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三體Ⅲ·死神永生

第15章 威懾紀元62年11月28日16:00至16:17,威懾控制中心

三體Ⅲ·死神永生 刘慈欣 3728 2018-03-14
高速電梯向下沉去,上方越來越厚的地層似乎全壓在程心的心上。 半年前,在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聯合會議上,程心當選為第二任引力波威懾系統控制者,即執劍人,她得到的票數是第二名的將近一倍。現在她正前往威懾控制中心,在那裡將舉行威懾控制權的移交。 威懾控制中心是人類所建造的最深的建築,位於地下四十五千米,已經穿過了地殼,深人到莫霍不連續面下的地幔中。這裡的壓力和溫度都比地殼高許多,地層的主要成分是堅固的橄欖岩。 電梯運行了近二十分鐘才到達,程心走出電梯,迎面看到一扇黑色的鋼門,門上用白色的大字寫著黑暗森林威懾控制中心的正式名稱: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零號控制站,並鑲嵌著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的徽標。 這座超深建築是很複雜的,有獨立封閉的空氣循環系統,而不是直接與地面大氣相通,否則,四十五千米深度產生的高氣壓將使人感到嚴重不適;還有一套強大的冷卻系統,以抵禦地幔近500℃的高溫。但程心看到的只有空曠。門廳的白牆顯然都具有顯示功能,但現在全是空空蕩蕩的白色,其他一無所有,彷彿這裡剛建完還沒有正式使用。半個世紀前在設計控制中心時曾徵求過羅輯的意見,他當時只是簡單地說說了一句:像墳墓一樣簡潔。

威懾控制權移交儀式是很隆重的,不過都是在四十五千米高的地面上進行,那裡聚集了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所有首腦,程心就是在他們那代表著全人類的注視下走進電梯的。但這裡主持最後交接的只有兩個人: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他們代表了直接領導和運行威懾系統的兩個機構。 PDC主席指著空曠的門廳對程心說,控制中心將按照她的想法重新佈置,這裡可以有草坪、植物和噴泉等等,如果她願意,這裡也可以用全息影像完全模擬地面的景觀。 “我們不希望你過他那樣的生活,真的。”艦隊參謀長說。也許是他身著軍裝的緣故,程心從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過去的男人的影子,他的話也讓她感到一絲溫暖,但這些除不去她心上的沉重,這沉重像上方的地層,已經累積了四十五千米厚。

構成振動弦、這種超密度弦的直徑僅有幾納米,只佔天線整體的極小一部分,體積巨大的天線大部分只是用來支撐和包裹這種超密弦的材料,所以天線總質量並不太大。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響起,那道有一米多厚的沉重鋼門緩緩移開,程心一行三人走進了黑暗森林威懾系統的心臟。 迎接程心的是更加廣闊的空白和空曠。這是一間半圓形的大廳,迎面是一堵半弧形的白牆,表面有些半透明,像冰做的,地板和頂板都是潔淨的白色。這裡給程心的第一印像是:她面對著一隻沒有眸子的空眼球,透出一種荒涼的茫然。然後程心看到了羅輯。 羅輯盤腿端坐在白色大廳正中,面對著那堵弧形白牆,他的頭髮和鬍子都很長,但不亂,梳理得很整齊,也都是純白色,幾乎與白牆融為一體,這使得他穿的整潔的黑色中山裝格外醒目。他端坐在那裡,呈一個穩定的倒丁字形,彷彿是海灘上一隻孤獨的鐵錨,任歲月之風從頭項吹過,任時間之浪在面前咆哮,巍然不動,以不可思議的堅定等待著一艘永不歸航的船。他的右手握著一個紅色的條狀物,那就是執劍者的劍柄一一引力波廣播的啟動開關。他的存在使這個空眼球有了眸子,雖然與大廳相比只是一個黑點,卻使荒涼和茫然消失了,眼睛有了神。而羅輯本人的眼睛從這個方向是看不到的,他對來人絲毫沒有反應,只是盯著面前的白牆。如果面壁十年可以破壁,那這堵白牆已經破了五次。

PDC主席攔住了程心和參謀長,輕輕地說,離交接時間還有十分鐘。 五十四年的最後十分鐘,羅輯仍然堅守著。 在在威攝建立之初,羅輯曾有過一段美好時光,那時他與莊顏和孩子團聚,重溫兩個世紀前的幸福。但這段時間很短暫,不到兩年,莊顏就帶著孩子離開了羅輯。原因眾說紛紜,比較流行的說法是,當羅輯在公眾面前仍然是一個救世主時,他的形像在他最親近的人眼中已經發生了變化,莊顏漸漸意識到,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是巳經毀滅了一個世界、同時把另外兩個世界的命運攥在手中的男人,他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怪物,讓她和孩子害怕,於是她們離開了;另一種說法是,羅輯主動叫她們離開,以便她們能有正常的生活。莊顏和孩子以後不知所踪,她們現在應該都還活著,在什麼地方過著普通人平靜的生活。

莊顏和孩子離開之時,也是地球引力波發射器代替環繞太陽的核彈鏈成為威懾武器的時候,從此,羅輯開始了漫長的執劍人生涯。 羅輯置身於宇宙的決斗場,他所面對的,不是已經成為花架子的中國劍術,也不是弦耀技巧的西洋劍法,而是一招奪命的日本劍道。在真正的曰本劍道中,格鬥過程極其短暫,常常短至半秒,最長也不超過兩秒,利劍相擊的轉瞬間,已有一方倒在血泊中。但在這電光石火的對決之前,雙方都要以一個石雕般凝固的姿勢站定,長時間地逼視對方,這一過程可能長達十分鐘!這時,劍客的劍不在手里而在心中,心劍化為目光直刺敵人的靈魂深處,真正的決鬥是在這一過程中完成的,在兩劍客之間那寂靜的空間裡,靈魂之劍如無聲的霹靂撞擊搏殺,手中劍未出,勝負生死已定。

