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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2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5174 2018-03-14
一座長長的石碼頭從緬因州海濱小鎮奧甘奎特一直延伸到大西洋中。今天,在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看來,它就像一根灰色的手指,譴責般地指向遠方。她把汽車停在公用停車場,看見傑西·賴德坐在碼頭盡頭。午後陽光照出他的側影,成群的海鷗在他頭頂上盤旋尖叫。簡直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新英格蘭油畫。她擔心哪隻海鷗會冒然灑下白色的糞便,弄髒傑西潔淨的藍錢布雷綢襯衣,那樣可就大煞風景了。畢竟,傑西是一個虔誠的詩人。 她知道那是傑西,他的十速自行車鎖在停車場管理員格斯屋子後面的鐵欄杆上。格斯是本地人,大腹便便又禿了腦袋,此刻正從屋裡出來,向這邊走過來。外地人停車要收1美元,他知道法蘭妮就住在鎮上,沃爾沃車擋風玻璃上貼著的“本地居民”標籤,他看都沒看。法蘭妮經常到這兒來。

我確實常來,法蘭妮想。實際上,我就是在這兒的海灘上懷孕的,剛好比潮位線高出12英尺。親愛的小東西:你就是在緬因州景色迷人的海岸成形的,就在防波堤東面20碼,比潮位線高出12英尺,有一個“X”形的地方。 格斯向她揚起手,打了個“V”形手勢。 “你的朋友在碼頭那邊,戈德史密斯小姐。” “謝謝你,格斯,生意怎麼樣?” 他微笑著向停車場擺擺手。裡面總共可能只有二十三四輛汽車,而且,她看見大多數車上都貼著藍白相間的“本地居民”標籤。 “時候太早,生意還不多。”他說,“今天是6月17號。再等兩週,我們就會給鎮裡賺些錢了。” “肯定會的,如果你不都裝進自己腰包的話。” 格斯哈哈大笑著走回屋裡。

法蘭妮一手撐著暖乎乎的車邊,脫掉旅遊鞋,蹬上一雙平底橡膠拖鞋。她身材頎長,穿著一條寬鬆的直筒連衣裙,一頭栗色的長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半截裙子。她的身材不錯,修長的雙腿總引來讚歎的目光。她認為,大學生聯誼會是個好去處。人們常說:看,看,看,性感美妞來了。她曾是1990年的校花。 她對自己報以苦澀的一笑。她想,你在胡鬧,就像這是世界新聞(第6章:赫斯特·普林給迪麥斯德爾牧師帶來了珀爾即將到達的消息)。他不是迪麥斯德爾。他是傑西·賴德,現年20歲,比我們的女主人公法蘭妮年輕1歲。他是個虔誠的校園詩人,從那一身潔淨的藍錢布雷綢絲衣衫上可以看得出來。 她在沙灘邊停了停,儘管隔著橡膠拖鞋,仍能感覺到沙地暖洋洋地烘烤著腳心。遠處,碼頭那端的剪影往水中扔著小石子。她感到有些好笑,但更感到失望。她想,他知道自己坐在那兒是什麼樣子。拜倫勳爵,孤獨寂寞,又無所畏懼。一個人孤寂地坐著,眺望著那一直延伸到英格蘭的大海。但是,我是一名流浪者,也許絕不……

哦,真是廢話! 讓她心煩的並不是這種想法,而是自己的這種心態。她認為是愛戀著的年輕人坐在那兒,她卻站在背後冷嘲熱諷。 她小心翼翼地踩著石塊和裂縫,沿著碼頭向上走。碼頭的年代非常久遠,是防波堤的一部分。如今,大多數船隻都泊在小鎮南端,那裡有3個船埠和7家帶酒吧的汽車旅館,整個夏天都生意興隆。 她慢慢走著,盡力與自己的想法作鬥爭:也許就在她知道自己懷孕的這11天中,她已經不再愛他了。埃米·勞德說她是一個“小孕婦”。是他讓她懷孕的,不是嗎? 肯定是的。她一直在吃避孕藥。這非常簡單。她到學校的醫務室去,告訴醫生她痛經,還常常令人尷尬地打嗝。醫生給她開了處方,甚至還給了她1個月的假條! 她又停了下來。這會兒,她已經走到了水上,波浪拍打著左右兩側的沙灘。她想起校醫可能經常會聽到有人來訴說痛經和長了許多膿皰,就像藥劑師常聽到有人說替兄弟買避孕套一樣——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年齡,甚至更是司空見慣。她只須對他說:“給我避孕藥,我要做愛。”她年齡不小了,為什麼還羞羞答答?她看著傑西的後背,嘆了口氣。害羞是人之常情嘛。

