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三體Ⅲ·死神永生

第13章 威懾紀元61年,執劍人

三體Ⅲ·死神永生 刘慈欣 12466 2018-03-14
在—棵巨樹建築的頂端,程心仰望著她的星星,那是她被喚醒的原因。 在當年的群星計劃中,共有十五個人購買了十七顆恆星,除程心外,其他十四人都湮沒在茫茫歷史中,也找不到有合法繼承權的後人,大低谷像一隻篩子,濾掉了太多的東西。現在,只有程心是唯一一個合法擁有恆星的人。 現在,人類還沒有飛向太陽系外的任何恆星,但技術的飛速發展,已經使300光年內的恆星不再只有像徵意義。程心擁有的DX3906被證明並不是一顆裸星,剛剛發現它帶有兩顆行星,從其中一顆行星的質量、軌道和大氣光譜推測,它極可能是一顆與地球十分相似的類地行星,於是其價值急劇飆升。人們隨後驚奇地發現,這個遙遠的世界竟然是有主人的。 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想收回這顆恆星的所有權,但按照法律,這只有在其主人同意出讓的情況下才能實現,於是,冬眠了二百六十四年的程心被喚醒了。

程心醒來後首先得知:同預料的一樣,階梯飛行器沒有任何消息,三體人艦隊沒有截獲它,也沒有觀測到它的存在,階梯計劃巳經被歷史遺忘,雲天明的大腦永遠迷失在茫茫太空中。但就是這個已經沒入虛無的人,卻給他愛的人留下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世界,一個由一顆恆星和兩顆行星構成的世界。 DX3906的行星是一位名叫艾AA的博士生髮現的。她在做自己的博士畢業論文研究時,採用了一種新的觀測方法,用一顆恆星作為引力透鏡觀測另一顆恆星,由此獲得了這個發現。 在程心眼中,艾AA是個像鳥一般輕靈的女孩子,充滿生機地飛來飛去。她自稱熟悉公元人,因為自己的導師就是一位公元世紀的物理學家。也許是這個原因,她得到了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被指定為程心與聯合國太空幵發署之間的聯絡人。

聯合國和艦隊的要求讓程心很為難。她當不能獨自佔有一個世界,但也不能把深愛她的人送的禮物賣掉。她提出無償放棄對DX3906的所有權,只保留那張證書作為紀念,卻被告知不行、桉照現有法律,政府、聯合國和艦隊都不能無償接收這樣大宗的個人資產,他們只能從她手中買下DX3906,這是程心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經過痛苦的思考,她決定出讓兩顆行星的所有權,保留恆星,但同時與聯合國和艦隊簽署一份附加協議,確定人類可以免費使用該恆星產生的能量。經過研究,這個想法在法律上是可行的。 AA告訴程心,只出讓行星的話,聯合國的出價就低許多,但那仍然是一筆巨額財產,她需要成立一個公司來運作。 AA接著問,如果成立公司的話,程心是否願意讓她來工作,得到程心的肯定答復後,AA立刻打電話辭掉了太空開發署聯絡人的職位,並聲稱自己開始為程心工作了,開始為她的利益說話。

“你傻不傻呀?!”AA大叫道,“有許多選擇,你卻做了最糟的一個!比如你可以把恆星一起轉讓,那樣你就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了!或者,什麼都不出讓,整個星系全給自己留著,這是完全可以的!在這個時代,法律對個人財產是絕對保護的,沒人能搶走你的世界!然後,然後你再冬眠,直到能夠飛向DX3906那一天,你可以飛到自己的世界去,那麼大的地方,有海洋和大陸,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當然最好帶上我……” 程心說她已經決定,“我們倆相隔快三個世紀了,我不指望能馬上互相理解。” “是,是。”AA一聲嘆息,“可你應該重新認識良心和責任這兩樣東西,責任使你出讓行星,良心使你保留恆星;責任又讓你放棄恆星的能量。你是過去那種被這兩樣東西綁架的人,像我的導師那樣:不過,在這個時代,良心和責任可不是褒義詞,這兩種東西表現得太多會被視為心理疾病,叫社會人格強迫症,要接受治療的。”

