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冰與火之歌Ⅴ:魔龍的狂舞

第11章 第十章瓊恩(三)

他們把塞外之王抓出來,雙手用麻繩綁住,脖子上套了根繩子。 繩子另一頭拴在高迪·法林爵士的戰馬鞍頭上。巨人殺手及其胯下坐騎都披掛著鑲烏銀的鍍銀盔甲,而曼斯·雷德只穿了件單薄的外衣,四肢都裸露在寒風中。他們應該讓他留著那件斗篷,瓊恩·雪諾心想,野人女孩用紅絲綢為他縫補的斗篷。 難怪長城也在哭泣。 “曼斯比任何一位遊騎兵都更熟悉鬼影森林。”瓊恩最後一次為塞外之王求情時這麼說,竭力向史坦尼斯國王證明留下曼斯比殺了他更有用。 “他了解巨人剋星托蒙德。他跟異鬼戰鬥過。他找到了喬曼的號角但沒吹響它。他並不忍心讓長城倒塌。” 這些話全是白費。史坦尼斯不為所動,因為律法就是律法:逃兵唯有死刑。 在哭泣的長城下,梅麗珊卓高舉白皙的雙手。 “我們都必須做出選擇,”她高聲宣告,“男與女,老與少,高貴抑或平庸,我們的選擇都是相同。”她宣講的聲音讓瓊恩·雪諾聯想到茴芹、荳蔻和丁香的味道。她和國王一同站在深坑邊搭起來的木製腳手架上。

“我們的選擇是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我們的選擇是真神或偽神。” 曼斯·雷德一邊走,風一邊把他蓬厚的灰棕色頭髮吹打到他臉上。他微笑著用被縛住的雙手撥開遮住眼睛的頭髮。但當他看見籠子時,所有的勇氣都離他而去。後黨用鬼影森林的樹木編了這個籠子,材料包括樹苗、易折的嫩枝、黏乎乎滿是松脂的松樹枝椏及蒼白如骨的魚樑木枝條。他們把這些糾結纏繞成這個格子狀的木籠,懸掛在堆滿原木、樹葉和引火物的深坑之上。 野人王掙扎著向後退。 “不,”他哭喊,“發發慈悲。不對,我不是國王,他們——” 高迪爵士將繩子用力一扯,塞外之王便只能踉蹌向前,繩圈憋住了他剩下的話。他摔倒後,高迪爵士拖著他走,等他被後黨人士半推半抱地關進籠子,已渾身是血。十來個士兵一起拉繩子,將他升到空中。

梅麗珊卓女士自始至終盯著他。 “自由民們!這就是你們的謊言之王,而這是他許諾能讓長城倒塌的號角。”兩名後黨人士抬出喬曼的號角,這只通體漆黑的號角鑲嵌了古老的黃金條紋,足有八尺之長,條紋上鐫有符文,那是先民留下的字跡。喬曼數千年前就死了,但曼斯在霜雪之牙的冰川下找到了他的墳墓。傳說喬曼吹響冬之號角,從地底將巨人們喚醒。耶哥蕊特曾告訴瓊恩曼斯沒能找到號角。要么是她撒謊,要么就是曼斯對自己人隱瞞了真相。 號角被舉起來,上千名俘虜透過木柵欄觀看。他們全都衣衫襤褸,食不果腹。七大王國的人民稱他們為“野人”,而他們自稱“自由民”。不過他們現在的樣子既不野蠻也不自由——唯有飢餓、恐懼和麻木。 “喬曼的號角?”梅麗珊卓續道,“不,該稱它為黑暗的號角。如果長城倒塌,長夜將隨之降臨,那是永不終結的長夜。這事決不能發生,決不會發生!光之王發現了他的子民面臨的危機,於是為他們送來他的選民,他讓亞梭爾·亞亥轉世重生!”她手指史坦尼斯,喉頭的大紅寶石脈動著紅光。

