵是,這種事足可以允許的。不用說,佩雷格里諾主教反對,但波斯基娜指出,盧西塔尼亞殖民地亟需外星生物學家一願上帝保佑她務實的心靈。我們迫切需要開發出一大批新的食用植物,更適應盧西塔尼亞的土壤,產量更高,也可以改善我們的飲食。用市長的話說,'我們需要外星生物學家,哪怕是個嬰兒,只要能干好工作就行。… “你要我測試她?” “懇請你同意。” “我很願意。” “我告訴過他們,說你會答應的。” “我要向你坦白,我還有其他動機。” “哦?” “我本來應該多照看照看那孩子。希望現在還不算太晚。” 克里斯蒂笑了一聲,“唉,皮波,你願意嘗試我當然高興。但請相信我,我親愛的朋友,接觸她的心靈就像在冰水里洗澡一樣。” “我想像得出。我相信對接觸她的人來說,確實像在冰水里洗澡。但她會有什麼感受?冷到她那種程度,別人的接觸肯定會讓她覺得熱得像火。” “你可真是個詩人。”克里斯蒂道,語氣裡沒有嘲諷的意思,她的確是這麼想的。 “豬仃們知不知道,我們派出了自己最能言善辯的人作為跟他們交流的大使?” “我盡我所能告訴了他們,但他們很懷疑。” “我讓她明天到你這兒來。提醒你,測驗時她的態度肯定非常冷淡,測試之前想交流的話她肯定會拒絕的。” 皮波笑道:“我擔心的只是測驗之後會發生什麼。如果沒通過,對她的影響可就太惡劣了。可真要通過了,我的麻煩就開始了。” “為什麼?” “利波肯定會逼著我不放,也要求提日日測驗,成為正式的外星人類學家。他要是通過的話,我就無事可於了。只能回家蜷著,等死。” “真是個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傻瓜,皮波。米拉格雷真要有誰能把自己十三歲的孩子當作同事看待,那就是你。” 校長走了,皮波和利波像往常一樣開始下作,記錄日間與坡奇尼奧的接觸經過。 皮波想著利波的工作、他的思考方式、他的見識和他的工作態度,把這些與來盧西塔尼亞殖民地前他見過的研究生作比較。利波也許還小,還有許多理論和知識需要學習,但從他的方法上看,他已經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科學家,而且,有一顆善良的心。 晚間工作結束後,兩人一塊兒步行回家,頭上是盧西塔尼亞那顆很大的月亮,投下閃閃爍爍的清光。 皮波決定,從今以後,要把利波當成一個真正的同事對待,無論他參沒參加測試。其實真正重要的東西,測試是測不出來的。還有,不管她高不高興,皮波決心看看娜溫妮阿具不具備真正的科學家所必需的那種無法測試的素質。如果她不具備,死記硬背的知識冉多,皮波也不會讓她過關。皮波沒打算讓她舒服。 娜溫妮阿也知道大人們不打算聽她的回答時會說什麼。或者兇巴巴的,或者甜言蜜語:沒問題,你當然可以參加考試,但沒必要這麼著急呀,我們還是慢慢來,到時候我擔保你一次就能過關。娜溫妮阿不想等,娜溫妮阿已經準備好了。 “你的測試題隨便多難都行。”她說。 他臉上冷冰冰的,他們都是一個德性。行啊,冷冰冰就冷冰冰,怕他們不成?她可以冰死他們。 “我沒打算在測試題上難為你。”他說。 “我只要求一件事:列出題目,我好盡快做完。我不想一天天拖下去。” 他若有所思,頓了頓,“你可真心急啊。” “我準備好了。根據星際法令,我任何時候都可以參加測試。參不參加考試只取決於我和星際議會,沒有哪條規定說外星人類學家可以不遵守星際考核委員會的指令。” “看得出來,你沒認真研究過那些法律文書。” “十六歲之前參加考試,我只需要獲得我的法定監護人的同意。我沒有法定監護人。” “正好相反。”皮波說,“從你父母死亡那天起,波斯基娜就成了你的法定監護人。” “她同意我參加測試。” “還得經過我的同意。” 娜溫妮阿看到了對方嚴峻的眼神。她不認識皮波,但以為這種眼神跟其他人沒什麼區別。想讓她服從,想管住她,阻止她實現自己的理想,破壞她的獨立,想讓她俯首聽命。 一瞬間,冷漠如冰化為怒火熾熱。 “你懂什麼外星生物學!你只知道走出圍欄,跟豬仔們說說話。你連基因的基本原理都不懂。你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盧西塔尼亞需要外星生物學家,他們缺少外星生物學家已經八年了。你還想讓他們等得更久,為什麼?只因為你想自己管事!” 出乎她的意料,對方一點也沒有慌了手腳。既不退讓,也沒有大發雷霆。她的話就跟沒說一樣。 “我明白了。”他平靜地說,“你想成為一名外星生物學家,是因為你對盧西塔尼亞人民強烈的愛。大眾有這個需要,所以你要犧牲自己,終生無私奉獻,開始得越早越好。” 聽他這麼一說,這個理由真是傻透了。