…… 即使在城市的燈光中,程心也沒費太大力氣就找到了DX3906:與她的時代相比,現在的大氣層清澈了許多。她從夜空收回目光,回到令她驚嘆的現實中:她和AA就像站在一棵發光聖誕樹上的兩隻小螞蟻,周圍是聖誕樹的森林,光輝燦爛的大樓像葉子般掛滿了每根樹枝。但這座巨型城市是建在地面上的,隨著威懾而來的和平,人類的第二次穴居時代結束了。 她們沿著這根樹枝走去,每根樹枝都是一條大街,路面飄浮著許多信息窗口,使得街道像一條五光十色的河流。時常有幾個窗口從路中的主流中飄出來,跟著她們走一小段,發現她們對自己不感興趣後又飄回到主流中去。屬於這條街的建築都掛在下面。這是最高的樹枝,上面就是星空,如果走在下面的樹枝大街上,就會被掛在周圍和上方樹枝的建築所圍繞,自己彷彿是一隻小蟲子,飛行在樹葉和果實都發出絢麗光芒的夢幻森林中。

程心看著街上的行人,一個女孩子,兩個女孩子,一群女孩子,又是一個……都是女孩子,都很美麗,穿著閃閃發光的衣服,像是這夢幻森林中的精靈。好不容易有一個看上去年齡稍大些的,也是女人,美麗幾乎掩蓋了年齢。當她們走到這根樹枝的盡頭,面對著下面的燈海,程心問出了那個她早就想問的問題:“男人呢?” 她甦醒已有四天,從沒見過男人。 “到處都是啊。”AA指指附近,“看那個背靠著欄杆的,還有那邊三個,還有那兩個正在走過來的,都是男人。” 程心看看那幾個人,她(他)們面容白嫩姣好,長髮披肩,身襯苗條柔軟,彷彿骨頭都是香蕉做的,舉止是那麼優雅輕柔,說話聲音隨著微風傳過來'細軟而甜美……在她的時代,這些人在女人中也都屬於女人味最濃的那一類。

程心很快想明白了:其實這種進程早已開始。公元20世紀80年代可能是最後一個崇尚男性氣質的年代,那以後雖然男人還在但社會和時尚所喜歡的男人越來越女性化。她想起了21世紀初的某些日韓男明星,第一眼看上去也是美麗女孩的樣子,那時人們稱之為男色時代來臨。大低谷打斷了人類的女性化進程,似隨著威懾時代而來的半個多世紀的舒適的和平,使這一進程加速了。 AA說:“你們公元人最初確實很難分辨他們,不過這對你來說可能容易些,從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這樣的古典美人是很吸引他們的”程心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AA。 “你想什麼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女人耶!哼,你們那時的男人有什麼好?粗魯野蠻骯髒,像是沒有充分進化的物種,你會適應這個美好時代的。”

程心在三個世紀前即將進人冬眠時,對自己在未來會面臨的困境做過各種假設,但現在這個是她不可能想像到的。想想在這個女性化世界的長遠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程心的心中一陣惆悵,不由得又抬頭去夜空中尋找自己的星星。 “又在想他呀!”AA扳著程心的雙肩說,“就算那個男人當時沒有飛向太空,和你在一起,你們孫子的孫子現在也進墳墓了。這是全新的時代,全新的生活,與過去全無關係的!” 程心努力使自己這樣想,並努力使思緒返回現實。來到這個時代只有幾天,她對以往近三個世紀的歷史只有大概的了解,最令她震驚的就是人類與三體世界因黑暗森林威懾而建立起來的戰略平衡,這時,一個問題突然冒上腦際。 這樣一個柔軟的女性世界,威懾? !

程心和AA往回走去,路面上,又有幾個信息窗口圍著她們飄移,其中一個引起了程心的注意:首先是因為畫面上有一個男人,顯然是過去時代的男人,面色憔悴,頭髮蓬亂,站在一座黑色的墓碑旁。他和墓碑處於陰冷的暗影中,但他的雙眼似乎映射著遙遠天邊的晨曦,顯得很亮。下面有—行字幕:……在他那個時代,殺人是要判死刑的。 程心覺得這個男人很面熟,細看時畫面又消失了,代之以一個正在演講的中年女人(程心只能認為是女性)。她的衣服不發光,很正式,使她看上去像一個政治家,剛才的字幕就是她說出的話。這個窗口覺察到了程心的注意,放大了許多,同時發出了剛好能讓她聽到的聲音,演講者的聲音很甜美,每個字像用長長的糖絲連起來,但說的內容很可怕:“為什麼要判死刑?答案是因為殺了人,但這只是正確答案之—,還有一個答案是:因為殺的人太少了。殺一個人是要被判死刑的,殺幾個幾十個更是如此,如果殺了幾千幾萬人,那就罪該萬死;但如果再多些,殺了幾十萬人呢?當然也該判死刑,但對於有些歷史知識的人,這個回答就不是太確定了;再進一步,如果殺了幾百萬人呢?那可以肯定這人不會被判死刑,甚至不會受到法律的懲處,不信看看歷史就知道了,那些殺人超過百萬的人,好像都被稱為偉人和英雄;更進一步,如果這人毀滅了一個世界,殺死了其中的所有生命,那他就成了救世主!