不管怎麼說,避孕藥沒起作用。一定是奧弗利爾廠的哪個質檢員馬馬虎虎出了差錯。要不就是她忘了吃藥,事後又記不起來了。 她輕輕走到他身後,雙手搭在他的肩上。 傑西正左手握著石子,右手砰砰砰地往水里扔,這下叫了一聲,突然摔倒在地。石子散落一地,差點把法蘭妮撞落到水里。 她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看到傑西怒不可遏地轉過身,趕忙用手摀著嘴止住了笑聲。他身材健美,一頭黑髮,戴著金邊眼鏡,相貌平平,讓人永遠也看不出他內心的感受。對自己平平的外表,傑西從未滿意過。 “你嚇死我了!”他大聲吼道。 “哦,傑西”她咯咯笑著說,“哦,傑西,真對不起,可這真好玩,真的好玩。” “我們差點掉進水里。”他說,憤憤地向她邁了一步。

她向後退了一步,在石頭上絆了一下,重重地坐在了地上。下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舌頭硌得疼痛難忍!笑聲戛然而止,彷彿是被一刀斬斷。她的突然沉默——我是一台收音機,你把我關了——似乎可笑至極,於是,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顧不得舌頭正在流血,也顧不得眼淚都疼得掉了下來。 “你沒事吧,法蘭妮?”他關切地在她身旁跪下。 我確實愛他,她有些寬慰地想,這對我來說是好事。 “傷著你了嗎,法蘭妮?” “只是我的自尊。”她說著讓他扶她起來,“我咬住舌頭了。你看?”她伸出舌頭,希望他報以一笑,但他皺了皺眉。 “見鬼,法蘭妮,你真的在流血。”他從背後的口袋中抽出一張手絹,猶豫不決地看了看,然後又放了回去。

她想起了他們倆曾手牽手走回停車場——夏日的陽光下,一對年輕的戀人——他倆共用的手絹含在她的嘴裡。她向滿臉笑容和藹可親的管理員揮揮手,說:“嗨,格斯。” 她又咯咯笑了起來,儘管舌頭很疼,嘴裡生出的腥味使她感到有些噁心。 “不准看,”她一本正經地說,“我可不像淑女了。” 他十分誇張地微笑著,蒙上眼睛。她把頭偏向碼頭一側,吐了一口——顏色鮮紅,黏乎乎的。又一口,再一口,終於她的口中似乎清爽了一點。回頭一看,他正透過手指偷看。 “對不起,”她說,“我太沒教養了。” “不是。”傑西說,但那模樣顯然是在點頭稱是。 “我們去買冰淇淋吧?”她問,“你開車,我去買。” “好主意。”他站起來,幫她也站起來。她又往旁邊吐了一口。顏色鮮紅。

法蘭妮擔心地問他:“我沒咬掉舌頭吧?” “不知道,”傑西輕快地說,“你吞下一塊了嗎?” 她反感地用手摀住嘴,說,“這沒什麼好玩的。” “對不起。法蘭妮,你只是咬了一下。” “人的舌頭上有動脈嗎?” 這會兒,他倆一塊兒手牽手沿著碼頭往回走。她不時地停下來往旁邊吐痰。顏色鮮紅。她可不願吞下這種東西,唔,絕不。 “別這樣。” “好的。”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對他嫣然一笑:“我懷孕了。” “真的?那好。你知不知道我在港口看到了什麼……” 他停下腳步看著她,表情突然僵住了,變得異常謹慎。看見他一副提防的神情,她有些傷心。 “你說什麼?” “我懷孕了。”她歡快地笑著對他說,然後又向碼頭邊上吐了一口。顏色鮮紅。

