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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八章

與吾同在 王晋康 41855 2018-03-14
六十三歲的薑元善在紐約開完執政團會議,連夜趕往北京。這是戰前最後一次執政團會議了。在飛球上值班的赫斯多姆三天前發來消息,飛球上的反隱形裝置已經發現了恩戈星遠征軍的母船,距離地球只有二十天的行程了。執政團頒布了秘密動員令,全世界三十萬天軍和九千九百九十九套“天眼”系統立即進入一級戰備;但有關消息對社會嚴格保密,執政團擔心,如果民眾陷入戰爭恐慌,億萬人的異常腦波疊加起來,也許足以讓恩戈人探測到。 人類已經準備了三十年,“天眼”系統也進行過多次實戰演練。現在,三十年的努力就要開花結果了——或者,人類文明之花就要被狂風巨浪一舉摧毀,再無復甦的可能。 現在,姜元善要到飛球上喚醒冬眠的先祖,然後與先祖共同準備那場在敵人“心臟”裡的肉搏戰。這是大戰背景下的小角斗,卻更加凶險、勝負難料;如果失敗了,那就不必操心埋骨何處。先祖還要喚醒土不倫夫婦,解釋他們沉睡的原因,讓他們出現在迎接遠征軍的隊伍中。上飛球之前,姜元善還有兩件事要趕著處理:回家探望家人,也許這是同家人的最後一面了;還要到布德里斯的秘密營地去,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辦。

空軍零號在北京國際機場降落,按照他的吩咐,今天沒有官方接待人員,只有妻子在舷梯邊等著。兩人緊緊相擁,然後匆匆上車朝家裡趕去。妻子開車,路上姜元善問:“猛子已經走了?” “對,他們已經'入洞'了。” 布德里斯建立的複仇別動軍秘密基地都位於地下數千米的地方,如南非金礦、中國貴州的地下溶洞等,這些地方足以躲過入侵者第一波次的腦波襲擊。在紐約開會時,布德里斯告訴姜元善,他給特別行動隊的成員放了三天假,讓他們回家探親。不願回家的任其自便。布德里斯本人在會後也匆匆趕回位於中國貴州的營地。妻子說:“猛子剛走,是昨天回來的,在家待了一天,一直陪著奶奶和我。他也期待同你見一面,但嘴上沒說。元善,咱們的猛子變化很大,幾乎是個陌生人了。”

姜元善沉默地看著前方,霓虹燈光在他臉上連續地閃爍著。 “沒關係的,我馬上就要到貴州去,還能見到他。此刻他可能已經知道我要去了。”他笑著對妻子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你知道嗎?實際上,咱們已經有兒媳了。” “'實際上有兒媳'?你這話什麼意思?” “布德里斯干的好事。你知道他的複仇別動軍是純雄性的,這些年來一直封閉訓練,與世隔絕,所以隊員們個個都是光棍兒。這次入洞前,他為所有人辦了一件大事——讓他們留下種子。” 妻子立即應道:“就像先祖離開恩戈星之前那樣?” “對。布德里斯在網上發了啟事,有幾十萬名女性志願者報名,隨後用電腦為每位隊員隨機匹配了一位妻子,當晚便同房了。當然還採取了一些刺激排卵等醫學措施,以確保每位妻子一次就能懷孕。”

嚴小晨沉默片刻。雖然是在戰前的特殊情況下,但這樣草率的男女結合也仍然帶著男性沙文主義的色彩,讓她心裡不舒服。然而在眼前的形勢下,她只有接受現實。她輕嘆一聲:“這臭小子!在家待了一整天,對我一句也沒提。不知道咱們這個兒媳是什麼樣子。” “不知道,連猛子也不知道。” 嚴小晨笑了,“怎麼可能呢,雖然過去素不相識,至少有過一晚的相處吧。” 姜元善在心中嘆息一聲。猛子確實不知道“妻子”的相貌、聲音,連名字也不知道。兒子這樣做用心良苦——可能過於苦澀了。這會兒他不想對妻子細講,趕緊換了話題,“他確實不知道,這事以後再給你細說。咱媽呢,還是那樣糊塗?” “咱媽可不糊塗!思維敏捷著呢,刻薄話張嘴就來。”說起婆母,嚴小晨頗有點哭笑不得,“真沒想到,媽到晚年性格會變成這樣。自從爸去世,她的性格就完全變了。”