他堅硬如石、她熱情似火。國王的雙眼帶著藍眼圈,眼窩深陷,面無表情。他穿著灰色板甲,毛皮鑲邊的金線披風披在寬闊的肩膀上。他的胸甲上雕刻了烈焰紅心,頭戴的赤金王冠也被做成扭曲火焰的形態。瓦邇站在他身旁,高大美麗。他們也為她戴上了一圈樸素的暗色青銅冠冕,而她比戴金冠的史坦尼斯更有王家風範。她的灰眼睛毫無畏懼,一眨不眨。她在貂皮披風下穿著白色和金色的衣服,蜂蜜色金發綁成一根粗辮子從右肩直垂到腰。寒風吹得她臉頰發紅。 梅麗珊卓女士沒戴冠冕,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真正的王后,而不是那個被國王留在東海望瑟瑟發抖的平凡女人。傳言說,在長夜堡修繕完畢前,國王都不會召喚賽麗絲王后和他的女兒。瓊恩為她們感到遺憾。對南方的貴族太太和少女而言,長城本是個太艱苦的地方,長夜堡更是尤有甚之。那裡從古至今都是個陰森淒暗的所在。

“自由民們!”梅麗珊卓高喊,“觀睹選擇黑暗的下場吧!” 喬曼的號角燒起來了。 只聽“嗖”地一聲響,綠色和黃色的火焰便從號角周身竄出、爆開。瓊恩的坐騎緊張得後退,其他騎者也紛紛約束馬匹。自由民們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希望著了火,不由得從柵欄背後發出一陣哀嚎。少數人開始叫囂漫罵,但大多數人沒有多說。半晌間,黃金條紋上的符文似乎在空氣中閃爍。後黨人士將號角狠狠地翻滾著扔進火坑中。 籠子裡的曼斯·雷德用被縛的雙手撕扯脖子上的繩圈,語無倫次地咒罵妖術與背叛。他否認自己的國王身份、否認自己的人民——否認自己的一切。他慘叫求饒,厲聲詛咒紅袍女,又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 瓊恩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他不能在弟兄們面前露出絲毫軟弱。今天他召集了二百名弟兄前來,超過黑城堡守軍的一半。身披黑袍、手握長矛的守夜人弟兄排成莊嚴肅穆的隊列,拉起兜帽掩蓋面容……也掩飾住他們大多是灰鬍子老頭和未經世事的毛頭小子的真相。自由民畏懼守夜人,希望他們在長城南面安家後,仍懷著這份畏懼。

號角落在原木、樹葉和引火物上,三次心跳之後,整個火坑就被點燃。曼斯用被縛的雙手緊抓著籠子,哭求饒命。當火舌舔到他時,他手忙腳亂地舞蹈,慘叫聲化為一陣含糊不清、充滿恐懼和痛苦的漫長號啕。他在籠中像著火的樹葉一樣飄搖,又彷佛玩火自焚的飛蛾。 此情此景,令瓊恩想起了那首歌: 兄弟啊,兄弟,我的末日臨降, 多恩人奪走了我的身子, 沒有關係,凡人終有一死亡, 我卻嚐過多恩人的妻子! 瓦邇在平台上站得筆直,跟一根鹽柱沒兩樣。她不哭,也不迴避。瓊恩不禁思索若是耶哥蕊特站在這裡會如何表現。其實女人比男人堅強。他想到了山姆和伊蒙師傅,想到了吉莉和她的孩子。吉莉到死都會詛咒我,但我別無選擇。東海望近來報告說狹海中刮起了大風暴。我送走他們是意圖保護,難道反而讓他們葬身魚腹了?昨晚他夢見山姆被淹死,耶哥蕊特死於箭下(那不是他射的箭,但在夢中每次都是),而吉莉泣血。

瓊恩·雪諾受夠了。 “動手,”他終於下令。 御林的烏爾馬把長矛插進地裡,解下他的弓,抽出一枝黑色羽箭。美女唐納·希山也掀開兜帽,搭箭拉弓。接著是灰羽加爾斯和鬍子本恩。搭箭、拉弓、放。 一枝箭正中曼斯·雷德的胸膛,另一枝射在肚子,第三枝命中咽喉,而最後一枝釘在木籠子上,抖一抖就著了火。野人王軟綿綿地癱倒在籠子裡,被烈火吞噬,長城邊迴盪著一個女人的啜泣。 “他的守望至死方休,於斯結束,”瓊恩輕聲念道。曼斯·雷德曾是誓言效命的守夜人弟兄——在他用鮮紅絲綢縫補的斗篷交換嶄新的黑斗篷之前。 史坦尼斯站在平台上皺緊了眉,但瓊恩不跟他對視。籠底已被燒穿,側面的木條紛紛剝落。火焰每次上竄,都有更多枝條化為櫻紅色火焰,再變成焦黑灰燼。 “光之王派來太陽、月亮和群星為我們指引照明,賜予火焰讓我們穿越黑夜。”梅麗珊卓對野人們宣講。 “他的火焰無可匹敵。”

