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三體Ⅱ·黑暗森林

第16章 第十五章

三體Ⅱ·黑暗森林 刘慈欣 5316 2018-03-14
公路開始上山,隨著高度的增加,植被漸漸稀疏,出現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們彷彿行駛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車開上了雪線,周圍一片潔白,空氣中充滿著清冽的寒冷。羅輯從車後座上的一個旅行袋中找出羽絨服,兩人穿上後繼續前行。沒走多遠就遇到了一個路障,道路正中的一個醒目的標誌牌上有這樣的警示:這個季節有雪崩危險,前方道路封閉。於是他們下車,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這時太陽已經西斜,周圍的雪坡處於陰影中,純淨的雪呈現一種淡藍色,似乎在發著微弱的熒光,而遠方如刀鋒般陡峭的雪峰仍處於陽光中,把燦爛的銀光撒向四方,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發出的,彷彿照亮這世界的從來就不是太陽,而只是這座雪峰。 “好了,現在畫裡都是空白了。”羅輯伸開雙手轉了一圈說。

莊顏欣喜地看著這潔白的世界:“羅老師,我真的畫過一幅這樣的畫!遠看就是一張白紙,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隻幾乎要消失的飛鳥,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能想像出來,那畫兒一定很美的……那麼,莊顏,就在這空白世界裡,你有興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嗎?” 莊顏點點頭,很緊張的樣子。 “你知道面壁計劃是什麼,它的成功依賴於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計劃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體世界都無人能夠理解它。所以,莊顏,不管你的工作多麼不可思議,它肯定是有意義的,不要試圖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 莊顏緊張地點點頭:“嗯,我理解,”她又笑著搖搖頭,“呵,不不,我是說我知道。”

羅輯看著雪中的莊顏,在這純潔雪白幾乎失去立體感的空間中,世界為她隱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兩年前,當他創造的那個文學形像在想像中活起來的時候,羅輯體會到了愛情;而現在,就在這大自然畫卷的空白處,他明白了愛的終極奧秘。 “莊顏,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樂。” 莊顏睜大了雙眼。 “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女孩兒,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 莊顏的雙眸中映著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純淨的目光中,種種複雜的感情如天上的浮雲般掠過。雪山吸收了來自外界的一切聲音,寂靜中羅輯耐心地等待著,終於,莊顏用似乎來自很遠的聲音問道: “那……我該怎麼做呢?” 羅輯顯得興奮起來:“隨你怎麼做啊!明天,或是我們回去後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作為面壁者,我會盡可能幫助你實現一切。”

“可我……”女孩兒看著羅輯,顯得很無助,“羅老師,我……不需要什麼啊。” “怎麼會呢?誰都需要些什麼的!男孩兒女孩兒們不都在拼命追逐嗎?” “我……”追逐過嗎? “莊顏緩緩搖搖頭,”好像沒有的。 “ “是,你是個風清雲淡的女孩兒,但總是有夢想的,比如,你喜歡畫畫兒,難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畫廊或美術館去舉辦個人畫展?” 莊顏笑了起來,好像羅輯變成了一個無知的孩子,“羅老師,我畫畫是給自己看的,沒想過你說的那些。” “好吧,你總夢想過愛情吧?”羅輯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話,“你現在有條件了,可以去尋找啊。” 夕陽正在從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莊顏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她輕聲說:“羅老師,那是能找來的嗎?”

“那倒是。”羅輯冷靜下來,點點頭,“那麼,我們這樣吧:不考慮長遠,只考慮明天,明天,明白嗎?明天你想去哪裡,幹什麼?明天你怎樣才能快樂?這總能想出來吧。” 莊顏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終於猶豫地問:“我要說了,真的能行嗎?” “肯定行,你說吧。” “那,羅老師,你能帶我去盧浮宮嗎?” 當泰勒眼睛上的蒙布被摘掉時,他並沒有因不適應光亮而瞇眼,這裡很暗,其實即使有很亮的燈,這裡仍是暗的,因為光線被岩壁吸收了,這是一個山洞。 泰勒聞到了藥味,並看到山洞里布置得像一個野戰醫院,有許多打開的鋁合金箱子,裡面整齊地擺滿了藥品;還有氧氣瓶、小型紫外線消毒櫃和一盞便攜式無影燈,以及幾台像是便攜式X光機和心臟起搏器的醫療儀器。所有這些東西都像是剛剛打開包裝,並隨時準備裝箱帶走的樣子。泰勒還看到掛在岩壁上的兩支自動步槍,但它們和後面岩石的顏色相近,不容易看出來。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從他身邊無表情地走過,他們沒穿白衣,但肯定是醫生和護士。

病床在山洞的盡頭,那裡是一片白色:後面的帷帳、床上的老人蓋著的床單、 老人的長鬍鬚、他頭上的圍巾,甚至他的臉龐,都是白色的,那裡的燈光像燭光,把一部分白色隱藏起來,另一部分鍍上弱弱的金輝,竟使得這景像看上去像一幅描繪聖人的古典油畫。 泰勒暗自啐了一口,媽的該死,你怎麼能這樣想! 他向病床走去,努力克服胯骨和大腿內側的疼痛,使步伐有尊嚴地穩健。他在病床前站住了,站在這個這些年來他和他的政府都朝思暮想要找到的人面前,有點不敢相信現實。他看著老人蒼白的臉,這果然像媒體上說的,是世界上最和善的臉。 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很榮幸見到您。”泰勒微微鞠躬說。 “我也很榮幸。”老人禮貌地說,沒有動,他的聲音細若游絲,但卻像蛛絲一樣柔韌,難以被拉斷。老人指指腳邊的床沿,泰勒小心地在那裡坐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親近的表示,因為床邊也確實沒有椅子,老人說:“路上受累了,第一次騎騾子吧?”