她心裡完全不是這麼想的。 “這個理由不夠好嗎?” “如果你說的是真話,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了。” “你說我是個騙子?” “說你是個騙子的是你自己的話。你說他們,盧西塔尼亞的人民。如何如何需要你。可你生活在我們這個群體中,一輩子都生活在我們中間。你準備為我們犧牲自己,可你卻並不認為自己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 看來他和其他大人不一樣。那些人總是相信謊話,只要可以把她打扮成他們希望她成為的那種好孩子,什麼謊話他們都可以接受。 “我憑什麼應該把自己當成群體中的一員?我不是。” 他嚴肅地點著頭,彷彿在思考她的回答。 “那麼,你到底屬於哪個群體?” “除了你們之外,盧西塔尼亞只剩下一個群體,豬仔。我可沒有跑出圍欄和那伙崇拜樹木的傢伙混在一起,對不對?” “盧西塔尼亞存在許多不同的群體。比如你,你是個學生,學生就是一個群體。” “我跟他們不是一夥。” “這我知道。你沒有朋友,沒有和你關係緊密的人,你參加彌撒,但從來不作懺悔。你站得遠遠的。只要有可能,殖民地的事你根本不沾邊。你跟人類生活根本沒有接觸。種種跡象表明,你是完全孤立的。” 娜溫妮阿沒料到這種攻擊。他在猛戳她的痛處,而她卻兀力招架。 “就算這樣,也不是我的過錯。” “這我知道,我也知道這種情形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還知道造成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今天,責任在誰。” “難道是我?” “是我。還有其他所有人。可我的責任最大,因為我理解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卻沒有作出行動,直到今天。” “而今天你要阻止我實現我生活中準一重要的目標!多謝你的關心!” 他再一次嚴肅地點點頭,好像接受並認可她的譏諷。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娜溫妮阿,你的態度對錯與否其實並不重要。米拉格雷是一個社會,不管它是怎麼對待你的,這個社會與其他社會其實沒什麼兩樣,它必須盡最大可能為它的傘體成員謀福利。” “你所說的全體成員,意思是盧西塔尼亞上的所有人,除我之外,除我和豬仔之外。” “對一個殖民地來說,外星生物學家是十分重要的。特別是像我們這樣一個殖民地,周圍一圈圍欄,永遠地限制了我們的擴張。我們的外星生物學家必須找出辦法,提高每英畝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的產量。這就是說。必須從基因上改造地球出產的玉米、馬鈴薯——” “使之最大限度地適應盧西塔尼亞的環境。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我想一輩子從事這項工作,我會連最起碼的了解都沒有嗎?”她反問。 “你的終生事業,是啊,投入全部身心,改善你所鄙視的人民的生活。” 娜溫妮阿這才發現對方給自己設下的陷阱。可是太晚了,她已經栽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說,外星生物學家只有熱愛使用他研究出來的產品的人民,才能從事自己的工作?” “你愛不愛我們,我不感興趣。我必須了解的是,你的想法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一門心思地想從事這項工作?” “這方面的心理原因其實非常簡單:我父母為這項工作而死,我希望繼承他們的事業。” “也許是,”皮波道,“也許不是。娜溫妮阿,在同意你參加測試之前,我想知道也必須知道的是,你到底屬於哪個群體?” “你自已已經說過了!我不屬於任何群體。” “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定義一個人的依據就是他屬於哪個群體,不屬於哪個群體。我是這個這個這個群體,不是那個那個那個群體。可你的定義呢?全是否定性的。我可以列一個無窮無盡的單子,說明你不屬於哪些群體。可一個真正從內心深處相信自己不屬於任何一個群體的人,肯定不會繼續活著。都死了,無一例外。或者身體死亡,或者意識死亡,發瘋了。” “你說的就是我。我是個地地道道的瘋子。” “你沒有發瘋。