“無可匹敵!”後黨齊聲應合。 紅袍女的深紅長袍迎風飛舞,紅銅色頭髮猶如圍繞她頭部的光環。她的指尖射出長條的黃色火焰,猶如伸展的利爪。 “自由民們!你們的偽神毫無威能。那隻虛假的號角拯救不了任何人。而僭越的國王帶來的唯有死亡、絕望和失敗……但真正的王者此刻正站在你們面前。請看他的榮耀!”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拔出光明使者。 長劍放射出栩栩如生的紅、黃和橙色光芒。瓊恩看過這把劍出鞘的樣子……但它從未像現在這樣,從未有過。現在的光明使者宛如鋼鐵鍛制的太陽,當史坦尼斯把它高舉過頭,在場眾人都不得不別過頭或是遮住眼。馬兒驚恐後退,有匹馬甚至掀落了主人。在這光之風暴面前,火坑里的火猶如小狗見了惡犬般黯然失色。那光,猶如陣陣波濤衝擊著長城的冰壁,令其一會兒變成紅色、一會兒變成粉色、一會兒又變成橙色。這是國王之血的力量嗎?

“維斯特洛只有一位真正的國王。”史坦尼斯宣布。他聲音嘶啞,和梅麗珊卓悅耳的嗓音截然不同。 “我會用這把劍來保護我的臣民,粉碎他們的敵人。屈膝臣服,我承諾為你們提供食物、土地和公正。屈膝臣服,你們就能活命。遠離光明,則只有死路一條。何去何從你們自己選擇。”他將光明使者收回劍鞘,世界重新暗淡下來,彷彿烏雲遮日。 “開門。” “開門!”克拉頓·宋格爵士用戰號般深沉地嗓音發令。 “開門!”守衛隊長科里斯·彭尼爵士喝叫。 “開門!”軍官們紛紛應和。士兵們匆忙跑去執行。他們拔出削尖木樁,把木板搭上深溝,又將柵欄門大大打開。瓊恩·雪諾舉手一揮,黑衣弟兄們立刻左右分開,留出一條去長城的路,憂鬱的艾迪·托勒特在小路盡頭打開了長城的鐵門。

“過來吧。”梅麗珊卓勸誘,“要么擁抱光明……要么退回黑暗。”她身下的火坑里烈焰劈啪。 “選擇我,選擇生命。” 他們來了。起初只有幾名俘虜蹣跚著、或互相攙扶著走出髒亂的棲身地。選擇我,選擇溫飽,瓊恩心想,不想餓死凍死的話,就來吧。這帶頭的幾名俘虜猶猶豫豫,生怕落入陷阱,他們緩慢地通過木板,穿越木樁,向梅麗珊卓和長城走去。後頭的人看見帶頭的沒受傷害,便紛紛跟上。出去的人隨之越來越多,絡繹不絕。穿鑲釘夾克、頭戴半盔的後黨人士發給經過的男女老少一人一片魚樑木:一段如蒼白斷骨般的樹枝,枝頭還掛著血紅的葉子。用舊神的血來獻祭新神。瓊恩握劍的手開開闔闔。 他隔得甚遠,仍覺火坑熱氣可畏,那些湊近的野人一定都被燒起水泡了。他看見男人畏畏縮縮地靠近火坑,看見孩子放聲哭叫。有些人半途逃向森林,其中有個跌跌撞撞、兩手各牽一個孩子的年輕女人。她每走幾步就回頭張望,確保沒人追趕,等走到林邊她突然開始飛奔。有個灰鬍子老人把發給他的魚樑木當武器使,不要命似的亂打,結果被幾個後黨的兵用長矛刺穿。後來的野人不得不費力地繞開他的屍體,直到科里斯爵士下令將屍身拋進火坑。這之後許多自由民逃進了森林——或許占到總人數的十分之一。