姜元善用力握握妻子放在檔位桿上的右手,“這一年你受委屈了。” 雖然姜元善早在二十年前就想讓嚴小晨從工作中脫身,但實際她在去年才退休回到北京。 “天眼”系統已經遍布全球,可以有效監測地球大氣層的每一個角落。作為設計者,她反倒沒有太多的工作了,或者說,她對這個世界應盡的責任已經盡到了。她退休回家,以便多陪陪親人,但實際上她只是陪了婆母,因為其他三位老人都已相繼去世,丈夫和猛子也幾乎沒回過家。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八十八歲的婆婆性格完全變了,與她相處可不愉快——這麼說未免太輕巧了,實際上,這一年她十分壓抑。這位老太太已經成了家裡的黑洞,時刻把陰暗情緒輻射到周邊。連一直陪伴她的六嬸都受不住了,曾難為情地提出想回家,嚴小晨好容易才留住她。

她安慰丈夫:“沒什麼。四個老的已經走了仨,這一位再怎麼糊塗,我也會笑著把她送走,不會和她一般見識的。” 老人的刻薄,姜元善很快就領教到了——老娘坐在輪椅裡,在客廳里巴巴地盼著兒子回來,保姆六嬸陪著她。姜元善進了屋,剛聲音哽咽地喊了一聲“媽”,老娘卻譏誚地說:“咱們的世界領袖總算回來了,真難得呀。” “媽……” “你還記得我這個媽?算算這輩子你在家待了幾天,連你爸過世時你也只停了幾個時辰。”她惡狠狠地說,“這個兒子我算是白養了,算是我為世界人民養的。” 姜元善被這當頭一桶冷水澆得哭笑不得。嚴小晨和保姆則努力繃住笑——她倆是笑老人最後一句擠兌話的大氣派。 嚴小晨笑著說:“媽,沒看你兒子都快哭啦!別刻薄他了,抓緊時間說點親熱話。”

“哼,啥時候走?又是只能在家待一個小時?” 姜元善沒辦法回答,他真的只能待一個小時。對於他來說,戰前的時間是以分秒來計算的。 老人的火馬上又被勾了起來,“哼,我就知道!你還不如猛子,那頭小野驢還陪了我一整天呢!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放你出門。那時該找何所長硬把你要回來,好歹我還能落個囫圇兒子!” 姜元善心中一寒,從這句話中他知道老娘是真糊塗了,否則她不會拿刀子往人心口裡捅。 嚴小晨臉色一沉,對婆婆放了重話:“媽你真糊塗啦?看你說的是什麼話!往年你和我爸是咋教育孩子的?” 姜元善生怕鬧得不愉快,忙向妻子使眼色。妻子則輕輕搖頭,連六嬸也搖著頭。這一年多,她倆已經摸清了老太太的脾性,知道不能一味順著她,必要時嗆她一次還是很見效的。果然,老人也意識到這句話很不合適——牽涉到牛牛小時候那些不該提起的回憶——便軟了下來,不再和兒子劍拔弩張、針鋒相對了。

姜元善同老娘拉了一會兒家常,該走了,但他真的無法張口說出這個“走”字。 老娘看出來了,氣哼哼地說:“看你神不守舍的樣子!走吧走吧,這是咱娘兒倆最後一面,等你再回來,這把老骨頭早就當鼓槌了!” 姜元善鼻子一酸。老娘雖然糊塗,但這句話並不假。此去吉凶難料,確實有可能是最後一面了。 保姆忙來打岔:“姚姐看你說的,你老肯定能活一百二十歲!” 老人別過頭,沉下臉,不再理兒子。保姆示意姜元善別管她,該走就走吧。姜元善只好狠下心同老人的背影告別,用手勢向六嬸道了辛苦,心情沉重地出門。路上他一直怏怏不樂,不是因為母親的糊塗話,而是因為她的愛——她的刻薄正是因為太看重兒子了。 妻子勸解他:“別往心裡去,這一年多我都已經習慣了。何副主席來看過她,事後也勸我別跟老人一般見識。他說軍工界的陳老,一位品格高潔的前輩,到晚年也變得非常自私,與原來的他判若兩人。這位陳老咱們見過一面,是在剛剛發現飛球後的那次特別會議上,反隱形研究的基礎就是他奠定的。”

姜元善點點頭。 “心理學家說,三歲以前的孩子和意識糊塗後的老人都是自私的。特別是有些女人,一生付出太多,老了之後心理不平衡,會表現得更為乖戾。” 姜元善嘆息道:“媽罵得對,這一生我欠她太多了,欠你們太多了。” “沒什麼欠不欠的,我們都是在盡各自的責任。” 姜元善把手放在妻子的右手上,不再說話。他去貴州後就要直接上飛球了,此行與妻子也是戰前最後一面——或許是人生最後一面了。訣別之際有千言萬語,但又覺得夫妻之間相知有素,沒必要再說。 到達機場時嚴小晨扭頭看著他,輕聲喚道:“元善。” 姜元善沒有等到下文,輕聲問:“怎麼?” “活著回來。” 他摟住妻子,“嗯,我會的。” “替我向布德里斯問好。再替我抱抱猛子。”她搖搖頭,“那個臭小子!已經不耐煩爹媽和他親熱啦!”

