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冰與火之歌Ⅴ:魔龍的狂舞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醜女孩(艾莉亞二)

那晚,十一位千面之神的僕人聚在神廟,是她見過人數最多的一次。領主和胖子從前門進,其他人通過隧道和密道悄悄來。他們穿著黑白長袍,就座後都拉下兜帽,露出當天選擇的面孔。他們的高背椅和頭頂神廟的大門一樣,由黑檀木和魚樑木雕刻而成。黑檀木座椅後背有魚樑木雕的臉,魚樑木座椅後背有黑檀木雕的臉。 一位侍僧端著一壺暗紅葡萄酒站在房間遠端,她則端了一壺水。哪位僕人想喝東西,會抬起視線,或彎彎手指,兩人之一或兩人一起便前去滿上杯子。不過他們大部分時間默默等待,等待著也許永遠不會到來的示意。我是石頭刻成,她提醒自己,我是一尊雕塑,如同站在英雄運河旁的海王們。水壺很沉,但她的胳膊已變得強壯。 牧師用布拉佛斯語交談,只中間有幾分鐘三個人用高等瓦雷利亞語激烈辯論。女孩能聽懂大部分詞彙,但他們說得很輕,不是總聽得真切。 “我知道這個名字,”她聽到一名面帶病容的牧師說。 “我也知道這個名字。”她為胖子倒酒時,胖子重複。美男子則說:“我給他送去恩賜,我不知道這個名字。”之後斜眼也說起恩賜,卻是關於其他人。

經過三小時暢飲與交談,牧師們紛紛離開……除了慈祥的人、流浪兒和那個面帶病容的人。他臉上佈滿膿瘡,頭髮掉光,一隻鼻孔流血,眼角帶有血痂。 “我們的兄弟有話和你說,孩子,”慈祥的人告訴她,“想坐就坐吧。”她坐在雕刻黑檀木臉孔的魚樑木椅子上。膿瘡嚇不到她。她在黑白之院待了這麼久,才不會懼怕一張假臉。 “你是誰?”只剩他倆時,病臉人問她。 “無名之輩。” “不。你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你會咬緊嘴唇,你撒不了謊。” “那是以前的事。” “你為何在此,騙子?” “為了侍奉。為了學習。為了變臉。” “變臉先變心,千面之神的恩賜並非兒戲。你曾為一己之私和一時性起而殺人,你否認嗎?”

她咬緊嘴唇,“我——” 他扇了她一巴掌。 這巴掌打得她臉頰刺痛,但她知道是自作自受。 “謝謝。”多打幾巴掌或能讓她改掉咬嘴唇的習慣。艾莉亞會那麼做,夜狼不會。 “我否認。” “你撒謊。我能從你眼裡看到真相。你有奔狼的嗜血眼睛。” 格雷果爵士,她忍不住想,鄧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瑟曦太后。開口就得撒謊,而他一定看得出。於是她保持沉默。 “他們告訴我,你曾是隻貓,逡巡在魚腥味濃烈的小巷中,販賣牡蠣和扇貝。卑微的生活適合你這種卑微的生物。只需開口,我們就會把這樣的生活還給你。推著小車,叫賣牡蠣的幸福生活。你的心太軟,不能成為我們的一員。” 他要趕我走。 “我的心之所在是個空洞。我殺過很多人。我要是想,也能殺你。”