“她(他?)在說羅輯,他們想審判他。”AA說。 “為什麼?” “很複雜,直接原因是:那個恆星系,就是他向宇宙廣播了坐標導致其被摧毀的那個,不知道其中有沒有生命,但肯定存在有的可能,所以他被指控有世界滅絕罪的嫌疑。這是現代法律中最重的罪了。” “你就是程心吧?!”這聲音讓程心吃了一驚,因為它竟來自路面的那個窗口,裡面的演講者驚喜地看著程心並指著她說,像見到一個老朋友。 “你是擁有那個遙遠世界的人。啊,你真的很好,把那個時代的美都帶給我們,你是唯一擁有一個世界的人,也能拯救這個世界,大眾對你寄予厚望!哦,我是……” AA一腳把那個畫面關掉了。程心被這個時代的信息技術深深震撼,她不知道自己的影像如何傳到演講者那裡,更不知逍她(他?)是如何從億萬觀眾中把自己檢索出來的。

AA趕到程心前面,轉身退著走面對她問道:“你會毀滅一個世界以建立這種威懾嗎?特別是:如果敵人沒有被你的威懾嚇住,那你會桉動按鈕毀滅兩個世界嗎?” “這問題沒意義,我怎麼可能把自己置於那種位置? AA停下腳步,抓住程心的雙肩,直視她的雙眼,“真的不會嗎?” “當然,就找能想到的,那是對一個人來說最可怕的境地了,比死可怕多了”程心說,AA的認真使她有些吃驚。 AA點點頭,“那我就放心了……明天再細談,早點休息吧,你現在很虛弱,要一個星期才能完全恢復。” 第二天一早,程心就接到AA的電話,AA在屏幕上眉飛色舞地說今天上午要帶她去一個好地方,給她一個驚喜,並說接她的車就在樓頂上。程心來到樓頂,果真看到了那輛開著車門的飛行車,她進入車內時發現AA並不在裡面。車門無聲地滑上,程心身下的座椅像手掌般把她握住,飛行車輕盈地飛起,匯人城市森林間飛車的洪流中。這時天還早,朝陽射入城市森林的無數道光束幾乎與地面平行,飛行車就在一道道陽光間穿越城市。巨樹建築漸漸稀疏,最後完全消失了,藍天下的大地被森林和草原所覆蓋,一片令程心陶醉的綠色撲面而來。 咸懾紀元開始後,地球重工業幾乎全部移到了太空軌道,生態環境迅速恢復,現在已經接近工業革命前的水平:由於人口減少和糧食生產工業化,耕地也在消失,地球正在變成一個大公園。 這突然到來的美好世界使程心有一種不真實感,自從冬眠甦醒後,她一直恍若夢中。 半個小時後飛行車降落了,車門滑開,程心一下車,它立刻升空飛走了。螺旋槳攪起的大風平息後,寂靜籠罩著一切,只有鳥鳴從遠方傳來。程心打量著周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廢棄的建築中,這些建築像是公元世紀的,好像是一個居住區,每座樓房的下半部分都長滿了密密的藤蔓植物,看著這被新紀元的綠色所覆蓋的過去,程心多少找回了一些現實感。 她叫著AA的名字,回答她的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好!” 這聲音來自程心身後二樓的一個陽台,她轉身看到了站在纏繞藤蔓的陽台上那個男人,不是現在女性化的男性,而是過去真正的男人。程心彷彿又回到夢中,但這次是她的公元世紀噩夢的延續:這個男人是托馬斯·維德,穿的衣服也是與過去一樣的黑皮夾克,只是他看上去老了些,可能他是在程心之後許多年冬眠的,或者比程心更早甦醒,也許兩者都有。但程心的目光立刻集中在維德的右手上,那隻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握著—把手槍,公元世紀的手槍,槍口對著程心。 “這槍裡的子彈是為水下射擊特製的,據說能保存很長時間,但已經二百七十多年了,不知還能不能用。”維德說,臉上露出程心熟悉的冰水般的微笑,那種笑容是他在欣賞別人絕望時特有的。 子彈能用。一聲爆響中,程心看到槍口的火光,自己左肩像被猛擊一拳,衝擊力把她推靠到後面的一堵殘壁上。槍聲被密集的藤蔓植物吸收,傳不了多遠,外面的鳥鳴聲還在繼續。 “不能用現在的槍,它們每次射擊都會自動在公共安全數據庫中登記。”維德說,語氣與三個世紀前同程心談日常工作時一樣平淡。 “為什麼?!”程心說出了三個世紀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沒感到疼,左肩只有一種綿軟的麻痺感。 “為了執劍人。我想成為執劍人,你會同我競爭,而你會成功。我對你本人沒有一點兒惡意,不管你信不信,我此時很難過。” “瓦季姆是你殺的?”