你心裡有一種執著地追求某種目的的感覺,這種感覺驅使著你,鞭策著你。我相信,如果給你參加考試的機會,你肯定會通過的。但在我給你這個機會之前,我必須知道:通過考試之後,你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你的信念是什麼?你屬於什麼群體?你關心什麼?你愛的是什麼?” “反正不是這個世界或其他任何世界上的事。” “我不相信你的話!” “在這個世上,我從來不認識任何一個好人,除了我的父母,而他們已經死了!就連他們都——真正重要的事情,沒有一個人懂。” “你呢?” “我也跟別人一樣,什麼都不懂,因為我也是人,對不對?沒有人真正理解別人,包括你在內,假裝高深,裝著同情別人的模樣,你的本事只夠讓我像這樣哭一場!因為你有權力阻止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 “你真正想做的不是外星生物學家。” “是的!至少是我想做的事情的一部分。” “其他部分是什麼?” “是你現在正在做的事,做你那份工作。你現在做的全都錯了,你實在太笨了。” “你是說,當外星生物學家的同時還要當外星人類學家?” “他們乾了件大蠢事:專門創立一門學科去研究豬仔。全是一夥老掉牙的人類學家,拿頂新帽子朝頭上一扣,就大模大樣成了外星人類學家。靠觀察豬仔的行為方式什麼也別想發現!他們的進化路線跟人類完全不一樣。你必須,解他們的基因,他們細胞內部的活動。還有這裡的其他動物的細胞,因為沒有什麼孤立於環境的事物,沒有誰能夠牛活在隔離狀態中——” 不用跟我長篇大論。皮波想。告訴我你的感受。為了更刺激她一下,他輕聲道:“除了你。” 這一招起作用了。她從輕蔑冷淡變成怒火萬丈,攻擊起他來:“你永遠別想了解他們!可是我會!” “你怎麼那麼關心他們?豬仔們又不是你的什麼人。” “你是不會理解的。你只不過是個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她以輕蔑的態度吐出這幾個字,“我說的是列在禁書名單上的一本書。” 皮波眼睛一亮,一下子明白了對片的意思,“《虫族女王和霸主》。” “他生活在三千年以前。我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他自稱為死者的代言人。他是真正理解虫族的人。我們把虫族殺了個精光,徹底消滅了我們遭遇的惟一種外星智慧生命。但他理解他們。” “你想寫有關坡奇尼奧的書,像最早那位代言人為虫族著書一樣?” “聽聽你是怎麼說的,說的好像跟寫一本學術論文一樣簡單。你不知道《虫族女王和霸主》那樣的書是怎麼寫成的。對他來說是怎樣的痛苦——將自己化身為外星人,進去再出來,帶著對那個被我們摧毀的偉大種族攝深切的愛。他與人類歷史上最邪惡的人生活在同一時代,異族屠滅者安德,就是摧毀虫族的那個人。他所做的卻是盡可能重建被安德破壞的一切,死者代言人希望讓死者復活——” “他做不到。” “他做到了!他讓他們復活了。只要讀過這本書,你就會明白的!我不知道耶穌,聽了佩雷格里諾主教講道,我不知道那些修士有什麼本事,能把聖餅變成血和肉,能赦免哪怕一毫克的罪孽。但死者代言人不同,他讓虫族女王獲得了新生。” “那麼她在哪兒?” “就在這兒!在我心裡!” 他點點頭,“你心裡還有其他人。死者的代言人。你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那本書裡說的是真話,我一生中只在那本書裡看到過真話。”她說,“真正讓我信服的只有它。你想听到的不就是這個嗎?我是個異端,終生工作,目的只想在好天主教徒碰都不該碰一下的訴說真理的禁書目錄中再添一本新書。” “我想听的,”皮波溫和地說,“只是你從屬於哪個群體,而不是你不屬於哪些群體,後者可是太多太多了。你和虫族女王是一類,和死者的代言人是一類,這個群體可真是非常小啊。數目很小,卻擁有偉大的心靈。這麼說來,你不想跟其他孩子混在一塊。那些孩子之所以混在一起,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排斥其他孩子。你這麼做了,別人看著你,說,可憐的孩子,被完全孤立了。但是,你知道一個秘密,你知道自己是誰。你是一個能夠理解外星人思想的人,因為你有一個不從屬於別人的頭腦。你知道不同於人類是什麼含意,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類群體將你視為和群體成員一樣的靈長人屬。” “這會兒你竟然說我連人都不是了?