“這令你愉快?” 她不知什麼是正確答案。 “或許吧。” “那你不屬於這裡,這棟房子裡的死亡毫無愉悅可言。我們不是英雄,不是士兵,不是招搖過市、洋洋自得的刺客。我們殺戮不奉權貴之命,不貪錢財利益,亦不去滿足虛榮。我們不為私心送出恩賜,也不選擇所殺之人。我們只是千面之神的僕人。” “Valar dohaeris。”凡人皆需侍奉。 “你知道這句話,但你太自負,沒法侍奉。僕人必須謙卑順從。” “我很順從,我還會比任何人都謙卑。” 他聽了輕笑,“我確信,你可成為謙卑之女神。但你付得起代價嗎?” “什麼代價?” “代價是你。代價是你擁有和期冀的一切。我們曾拿走你的雙眼,又把它還給了你。下次我們會拿走你的耳朵,讓你在寂靜中行走。我們還會拿走你的雙腿,讓你爬行。你不會是任何人的女兒,任何人的妻子,任何人的母親。你的名字將成為謊言,你的真面目將永不見天日。”

她差點再次咬嘴唇,好歹忍住了。我的面目就是那泓黑水池,隱藏萬物又空無一物。她想起用過的名字:阿利、黃鼠狼、乳鴿、運河裡的貓兒……她想起臨冬城那個叫馬臉艾莉亞的笨女孩。名字不要緊。 “我付得起代價。給我一張臉。” “臉必須自己掙。” “告訴我怎麼掙。” “給指定的人送去恩賜,能做到嗎?” “什麼人?” “你不認識的人。” “我不認識的人很多。” “他就是其中一員。一位陌生人。不為你所愛,不為你所恨,不為你所知。你能殺他嗎?” “能。” “那麼明天,你將又一次成為運河邊的貓兒。戴著那張臉,觀察,服從。我們來看你有沒有資格侍奉千面之神。” 第二天,她便回到布魯斯科和他的兩個女兒在運河邊的房子。布魯斯科看到她眼睛瞪得老大,布瑞亞輕呼一聲。 “Valar morghulis。”貓兒問候。 “Valar dohaeris。”布魯斯科回應。

之後,她好像從沒離開一樣。 那天清晨晚些時候,她推著小車走過紫港前的鵝卵石街時,首次見到暗殺目標:一個年過五旬的老人。他活了很久,她試圖安慰自己,憑什麼他能長壽,我父親卻不能?但運河邊的貓兒沒有父親,因此她只能在心裡想想。 “扇貝,貽貝,蛤蜊。”他經過時,貓兒大聲叫賣,“牡蠣,大蝦,還有肥美的綠貽貝。”她甚至向他露出笑容。有時,微笑就能讓人停下來購買。但老人沒有回應,反而瞪了她一眼,徑直走過,踩進水坑濺起泥漿,打濕了她的腳。 他好沒禮貌,她一邊看著他遠去,一邊想,生了張慳吝嚴厲的臉。老人的鼻子又窄又尖,嘴唇很薄,一對小眼睛靠得很近。他頭髮己變灰,但下巴尖上那縷尖鬍子還是黑的,貓兒覺得肯定染過,卻又好奇他為何不染頭髮。他肩膀一高一低,讓他看起來有些駝。

“他是個壞人。”當晚,她回到黑白之院後宣稱,“他嘴形殘忍,眼神歹毒,鬍子像個惡棍。” 慈祥的人笑了,“他不過是芸芸眾生的一員,有光亦有暗。你無權評判他。” 她想了想。 “諸神評判過他麼?” “或許某些神評判過。非為評判眾生,諸神又因何而存在?但千面之神從不稱量人的靈魂。他送出恩賜,給壞人,也給好人。否則,好人將會永生。” 第二天,經過小車後的仔細觀察,貓兒認定老人的手是他身上最壞的部分。他的手指乾枯細長,動個不停,一會捋鬍子,一會抓耳朵,一會敲桌子,屈伸,屈伸,屈伸。他的手活像兩隻白蜘蛛。她越看越討厭。 “他的手太不安生,”她在神廟裡對他們說,“他一定滿懷恐懼。恩賜將帶給他安寧。”