“哦,不,以前遊覽科羅拉多大峽谷時騎過一次。”泰勒說,但那次腿可沒磨得這麼痛,“您的身體還好嗎?” 老人緩緩地搖搖頭,“你想必也能看出來,我活不了多久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突然透出一絲頑皮的光芒,“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看到我病死的人之一,真的很對不起。” 後面這句話中的譏諷意味刺痛了泰勒,但說的也確實是事實。泰勒以前最恐懼的事情就是這人病死或老死。國防部長曾經不止一次地祈禱,在這人自然死亡之前,讓美國的巡航導彈或特種部隊的子彈落到他頭上,哪怕是提前一分鐘也好啊!自然死亡將是這個老人最終的勝利,也是反恐戰爭慘重的失敗,現在這個人正在接近這個輝煌。其實以前機會也是有的,有一次,一架“食肉動物”無人機在阿富汗北部山區一所偏僻的清真寺院落裡拍到了他的圖像,操縱飛機直接撞上去就能創造歷史,更何況當時無人機上還帶著一枚“地獄火”導彈,可是那名年輕的值班軍官在確認了目標的身份後,不敢擅自決定,只好向上請示,再回頭看時目標已經消失了。當時被從床上叫起來的泰勒怒火萬丈,咆哮著把家裡珍貴的中國瓷器摔得粉碎……

泰勒想轉移這尷尬的話題,就把隨身帶著的手提箱放到床沿上:“我給您帶了一份小禮物,”他打開手提箱,拿出一套精裝的書籍,“這是最新阿拉伯文版的。” 老人用瘦如乾柴的手吃力地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本:“哦,我只看過前三部曲,後面的當時也託人買了,可沒有時間看,後來就弄丟了……真的很好,哦,謝謝,我很喜歡。” “有這麼一種傳說,據說您是以這套小說為自己的組織命名的?” 老人把書輕輕地放下,微微一笑:“傳說就讓它永遠是傳說吧,你們有財富和技術,我們只有傳說了。” 泰勒拿起老人剛放下的那本書,像牧師拿《聖經》似的對著他:“我這次來,是想讓您成為。” 那種頑皮戲謔的光芒又在老人眼中出現:“哦?我該怎麼做?”

“讓您的組織保存下來。” “保存到什麼時候?' “保存四個世紀,保存到末日之戰。” “您認為這可能麼?” “如果它不斷發展自己,是可能的,讓它的精神和靈魂滲透到太空軍中,您的組織最後也將成為太空軍的一部分。” “是什麼讓您這麼看重它?”老人話中的諷刺色彩越來越重了。 “因為它是人類少有的能用生命作為武器打擊敵人的武裝力量。您知道,人類的基礎科學已經被智子鎖死,相應的,計算機和人工智能的進步也是有限的,末日之戰中,太空戰機還得由人來操縱,球狀閃電武器需要抵近攻擊,這只有擁有那種敢死精神的軍隊才能做到!” “那您這次來,除了這幾本書,還給我們帶來了什麼,”

泰勒興奮地從床上站了起來:“那要看你們需要什麼了,只要能使您的組織存在下去,我能提供你們需要的一切。” 老人揮手示意泰勒再坐下:“我很同情您,這麼多年了,您竟然不知道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您可以說說。” “武器?金錢?不不,那東西比這些都珍貴,組織之所以存在並不是因為有謝頓那樣宏偉的目標,你沒辦法讓一個理智正常的人相信那個並為之獻身,組織的存在就是因為有了那東西,它是組織的空氣和血液,沒有它,組織將立刻消亡。” “那是什麼?” “仇恨。” 泰勒沉默了。 “一方面,由於有了共同的敵人,我們對西方的仇恨消退了;另一方面,三體人要消滅的全人類也包括我們曾經仇恨過的西方,對於我們來說,同歸於盡是一種快意,所以我們也不仇恨三體人。”老人攤開雙手,“你看,仇恨,這比黃金和鑽石都寶貴的財富,這世界上最犀利的武器,現在沒有了,您也給不了我們,所以,組織和我一樣。也活不了多久了。”