你不讓我參加測試,逼得我哭得像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你羞辱我,現在居然說我連人都不是了?” “你可以參加測試。” 這幾個字眼在空中迴響。 “什麼時候?”她悄聲問。 “今晚,明天,隨你的便。你準備好之後,我隨時可以停下手裡的工作測驗你。” “太謝謝了!謝謝你,我要——” “要成為死者的代言人。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除了我的學徒,就是我的兒子利波,法律禁止我在與坡奇尼奧見面時帶卜任何人。但我會把我們的筆記給你看,告訴你我們了解到的一切,包括我們的推測和分析。你則可以讓我們了解你的研究成果,告訴我們你對這個星球生物的基因有什麼發現,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坡奇尼奧。等我們掌握了足夠的知識,我們一起,你就可以著手創作你想寫的那本書,成為一位代言人。不過這一次,不是為死者代言。坡奇尼奧們還沒有死呢。” 娜溫妮阿實在忍不住,她破涕為笑。 “生者的代言人。” “我也讀過那本《虫族女王和霸主》。”他說,“除了這類著作之外,我實在想不出一個更適合放置你的大名的地方了。” 但她還是沒有完全信任他,不敢相信他許諾的一切。 “那,我希望常常到這個地方來,隨時都可以來。” “回家上床睡覺時我們要鎖門的。” “我是說其他時間,你肯定會煩我,會讓我走開,會隱藏資料不讓我看,你會埋怨我嘮明,讓我閉嘴。” “咱們剛剛成為朋發,現在你就把我當成騙子和濫發脾氣的白痴。” “可你會那樣的,人人都那樣。他們都巴不得我離他們遠遠的——” 皮波聳聳肩,“這能說明什麼?每個人都有希望獨自待一會兒的時候。有時候我也會巴不得你離我遠遠的。但我現在就告訴你,即使遇上這種時候,即使我讓你走開,你也用不著走。” 這是她平生聽到的最離奇的話。 “簡直不可思議——” “只有一條:你要向我保證,永遠不溜出圍欄接觸坡奇尼奧。這種事是絕不允訂的如果你不聽我的活,悄悄做了,星際議會將關閉我們這裡的研究項目,禁止人類與他們接觸。你能保證做到嗎?如果你做出那種事,一切——我的工作,你的工作——都會徹底完蛋。” “我保證:” “你什麼時候參加考試?” “現在!我可以現在就考嗎?” 他輕聲笑起來,伸出手去,看都不看,一按終端。終端啟動了,第一批基因模型出現在終端上方的空中。 “你試題都準備好了?”她說,“早就準備同意我考試!你一直知道你會批准我考試的” 他搖了搖頭。 “我是這麼希望的。我對你有信心。我希掣幫助你實現向己的夢想,只要這種夢想是正當的。” 如果不找出幾句話刺他一下,她就不是娜渝妮阿了。 “我明白了,你是評判別人夢想的法官。” 也許他沒發現其中的譏刺,他只笑了笑,道:“信念、希望,還有愛——總共三項,但最重要的一項是愛。” “你不愛我。”她說。 “嗬,”他說,“我是個評判夢想的法官,你是評判愛的法官?好吧,我宣布,你懷有美好夢想的罪名成立,判決你為實現夢想終身辛勤工作。我只希望,你不會哪天宣判我愛你的罪名不成立。”他陷入了沉思,“德斯科拉達瘟疫奪走了我的一個女兒,瑪麗亞。如果她活著,現在只比你大兒歲。” “我讓你想起她了?” “我在想,如果她活著,肯定一點兒都不像你。” 她開始考試。 考了三天,她通過了,分數比許多研究生高得多。 日後回想起來,她不會把這場考試當成自己職業生涯的開端,童年的終結,以及對她具備從事這一行業所必需的天賦的肯定。她只會將這場考試看成自己進人皮波的工作站的起點。在那裡,皮波、利波和娜溫妮阿三個人形成了一個群體。自從埋葬她的雙親後,這是第一個將她包容在內的集體。 過程並非一帆風順,尤其是開始的時候。娜溫妮阿很難擺脫她冷眼對人的習慣。 皮波理解她,早就作好了準備,原諒她的種種冷育冷語。但對利波來說,這可是一場嚴峻的考驗。過去的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是他跟父親獨處共享的地方,而現在,未經他同意,又添了第三個人,一個冷漠苛求的人。兩人同歲,但娜溫妮阿跟他說話時完全把他當成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更讓他氣惱的是,她是個正式的外星生物學家.享有成年人的種種待遇,而他卻仍然是個見習期的學徒。 利波盡量忍耐。他天性溫和,慣於寧靜處事,不願意公開表示自己的不滿。但皮波了解自己的兒子,明白他心裡的怨氣。 