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讓PDC為他找……”坎特艱難地尋找著那個中文詞,“夢中情人?這個傢伙已經被慣得不成樣子了!對不起,我不能向上轉達你這個請求。”
“那你就違反了面壁計劃原則:不管面壁者的指令多麼不可理解,都要報請執行,最後否決是PDC的事兒。”
“那也不能用人類社會的資源為這種人過帝王生活服務!史先生,我們共事不長,但我很佩服你,你是個很老練又很有洞察力的人,那你實話告訴我:你真的認為羅輯在執行面壁計劃?”
史強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抬手製止了坎特下面的爭辯,“但,先生,只是我個人不知道,不是上級的看法。這就是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同:我只是個命令的忠實執行者,而你呢,什麼都要問個為什麼。”
“這不對嗎?”
“沒什麼對不對的,如果每個人都要先弄清楚為什麼再執行命令,那這世界早亂套了。坎特先生,你的級別是比我高些,但說到底,我們都是執行命令的人,我們首先應該明白,有些事情不是由我們這樣的人來考慮的,我們盡責任就行了,做不到這點,你的日子怕很難過。”
“我的日子已經很難過了!上次耗巨款買下沉船中的酒,我就想……你說,這人有一點兒面壁者的樣子嗎?”
“面壁者應該是什麼樣子?”
坎特一時語塞。
“就算面壁者真的應該有樣子,那羅教授也不是一點兒都不像。”
“什麼?坎特有些吃驚,”你不會是說竟然能從他身上看到某些素質吧? “
“我還真看到些。”
“那就見鬼了,你說說看。”
史強把手搭到坎特肩上:“比如你吧,假如把麵壁者這個身份套到你身上,你會像他這樣藉機享樂嗎?”
“我早崩潰了。”
“這不就對了,可羅輯在逍遙著,什麼事兒沒有似的。老坎先生,你以為這簡單嗎?這就叫大氣,這就是乾大事的人必備的大氣!像你我這樣的人是乾不成大事的。”
“可他這麼……怎麼說……”逍遙下去,面壁計劃呢? “
“說了半天我怎麼就跟你拎不清呢?我說過我什麼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人家現在做的不是計劃的一部分?再說一遍,這不應該由我們來判斷。退一萬步,就算我們想的是對的,”史強湊近坎特壓低了些聲音,“有些事,還是要慢慢來。”
坎特看了史強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搖搖頭,不能確信自己理解了他最後那句話:“好吧,我向上匯報,不過能先讓我看看那個夢中情人嗎?”
看到屏幕少女的畫像,坎特的老臉頓時線條柔和起來,他摸著下巴說:“唔……
天啊,雖然我不相信她是人間的女孩兒,但還是祝你們早日找到她。 ”
“大校,以我的身份,來考察貴軍的政治思想工作,您是不是覺得有些唐突?”泰勒見到章北海時間。
“不是的,泰勒先生,這是有先例的,拉姆斯菲爾德曾訪問過軍委黨校,當時我就在那裡學習。”章北海說,他沒有泰勒見到的其他中國軍官的那種好奇、
謹慎和疏遠,顯得很真誠,這使談話輕鬆起來。
“您的英語這麼好,您是來自海軍吧?”
“是的,美國太空軍中來自海軍的比例比我們還高。”
“這個古老的軍種不會想到,他們的戰艦要航行在太空……坦率地說,當常偉思將軍向我介紹您是貴軍最出色的政工幹部時。我以為您來自陸軍,因為陸軍是你們的靈魂。”
章北海顯然不同意他的觀點,但只是寬容地一笑置之:“對於一支軍隊的不同軍種,靈魂應該是相通的,即使是各國新生的太空軍,在軍事文化上也都打上了各自軍隊的烙印。”
“我對貴軍的政治思想工作很感興趣,希望進行一些深入的考察。”
“沒有問題,上級指示,在我的工作範圍內,對您無所保留。”
“謝謝!”泰勒猶豫了一下說,“我此行的目的是想得到一個答案,我想先就此請教您。”
“不客氣,您說吧。”
“大校,您認為,我們有可能恢復具有過去精神的軍隊嗎?”
“您指的過去是什麼?”
“時間上的範圍很大,可能從古希臘直到二戰,關鍵是在我所說的精神上有共同點:責任和榮譽高於一切,在需要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犧牲生命。你想必注意到,在二戰後,不論是在民主國家還是專制國家,這種精神都在從軍隊中消失。”
“軍隊來自社會,這需要整個社會都恢復您所說的那種過去的精神。”
“這點我們的看法相同。”
“但,泰勒先生,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我們有四百多年時間,在過去,人類社會正是用了這麼長時間從集體英雄主義時代演化到個人主義時代,我們為什麼不能用同樣長的時間再變回去?”
聽到這話,章北海思考了一會兒說:“這是個很深刻的問題,但我認為已經成年的人類社會不可能退回到童年。現在看來,在形成現代社會的過去的四百年中,沒有對這樣的危機和災難進行過任何思想和文化上的準備。”
“那您對勝利的信心從何而來?據我所知,您是一個堅定的勝利主義者,可是,像這樣充斥著失敗主義的太空艦隊,如何面對強大的敵人呢?”