但大多數人還是選擇向前走。畢竟,身後是寒冷和死亡,身前還有希望。他們向前走,緊抓著那片木頭,直到將其獻給火焰。拉赫洛是個嫉妒狹隘又貪得無厭的神靈。他吞噬過舊神的屍身後,將史坦尼斯和梅麗珊卓的巨大陰影撒在長城之上。火紅火紅的寒冰映照著黑影。 第一個在國王面前下跪的是賽貢,瑟恩的新任馬格拿,作為他父親的年輕縮小版,他也是個禿頭,也一樣消瘦,穿著青銅護脛和縫有青銅鱗片的皮襯衫;接著下跪的是叮噹衫,此人身穿由骨頭和煮沸皮革製成的叮噹作響的盔甲,以巨人頭骨作頭盔。骨甲裡面的他猥瑣醜陋,滿口扭曲的黃板牙,眼白上有黃色陰霾。這是個滿肚子壞水的小怪物,殘忍又愚蠢。瓊恩決不相信此人的信仰轉變有什麼價值,也不知瓦邇眼看著此人下跪並被寬恕作何感想。 接著是小頭目們。包括兩位硬足民的氏族酋長,他們有黑色的硬腳板;一位得到乳河沿岸的野人崇敬的老巫婆;一位骨瘦如柴的十二歲黑眼男孩,他是獵鴉阿夫因之子;狗頭哈獁的弟弟也趕著她的豬來了。他們都在國王面前單膝跪下。 刺骨寒風中上演的滑稽戲,瓊恩心想。 “自由民鄙視下跪之人,”他警告過史坦尼斯,“讓他們保留自己的驕傲,他們會更愛戴你。”國王對此置之不理,答說:“我不要他們的吻,只要他們的劍。” 野人們下跪之後,便拖著腳步通過黑夜弟兄的隊列,前往長城的城門。瓊恩安排馬兒、紗丁和其他六名兄弟手持火炬引領歸順的人過去。在長城另一頭,一碗碗熱騰騰的洋蔥湯、大塊大塊的黑麵包和香腸在等待他們。衣服也準備妥當:斗篷、馬褲、靴子、上衣及上好的皮手套。他們會睡在乾淨的稻草堆上,熊熊篝火將為他們驅散夜晚的寒意。國王是個做事極有條理的人,不過巨人剋星托蒙德遲早會帶領軍隊再次攻打長城,到那時,瓊恩不知道史坦尼斯的新臣民會站在哪一邊。你可以給自由民土地,並寬恕他們,但國王卻得由他們自己選出。而他們選的是曼斯,不是你。 波文·馬爾錫催馬來到瓊恩身邊。 “沒想到會有這一天,”自頭骨橋一戰中頭上捱過一擊,總務長變得更消瘦了。他有隻耳朵缺了半邊,看起來不那麼像石榴了,瓊恩心想。馬爾錫續道:“我們在大峽谷拋灑熱血抵擋野人。很多好兄弟、好朋友戰死在那裡。到頭來,這些犧牲是為什麼?” “老百姓會詛咒我們,”艾里沙·索恩爵士怨毒地宣稱,“從今往後,維斯特洛的每個正派人提起守夜人軍團就會扭頭唾棄。” 你知道什麼叫正派人嗎? “保持肅靜,”杰諾斯大人掉腦袋之後,艾里沙爵士規矩了許多,但他仍然不懷好意。瓊恩很想命他接管史林特的差事,卻又不放心將其調離身邊。他一直是兩人中更危險的那個。左右權衡,他讓影子塔派了一名白鬍子事務官掌管灰衛堡。 他希望兩支小分隊都能派點用場。守夜人可以讓自由民付出沉重代價,但無力阻擋他們。燒死曼斯·雷德也不能改變這點。人數對比仍然過於懸殊,而停派巡邏隊的我們,對於對方動向可謂一無所知。我必須恢復巡邏。可我要這樣做的話,派去的人回得來嗎? 長城裡的隧道狹窄曲折,而許多野人要么太老、要么生病、要么受了傷,前進得十分緩慢。等最後一個人下跪完畢,夜幕已臨。火坑里火勢低了,國王投在長城上的影子也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高。瓊恩·雪諾能在空氣中看見自己的呼吸。好冷,他心想,越來越冷。這場滑稽戲超時了。 還有約四十個俘虜逗留在木柵欄內,其中包括四個巨人。他們身材龐大,全身長毛,肩膀傾斜,腿粗得像樹幹,腳掌呈八字形大大地分開。