過了一段時間,就連不大敏感的娜溫妮阿也開始認識到,自己對利波太過分了,一般的年輕人絕對無法容忍。不過她沒有改變對他的態度,反倒把如何對待利波當成一種挑戰,想方設法要激怒這個不尋常的溫和、寧靜、英俊的男孩子。 “你是說,經過這麼多年研究之後,”一天她說,“你連豬仔們是如何繁殖後代的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他們都是雄性?” 利波和和氣氣回答道:“他們掌握我們的語言之後,我們對他們解釋了雄性與雌性的區別,他們樂意把自個兒稱為雄性,把其他豬仔,那些我們看不到的,稱為雌性。” “但你還是什麼都不知道,說不定你還覺得他們是靠出芽來繁殖的吧?或者有絲分裂?” 語氣不屑一顧,利波沒有立即反駁。 皮波覺得自己簡直可以聽到兒子的思維:細心地一遍遍重組語句,直到回答的話不含怒氣,不帶挑釁色彩。 “我也希望我們的一作可以更加深入,比如檢查他們的身體組織。”他說,“這樣就可以把我們的研究成果提供給你,讓你與盧西塔尼亞細胞生命模式作比對。” 娜溫妮阿嚇了一跳,“你的意思是你們連組織樣本都沒有?” 利波的臉有點發紅,但回答的聲音還是很鎮定。這孩子,哪怕在宗教裁判所裡接受訊問時也會這麼不動聲色。 “確實很笨,我同意你的看法。”利波說,“不過我們擔心坡奇尼奧不理解我們為什麼需要他們身體的切片。如果他們中有一個以後生病了,他們說不定會認為是我們給他們帶來了疾病。” “為什麼不能蒐集他們身體上自然脫落的部分呢?一根毛髮也能告訴你許多東西。” 利波點點頭。房間另一邊終端旁的皮波認出了這個動作——利渡跟父親學的。 “地球上許多原始部落都相信,自然脫落的身體組織中含有他們的生命和力量。如果豬仔認為我們拿這些脫落部分是要對他們施魔法,怎麼辦?” “你不是會說他們的語言嗎?我想他們中也有一些會說斯塔克語。”她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輕蔑態度,“你就不能對他們解釋解釋嗎?” “你說得對。”利波輕聲說,“但如果我們對他們解釋取得組織樣本的目的,我們就會教給他們生物科學知識。自然發程狀態中,他們一千年後才會掌握這種知識。正因為這個原因,法律才禁止我們對他們解釋這類事情。” 娜溫妮阿總算有點慚愧了。 “想不到最少接觸的禁令對你們的約束這麼大。” 她不再傲慢了。皮波很高興,但又擔心她一下子變得過分謙卑。這孩子孤市於人群之外的時間太久了,說起話來像朗讀科學著作:,皮波擔心現在教她正常人的行為舉止已經太晚了: 事實證明還不晚。一旦她明白皮波和利波精通他們的專業,而對那個專業她一尤所知,她便拋開了自己的挑釁姿態,但幾乎走到了另一個極端。 一連幾週,她很少跟他們說話,只顧研究他們的報告,極力弄清他們行為背後的目的。她不時提出問題,另外兩人客客氣氣詳加解答。 客氣漸漸變成了親密,皮波和利波說起話來也不避著她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分析,猜測,什麼都說:坡奇尼奧為什麼作出某種古怪舉動,他們說的那些奇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這麼讓人費解。這門研究坡奇尼奧的學問還沒有多長歷史,所以不久以後,娜溫妮阿便依靠第二手資料成了專家,也能提供某些新鮮見解。 皮波對她大加讚許,“說到底,我們都是在黑暗中摸索。” 皮波可以看出今後會發生什麼事。利波精心培養出耐心細緻的脾氣,在他的同齡人眼裡,這種性格末免過分冷淡,不夠積極,社交方面甚至連皮波都比他強,娜溫妮阿的冷漠更加外露,但從孤立的徹底程度而論,兩人實在是半斤八兩。可是現在,對坡奇尼奧的共同興趣將兩個年輕人聯繫在了一起,除了皮波自已,他們的活題還有準能理解呢? 兩人在一起很開心,因為某些沒有哪個盧兩塔尼亞人能明白的笑活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豬仔們替森林裡每一棵樹都起了名字,利波也學他們的樣,開玩笑地給工作站裡每樣家具取名字,每過一陣子便宣布某樣家縣今天心情不好,別煩人家。 “別坐在查爾身上,她來月經了。” 他們從來沒見過一個雌性豬仔,雄性豬仔們提起她們時總是帶著某種宗教似的敬畏情緒。娜溫妮阿於是發明了一位地位無比尊崇的豬仔老祖母,脾氣尖酸刻薄。娜溫妮阿模仿她的語氣寫了不少開玩笑的文章。 生活中當然不全是歡笑,也有斟難、憂慮。每過一段時間,幾個人便會產生真正的恐懼,擔心自己的行為觸犯了星際議會的嚴令——使坡奇尼奧的社會發生了重大改變。