程心問,血從她的嘴角流出。 “是,階梯計劃需要他。但現在,我的新計劃卻不需要你。你們都很出色,但擋道的棋子都應清除。我只能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維德說完又開了一槍,子彈穿透程心的左腹部,仍然沒有痛感、但全身在麻痺中失去支撐,她靠著牆慢慢滑下,在身後的藤蔓葉子上留下鮮紅的血跡,維德再次扣動扳機,這次,近三個世紀的歲月終於顯出了作用,槍沒響。維德拉動槍栓退出臭彈,再次把槍口對準程心。就在這時,他握槍的右臂好像自己爆炸了,一團白煙升起後,維德的右小臂消失了、被燒焦的骨肉碎片飛濺到周圍的綠葉中,手槍卻完好無損地掉到樓下。維德沒動,彷彿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已經消失的右小臂,然後抬頭仰望,在他看的方向,一輛飛行警車正俯衝下來,還沒有接觸地面,就有幾名帶槍的警察跳到下面在氣流中翻滾的深草里,他們看上去也是身材苗條的女孩,但動作敏捷。 最後下來的是AA,她的淚眼在程心已經模煳的視線中見動著,也能聽到她的哭訴聲,大意是有人偽造她的電話等等。 劇痛開始出現,且來勢兇猛,程心休克了過去。很快她又醒來了,發現自己已經在車裡,身體被不知名膜狀物全部包裹起來,疼痛消失了,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意識再次模煳。她最後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問:“什麼是執劍人?” 程心恢復得很快。醫生們聲稱,即使那把手槍中的十顆7毫米子彈全部擊中她,即使她的心臟被擊碎,現代醫學也能把她救活並恢復到與正常人基本無異的健康狀態,但如果大腦被擊中就沒救了。 據警方透露,維德幾乎成功。世界上最近的一起謀殺案發生在二十八年前,而這個城巿已經近四十年沒有謀殺犯罪了,警方對預防和偵破謀殺案已經生疏。是另一名執劍者候選人,維德的一個競爭對手,向警方提出聱告,但他也沒有任何證據,只是以這個時代所沒有的敏銳覺察到了維德的意圖。半信半疑的警方耽誤了很多時間,直到發現了維德偽造AA的電話時才採取行動。 許多人到醫院來看望程心,有政府、聯合國和艦隊的官員,社會各界的人士,當然也有AA和她的朋友們。程心現在已經能夠很容易地分辨現代人的性別,同時也漸漸適應了外表完全女性化的現代男人,感覺他們有一種她的時代的男人們所沒有的優雅,但他們還遠不可能對她產生異性吸引力。 隨著陌生感的消失,程心渴望進一步了解這個時代,可目前她還只能待在病房裡。 這天,AA在病房中為她放了一部全息電影,說是本屆奧斯卡獎的最佳影片,名叫《長江童話》,取材於李之儀的“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影片描寫一個沒有具體年份的上古田園時代,分別居住在長江入海口和源頭的一對情侶的愛情。整部影片中,男女主人公之間的距離不可跨越,他們從未見面,連想像中的相會畫面都沒出現過,但他們的思念之情卻被表現得無比淒婉動人。影片的攝影也十分唯美,長江入海處江南的清麗婉約和源頭青藏高原的雄渾壯闊相互映襯,令程心陶醉。影片絲毫不見她的時代那類商業化的張揚,故事像長江一樣從容流淌,使她融入其中。 程心想到,她現在就在時間大河的江之尾,而江之頭卻空蕩蕩的…… 這部電影激起了程心對新紀元文化的興趣,當她能走動時,AA又帶她去了畫展和音樂會。程心清晰地記得公元世紀在798廠和上海現代藝術雙年展中見到的那些變態怪異的東西,很難想像那時的藝術延伸到現在是什麼樣子。但她看到的畫都很溫和寫實,而柔美的色彩中又躍動著生機和情感,她感覺那一幅幅畫就像一顆顆心,在為自然和人性之美輕輕跳動。至於音樂,她感覺聽到的都像是古典交響曲,讓她又想到那部電影中的長江,厚重雄渾又從容舒緩,她像是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江面的流水,不知不覺中感到不是水在流,而是人在向上游走,她就這樣被帶了很遠很遠…… 這個時代的文化藝術與程心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但也不是簡單地回歸古典,更像是自後現代以後的螺旋昇華,完全建立在一個新的美學基礎上。