“恩賜能帶給所有人安寧。” “我殺他時,他會看著我的眼睛,感謝我。” “若他這麼做,你就失敗了。最好是他完全沒意識到你的存在。” 又經過幾天觀察,貓兒推斷老人的職業是某種商人,生意和海洋有關,雖然沒見他上過船。他白天都坐在紫港旁一家湯館,手旁涼著一杯洋蔥燉肉湯。船長、船主和其他商人會排隊來見他,與他交換文件,封蠟蓋章,或用尖銳的聲音談判。似乎沒人喜歡他。 但他們都給他錢:裝滿金幣銀幣和布拉佛斯方鐵幣的皮錢包。老人會細心點數,熟練地把硬幣分類堆疊。他從不用眼睛看,而是用尚齊全的左邊牙齒咬。偶爾他把硬幣放在桌上旋轉,傾聽它嘩啦啦倒下的聲音。 等所有硬幣咬過、點數後,老人會在羊皮紙上寫寫畫畫,又在蠟上蓋章,交給某位船長。或者他搖搖頭,把錢幣推回去。每當他這麼做,對方要不滿臉通紅、怒氣沖衝,要不面露愁容、擔驚受怕。

貓兒不明白。 “他們付真金白銀給他,卻只換回一張紙。他們是笨蛋麼?” “個別人可能是,但多數人只是多留條後路而已。有的人想騙他,但他可不好騙。” “他賣給他們的究竟是什麼?” “他同他們立定了保險契約。若他們的船在風暴中失事,或被海盜劫持,他保證按船和貨物的價值全額賠付。” “像是賭博?” “像是賭博,不過每名船長都寧願輸。” “原來如此。但如果他們贏了……” “……失去船的同時,通常也會丟命。大海很危險,在秋季更甚。毫無疑問,許久即將被風暴吞沒的船長回想起在布拉佛斯簽訂的契約多少能得到慰藉,他們知道自己的妻兒不至於貧困潦倒。”一抹悲傷的微笑爬上他嘴唇,“可惜立定契約是一回事,能否兌現是另一回事。”

貓兒明白了。某人的妻兒憎恨他。某人的妻兒來到黑白之院,祈求神明帶走他。她好奇那是誰,但慈祥的人不會告訴她。 “你不該打聽這種事。”他說,“你是誰?” “無名之輩。” “無名之輩不問問題。”他牽起她的手,“若你做不到,只需說出來,不必羞愧。有的人適合侍奉千面之神,有的人不適合。說出來,我會幫你卸下擔子。” “我能做到。我說過我能。我一定能。” 但怎麼做呢?做可比說難多了。 他有兩名護衛,一個高高瘦瘦,一個矮胖敦實。從他早上出門到晚上回家,他們一直如影隨形。未經老人允許,沒人能接近他。有一回,老人從湯館回家時,一個搖搖晃晃的醉漢就要撞上他,但高個護衛攔在中間,二話不說便把醉漢推倒在地。在湯館,矮胖的護衛會先嚐一口洋蔥肉湯。老人直等湯變涼,確定護衛無中毒跡像後,才抿一小口。

“他在害怕,”她意識到,“或者他知道有人想殺他。” “他不知道。”慈祥的人說,“但他有所懷疑。” “那兩個護衛連他方便都跟著他。”她說,“但護衛方便時他不會跟去。高個更敏捷,我等他去方便時,走進湯館,直刺老人的眼睛。” “另一個守衛呢?” “他又慢又笨,我連他一起殺。” “你是戰場上的屠夫,要把每個擋路的人都砍翻麼?” “不是。” “我也希望你不是。你是千面之神的僕人,侍奉千面之神的人只把恩賜給予被標記和選中的人。” 她懂了。殺他。只許殺他。 她又花去三天時間觀察,才終於找到方法,隨後又花了一天來練習袖裡劍。紅羅戈教會她用法,但自他們拿走她的眼睛後,她一個錢包也沒割過。