“您不是說過還有四百多年嗎,如果我們不能向後走,就堅定地向前走。”
章北海的回答很模糊,但進一步談下去,泰勒也沒有從他那裡得到更多的東西,只是感覺這人的思想很深,一眼看不透。
從太空軍總部出來時,泰勒路過一個哨兵身邊,他和那個士兵目光相遇時,對方有些羞澀地肘他微笑致意,這在其他國家軍隊是看不到的,那些哨兵都目不轉睛地平視前方。看著那個年輕的面孔,泰勒再次在心裡默念那句話:
“媽媽,我將變成螢火蟲。”
這天傍晚下起了雨,這是羅輯到這里後第一次下雨,客廳裡很陰冷。羅輯坐在沒有火的壁爐前,聽著外面的一片雨聲,感覺這幢房子彷彿坐落在陰暗海洋中的一座孤島上。他讓自己籠罩在無邊的孤獨中,史強走後,他一直在不安的等待中度過,感覺這種孤獨和等待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就在這時,他聽到汽車停在門席的聲音,隱約聽到幾聲話語,其中有一個輕柔稚嫩的女聲,說了謝謝、再見之類的。這聲音令他觸電一般顫抖了一下。
兩年前,在白天和黑夜的夢中他都聽到過這聲音,很飄渺,像藍天上飄過的一縷潔白的輕紗,這陰鬱的黃昏中彷彿出現了一道轉瞬即逝的陽光。
接著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羅輯僵坐在那裡,好半天才說了聲請進。門開了,一個纖細的身影隨著雨的氣息飄了進來。客廳裡只開著一盞落地燈,上面有一個舊式的大燈罩,使得燈光只能照到壁爐前的一圈,客廳的其餘部分光線很暗。羅輯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穿著白色的褲子和深色的外套,一圈潔白的領子與外套的深色形成鮮明對比,使他又想起了百合花。
“羅老師好。”她說。
“你好。”羅輯說著站了起來,“外面很冷吧?”
“在車裡不冷的。”雖然看不清,但羅輯肯定她笑了笑,“但這裡,”她四下看了看,“真的有點兒冷……哦,羅老師,我叫莊顏。”
“莊嚴你好,我們點上壁爐吧。”
羅輯於是蹲下把那整齊垛著的果木放進壁爐中,同時間道:“以前見過壁爐嗎?哦,你過來坐吧。”
她走過來,坐到沙發上,仍處於暗影中:“嗯……只在電影上見過。”
羅輯劃火柴點著了柴堆下的引火物,當火焰像一個活物般伸展開來時,她在金色的柔光中漸漸顯影。羅輯的兩根手指死死地捏著已經燒到頭的火柴不放,他需要這種疼痛提醒自己不在夢中,他感覺自己點燃了一個太陽,照亮了已變為現實的夢中的世界。外面那個太陽就永遠隱藏在陰雨和夜色中吧,這個世界只要有火光和她就夠了。
大史,你真是個魔鬼,你在哪兒找到的她?你他媽的怎麼可能找到她!
羅輯收回目光,看著火焰,不知不覺淚水已盈滿雙眼,開始他怕她看到。但很快想到沒必要掩飾,因為她可能會以為是煙霧使他流淚,於是抬手擦了一下。
“真暖和,真好……”她看著火光微笑著說。
這話和她的微笑又讓羅輯的心顫動了一下。
“怎麼是這樣兒的?”她抬頭又打量了一下暗影中的客廳。
“這裡與你想像的不一樣?”
“是不一樣。”
“這裡不夠……”羅輯想起了她的名字,“不夠莊嚴是嗎?”
她對他微笑:“我是顏色的顏。”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覺得這裡應該是這樣的:有許多地圖和大屏幕,有一群戎裝的將軍,我拿著根長棍指指點點?”
“真是這樣兒,羅老師。”她的微笑變成開心的笑容,像一朵玫瑰綻放開來。
羅輯站起來:“你一路上很累吧,喝點兒茶吧,”他猶豫了一下,“要不,喝杯葡萄酒?能驅驅寒。”
“好的。”她點點頭,接過高腳杯時輕輕地說了聲謝謝,然後喝了一小口。
看著她捧著酒杯那天真的樣子,羅輯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讓她喝酒她就喝,她相信這個世界,對它沒有一點戒心,是的,整個世界到處都潛伏著對她的傷害,只有這裡沒有,她需要這裡的呵護,這是她的城堡。
羅輯坐了下來,看著莊顏,盡量從容地說:“來之前他們是怎麼對你說的?”
“當然是讓我來工作了。”她再次露出那種令他心碎的天真,“羅老師,我的工作是什麼呢?”
“你學的什麼?”
“國畫,在中央美術學院。”
“哦,畢業了嗎?”
“嗯,剛畢業,邊考研邊找工作。”
羅輯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她在這裡能幹什麼。 “嗯……工作的事,我們明天再談吧,你肯定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喜歡這兒嗎?”
“我不知道,從機場來時霧很大,後來天又黑了。什麼都看不見……羅老師,這是哪兒呢?”
“我也不知道。”
她點點頭,自己暗笑了一下,顯然不相信羅輯的話。
“我真的不知道這是哪兒,看地貌像北歐,我可以馬上打電話問。”羅輯說著伸手去拿沙發旁的電話。
“不不,羅老師,不知道也挺好。”
“為什麼?”
“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好像就變小了。”
天啊,羅輯在心裡說。
她突然有了驚喜的發現,很孩子氣地說:“羅老師,那葡萄酒在火光中真好看。”
浸透了火光的葡萄酒,呈現出一種只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你覺得它像什麼?”羅輯緊張地問。
“嗯……我想起了眼睛。”
“晚霞的眼睛是嗎?”
“晚霞的眼睛,羅老師你說得真好!”
“朝霞和晚霞,你也是喜歡後者嗎?”
“是啊,您怎麼知道?我最喜歡畫晚霞了。”莊顏說,她的雙眼在火光中十分清澈,像在說:這有什麼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