比如《長江童話》中就包括著對宇宙時空的深刻隱喻。但使程心最為激動的是,21世紀後現代文化藝術中所充斥的那種晦暗絕望變異喧鬧消失的無影無踪,代之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馨的寧靜和樂觀。 “我愛這個時代,但想想也挺讓人吃驚的。”程心說。 “要是知道這些電影、畫和音樂的作者,你就更吃驚了,他們都是四光年外的三體人。”AA說,看著程心目瞪口呆的樣子,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程心出院的這一天,AA說智子想見她。 程心已經知道,現在,智子這個詞並不是指那些來自三體世界的強大詭異的智能化微觀粒子,而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這個女人是個機器人,由人類最先進的AI和仿生技術製造,卻由以前被稱為智子的智能粒子控制。這個名叫智子的女人是三體世界在地球的大使,與以前智子的低維展開相比,她的出現使得兩個世界的交流變的更加自然和順暢。 智子住在位於城市邊緣的一顆巨樹上,從飛行車上遠遠看去,那巨樹的葉子很稀疏,彷彿正處於深秋的凋零之中。智子的住所位於最頂端的樹枝上。那根樹枝只有一片葉子,那是一幢雅緻的竹木結構的小別墅,在一團白雲中時隱時現。現在是無雲的晴天,那團白雲顯然是別墅所生成的。 程心和AA沿長長的樹枝走到盡頭,路面都是由圓潤的石子舖成的,兩旁是翠綠的草坪。沿一道旋梯可以下到懸空的別墅,智子在別墅門口迎接她們。她身材纖小,穿著華美的日本和服,整個人像是被一團花簇擁著。當程心看清她的面容時,花叢黯然失色,程心很難想像有這樣完美的女性容貌,但真正讓這美麗具有生機的,是控制她的靈魂。她淺淺一笑,如微風吹皺一汪春水,水中的陽光細碎輕柔地蕩漾幵來。智子對她們緩緩鞠躬,程心感覺她整個人就是一個漢字:柔——外形和內涵都像。 “歡迎,歡迎,本該到府上拜訪,可那樣就不能用茶道來招待了,請多多見涼。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們。”智子再次鞠躬說說,她的聲音和身體一樣輕細細軟,剛剛能聽清,但似乎有一種魔力,彷彿她說話時別的聲音都停下來,為她的細語讓路。 兩人跟智子走進庭院,她的圓髮髻上插著的一朵小白花在她們前面微微顫動著,她也不時回頭對她們微笑。這時,程心已經忘記眼前是一個外星侵略者,忘記在四光年外控制著她的那個強大的異世界,眼前只是―個美麗柔順的女人,特別之處只是她的女人味太濃了,像一滴濃縮的顏料,如果把她扔到一個大湖中溶化開來,那整個湖都是女人的色彩了。 庭院中小路的兩側都是青翠的竹林,白霧在竹林中凝成薄薄的一層,懸在半人高的林中微微起伏。走過一座下面有淙淙清泉的小木橋,智子退到一邊鞠躬把兩人讓進客廳。客廳是純東方式的,很敞亮,四壁都有大塊的鏤空,使這裡像一個大亭子。外面只有藍天白雲,雲都是從近處湧出,飄得很快。牆上掛著一幅不大的浮世繪和一個繪著國畫風景的扇面,裝飾簡約典稚,恰到好處。 智子請程心和AA在柔軟的榻榻米上坐下,然後自己也以優雅的姿勢坐下來,有條不紊地把一件件精美的茶具在面前擺開。 “可得有耐心,這茶可能兩小時後才喝得上。”AA在程心耳邊低聲說。 智了從和服中拿出塊潔白的帕巾,開始輕輕擦拭已經極其潔淨的茶具,先是細細地擦個精緻的有著長長細柄的竹製水杓,然後依次輕擦那些白瓷和黃銅小碗,用竹杓把一隻陶罐中的清泉水舀到一個小瓷鍋中,放到一個精緻的銅爐上燒著,然後從一隻小白瓷罐中把細細的綠色茶末倒進小碗,用竹刷慢慢旋抹……這一切都做得極慢,有些程序還反复做,僅擦茶具一項就用了近二十分鐘,對智子來說,這些動作的功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的儀式感。 似程心並沒有感到厭倦,智子那輕柔飄逸的動作有一種催眠作用,令她著迷。不時有清涼的微風從外面的空中吹來,智子的玉臂彷彿不是自己在動,而是被微風吹拂著飄蕩,她的纖纖玉手所撫弄的也彷彿不是茶具,而是某種更為柔軟的東西,像輕紗,像白雲,像……時間,是的,她在輕撫時間,時間在她的手中變得柔軟蜿蜒,流淌得如同竹林巾的那層薄霧般緩慢。