“開玩笑,法蘭妮。”他說,心中沒底。 “不是玩笑。” 他始終盯著她。過了一會兒,他倆又開始往前走。當他們穿過停車場時,格斯走了出來,向他們揮揮手。法蘭妮和傑西也揮了揮手。 他們在美國一號的皇后牌奶油冰淇淋店前停了下來。傑西買了一個可克冰淇淋,坐在沃爾沃的方向盤後面若有所思地啜飲起來。法蘭妮讓他給自己買了一盒香蕉船奶油沙司,在離開傑西兩英尺的地方,靠著車門坐了下來,用小匙舀起花生、菠蘿沙司和人造奶油冰淇淋。 “你知道,”她說,“皇后牌奶油冰淇淋泡泡太多。你知道嗎?許多人不知道。” 傑西看著她,一聲不吭。 “說真的,”她說,“那些冰淇淋機不過是巨型泡沫機罷了。要不皇后冰淇淋能賣這麼便宜?我看一本商業理論的書中講過這事,賺錢的方法可多了。”

傑克看著她,一言不發。 “要是你想吃真正的冰淇淋,就得到迪林冰淇淋店那樣的地方去,而且……” 她掉淚了。 他挪過來摟著她的脖子。 “法蘭妮,別這樣。求求你。” “沙司滴到我身上了。”她說,還在掉淚。他又掏出手絹,為她擦乾眼淚。此刻,她已不再掉淚了,只是鼻子還一翕一翕地抽泣。 “香蕉船奶油沙司外加血沙司,”她看著他說,淚眼紅紅的,“我想我吃不下了。對不起,傑西。你把它扔掉好嗎?” “當然可以。”他說得很勉強。 他接過沙司,出去扔到垃圾筒裡。法蘭妮想,他走路的樣子真滑稽,就像他遭到了嚴重的打擊一樣。從某種意義上,她認為這正是他遭受的打擊所在。但是,如果你換個角度去看,那麼,他那樣子正像他在沙灘上奪去她處女的貞操後她走路的樣子。她曾有一種得了嚴重的尿布疹的感覺,只不過尿布疹不會把你變成孕婦罷了。