迅速平滑,決不猶豫,她暗自告誡。她把小小的匕首藏進袖管又抽出,一編一遍又一遍。對自己滿意後,她找了塊磨刀石,把刀刃磨得在燭火下閃著幽幽的銀光。接下來的準備比較難,但流浪兒會幫她。 “我明天就把恩賜帶給那個人。”她早飯時宣布。 “千面之神會高興的。”慈祥的人起身,“但認識運河邊的貓兒的人太多,若發現她做出這種行徑,可能牽連布魯斯科和他女兒。你該換張臉了。” 女孩面無表情,卻十分開心。她失去過貓兒一次,並為之懊惱不已,她不想再次失去。 “換成什麼臉?” “一張醜臉。女人看到你會轉開視線,孩子會盯著你指指點點,壯漢會可憐你,甚至掏一把同情淚。總而言之,見過你的人絕不會立刻忘記。來吧。” 慈祥的人從鉤子上取下鐵燈籠,領她經過寂靜的黑水池和一排排黑暗沉寂的神祇,來到神廟後方的階梯。下階梯時,流浪兒跟在他們身後。沒人說話,只有拖鞋踏在階梯上的微弱摩擦聲。走過十八級後,他們來到第一層地窖,五條拱頂通路像人的五指般延伸開。往下的階梯更為狹窄陡峭,但女孩走過無數次了,根本不怕。又下二十二級,他們來到第二層地窖。這裡的甬道彎曲狹窄,如巨岩中蜿蜒的黑色蟲洞。某條小路盡頭是沉重的鐵門。牧師將燈籠掛在鉤子上,一隻手滑進袍子,掏出一把華麗的鑰匙。 她胳膊起了雞皮疙瘩。聖室。他們要繼續下行,去牧師才允許進入的地下第三層密室。 慈祥的人在鎖中轉動鑰匙,極輕地響了三次。潤滑良好的鐵鉸鏈讓大門悄無聲息地打開。門後又是磐岩中鑿出的階梯。牧師重新摘下燈籠,在前引領。女孩跟隨燈光,邊走邊數階梯。四、五、六、七。她忽然企望帶著手杖。十、十一、十二。她知道神廟和地窖之間、地窖一層和二層之間各有多少級階梯,她甚至數過通往閣樓的狹窄風化的螺旋梯以及到屋頂和屋頂外的風向標的陡峭木梯。 但這段階梯她卻是全然陌生,不由得令她警覺。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每下一級,空氣便冷一分。她數到三十時,意識到已在運河之下。三十三、三十四。還要下多深? 她數到五十四,他們終於停在一扇鐵門前。門沒上鎖。慈祥的人推門進去,她和身後的流浪兒跟上,腳步聲在黑暗中迴盪。慈祥的人抬起燈籠,將上面的遮板全部掀開,讓燈光照亮周圍的牆壁。 一千張面孔俯視著她。 它們掛在牆上,前後左右,上下高底,無論她看向哪裡……她看到老邁的臉和年輕的臉,蒼白的臉和黝黑的臉,光滑的臉和粗糙的臉,雀斑臉和傷疤臉,男人的臉和女人的臉,男孩的臉和女孩的臉,甚至嬰兒的臉。它們有的俊俏有的平凡,有的微笑有的憂愁,有的流露出貪婪、怒氣或慾望,有的光禿禿有的又生滿毛髮。只是面具,她安撫自己,面具而已。但這是自欺欺人,它們都是人皮。 “嚇到了,孩子?”慈祥的人問,“離開還不晚。你真的想要這些?” 艾莉亞咬緊嘴唇,不知自己想要什麼。離開能去哪兒?她清洗處理過上百具屍體,死人嚇不到她。他們把屍體搬下來,剝掉面皮,那又如何?她是夜狼,才不會被幾片皮膚嚇到。不過是些皮帽子,不能拿我怎樣。 “來吧。”她衝口而出。 他領她穿過房間,經過一排分岔甬道。燈光將甬道一一照亮。一條甬道堆滿人骨,連天花板都被成堆的頭骨支撐著。