這是另一個時間,在這個時間中,血與火的歷史消失了,塵世也退到不存在的遠方,只有白雲、竹林和茶香,這真的是日本茶道中“和敬清寂”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茶終於煮好了,又過一系列紛繁的儀式後,終於遞到程心和AA手上。程心嚐了一口那碧綠的茶汁,一陣苦香沁入心脾,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變得清澈透明了。 “我們女人在一起,世界就很美好,可我們的世界也很脆弱,我們女人可要愛護著一切啊。”智子輕言慢語地說,然後深深鞠躬,語氣變得激動起來,“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對於這話中的深意,以及這茶中的深意,程心自然是理解的。 接下來的一次聚會,又把程心拉回到沉重的現實。 與智子見面後的第二天,有六個公元人來見程心,他們都是第二任執劍人的候選人,均為男性,年齡在四十五至六十八歲之間。與威懾紀元之初相比,這個年代從冬眠中甦醒的公元人數量已經大大減少,但仍形成一個特定的社會階層。對於他們來說,融入現代社會要比在危機紀元後期蘇星的那些人更加困難。公元人階層中的男性都自覺或不自覺地使自己的外表和人格漸漸女性化,以適應這個女性化社會,但程心眼前的這六個男人都沒有這麼做,他們都頑固地堅守著自己的男性外表和性格,如果程心前些日子見到這些人,一定會有一種舒適感,但現在她卻感到壓抑。 這些男人的眼中沒有陽光,很深的城府使他們都把自己掩藏在看不透的面具下。程心感到自己面對著一堵由六塊冰冷的岩石構築的城牆,城牆顯露著歲月磨碾的堅硬和粗糙,沉重中透著寒氣,後面暗藏殺機。 程心首先對那位向警方報警的候選人表示感謝。她是真誠的,不管怎樣,他救了她的命:那個面容冷峻的四十八歲男人叫畢雲峰,曾經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的設計師之一。同程心一樣,他也是大型工程派向未來的聯絡員,期望有朝一日智子的封鎖解除後加速器能夠重新啟用,但那個時代建造的所有加速器都沒能保留到威懾紀元。 “但願我沒有犯錯誤。”畢雲峰說,他可能想幽默一些,但無論程心還是其他人都沒有這種感覺。 “我們是來勸你不要競選執劍人的。”另一個男人直截了當地說。他叫曹彬,三十四歲,是所有候選人中最年輕的一位。危機幵始時他曾是丁儀的同事,是一名物理學家。智子封鎖加速器的真相公佈後,他痛感理論物理學已成為沒有實驗基礎的空對空的數學遊戲,就進入冬眠等待封鎖解除。 “如果我競選,你們認為有可能成功?”程心問。從智子那裡回來後,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她的腦際,幾乎使她徹夜未眠。 “如果你那麼做,幾乎肯定能成功。”伊万·安東諾夫說,這個英俊的俄羅斯人是候選人中除曹彬外最年輕的,四十三歲,卻資歷非凡。他曾是俄羅斯最年輕的海軍中將,官至波羅的海艦隊副司令,因絕症而冬眠。 “我有威懾力嗎?”程心笑著問。 “不是一點沒有。你曾是PIA的成員,在過去的兩個多世紀裡,曾對三體世界採取過大批的主動偵察行動,末日戰役前夕甚至向太陽系艦隊發出過關於水滴攻擊的警告,可惜沒受重視。它現在已經成為一個傳奇般的機構,這點會使你在威懾方面加分的。另外,你是唯一一個擁有另一個世界的人,那也可以拯救眼前這個世界,不管這是否合乎邏輯,現在的公眾就是這麼聯想的……” “關鍵不在於此,聽我解釋。”一個禿頂的老男人打斷了安東諾夫的話,他叫A·J·霍普金斯,或者說他自稱叫這個名字,因為他甦醒時身份資料都丟失了,而他又拒絕提供任何身份信息,連隨便編一份都拒絕,這使他獲得公民身份頗費周折。但他神秘的身世卻也為競選加了不少分,他與安東諾夫一起,被認為是候選人中最具威懾力的兩位。 “在公眾眼中,最理想的執劍人是這樣的:他們讓三體世界害怕,同時卻要讓人類,也就是現在這些娘兒們和假娘兒們不害怕。這樣的人當然不存在,所以他們就傾向於讓自己不害怕的。你讓他們不害怕,因為你是女人,更因為你是一個在她們眼中形像美好的女人。這些娘娘腔比我們那時的孩子還天真,看事情只會看表面……現在她們都認為事情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宇宙大同就要到來了,所以威懾越來越不重要,執劍的手應該穩當一些。” “難道不是嗎?”