他回來鑽到車裡。 “你肯定嗎,法蘭妮?”他突然問。 “肯定。” “怎麼回事?我以為你在吃藥。” “嗯,我估計,一種可能是,當我這批藥經過奧夫利爾那家老廠的傳送帶時,質檢部門的人馬虎大意了;第二,你們的大學食堂裡有人在給你們這些小伙子吃壯陽的東西;第三,可能我忘了吃藥,事後又想不起來了。” 她艱難地向他擠出一絲溫和的笑容,這使他往後退了退。 “你幹嘛這麼激動,法蘭妮?我只是問問。” “好吧,那我換個方式回答你,在4月的一個溫暖的夜晚,肯定是12號、13號,或者14號……” “別說了,”他厲聲說,“你用不著……” “用不著怎樣?”她冷冰冰地問,心中失望而沮喪。她曾想像過各種各樣的場景,卻從沒想到會是這樣。 “那麼激動,”他蹩腳地說,“我又不會甩了你。” “不。”她的聲音更輕了。此時,她可以把他的一隻手從方向盤上拽下來,握在手裡,一切就會言歸於好。但她做不到。他根本不該得到安慰,不管他是多麼需要安慰。剎那間,她感到,盡情歡笑與美好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她又想哭了,但強忍著沒掉下眼淚。她是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彼得·戈德史密斯的女兒,她不會坐在奧甘奎特的停車場裡哭瞎眼睛。 “你打算怎麼辦?”傑西問,一邊掏出煙盒。 “你打算怎麼辦?” 他打燃打火機。隨著香煙的煙霧冉冉升起,她清楚地看到一個男子漢和一個男孩子在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努力鬥爭。 “見鬼。”他說。 “我看有幾種選擇,”她說,“我們可以結婚,留下這個孩子。我們可以結婚,把孩子養大。要不我們不結婚,我留下孩子。要不……” “法蘭妮……” “要不我們不結婚,我也不留孩子。要不我做人流。都包括了嗎?我有沒有漏掉哪種?” “法蘭妮,我們能不能只是談談……” “我們是在談!”她瞥了他一眼,“你可以選擇,你卻說,'見鬼'。這就是你的話。我只是列出了各種可能性。當然,我有更多的時間來製定時間表。” “想來支煙嗎?” “法蘭妮,真見鬼!” “你幹嘛大吼大叫?”她柔聲問。 “因為你看來決心要惹惱我。”傑克氣咻咻地說。待控制住怒氣,他說:“對不起,我只是不能認為這是我的錯。” “你不能?”她眉毛一揚,看著他,“瞧,處女也會懷孕呢!” “你他媽的干嗎不小心點?你有藥,你說過。我相信了你。難道我錯了嗎?” “沒有。你沒錯。但那並不改變事實。” “我想沒有。”他沮喪地說,把燃了一半的香煙扔掉。 “那我們怎麼辦?” “你一直在問我,傑西。我只是列出了我想到的幾種選擇。我原以為你會拿主意。還有一種選擇是自殺,但我現在還不想考慮它。那麼,你選擇另一種,我們來討論討論。” “我們結婚吧。”他突然堅決地說。那模樣就像決意要快刀斬亂麻似的。其情其形,彷彿船隻全速前進,哀嚎者被趕到甲板下面一樣。 “不,”她說,“我不想嫁給你。” 彷彿,他的臉被一些看不見的螺絲擰在了一起,聽到這話,整套螺絲都突然鬆了一圈半。每一塊肌肉一下全都鬆馳了。簡直滑稽可笑極了!她只得把受傷的舌頭抵住堅硬的上頜,免得又咯咯笑出聲來。她不想再嘲笑傑西。 “為什麼?”他問,“法蘭妮……” “我得想想為什麼。我不想讓你和我討論原因,因為現在我不知道。” “你不愛我。”他怒氣沖沖地說。 “大多數情況下,愛情與婚姻是互不相容的。重新選擇一種吧。” 他長時間沉默不語。他又擺弄著另一支煙,但並不點燃。終於,他開口了:“我不能作出選擇,法蘭妮,因為你不願討論這種選擇。你想把我駁得無話可說。” 這話略略觸動了她,她點點頭。 “也許你是對的。過去幾周里,我也曾把自己駁得有些無話可說。傑西,你現在畢竟是名大學生。如果有搶劫犯拿刀逼著你,你會在現場召集一個研討會的。” “求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 “不。你已經想出了你所有的理由。也許我也需要時間想一想。好吧。你帶我回停車場好嗎?等你下了車,我再忙些事。” 他吃驚地看著她。 “法蘭妮,我一直從波特蘭騎車到這兒來。我在鎮外頭的旅館裡有一間房。” “很好。”她平靜地說。 “我住在萊特豪斯汽車旅館,你要想通了就給我打電話吧。” “好的。”她挪到方向盤後面,突然感到非常疲倦。舌頭上咬過的地方疼得厲害。 他走到鎖自行車的地方,推著車向她走來。 “希望你會打電話,法蘭妮。” 她不自然地笑笑:“我們會見面的,再見,傑西。” 她發動沃爾沃,轉過彎,穿過停車場駛上海濱路。她看見傑西靠著自行車站著,身後是一片汪洋,這是她今天第二次從心裡譴責他,譴責他非常清楚自己構成了怎樣的一幅圖畫。這一次,她沒有心煩,而是感到有些傷感。她開著車,心裡想道,不知大海是否還像一切都還沒發生以前看到的那副模樣。舌頭火辣辣地疼。她把車窗開大一些,吐了口痰。這次全是白色的,沒事了。她聞到了海洋濃烈的鹹味,就像苦澀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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