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還亮著,氣泵發出嘶嘶聲。大門打開了。進來的人沒有穿白大褂,只戴著一個小巧發亮的鼻式過濾器,看上去有點像兩齒銀叉,就是女主人留在餐桌上用來從瓶子裡往外夾橄欖的那種。
“嘿;雷德曼先生,”他說著,走進這間房屋。他伸出手來,戴著薄薄的透明膠手套,斯圖對他這身防護裝束大吃一驚,同他握了握手。 “我叫迪克·戴茨。丹寧格說要是沒人告訴你比分是多少你就再也不玩球了。”
斯圖點點頭。
“好。”戴茨坐到床邊上。他個子不高,皮膚棕色,看上去像迪斯尼動畫片中的小矮人。 “那麼你想知道什麼呢?”
“首先,我想知道為什麼你不穿一身那樣的太空服。”
“因為杰拉爾多說你不傳染人。”戴茨指著雙格窗子後面的一隻小白鼠。這隻小白鼠裝在籠子裡,而站在籠子後面的是面無表情的丹寧格本人。
“杰拉爾多,是嗎?”
“你朋友患的這種疾病很容易從人身上傳給小白鼠,反過來也一樣。如果你是傳染人,那麼我們估計杰拉爾多現在就死了。”
“但是你不要冒風險,”斯圖乾巴巴地說,並用大拇指翹了翹鼻子上的過濾器。
戴茨不屑一顧地笑著說:“那管不著我。”
“我得了什麼病?”
戴茨好像預先排練過,很流利地說:“黑頭髮,藍眼睛,黑不溜秋
……”他貼近看了看斯圖,“沒意思,是嗎? ”
斯圖不作聲。
“想打我嗎?”
“我不認為那會有什麼好處。”
戴茨嘆了口氣,揉了揉他的鼻樑,好像塞子太靠上了,鼻孔有點難受。 “聽著,”他說,“越是看上去事情很嚴重的時候,我就越愛開玩笑。而有些人則抽煙或嚼口香糖。正是用這種方式我才憋得住,就這些。我不懷疑很多人還有更好的方法。至於你得的病,咳,就是到了丹寧格和他的同事的病情能夠弄清時,你的病也一點兒查不出來。”
斯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然而,不知怎麼的,他有一種念頭,這個矮小的男侏儒已經察覺出他那面無表情的臉上有著一種突然的和深深的解脫。
“其他人都得的什麼病?”
“對不起,那是機密。”
“坎皮恩那伙計是怎麼得的?”
“那也是機密。”
“我猜,他是在軍隊裡,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事故。就像30年前猶他州那些羊群發生的事情一樣,只不過更糟糕些。”
“雷德曼先生,我只要告訴你發燒了,或著涼了,我就得坐牢。”
斯圖用手摸著他那把新胡茬。
“你應該高興,我們該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戴茨說,“你知道這一點,對吧?”
“那樣我可以更好地效力國家,”斯圖乾巴巴地說。
“不,嚴格地講,那是丹寧格的事,”戴茨說,“在這些事情的策劃中,丹寧格和我都是小人物,不過丹寧格甚至比我還小。他是一個小蘿蔔頭,別的什麼也不是。按理說你應該高興才對。你知道,你也是保密的。你已經從地面上消失了。如果你了解太多,那些大人物也許會決定採取最安全的辦法,讓你永遠消失。”
斯圖閉口不言。他有些震驚。
“但是,我來這兒並不是要威脅你。我們非常想要你的合作,雷德曼先生。我們需要合作。”
“隨我一起到這兒來的其他人都哪兒去了?”
戴茨從口袋裡掏出一份文件。 “維克·帕爾弗里,已故。諾曼·布呂特,羅伯特·布魯特,已故。托馬斯·沃納梅克,已故。拉爾夫·霍金斯,徹里·霍金斯,已故。克里斯·奧特加,已故。安東尼·萊姆斯特,已故。”
這些名字在斯圖腦子裡翻滾著,克里斯這位酒吧招待員,總把一支裝滿子彈的路易斯維爾槍放在吧台下,那位認為克里斯只不過用它嚇唬人的卡車司機往往大吃一驚。安東尼·萊姆斯特,他總是駕駛著那輛出名的帶有眼鏡蛇標誌的國際牌車橫衝直撞,有時候他在哈潑的加油站周圍轉遊,但是把泵撞壞的那天晚上他就不見了。維克·帕爾弗里……天啊,他對維克一生太熟悉了。維克怎麼會死了呢?但是使他受到最沉重打擊的是霍金斯一家。
“他們全都死了?”他聽見自己在發問,“拉爾夫全家都完了嗎?”
戴茨把文件翻過來。 “不,還剩一個小女孩叫伊娃,4歲。她還活著。”
“哦,她現在怎麼樣了?”
“對不起,那是機密。”
斯圖騰地生起一股怒氣,他一下子揪住戴茨的衣領,前後搖晃他。從他的眼角處,他看見雙格窗玻璃後面一陣令人吃驚的忙亂。由於距離遠和周圍的隔音牆,他隱隱約約地聽見一聲汽笛響。
“你的這些人都乾了些什麼?”他喊叫著,“你們乾了些什麼?看在基督的份上告訴我你們都乾了些什麼?”
“雷德曼先生……”
“嗯?你們這些人究竟乾了些什麼?”
門“砰”的一聲開了,闖進3個高大的身著橄欖色制服的漢子。他們全都戴著鼻式過濾器。
斯圖看著他們並喝道:“統統滾出去!”