不用說,這類事總是魯特惹起的。這個傢伙總是固執地問許多難以回答的問題,比如:“你們人類肯定還有其他城市,不然怎麼可能有戰爭,你們又不會跟我們小個子打,殺小個子不光彩。” 皮波只好向他大說一通人類永遠不會殺害坡奇尼奧,即小個子。儘管他知道魯特問的根本不是這個。 皮波多年前就知道坡奇尼奧了解戰爭這個概念,但當魯特提出這個問題之後,利波和娜溫妮阿一連激烈爭論了幾天,討論魯特的話證明了什麼:豬仔們是喜歡打仗,還是僅僅認為戰爭是不可避免的?魯特給了他們許多信息,有些重要,有些無關緊要,還有許多重要與否無從判斷。從某種意義上說,魯特自已就是明證,證明禁止外星人類學家向豬仔提問的策略是明智的。問問題會暴露人類的意圖,從而暴露人類活動。從魯特的問題中,他們得到許多收穫,比他對他們問題的回答更有價值。 但最新信息不是來自魯特的問題,而是他的一個推測。當時皮波正和其他豬仔在一起,看他們如何搭蓋木屋。利波一個人和魯特在一起。魯特悄悄對他說:“我覺得我猜出來了。”魯特說,“我知道皮波為什麼還活著。你們的女人太笨了,不知道他是個聰明人。” 利波極力想弄明白對方這番沒頭沒腦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魯特腦子裡在想什麼?如果人類的女人更加聰明一點兒,她們會把皮波殺了?聽豬仔說起殺戮的事兒挺讓人擔心的——這個信息顯然極其重要,可利波不知應該如何是好。他又不能把皮波叫來幫忙,因為魯特顯然是想趁皮波不在時單獨跟利波探討這個問題。 見利波沒答話,魯特繼續道:“你們的女人,她們沒力氣,又笨。我跟別人這麼說,他們說我應該問問你。你們的女人沒發現皮波是個聰明人,對不對?” 魯特的樣子異常興奮,呼吸急促,不斷揪扯著手臂上的毛,一次揪下來四五根。利波只好想個辦法回答他。 “很多女人不認識他。” “那她們怎麼知道他什麼時候應該死呢?”魯特又問。接著,突然間,他不動了,放開嗓門大叫道:“你們是卡布拉!” 皮波這時才走進視野。他不知那聲叫喊是怎麼回事。皮波一眼便看利波陷人了窘境,不知如何是好。可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剛才那場對話,他該怎麼幫他?他只知道魯特在嚷嚷說人類——或者至少他和利波——有點像當地草原上那種群居的食草大動物。皮波連魯特是高興還是憤怒都看不出來。 “你們是卡布拉!你們說了算!”他指著利波,接著又指著皮波,“你們的光榮不由女人定,你們自己決定!和戰鬥時一樣,任何時候都和戰鬥時一樣,你們自己決定!” 魯特說的什麼皮波完全摸不著頭腦,但他看到所有坡奇尼奧都定住了,一動不動,活像樹樁子.等待著他或者利波的回答。 魯利波顯然被魯特的古怪行徑嚇呆了,不敢作出絲毫反應。這種情況下,皮波別無選擇,只好說出事實。畢竟,這個事實相對而言是顯而易見的,對人類社會來說這只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信息。當然,透露這種信息仍然違背了星際議會的法令,但不予回答的後果可能更加嚴重,皮波只好說出事實。 “女人和男人一同決定,或者自己決定自己的事。”皮波道,“人類的事要靠自己作主,不能由一個人替另一個作決定。” 顯然這正是所有豬仔期待的答复。 “卡布拉!”他們亂嚷起來,一遍又一遍吵個不停,接著又沖向魯特,圍著他又蹦又跳。他們將他抬了起來,扛著他衝進樹林。皮波想跟上去,但兩個豬仔擋住他,連連搖頭。這是個人類姿勢,他們從前學會的。不過對豬仔而言,這個姿勢的含意強烈得多,這是在嚴禁皮波跟上去。他們這是到女性那裡去,那個地方坡奇尼奧們老早就告訴過人類,不准他們去。 回家路上,利波匯報了事情的起因。 “知道魯特是怎麼說的嗎?他說我們的女人沒力氣,笨。” “這是因為他沒見過咱們的市長波斯基娜,或者你母親。” 利波笑起來。她母親康茜科恩是殖民地捲宗庫的管理員,涉及卷宗的事完全由她說了算。只要走進她的領地,你就得俯首帖耳聽她的吩咐。利波這麼一笑,恍惚間覺得忘了什麼事,某個很重要的想法,跟當時說的事有關。兩人繼續談著,不一會兒利波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連忘了某個想法的想法都記不起來了。 豬仃們敲擊樹幹的聲音整整響了一個晚上。皮波和利波相信他們是在舉行某種慶祝儀式。聲音像大錘擂大鼓,這種事可不常見。這個晚上的慶祝彷彿無休無止。皮波和利波估計,會不會人類兩性平等的榜樣給雄性坡奇尼奧帶來了某種獲得解放的希望。 “我想這算得上是對坡奇尼奧生活方式的重大改變。”皮波心情沉重地說,“如果發現我們造成了豬仔社會的重大變化.我只好向上報,議會很可能下令暫停人類與坡奇尼奧的接觸。可能許多年不得接觸。”這種念頭讓人沮喪:老老實實的工作態度可能導致他們從此無法從事自己的工作。 早上,娜溫妮阿陪著兩人走向同欄的大門。圍欄很高,將人類居住的坡地與豬仔所在的遍布森林的小山分隔開來。皮波和利波還在互相安慰,說以當時的情況,沒人能想出別的應對方法。 兩人說著說著放慢了腳步,娜溫妮阿走在了前頭,第一個來到門邊。父子倆過來時,她指著距大門三十米開外的小丘,上面剛剛清理出一塊紅色的空地。 “那片地面是新闢出來的。”她說,“好像放著什麼東西。” 皮波打開大門。年輕的利波動作比父親敏捷,跑在頭里去看那東西到底是什麼。突然間,他在那塊空地邊緣停住了腳步,身體僵直,一動不動,瞪著擺在那裡的東兩。 皮波趕上幾步,同樣愣在那裡。 娜溫妮阿感到一陣恐懼,心頭一緊,擔心利波出事,不顧禁令奔出大門。只見利波一下子跪倒在地,搖晃著腦袋,拼命揪扯著自己的鬈髮,失聲痛哭起來。 魯特四肢攤開,躺在清空的地面上。他的內臟被掏空了,下手的人非常細心,每一件臟器都被精心摘除下來,連同折斷的四肢,對稱地擺放在血跡已乾的土地卜。無論是臟器還是四肢,沒有一件徹底與軀體切斷,而是藕斷絲連,絲絲縷縷仍與軀幹相連。 利波的慟哭兒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娜溫妮阿跪在他身旁,摟著他,搖晃著他,盡力使他平靜下來。 皮波沒有不知所措。他掏出自己的小型照相機,從各個角度拍攝,電腦可以根據這些照片對這一事件作出詳盡分析。 “他們做這些事時他還活著。”利渡過了很久才緩過勁來,即使到這個時候,他的話仍然說得很慢,很吃力,很小心,彷彿是個剛剛學會這種語言不久的外國人。 “地上這麼多血,濺得這麼遠——他們剖開他時,他的心臟還在跳動。” “這個問題咱們以後再討論。”皮波道。 就在這時,昨天忘記的那件事出現在利波的腦海,近乎殘忍的清晰。 “是魯特說的女人的事。雌性決定雄性什麼時候死,他告訴我了,似我——”他不說話了。 當然,他什麼都不能做,法律要求他袖手旁觀。就在這時他想明白了,他憎恨這種法律。如果法律允許這種事發生在魯特身上,那就是法律混帳。魯特是個人,你不能站在一邊看著這種事發生在一個人身上,原因僅僅是你要研究他。 “他們沒有羞辱他。”娜溫妮阿道,“我有把握,因為他們愛樹。看見了嗎?” 魯特敞開的胸腔裡並不是空無一物,正中的位置上種著一棵小樹苗。 “他們種了一棵樹,標出他死亡的地點。” “現在我們明門了,為什麼他們會替這此樹取名字。”利波恨恨地說,“凡是他們活活折磨死的豬仔,他們都種一棵樹當作墓碑.” “這片森林可不小啊。”皮波平靜地說,“提出假設應該有個分寸,至少應該稍稍有點可能性才行。”鎮定理智的語氣讓兩個年輕人平靜下來,他的話提醒大家認識到,即使在這種時刻,他們仍然是科學家。 “我們怎麼辦?”娜溫妮阿問道。 “應該立即讓你回圍欄裡去。”皮波道,“法律禁止你走出圍欄。” “可——可我說的是屍體,我們該做些什麼?” “什麼都不做。”皮波答道,“坡奇尼奧做了坡奇尼奧做的事,不管他們的理由是什麼。”他扶著利波站起來。 利波一時有點搖晃。他倚在另外兩人身上邁了幾步。 “我都說了些什麼呀!”他輕聲道,“我連自己說的哪些話害了他都不知道。” “責任不在你。”皮波道,“是我的責任。” “什麼?你認為他們的什麼事都應該由你負責嗎?”娜溫妮阿厲聲道,“你以為他們的世界圍繞著你轉?你自己也說過,這件事是豬仔們做的。豬仔們白有他們的理由,不管這種理由是什麼。我只知道這不是頭一回——他們手法太麻利了,不可能是初學乍練。” 皮波的回答有點黑色幽默,“利波,咱們這下子可毀了。按理說。娜溫妮阿應該對外星人類學一竅不通才對。” “你說得對。”利波道,“不管引起這件事的原因是什麼,這種事他們從前幹過。這是他們的風俗。”他盡了最大努力以平靜的態度說出這些話。 “這就更糟了。對不對?”娜溫妮阿道,“把開膛破肚看成家常便飯。”她望瞭望從小山頂開始向外蔓延的森林,心想,不知這些樹中有多少植根於血肉。 皮波通過安賽波發出了自己的報告,電腦當即將這份報告標識為最緊急。現在,應不應該中止與豬仔的接觸就交給監督委員會來決定了。委員會沒有發現盧西塔尼亞上的外星人類學家犯了什麼重大錯誤。 “鑑於未來某一天可能有女性出任外星人類學家,隱瞞人類的兩性區分是不現實的。”委員會的結論指出,“我們認為你們的行動是理智和審慎的。