直升機掠過貴州西部群山。這兒的景色比較特異,因為山勢異常險峻,山尖環抱之中就像是一口口深井,每口井底坐落著一個小村莊,有一些人類活動的痕跡,卻又被群山隔絕。再往前飛,連這些小村莊也不見了,下方是無邊無涯的蠻橫的綠色。直升機盤旋著,找到一處人工修建的平台,有一個人正孤零零地立在平台上等候他們。直升機降落了,機組人員和姜元善跳下直升機。平台上那人全身赤裸不著一縷,頭髮、胸毛和陰毛全都白了,渾似一個白毛野人——這是七十四歲的布德里斯。 機組人員中有一位女醫生,對眼前這一幕缺少心理準備,多少有些尷尬。布德里斯則神色安然,迎上來同姜元善及眾人握手,簡短地說:“姜,建議你也穿上我這樣的軍裝。”他微微一笑,“這是別動軍的統一軍服,算是一個像徵吧,象徵著你擺脫文明世界的一切束縛。不過你最好留下鞋子,你的腳底板恐怕沒有我這樣厚的老趼。”

姜元善立即照辦,脫光衣服,留下鞋子。布德里斯看看他肌肉強健的身體,讚賞地點點頭。 姜元善對機組人員說:“你們回去吧,七天之後到這兒接我。” 他隨布德里斯走進旁邊的一個洞口。這是一個沒有開發的深洞,全長近八十千米,超過了此前為國內深洞之冠的七十三千米的雙河洞。洞底與地面的垂直深度超過五千米,足以抵擋外星遠征軍最高強度的腦波發射。其他秘密基地也都如此。按先祖的計劃,他將誘騙遠征軍發射低強度的不致命腦波(給遠征軍的理由是要留下有一定智力的家畜),但別動軍必須按最壞情況作準備。 在戰前的寶貴時間中,姜元善為溶洞之行安排了七天時間,可見其重視程度。他要在這兒完成身體上的訓練和心理上的浴火重生。當然,這些年來他從未敢在心理上有過片刻懈怠,但他畢竟當了三十年的世界元首,習慣了生活在明亮安全的世界裡,潛意識中的怠惰在所難免。他要藉這次訓練逼迫自己徹底跳出文明世界,恢復野性,學會像一頭孤狼那樣應付危險的叢林。 要知道,他將對付的是葛納吉大帝這樣可怕的對手! 布德里斯行進的速度很快,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跳來跳去,就像一隻敏捷的猴子,一點兒不像七十四歲的老人,顯然這是他二十多年來練就的功夫。一開始,姜元善跟得非常吃力,但他身體素質很棒,有深厚的武術根底,不久就能從容地跟上了。隨著他們的前進,洞中光線越來越暗,空氣也越來越陰冷。很快,前方的道路完全被黑暗吞沒。不過,洞中配有生物光光源,兩人經過時附近的光源被激活,幽幽的綠光照亮腳下的道路;他們離開後光源就自動熄滅。山洞時而狹窄時而寬闊,有時綠光照亮的是一間無比寬闊的廳堂,有時則是一條暗黑的地下河,河水異常清澈,行進中帶落的小雜物會在水底淤泥中激起一小朵煙塵。河水漫過的岩石表面都附有一層薄薄的物質,又光又滑,行走其上需要高度的平衡技巧。不過,這是習武之人的強項。布德里斯不時回過頭看看跟在身後的薑元善,後者步伐輕快,布德里斯讚賞地點點頭。 兩個小時後,布德里斯停下腳步。前方,幽幽綠光映照著一間空曠巨大的廳室,廳內有一座寬闊的由巨石堆砌而成的高台。大廳上面是穹隆狀的洞頂,亂石都是從洞頂崩落下來的。映著幽光,隱約可見高台上佇立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布德里斯指指上邊,說:“那就是姜猛子,貴州別動軍的首領。這七天中由他負責訓練你。你去吧。” 姜元善爬上高台,父子兩人赤裸相對。猛子方下巴,臉部輪廓分明,肩膀寬闊,肌肉鼓突,與姜元善記憶中的猛子形像已經判若兩人了。這些年來,他同兒子幾乎沒見過面,連通話也很少。 此刻,猛子平靜地直視著父親:“學員姜元善。” 猛子的聲音渾厚低沉,而留在姜元善記憶中的還是兒子變聲前的聲音。他收攏心神,立正回答:“到。” “從現在起由我負責對你的訓練,包括搏擊、野外求生和心理訓練三個科目。今天先進行搏擊訓練。” “是。” 沒有任何先兆,姜猛子驟然一翻手腕,一把短劍向姜元善喉部迅猛地刺來。