羅輯就是以這種目光逼視著那堵白牆,逼視著那個四光年外的世界。他知道智子使得敵人能看到自己的目光,這目光帶著地獄的寒氣和巨石的沉重,帶著犧牲一切的決絕,令敵人心悸,使他們打消一切輕率的舉動。 劍客的逼視總有盡失,最後的對決總會到來,似對於羅輯,對於他置身的這場宇宙決鬥,出劍的時刻可能永生永世也不會出現。 但也可能就在下一秒。 就這樣,羅輯與三體世界對視了五十四年,他由一個玩世不恭的人,變成一位面壁五十四年的真正面壁者,一位五十四年執劍待發的地球文明的守護人。 這/五十四年中,羅輯一直在沉默中堅守,沒有說過一句話,事實上,如果一個人十至十五年不說話,他將失去語言能力,雖能聽懂但不能說了。羅輯肯定已經不會說話了,他要說的一切都在那面壁的炯炯目光中,他已經是自己變成一台威懾機器,一枚在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中每一秒都一觸即發的地雷,維持著兩個世界恐怖的平衡。

“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最高控制權交接時間已到。”PDC主席打破沉默鄭重宣布。 羅輯仍然保持原姿態不動,參謀長走過去想扶他站起來,但他抬起左手謝絕了。程心注意到,他抬手的動作剛健有力,完全沒有百歲老人的遲緩。然後,羅輯自己穩穩地站了起來,令程心驚奇的是,他由盤腿坐地到直立,兩手竟沒有接觸過地面,年輕人要做到這點都很吃力。 “羅輯先生,這是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最高控制權第二任掌握者程心,請把廣播啟動幵關交給她。” 羅輯站立的身姿很挺拔,他向著看了半個世紀的白牆凝視了最後幾秒鐘,然後向牆微微鞠躬。 他是在向敵人致意,他們隔著四光年的深淵遙遙對視半個世紀,這也是一種緣分。 然後他轉身面對程心,新老執劍人默默相對。他們的目光只是交會了短暫的一剎那,那一瞬間,程心感覺有一道銳利的光芒掃過她靈魂的暗夜,在那目光中,她感覺自己像紙一樣薄而輕飄,甚至完全透明了。她無法想像,五十四年的面壁使這位老人悟出了什麼,他的思想也許在歲月中沉澱得像他們頭頂的地層一樣厚重,也可能像地層之上的藍天一樣空靈。她不可能真正知道,除非自己也走到這一天。除了不見底的深邃,她讀不懂他的目光。

羅輯用雙手把開關交給了程心,程心也用雙手接過了這個地球歷史上最沉重的東西,於是,兩個世界的支點由一位一百零一歲的老人轉移到—個二十九歲的年輕女子身上。 開關帶著羅輯的體溫。它真的很像劍柄,上面有四個按鈕,其中—個在頂端,為防止意外啟動,除了按下按鈕需要很大的力度外,還要按一定順序按動才能生效。 羅輯輕輕後退兩歩,向三人微微點頭致意,然後轉身邁著穩健的步伐向大門走去。 程心注意到,在整個過程中,沒有誰對羅輯五十四年的工作說過一句感謝的話,她不知道PDC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是否想說;交接過程在沒有羅輯參與的情況下預演過多次,沒有表達感謝的安排。 人類不感謝羅輯。 門庁中,幾個身穿黑色西裝的人擋住羅輯,其中一人說:“羅輯先生,我以國際法庭檢察官的名義通知你,你已被指控犯有世界滅絕罪,現被國際法庭拘押,將接受調查。”

羅輯沒有看這些人,繼續向電梯門走去,檢察官們不由自主地讓出路來。事實上,羅輯可能根本就沒有覺察到他們的存在,他眼中銳利的光芒熄滅了,代之以晚霞般的平靜。漫長的使命已經最後完成,那最沉重的責任現在離開了他。以後,不管他在已經女性化的人類眼中是怎樣的惡魔和怪物,人們都不得不承認,縱觀文明史,他的勝利無人能及。 鋼門沒有關,程心聽到了門廳裡的人說的話。她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衝過去對羅輯說聲謝謝,但還是克制住了自己,黯然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電梯中。 然後,PDC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也默默地離開了。 當鋼門隆隆地關閉時,程心感到以前的人生像漏斗中的水一樣從越來越窄的門中漏出去;當鋼門完全關上時,一個新的她誕生了。

她再次看看手中的紅色開關,它已經成為她的一部分,以後她與它不能分離,即使睡眠時也要把它放在枕邊。 白色的半圓大廳中一片死寂,彷彿時間也被封閉在這裡不再流動,真的很像墳墓。以後這兒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了,她首先要做的是讓這裡恢復生活的氣息。她不想像羅輯那樣,她不是戰士和決鬥者,她是女人,畢竟要在這裡度過很長時間,可能是十年,半個世紀,其實她為這個使命準備了一生,所以站在這漫長道路的起點,她很坦然。 但命運卻再次顯示了它的怪異無常,程心準備了—生的執劍人生涯,從她接過紅色開關時起,僅僅持續了十五分鐘便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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