龐然若此,他們仍能穿越長城,只是其中有個巨人不願扔下自己的長毛象,其他巨人又不願拋棄他。其他留下的都是人類,有的已經死了,有的氣息奄奄,還有更多人是這些已死或將死之人的親屬和同伴,不願為一碗洋蔥湯拋親棄友。 他們發著抖,或是凍麻木了已沒法發抖。國王的聲音在長城上迴盪。 “你們可以自由離開,”史坦尼斯告訴他們,“把今日的所見所聞告訴其他人。告訴他們你們見到了真正的國王;告訴他們,只要恭順臣服,他的王國便歡迎大家。如若不然,最好逃得遠遠的,藏起來不要見人。我決不容忍誰襲擊我的長城。” “一個國家、一個真主,一個王者!”梅麗珊卓高喊。 後黨齊聲應和,一邊用長矛敲打盾牌。 “一個國家、一個真主,一個王者!史坦尼斯!史坦尼斯!一個國家、一個真主,一個王者!” 他看見瓦邇沒有加入合唱,守夜人軍團的弟兄們也沒有加入。趁這吶喊的當口,剩下的那些野人都逃入了森林。巨人是最後走的,兩個騎長毛象,另兩個步行。木柵欄裡只剩死人。瓊恩看著史坦尼斯跟梅麗珊卓並肩走下平台。她是他的紅色陰影,兩人幾乎形影不離。下來之後,國王的榮譽護衛們簇擁上前——高迪爵士、克拉頓爵士和其他十來個騎士,全是後黨,月光在他們的盔甲上閃爍,寒風打得他們的披風撲簌簌的。 “總務長,”瓊恩吩咐馬爾錫,“拆除木柵欄,回收來當柴火,把屍體扔進火坑火葬。” “遵命,司令大人。”馬爾錫高叫著下令,黑衣人中便出列了一大群事務官,忙著收拾柵欄。總務長皺眉注視他們工作。 “這幫野人……您覺得他們會循規蹈矩嗎,大人?” “有的會,有的不會。好比我們當中有懦夫流氓、白痴笨蛋,他們也不例外。” “還有我們的誓言……我們發誓守護王國……” “自由民在贈地定居以後,就成了王國的子民。”瓊恩指出,“時局艱難,我們面臨重重考驗。我們已經認清真正的敵人,明亮的藍眼睛生在它們死白的臉上。自由民也認清了它們。史坦尼斯在這點上沒錯:我們必須與野人聯合起來。” “聯手對付共同的敵人,我對此沒有異議,”波文·馬爾錫道,“但非得讓幾萬名餓得半死的蠻子通過長城嗎?何不封閉城門,讓他們回自己的村落與異鬼鬥爭?奧賽爾告訴我封門其實不難,只需用石塊填滿隧道,然後從殺人孔中灌水,剩下的交給長城自己就成了。這寒氣……不出一月,城門的一切痕跡都會消失。任何人要想過來,非得鑿出一條路。” “或是爬牆。” “不大可能。”波文·馬爾錫道。 “他們不是來偷女人搶東西的掠襲者。托蒙德手下有老太婆、有小孩子,有成群的綿羊和山羊,甚至有長毛象。他必須通過城門,而長城沿線一共才三道門。如果他真派人來爬,好吧,防守就跟叉罐子裡的魚一樣簡單。” 罐子裡的魚決不會爬出罐子,捅你一矛。瓊恩自己就爬過長城。 馬爾錫續道:“曼斯·雷德的弓箭手朝我們射了許多箭,僅我們回收到的就有約一萬枝。這其中只有不到一百枝射上長城,還大多是靠狂風幫助。我方唯一的損失是玫瑰林的紅埃林,他的死是因為墜落,並非腿上中的箭。唐納·諾伊犧牲性命守住了城門,那是英雄的壯舉……但如果我們事先封閉了城門,勇敢的鐵匠也就能留在我們身邊。不管面對一百人還是十萬人,只要在長城上居高臨下,他們就永遠奈何不了我們。” 他說得沒錯。曼斯·雷德的大軍猶如拍擊礁石的巨浪一樣被撞得粉碎,儘管抵禦他們的不過是一群老人、小孩和殘廢。然而波文的建議違反了瓊恩的每一項直覺。 “如果我們封閉城門,便不能再派出巡邏隊,”他指出,“這樣就成了瞎子。” “莫爾蒙司令的最後一次巡邏讓守夜人軍團損失了四分之一的兵力,大人。我們必須節約現有人手,每損失一個人都會削弱我們的力量,而我們的防線本已太過漫長……我叔叔常說,居高臨下,百戰不殆。好吧,沒有比長城更高的地方了,司令大人。” “史坦尼斯為所有屈膝的野人許諾了土地、食物和公正。他不會允許我們貿然封閉城門。” 馬爾錫猶猶豫豫地說,“雪諾大人,我不是個喜歡道聽途說的人,但大家確實在議論您對待史坦尼斯大人過於……過於友好了。有些人甚至說您……是個……” 是個叛徒和變色龍,沒錯,還是個野種和狼靈。杰諾斯·史林特雖已以身試法,但他的謊言仍在人群中流傳。 “我明白你的意思,”瓊恩自己也聽過別人竊竊私語,看見有人在他穿行院子別過頭去。 “他們要我怎麼做?難道要我用武力抗拒史坦尼斯和野人兩方嗎?國王的戰士不僅是我們的三倍,他還是我們的客人,受賓客權利的保護。況且他曾助我們打退敵人,我們欠他一筆情。” “史坦尼斯大人確實急人所難,曾向我們伸出援手。”馬爾錫勉強承認。 “但他畢竟是個叛徒,他的事業注定失敗。如果我們被鐵王座視為他的同夥,那就會跟著完蛋。我們不能站在失敗者一邊。” “我們不該站在任何一邊。”瓊恩回答。 “此外,我對局勢的判斷跟你有差異,大人。泰溫公爵死了,戰爭的結局很難說。”如果自國王大道傳來的消息屬實,御前首相是在廁所解手時被自己的侏儒兒子謀殺的。瓊恩跟提利昂·蘭尼斯特有一段短暫的交情。他握住我的手,說我是他的朋友。很難相信那小個子會謀殺親父,但泰溫公爵的死毋庸置疑是真的。 “君臨城里當頭的是個小獅崽,而他屁股下面的鐵王座能把成年人割成碎片。” “他確實是個孩子,大人,可弟兄們懷念勞勃國王,大都堅信託曼是他的正統繼承人。而他們接觸史坦尼斯大人越多,對他的愛戴就越少,那個動不動就用火刑燒人的梅麗珊卓女士和她殘酷的紅神更是雪上加霜。大家都在抱怨。” “他們也抱怨過莫爾蒙總司令。人總喜歡抱怨自家的老婆和自己的領主。弟兄們沒老婆,於是加倍地抱怨領主,這可以理解。”瓊恩望向木柵欄,兩面已被拆倒,第三面也在迅速倒下。 “你留下來料理,波文,確保把每具屍體都燒掉。感謝你的建議,我保證會仔細考慮。” 瓊恩騎向城門,火坑上頭仍瀰漫著煙霧和飄灑的灰燼。他在城門前下馬,牽坐騎穿越冰壁。憂鬱的艾迪舉著火把在前頭帶路。火苗舔著洞頂,一路都有冰冷的淚水滴到他們身上。 “燒掉那隻號角真讓人鬆了口氣,大人。”艾迪說,“昨晚我剛夢見自己在長城頂上撒尿時,有個傢伙想試吹那隻號角。這可不是抱怨啊,因為這個夢好歹比以前那個好,以前我夢見狗頭哈獁拿我去餵她的豬。” “哈獁死了,”瓊恩說,“但她的豬沒死。它們看我的眼神跟從前殺手看火腿的眼神一模一樣。不過你放心,野人不會傷害我們。我們的確砍了他們的神,還讓他們親手將其燒成灰,但我們同時也給他們洋蔥湯喝。神靈和美味的洋蔥湯相比,孰輕孰重呢?至少我會選擇後者。” 瓊恩的黑衣上有濃重的煙味和烤肉味。他知道自己肚子餓,卻不想吃東西,只渴望陪伴。跟伊蒙師傅喝杯葡萄酒,跟山姆靜靜地交談,跟派普、葛蘭和陶德說笑話。然而伊蒙和山姆都已離開,而他其餘的朋友……“我今晚和大家一起用餐。” “煮牛肉和甜菜。”憂鬱的艾迪似乎對菜單一清二楚。 “不過哈布把山葵用光了,沒有山葵的煮牛肉還是煮牛肉嗎?” 大廳被野人燒掉後,守夜人就改在兵器庫下的石地窖用餐。