程心問,霍普金斯的輕佻語氣讓她很反感。 六個男人沒有問答她,只是默默地幾乎不為她所覺察地交換著目光,同時他們的目光也更加陰沉了。身處他門中間,程心彷彿置身陰冷的井底,她在心裡打了個寒戰。 “孩子,你不適合成為執劍人。”那位最年長者說話了。他六十八歲,是冬眠時職位最高的人,時任韓國外交部副部長。 “你沒政治經驗,又年輕,經歷有限,還沒有正確判斷形勢的能力,更不具備執劍人所要求的心理素質,你除了善良和責任感外什麼都沒有。” “我不相信你真的想過執劍人的生活,你應該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犧牲的。”一直沉默的那個男人說,他曾是一位資深律師。 最後這句話讓程心沉默了,她也是剛剛才知道了現任執劍者羅輯在威懾紀元的經歷。 六位執劍者候選人走後,AA對程心說:“我覺得,執劍人的生活不叫生活,地獄裡都找不到那麼糟的位置,這些公元男人幹嗎追逐那個?”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決定全人類和另一個世界的命運,這種感覺,對那時的某些男人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們的終身追求,會讓他們著魔。” “該不會讓你也著魔吧?” 程心沒有回答,現在,事情真的不是那麼簡單了。 “那個男人,真難想像有那麼陰暗那麼瘋狂那麼變態!”AA顯然是在指維德。 “他不是最危險的。”程心說。 維德確實不是最危險的,他的險惡隱藏得併不深。公元人的城府之深、人格之複雜,是AA和其他現代人很難想像的。這剩下的六個男人,在他們那冰冷的面具後面隱藏著什麼?誰知道他們中有沒有葉文潔或章北海?更可怕的是,有幾個? 在程心面前,這個世界顯示出她的脆弱,就像一個飄飛在荊棘叢中的美麗肥皂泡,任何輕微的觸碰都會使一切在瞬間破滅。 一周以後,程心來到聯合國總部,參加DX3906恆星系中兩顆行星的轉讓儀式。 儀式結束後,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與她談話,代表聯含國和太陽系艦隊,正式提出希望她競選執劍人。他說已有的六位候選人都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他們中的任何人當選,都會被相當一部分公眾視為一個巨大的危險和威脅,將引發大面積恐慌,接下來發生的事很難預料。另一個危險因素是:這六位候選人都對三體世界有著強烈的不信任和攻擊傾向,出自他們中的第二任執劍人可能與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中的鷹派合作,推行強硬政策,借助黑暗森林威懾向三體世界提出更高的要挾,可能使目前兩個世界間發展良好的和平進程和科學文化交流突然中斷,後果不堪設想……她當選則可以避免這一切的發生。 穴居時代結束後,聯合閏總部又遷回了舊址。程心對這裡並不陌生,大廈的外貌與三個世紀前相差不大,甚至前面廣場上的雕塑都保存完好,草坪也恢復如初。站在這裡,程心想起二百七十年前那個動蕩的夜晚,面壁計劃公佈,羅輯遭到槍擊,晃動的探照燈光束下混亂的人群,直升機旋翼攪起的氣流吹動她的長發,救護車閃著紅燈嗚咽著遠去……那一切彷彿就發生在昨天。背對著紐約燈海的維德雙眸閃著冷光,說出了那句改變了她一生的話:“只送大腦。” 如果沒有那句話,現在的一切都將與她無關,她只是一個在兩個世紀前就已經逝去的普通人,她的一切都已經在時間的江之源頭消逝得無影無踪。如果足夠幸運,她的第十代子孫此時可能正等待著第二任執劍者的誕生。 似現在,她活著,面對著廣場上的人海,顯示她肖像的全息標語影像在人群上方飄蕩,像絢麗的彩雲。一個抱若嬰兒的年輕母親走上來,把懷中幾個月大的孩子遞給她,那個可愛的小寶寶對著她甜甜地笑著。她抱住那個溫暖的小肉團,把寶寶濕軟的小臉貼到自己的臉上,心立刻融化了,她感覺自己抱著整個世界,這個新世界就如同懷中的嬰兒般可愛而跪弱。 “看,她是聖母瑪麗亞,她真的是!”年輕母親對人群喊道,然後轉向程心,熱淚盈眶地雙手合十,“美麗善良的聖母^,保護這個世界吧,不要讓那些野蠻的嗜血的男人毀掉這美好的一切。” 