另一條甬道後是通向更深處的蜿蜒階梯。總共有多少層地窖?她很好奇,會不會一直通往地心? “坐下。”牧師命令。她坐下來,“閉眼,孩子。”她閉上眼。 “很疼,”他警告她,“但疼痛是力量的代價。別動。” 不動如石,她暗想。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刀刃鋒利,下刀也快。按說金屬抵在肌膚上觸感冰冷,她卻覺得溫暖。她感到熱血自臉頰傾瀉而下,猶如泛著漣漪的鮮紅瀑布流過眉毛、顴骨跟下巴,她終於明白牧師為何讓她閉眼。血流到唇上,嘗起來有鹽味和銅味。她舔了舔,打個寒戰。 “把臉給我。”慈祥的人吩咐。流浪兒沒回答,但女孩聽到拖鞋輕擦過石地板。慈祥的人又對女孩說:“喝這個。”並把一個杯子放到她手中。她一飲而盡。味道很酸,口感像檸檬。一千年以前,她認識一個喜歡檸檬蛋糕的女孩。不,那不是我,那是艾莉亞。 “戲子靠騙術變臉,”慈祥的人續道,“法師使用魔法,操縱光、影與人心來製造愚弄眼睛的幻象。這些東西你都要學,但我們走得更遠。聰明人能看穿騙術,魔法也會在敏銳的眼睛前失效,但你即將戴上的面孔和你出生時的面孔一樣真實可靠。別睜眼。”她感到他的手指將她頭髮往後攏。 “別動。會有些奇特的感覺。你可能會暈,但不能動。” 拉拽伴隨著輕微的沙沙聲,新臉代替了舊臉。人皮劃過眉弓,乾枯僵死的皮,但經過她鮮血的浸泡,它變得柔軟服帖。她覺得臉頰溫暖紅潤,心臟在胸腔中鼓動,很長一段時間喘不過氣。接著一雙岩石般堅硬的手掐住她喉嚨,令她窒息。她揮舞雙臂,想抓對方,但面前空無一物。劇烈的恐懼貫穿她全身,耳邊響起可怖的吱嘎聲,伴隨著難以承受的痛苦。一張臉浮現在她面前,肥胖、大鬍子、粗暴,他的嘴在暴怒中扭曲。她聽到牧師說:“呼吸,孩子,呼出恐懼,驅走陰影。他死了,她也死了。她的痛苦已逝。呼吸。” 女孩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是真的。沒人想掐死她,沒人攻擊她。即便如此,她抬手摸向臉頰時還在顫抖。結痂的血塊隨她指尖的觸碰碎裂掉落,在燈籠光中呈現黑色。她撫摸臉頰,撫摸雙眼,撫摸下頜的輪廓。 “我的臉沒變啊。” “是嗎?你確定?” 她確定?她沒察覺到任何改變,或許這種改變原本沒法察覺。她一隻手由上至下抹過臉龐,就像在赫倫堡賈昆·赫加爾做的那樣。他那樣做後,整張臉扭曲變形,她照做卻毫無反應。 “沒變啊。” “對你來說沒變,”牧師道,“旁人看上去不一樣。” “在旁人眼中,你的鼻子和下巴都破了,”流浪兒說,“一邊臉因顴骨粉碎而凹陷下去,你還少了一半牙齒。” 她用舌頭在嘴裡舔了一圈,沒洞也沒碎牙。這是巫術,她心想,我有了張新面孔。一張又破又醜的臉。 “你可能會做一段時間的噩夢。”慈祥的人警告他,“她父親經常暴打她,她的生活被痛苦和恐懼籠罩,直到來找我們。” “你們殺了她?” “她請求將恩賜給予自己,而不是父親。” 你們本該殺她。 他一定看出了她的想法。 “死亡最終將降臨到她身上,正如它將降臨到所有人身上,正如它明日將降臨到那個人身上。”他抬起燈籠,“這裡的事辦完了。” 暫且如此。