這是個由兩排方石柱支撐的巨大地窖,筒形穹頂,牆邊堆滿了大桶大桶的葡萄酒和麥酒。瓊恩進門時,四名工匠正在最靠近樓梯的桌上玩瓦片遊戲。一群遊騎兵和幾個國王的人坐在火爐邊,悄聲談話。 年輕人則聚在另一張桌旁。派普用自己的匕首刺蕪菁。 “長夜黑暗,處處蕪菁,”他故作莊嚴地念誦,“祈禱鹿肉吧,我的孩子,外加洋蔥和美味的肉汁。”他的朋友——葛蘭、陶德、紗丁這幫人——哄堂大笑。 瓊恩·雪諾沒笑,“取笑別人的禱詞很幼稚,派普,也很危險。” “如果我冒犯了紅神,就請他對我降下神罰啦。” 大家都止住笑。 “我們是在笑話那女祭司,”紗丁解釋。他是個脂粉味重的標致青年,從前在舊鎮當男妓,“只是個小玩笑,大人。” “你們有你們的神,她有她的神,井水不犯河水。” “可她不放過咱們的神,”陶德爭辯,“她說七神是偽神,大人,連舊神也是。你親眼看見她讓野人焚燒魚樑木。” “我管不了梅麗珊卓女士,但管得了你們。我不允許國王的人和我的人之間發生衝突。” 派普將一隻手搭在陶德胳膊上,“別吵了,癩蛤蟆,我們偉大的雪諾大人是金口玉言。”說完他跳起來,朝瓊恩嘲弄地一鞠躬。 “請您原諒,尊貴的大人,今後未經您允許,我連耳朵都不敢搖了。” 他把一切當兒戲。瓊恩真想拼命搖晃他,好讓他清醒些。 “你搖不搖耳朵我不管,但你不要亂嚼舌根。” “我會盯緊他,”葛蘭保證,“他不聽話我就扇他耳刮子。”他遲疑片刻。 “大人,您會與我們共進晚餐吧?歐文,朝旁邊擠擠,給瓊恩騰個地方。” 這是瓊恩渴望已久的陪伴。不,他不得不提醒自己,過去的已經過去。這想法猶如一把尖刀在他肚內翻攪。他們選他為首領,長城是他的了,他必須對大家負起責任。上級可以關懷下級,父親大人曾教誨它,但不能與之為友。因為或有一天,他將不得不審判他們,或是派他們去送死。 “改天吧,”守夜人軍團總司令撒謊道,“艾迪,你留下來用餐,我還有工作。” 外面似乎比剛才更冷了。他看見城堡對面國王塔的窗戶裡透出燭光。瓦邇站在塔頂,眺望長城。史坦尼斯安排她住在自己樓上,並嚴加看守,但允許她在塔上散步鍛煉。她看上去好孤獨,瓊恩心想,孤獨而又美麗。耶哥蕊特擁有獨特的風采,火吻的紅發,但其真正的魅力來自那抹笑容;而瓦邇不需要笑,在大千世界上任何宮廷裡,她都能令男人墜入愛河。 但野人公主卻對她的獄卒毫無好感。她把大家統稱為“下跪之人”,並曾三次嘗試逃跑。有回一個兵在她身邊放鬆了警惕,結果她抽出他的匕首,刺進他的脖子。傷口若是左偏一寸,就會要了士兵的命。 孤獨、美麗而致命,瓊恩·雪諾默默地補充,我本可以擁有她。她,臨冬城,還有我父親的姓氏。但他最終選擇了黑衣和冰牆,選擇了榮譽。一個私生子所能企求的那點榮譽。 穿過庭院時,長城就在他右手邊。高高的冰牆閃爍著蒼白的反光,撒下無盡的陰影。昏暗的橙光透出城門鐵欄,那是躲避寒風的衛兵們點的。鐵籠子在冰牆上搖晃刮擦,鐵鍊隨之發出刺耳的聲音。城上站崗的哨兵應是偎在暖棚裡的火盆邊,要大聲叫嚷才能聽見彼此的話;也許在這寒風中他們不想費事,乾脆保持沉默,挺過煎熬。我應該上去瞧瞧。長城是我的。 他走在司令塔燒焦的空殼下,經過耶哥蕊特死在他懷中的地方。白靈出現在他身邊,冰原狼溫暖的呼吸在冷氣裡蒸騰。月光下,白靈的紅眼睛猶如兩團火。瓊恩嘴裡滿是熱血的味道,他知道白靈今晚又有獵獲。不,他提醒自己,我是人,不是狼。他用手套背擦擦嘴,吐了口唾沫。 鴉巢下的房間如今屬於克萊達斯一人。