人群發出應和的歡唿聲,程心懷中的寶寶被嚇哭了,她趕緊抱緊他,她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還有別的選擇嗎?現在有了最後的答案:沒有。因為三個原因:第一,一個人被推崇為救世主與被推上斷頭台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她)都沒有選擇,現實羅輯,後是程心。 第二,年輕母親的話和懷中溫暖柔軟的嬰兒讓程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看清了自己的對這個新世界的感情的實質:母性。是她在公元世紀從未體會過的母性,在她的潛意識中,新世界中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不可能看著他們受到傷害。以前,她把這誤認為是責任,但母性和責任不一樣,前者是本能,無法擺脫。 第三,還有一個事實,像一堵不可逾越的牆一樣矗立在程心面前,即使前兩項都不成立,這堵牆仍然立在那裡,這就是雲天明。 同樣是地獄,同樣是深淵,雲天明先走進去了,是為她走進去的,現在她不可能退卻,只能接受這個報應。 程心的童年沐浴在母愛的陽光中,但只有母愛。她也曾問過媽媽:爸爸在哪兒?與其他的單身母親不同,媽媽對這個問題反應從容,先是平靜地說不知道,然後又輕輕嘆息說,要是能知道就好了。程心也問過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媽媽說是撿來的。與一般母親的謊言不同,媽媽說的是實情,程心確實是她檢來的。媽媽從未結過婚,在一個傍晚與男友約會時,看到被遺棄在公園長椅上的剛三個月大的程心,襁褓中還有一瓶奶、一千塊錢和一張寫著孩子出生年月的小紙條。本來媽媽和男友是打算把孩子交給派出所的,那樣派出所會把孩子轉交給民政局,然後,叫另一個名字的程心,將在一家保育院中開始她的孤兒生涯。不過,媽媽後來又決定第二天早上再把孩子送去,不知是為了提前體驗做母親的感覺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但當太陽再次升起時,她已經很難再把孩子送走了,一想到這個小生命要離開母親去漂泊,她的心就劇痛起來,於是她決定做程心的母親,那個男友後來因此離開了她。在以後的十年中,媽媽又交了四五個男友,都因為這個孩子沒有談成。程心後來知道,那些男友大都沒有明確反對媽媽收養自己,但只要對方表現出一點不理解或不耐煩,她就與他分手了,她不想給孩子帶來一點傷害。 程心小時候並沒感到家庭有什麼殘缺,相反,她覺得家就應該是這樣,就是媽媽和女兒的小世界,所有的愛和快樂這個小世界中全有,她甚至懷疑再多一個爸爸會不會有些多餘。長大一些後,程心終於還是感覺到父愛的缺失。開始這感覺只是一絲一縷的,後來漸漸強烈起來。也就在這時,媽媽給她找到了一個爸爸,那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有愛心有責任感,他爰上媽媽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媽媽對程心的愛。於是,程心生活的天空中又多了一個太陽。這時,程心感到這個小世界很完整了,再來一個人真的多餘了,於是爸爸媽媽再也沒有要孩子。 後來程心上大學,第一次離開爸爸媽媽。再往後,生活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馱著她越走越遠。終於,她不但要在空間上遠離他們,還要在時間上遠行了,她要去未來。 永別的那一夜銘心刻骨,她告訴爸爸媽媽明天還回來,不過她知道回不來了,她無法面對那分離的時刻,只能不辭而別,但他們好像看出了什麼。 媽媽拉著她的手說:“咱們仨是因為愛走到一起的……” 那一夜,她在他們的窗前站到天明。在她的感覺中,夜風的吹拂,星星的閃爍,都是在重複媽媽最後的話。 三個世紀後,她終於有機會為愛做些事了。 “我將競選執劍人。”程心對嬰兒的母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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