這3個人看起來茫然不知所措。
“我們奉命……”
“從這兒滾出去,這就是命令!”
他們退出去了。戴茨平靜地坐到床上。他的衣領被揪得皺皺巴巴,頭髮也耷拉到了他的腦門前。他平和地看著斯圖,更加同情他。經過一陣狂風暴雨,斯圖考慮扯下鼻式過濾器,但後來他想起了杰拉爾多,這隻小白鼠,名字起得多麼蠢啊。灰心的絕望像一盆冷水澆在他的身上。他坐了下來。
“真是太不幸了。”他喃喃自語。
“聽著,”戴茨說,“對於你到這兒,我沒有責任。丹寧格還有那些進來給你量血壓的護士們都沒有責任。如果說有責任,那就是坎皮恩,但你也不能把責任全推給他。他跑了,但在那種情況下,你或我可能也會跑的。正是技術疏漏使他逃跑的。情況繼續存在著,我們大家都在努力解決這件事情,但那不是我們的責任。”
“那麼是誰呢?”
“沒人,”戴茨笑著說,“在這件事情上,責任朝著許許多多看不見的方向分散了。這是一次事故。它可能會以種種其他方式發生。”
“某種事故,”斯圖說,他的聲音幾乎是一種悄悄語。 “其他人怎麼樣?哈潑,亨利·卡米歇爾和莉拉·布呂特呢?他們的小子勒克呢?蒙蒂·沙利文……”
“保密,”戴茨說,“想再來搖晃我嗎?如果會使你好受,你就使勁兒搖吧。”
斯圖不說什麼,但看得戴獲突然低下了頭,開始無意識地擺弄起他的褲線。
他說:“他們都活著,到時你可以看見他們。”
“阿內特怎麼樣?”
“隔離了。”
“那裡都誰死了?”
“沒人。”
“你撒謊。”
“很遺憾你這麼想。”
“我什麼時候從這兒出去?”
“我不知道。”
“也屬於保密嗎?”斯圖挖苦地問道。
“不,只是不知道。你好像沒有沾上這種病。我們想弄明白為什麼你沒染上它。完後我們就回家自由了。”
“我能刮刮鬍子嗎?我癢。”
戴茨笑著說,“如果你讓丹寧格再一次開始進行試驗,我就立刻叫護理員進來給你刮鬍子。”
“我自己行,打15歲起我就一直在刮鬍子。”
戴茨堅定地搖搖頭。 “我認為不行。”
斯圖勉強沖他笑了笑。 “怕我割破自己的喉嚨?”
“我只是說……”
斯圖一陣刺耳的干咳打斷了他。他彎曲著身子使勁地咳嗽。戴茨就像觸了電似的。他噌的一下從床上跳起來,好像兩腳一點兒沒有沾地就跨到密封門。接著他在口袋裡摸來摸去,摸出一把方形鑰匙,把它插進鎖眼裡。
“別麻煩了,”斯圖溫和地說,“我是裝的。”
戴茨慢慢地回到他身邊。現在他的臉色變了。他氣得嘴唇都變薄了,他的眼睛使勁瞪著。 “你說什麼?”
“裝的,”斯圖說著,咧嘴樂了。
戴茨朝他這兒又走了大概兩步。他的拳頭握緊,張開,然後再握緊。 “你這是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干呢?”
“對不起,”斯圖微笑著說,“這是保密。”
“你他媽的混蛋。”戴茨慍怒地說。
“去吧,到外邊去告訴他們,他們可以做試驗。”
那天夜裡他睡的很香,從他們把他帶到這兒來就沒有睡好過。他做了一個極動人的夢。他總是做很多的夢——他老婆曾抱怨他睡覺不老實,翻來覆去而且嘴裡嘀嘀咕咕——但他從未做過像這樣的夢。
他站在一條鄉間道路上,烈日炎炎。道路兩側長著綠油油的玉米,延綿不斷,一望無邊。有一個標誌,但是讓髒物遮住了,他無法辨讀。遠處傳來烏鴉刺耳的叫聲。走近一看,有人正在演奏吉他。維克·帕爾弗里曾是演員,彈奏的聲音很美妙。
這就是我應該去的地方,斯圖含含糊糊地認為。是的,是這個地方,沒錯。
那是什麼歌? 《美麗的天國》? 《我父親家鄉的田野》? 《甜蜜的分別後》?有一些他想起是童年時的聖歌,還有一些同浸禮和野餐會聯到了一起,但他想不起是哪一首歌。
接著音樂停了。雲彩遮擋了太陽。他開始害怕起來。他開始感到有某種恐怖的東西存在,某種比瘟疫、火災或地震更糟糕的東西。某種東西正在玉米地裡窺視著他。某種黑暗的東西正隱藏在玉米地裡。
他望瞭望,看見在遠處的陰影后面,在遠處的玉米地後面有兩隻燃燒的紅眼睛。那雙眼睛把他嚇癱了,他充滿了絕望的恐懼,就像老母雞見到黃鼠狼的感覺。他認為,他就是這樣。那個人沒有臉。噢,我的天哪。噢,我的天哪,不!
接著夢逐漸模糊了,他帶著忐忑不安,混亂和解脫的感覺醒了。他走到浴室的窗前,探頭望了一下月亮,又回到床上,折騰了一個小時他才入睡。全都是那片玉米地鬧的,他昏昏沉沉地認為。一定是在洛瓦或內布拉斯加,也許是北方的堪薩斯。但他這一輩子從未到過那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