返回階梯的路上,牆上那一張張面皮空洞的眼眶似乎都在跟隨她。有一刻,她看到他們嘴唇翕動,用微不可聞的聲音交換著親切的黑暗密語。 那晚,入睡變得十分困難,毯子糾結成團。她在冰冷黑暗的屋子裡輾轉反側,無論轉向哪邊,都能看到那些臉。他們沒有眼睛,卻盯著我。她發現父親的臉也掛在牆上,邊上是母親大人,父母下方她的三個兄弟排成一行。不,那是別的女孩的兄弟。我是無名之輩,我的兄弟穿著黑白長袍。然而牆上還有黑衣歌手,還有她用縫衣針殺死的馬童,還有十字路口的客棧那個大疙瘩侍從,還有她為逃出赫倫堡割喉的衛兵。記事本也掛在牆上,黑黑的眼洞裡滿是怨恨。此情此景,令她憶起用匕首背刺他的感覺,一刀,一刀,又一刀。 黎明終於重返布拉佛斯,天色灰暗陰沉。女孩希望下霧,但諸神一如既往忽視她的祈禱。空氣清冷,夾著惱人的風。適合死亡的天氣,她一邊想,禱詞不由自主地湧上嘴唇。格雷果爵士、鄧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瑟曦太后。她無聲地重複這些名字。在黑白之院,永遠要提防隔牆有耳。 地窖裡堆滿舊衣服,都是來黑白之院的水池啜飲安寧之水的人留下的。從乞丐的百衲衣到奢華的絲綢和天鵝絨,應有盡有。醜女孩應當穿醜衣服,她暗想,於是選了一件邊緣磨損、髒污的棕色斗篷,一件散發魚腥味、長霉的綠色外套和一雙沉重的靴子。最後,她藏好袖裡劍。 由於時間充裕,她決定繞遠路去紫港。她過橋來到列神島。每當布魯斯科的女兒來了月事,躺在床上時,運河邊的貓兒會來這裡的廟宇間販賣牡蠣和扇貝。泰麗亞今天很可能在這裡,或許就在供奉諸多小神靈的庇聖所。但這麼想太笨了,今天很冷,泰麗亞又不樂意早起。醜女孩一路看見里斯哭泣女士神龕外的雕像流出銀色淚水,熱勒涅花園有棵掛滿銀葉的百尺鍍金大樹,火炬光映照在和諧之神的木造大廳的鑲鉛玻璃窗上,上面有好幾十種鮮豔亮麗的蝴蝶。 水手之妻曾有一回曾帶她來此漫步,給她講述那些陌生神祇的傳說。 “那是至高牧神的房子。泰洛西的三首神住在有三個角樓的塔里,第一個頭吞噬死者,第三個頭吐出新生,我不知道中間那個頭代表什麼。那些是默神的石像。那邊是因緣編織者迷宮的入口,編織者的牧師說只有走出迷宮的人才能擁有智慧。迷宮遠處的運河旁是紅牛阿昆的神廟。每隔十三天,他的牧師就會割開一隻純白小牛的喉嚨,把成碗的牛血施捨給乞丐。” 看來今天並非第十三天,紅牛神廟的階梯空無一人。兄弟神西摩西和西塞索隔著黑運河在各自的神廟裡沉睡,一座雕刻石橋連接運河兩岸。女孩過橋向港口區行去,經過舊衣販碼頭,以及水淹鎮半沒在水中的塔樓和圓頂。 一群里斯水手跌跌撞撞地從快樂碼頭走出,但她沒看到妓女。戲子船門戶緊閉,形單影只,無疑戲子們還在睡覺。她繼續前進,在伊班捕鯨船旁的碼頭,瞅見貓兒的老友塔甘納羅正和海豹王卡索來回傳球,而他新找的扒手拍檔在圍觀人群中忙碌。她駐足觀望片刻,塔甘納羅茫然地瞥了她一眼,卡索卻吼叫著拍打雙蹼。它認識我,女孩心想,也可能是聞到了魚腥味。她匆忙上路。 等到紫港,老人已在湯館中的老位置落座,一邊數著錢包裡的錢,一邊和一位船長討價還價。高瘦護衛守在他身邊,矮胖的坐在門口,以監視進門的人。