泰勒仍然說不出話來。 “至於謝頓,他的計劃應該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泰勒長嘆一聲,坐回床沿上:“這麼說,您看過後面的部分?” 老人驚奇地一揚眉毛:“沒有,我真的沒有看過,只是這麼想。怎麼,書中的謝頓計劃也失敗了嗎,要是那樣,作者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原以為他會寫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呢,願真主保佑他。” “阿西莫夫死了好多年了。” “願他上天堂。哪一個都行……唉,睿智的人都死得早。” 在回程中,泰勒大部分時間沒有被蒙上眼睛,使他有機會欣賞阿富汗貧瘠但險峻的群山,給他牽騾的年輕人甚至信任地把自己的自動步槍掛在鞍上,就靠在泰勒的手邊。 “你用這支槍殺過人嗎?”泰勒問。 那年輕人聽不懂,旁邊一名也騎騾但沒帶武器的年長者替他回答:“沒有,好長時間沒打仗了。” 那年輕人仍抬頭疑問地看著泰勒,他沒有蓄須,一臉稚氣,目光像西亞的藍天一樣清澈。 “螞媽,我將變成螢火蟲。” 羅輯和莊顏是在夜裡十點鐘走進盧浮宮大門的,坎特建議他們在晚上參觀,這樣在安全保衛方面好安排一些。 他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玻璃金字塔,U形的官殿屏蔽了夜巴黎的喧囂,金字塔靜靜地立在如水的月光下,像是銀子做的。 “羅老師,你有沒有覺得它是從天外飛來的?”莊顏指著金字塔問。 “誰都有這種感覺,而且你看,它只有三個面。”羅輯說完最後那句就後悔了,他不願在現在談那個話題。 “把它放在這兒,開始怎麼看怎麼彆扭,可看多了,它倒成了這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這就是兩個差異巨大的世界的融合,羅輯想,但沒有說出來。 這時,金字塔里的燈全亮了,它由月光下的銀色變得金碧輝煌,與此同時,周圍水池中的噴泉也啟動了,高高的水柱在燈光和月光中升起,莊顏驚恐地看了羅輯一眼,對盧浮宮因他們的到來而甦醒感到很不安。就在一片水聲中,他們走進了金字塔下面的大廳,然後進入了宮殿。 他們首先走進的是盧浮宮最大的展廳,有二百米長,這裡光線柔和,腳步聲在空曠中迴盪。羅輯很快發現只有他的腳步聲,莊顏在輕輕地走路,貓一樣無聲,如同一個初人童話中神奇宮殿的孩子,怕吵醒這裡沉睡的什麼東西。羅輯放慢腳步,與莊顏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對這裡的藝術品沒有興趣,只是欣賞著藝術世界中的她。那些古典油畫上體形豐美的希臘眾神、天使和聖母,從四面八方與他一同看著這位美麗的東方少女,她就像庭院中那座晶瑩的金字塔,很快融為這藝術聖境中的一部分,沒有她,這里肯定少了什麼。羅輯陶醉在這如夢如幻的意境中,任時間靜靜地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莊顏才想起羅輯的存在,回頭對他笑了一下,羅輯的心隨之一動,他感到這笑容彷彿是從畫中的奧林匹斯山投向塵世的一束光芒。 “聽說,如果專業地欣賞,看完這裡的所有東西要一年時間。”羅輯說。 “我知道。”莊顏簡單地回答,眼神彷彿在說:那我該怎麼辦呢,然後又轉身凝神看畫了,這麼長時間,她只看到第五幅。 “沒關係的,顏顏,我可以陪你看一年,每天晚上。”羅輯情不自禁地說。 聽到這話莊顏又轉身看著羅輯,顯得很激動:“真的嗎?” “真的。” “那……羅老師,你以前來過這兒嗎?” “沒有,不過三年前來巴黎時去過蓬皮杜藝術中心,我本來以為你對那裡更感興趣的。” 莊顏搖搖頭:“我不喜歡現代藝術。” “那這些,”羅輯看著周圍眾多的神、天使和聖母,“你不覺得太舊了嗎?” “太舊的我不喜歡,只喜歡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兒。” “那也很舊的。” “可我感覺不舊,那時的畫家們第一次發現了人的美,他們把神畫成了很美的人,你看這些畫兒,就能感覺到他們畫的時候那種幸福,那感覺就像我那天早晨第一次看到湖和雪山一樣。” “很好,不過文藝復興的大師們開創的人文精神,現在成了一種礙事的東西。” “你是說在三體危機中?” “是的,你肯定也看到了最近發生的事。四個世紀後,災難後的人類世界可能會退回到中世紀的狀態,人性將再次處於極度的壓抑之下。” “那藝術也就進入冬天和黑夜了,是嗎?” 看著莊顏那天真的目光,羅輯暗自苦笑了一下—傻孩子,還談什麼藝術,如果真能生存下來,人類即使退回到原始社會也是一個很小的代價。但他還是說: “到那時,也許會有第二次文藝復興,你可以重新發現已經被遺忘的美,把她面出來。” 莊顏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淒慘,她顯然領會到了羅輯善意的安慰:“我只是在想,末日之後,這些畫兒。這些藝術品會怎麼樣?” “你擔心這個?”羅輯問,女孩兒輕輕地說出末日二字,他的心痛了一下,但如果說剛才的安慰是失敗的,這一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於是托起莊顏的手說,“走,我們到東方藝術館去。” ----------------------------------------- 註釋: 中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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