聽見瓊恩敲門,他拖著腳步過來,一手拿蠟燭,另一隻手把門打開一條小縫。 “我打擾到你了嗎?”瓊恩問。 “沒有,”克萊達斯把門推開了一些,“我正在溫酒。大人您要不要來一杯?” “樂意之至,”瓊恩的手都快凍僵了。他摘下手套,舒展手指。 克萊達斯回到壁爐前溫酒。他快六十歲了,實在太老,只比伊蒙年輕一些。克萊達斯身材矮胖,生著動物般的暗粉色小眼睛,頭頂只剩幾根稀疏白髮。他為瓊恩倒酒,瓊恩雙手捧杯,嗅著香料的味道喝下去。暖意在胸口擴散,於是他又深深地長飲一口,以驅散嘴裡的血味。 “後黨說塞外之王死得像個懦夫,說他哭叫求饒,還否認自己是國王。” “他們沒亂說。光明使者比以前更明亮了,像太陽那麼明亮。”瓊恩舉起杯子。 “敬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和他的魔劍。”嘴裡的酒有了苦味。 “這位國王不好相處,戴王冠的基本都挺難纏。伊蒙師傅常說,好人往往當不了好國王,惡人倒可能做好國王。” “他確有資格說這話,”伊蒙·坦格利安可謂九朝元老。他做過國王的兒子、國王的哥哥,也做過國王的叔父。 “我讀了伊蒙師傅留給我的《玉海概述》。他標出的部分是關於亞梭爾·亞亥,光明使者正是此人的佩劍。根據弗塔的說法,亞梭爾·亞亥用妻子的鮮血來冷卻寶劍,從此以後,光明使者都不是冰冷的,它始終保持著妮莎·妮莎的體溫。而在戰鬥中,這把寶劍會燒得火紅。亞梭爾·亞亥用它打敗過一頭怪物。他把劍插進怪物肚子裡,怪物的血頓時沸騰,煙霧和蒸汽從嘴裡湧出。怪物的眼睛融化後順著臉頰流淌,最後身軀整個燃燒了起來。” 克萊達斯眨眨眼睛,“一把能發熱的劍……” “……會是長城上的好裝備。”瓊恩放下杯子,重新戴上黑色鼴鼠皮手套。 “可惜史坦尼斯那把劍是冷的。我很好奇他的'光明使者'在戰鬥中有何表現。謝謝你的酒。白靈,跟我走。”瓊恩拉起斗篷兜帽,推開門。白色冰原狼隨他走進黑夜。 兵器庫中黑暗無聲。瓊恩朝兩個衛兵點點頭,走過一排排沉默的長矛,回到房間。他把劍帶掛在門邊的釘子上,斗篷掛在另一個釘子上。當他摘下手套時,手又被凍僵了,所以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點燃幾根蠟燭。白靈蜷縮在為他準備的小地毯上睡去,但瓊恩還不能休息:那張划痕累累的松木桌上堆放著長城內外的地圖、遊騎兵名冊和一封影子塔的丹尼斯·梅利斯特爵士用流暢的書法寫來的信。 他把這封信又讀了一遍,然後削尖一枝鵝毛筆,打開一瓶濃黑的墨水,寫了兩封信,一封給丹尼斯爵士,另一封給卡特·派克。兩位指揮官都在急切地索要人手,他派霍德和陶德去西邊的影子塔,派葛蘭和派普去東海望。他寫得不太流利,措辭顯得簡略、生硬乃至粗魯,但他堅持寫完。 當他終於擱筆,屋裡已陷入一片冰冷的昏暗,他感到四周牆壁在朝他合攏。熊老的烏鴉棲息在窗下,用那雙狡猾的黑眼睛俯視他。這下子你是我最後的朋友了,瓊恩可憐兮兮地想,我最好活得比你久,以免你啄食我的臉。白靈不算,白靈比朋友更親。白靈是他的一部分。 瓊恩站起身,登上樓梯去那張曾屬於唐納·諾伊的小床。這是我的命,他邊脫衣服邊想,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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