我們的結論是:你們在無意間見證了盧西塔尼亞原住民之間的一場權力鬥爭,這場鬥爭以魯特的死亡告終。你們應當以審慎的態度繼續你們與原住民的接觸。” 結論洗清了他們的責任,但這一事件仍然對他們造成了巨大衝擊。利波從小就知道豬仔,從父親口裡聽說了他們的許多故事。除了自己的家庭和娜溫妮阿以外,魯特是他最熟悉的人。利波一直過了好些天才重新回到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過了好幾週才重新走進森林與豬仔們接觸。豬仔們的表現好像根本沒出什麼事,沒有誰提到魯特,皮波和利波當然更不會提。從人類一方看,變化還是有的。和豬仔們在一起時,皮波和利波再也不會遠遠分開,他們緊挨在一起,最多只相距幾步之遙。 黑暗比光明更容易縮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那一天的痛苦和悔恨將利波和娜溫妮阿更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現在,他們覺得豬仔們與人類群體一樣,很危險,其行為不可預知。皮波和利波之間也出現了,問題,無論他們怎麼安慰對方,這個問題總是懸在兩人之間:那一天的事到底是誰的過錯?所以現在,利波的生活中只有娜溫妮阿才是最可信賴的,而娜溫妮阿的感受與利波完全一樣。 雖然利波有母親.有兄弟娟妹,皮波和利波每天也總是回家到他們身邊去,但利波和娜溫妮阿兩人都把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當成了暴風雨中的一個孤島,皮波則是孤島上的普洛斯彼羅,可親可敬,但畢竟與兩個年輕人之間存在一定距離。皮波心想,難道坡奇尼奧是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的精靈阿麗兒,庇護著愛侶們抵達幸福的歸宿;或者他們是那齣戲劇中的小妖卡利班,難以控制,隨時隨地都會作出邪惡的舉動? 幾個月過去了,魯特的死漸漸成了回憶?笑聲又回來了,也許不像從前那麼無憂無慮。兩個年輕人這時已經到了十七歲,兩人對前途充滿信心,時常談論起他們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後的生活:皮波從來沒有費心打聽兩人的婚姻計劃。他想,這兩個人畢竟從早到晚都在學習生物學,總有一天,他們會自然而然地結為穩定的、為社會承認的人生伴侶。至於現在,就讓他們把精力花在解開坡奇尼奧交配的謎團上吧——確實是個謎團,因為雄性豬仔不存在可辨識的生殖器官,兩人不斷爭論著坡奇尼奧是如何混合其遺傳基因的,這種爭論總是以黃笑話告終。為了裝出一本正經的模樣,皮波把自我控制能力發揮到了最大限度,才沒有大笑出聲,, 於是,在那短短的幾年問,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成了兩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的福地,在其他任何環境中,這兩個人只能孤獨終老,隔絕於人群。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想到,這種福祉會驟然中斷,一去不回,同時給數以百計的人類世界帶來巨大損失。 事件的開始簡簡單單,普普通通。娜溫妮阿在研究當地蘆葦種子的基因結構,這種蘆葦長在河邊,靠風力吹送播散種子。娜溫妮阿發現,造成德斯科托達瘟疫的亞細胞物質也存在於葦種裡。她將其他兒種細胞物質調入終端。立體模型出現在終端上方的空中,娜溫妮阿旋轉模型——它們都含有德斯科拉達亞細胞物質。 她招呼』在審閱昨天與坡奇尼蝗交流的記錄的皮波。電腦飛速運行.比較她的各種細胞樣本,不考慮這些細胞的功能和取自哪種生物。所有外星細胞均含有德斯科托達亞細胞體,電腦證實,這些亞細胞體的化學成分完全一樣。 娜溫妮阿本以為皮波會點頭讚許,告訴她這個實驗結果很有意思,也許還會作某種假設。可是沒有。皮波坐下來,重做了一遍實驗,問了她幾個有關電腦比對的問題,接著又問她德斯科拉達病原體是如何起作用的。 “爸爸媽媽從前沒有發現瘟疫是如何觸發的,只知道德斯科托達組織釋放一種微量蛋白質,或許應該稱為偽蛋白質,這種物質攻擊基因分子.從一端開始,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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