沒關係,她不打算進去。她待在二十碼開外一根木樁上,時時吹拂的勁風用幽靈般的手指拉扯她的斗篷。 即便這樣灰暗寒冷的日子,港口依然繁忙。水手在妓女面前徘徊,妓女在水手中間逡巡。兩名刺客穿著凌亂的華服,踏著醉醺醺的步子,相互攙扶著走過碼頭,腰間劍刃嘩嘩作響。一位紅袍僧逶迤而過,深淺相間的紅袍在風中飛舞。 快中午她才等到合適的人。那是位富有船主,之前她見他與老人做過三次生意。他塊頭大、結實、禿頂,穿一件毛皮鑲邊、沉重華麗的棕色天鵝絨斗篷,束一條裝飾著銀月銀星的棕色皮腰帶。他有條腿出過事,不太靈便,他只能倚著拐杖,慢慢走。 就是他了,醜女孩下定決心。她跳下木樁,邁步跟上,十幾步便貼到他身後,滑出袖裡劍。他的錢包掛在腰帶右邊,被斗篷擋住。但她的刀迅速平滑地劃出,毫無察覺地將天鵝絨割開。整個動作一氣呵成,紅羅戈看到也會微笑。她的手滑入裂口,再用袖裡劍劃開錢包,抓了一把金幣…… 大塊頭轉身,“怎麼——” 轉身的動作將女孩收回的手纏在斗篷褶皺裡,錢幣如雨灑落腳下。 “小偷!”大塊頭舉起拐杖,她則踢向他受傷的腿,自己輕盈地跳開。男人摔倒時她閃過一對母子,狂奔而去。她不顧一切地跑,更多金幣從指縫中滑落,在地上蹦跳。 “小偷,小偷!”的喊聲在身後此起彼伏。一名路過的胖酒保笨拙地抓她胳膊,卻被她輕鬆繞開,她又跑過一名大笑的妓女,衝進最近的小巷。 運河邊的貓兒熟悉這些小巷,醜女孩繼承了她的記憶。她沖向左邊,翻過一堵矮牆,又跳過一條小運河,悄悄溜進一扇沒鎖的門,來到一間佈滿灰塵的倉庫。叫囂聲已然淡去,但最好確保萬無一失。於是她蹲在一堆板條箱後面,雙臂環膝,耐心等待。她等了大半個鐘頭,覺得夠安全了,才爬上房頂,一直走到英雄運河。這個時候,船主應已拾回錢幣和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湯館,喝著熱騰騰的肉湯,向老人抱怨想搶他錢包的醜女孩。 慈祥的人坐在黑白之院的水池邊等她,醜女孩坐到他身旁,把一枚錢幣放在他們之間的池邊上。那是枚金幣,一面畫龍,另一面是國王。 “維斯特洛金龍。”慈祥的人說,“你怎麼拿到的?我們不是賊。” “這不算偷。我從他那兒拿走一枚,留下一枚我們的。” 慈祥的人明白了。 “他會把我們的錢幣和其他錢幣一起裝進錢包,付給那個人,那個人的心臟不久就要停止跳動。是這樣吧?真傷感。”牧師拾起錢幣,拋進池子,“你還有很多要學,但也許是個可塑之才。” 當晚,他們給她換回艾莉亞·史塔克的臉。 他們還給了她柔軟厚實的侍僧袍子,一邊黑一邊白。 “在這裡穿這個,”牧師說,“但你目前不怎麼需要它。明天,你去伊茲巴洛那裡開始第一個學徒期。現在下地窖找些衣服,城市守衛正在抓捕紫港出了名的醜女孩,所以你最好也換張臉。”他扳住她下巴,把她的頭轉來轉去,最終點點頭。 “這次換張漂亮的,和你自己一樣漂亮。你是誰,孩子?” “無名之輩。”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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