姜元善瞥到了短劍的冷光,憑著本能和多年習武的敏捷反應迅速側身躲避。短劍帶著風聲從他脖頸處掠過。皮膚被割破了,一股熱流湧出來,顯見猛子的攻擊絕不是虛招。轉眼間,猛子的第二波攻擊又已來到,與上次一樣凶狠,這次是指向心臟。姜元善再次閃身避開。此後猛子的攻擊源源不絕,但姜元善已經從最初的左支右絀中緩過勁來,在閃身躲避中還能有一兩次反擊,用空手奪白刃招數搶奪短劍。 猛子突然停止進攻,平靜地說:“好!學員姜元善,你的反應很敏捷,武術根底也很深厚。但是,如果我的短劍上帶有毒藥,這會兒你已經死了。所以第一局判你輸。” 姜元善喘息著說:“是。” “現在請你接過短劍,由你向我進攻。” 猛子用右手平托著短劍遞過來,姜元善快要接到時,猛子突然一翻手腕抓住劍柄,把劍鋒切向父親的腕部。這回姜元善事先已經有了警惕,側身閃過猛子的攻擊,左手同時切向對手的喉部。猛子向後一縱,跳出了父親的攻擊範圍。 “好!學員姜元善有進步,第二局是平局。”他點點頭,“訓練暫停,你可以先包紮傷口。在你後邊就有急救箱,喏,在那兒。” 姜元善摸摸自己的傷口,感覺到黏稠溫熱的血液——同時警惕地盯著對方,並不去看身後。他搖搖頭,“不用,傷口不深,會自己凝結的。而且,”他坦率地說,“我怕你在我包紮時發動襲擊,還怕你的急救藥品中含有毒藥或麻醉劑。” 猛子的眼神中有了些許笑意,但仍是面無表情,“好,第三局你贏。”台下的布德里斯微笑著點點頭,悄悄離開了。 …… 第二天是虛擬搏擊訓練,姜元善戴上虛擬頭盔和手套,他今天要對付的,是一個“真正的”五條腕足的恩戈人武士。 猛子介紹道:“這個虛擬系統花費了我們多年的心血,它完全是依據兩個飛球中'與吾同在'系統裡的資料建立的,相當可靠。依據系統中已有的資料加上推斷,可以確定以下情況:恩戈人的肌肉力量只有地球人類的一半,反應速度比地球人稍快,但相差並不明顯。他們雖然有五條腕足,但不管是在平地直行還是空中盪行,都只有兩足起'腳'的作用,而第五足,即性足,動作起來比較笨拙,所以他們大致相當於有兩條半手臂。作為軟體動物,他們的大腦和心臟沒有堅硬的外骨骼保護,比較容易受到攻擊;性足也是其致命處,又大面積暴露在外,同樣易受攻擊:可以說,這兩處是該物種的致命處。從以上情況看,在人類和恩戈人的肉搏戰中,他們並不是可怕的對手。”他敏銳地發現父親有情緒反應,問道:“怎麼啦?” 姜元善搖搖頭,趕走片刻的走神,“沒什麼。你說起搏鬥中他們的性足是致命處,我忽然想起我看過的黑猩猩的戰爭。在它們的戰爭中,那些雄性軍人下手凶狠,也常常揪斷對手的生殖器。” 猛子冷冷地說:“學員姜元善請不要多愁善感。戰爭就是這樣殘酷,所有星球和物種概莫能外。你如果在搏鬥中再這樣走神,就會把命送掉。” 姜元善嚴肅地答道:“我錯了。” “我剛才說,恩戈人並不是可怕的肉搏對手,但也不能輕視。他們的腕足是柔性的,因而能夠從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攻擊你,比如在對面相搏時突然攻擊你的後背。還有,恩戈人善於使用冷兵器,雖然在恩戈星上現代武器高度發展,但由於他們的一個特殊習俗——戰敗者臨死前要用冷兵器同戰勝者決鬥——搏擊技能不遜於地球人。尤其是恩戈星的皇族成員,包括你要面對的葛納吉大帝、提義得和土不倫皇子,都是一流的搏擊好手。” “知道了。” “現在進入虛擬系統。” 姜元善面前出現了一個敵人。儘管他經過多年磨練,心理上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姜元善仍不由得心中一緊——這個敵人的形象和先祖一模一樣,僅比先祖年輕一些,說他是土不倫也未嘗不可(那兩人的外貌十分相像)。姜元善一面做好生死相搏的準備,一面仔細打量面前的敵人,想辨認他到底是土不倫還是先祖。 猛子猜中了他的想法,平靜地解釋:“沒錯,這個虛擬恩戈人完全是以先祖為樣本建立的,畢竟先祖是我們了解最深的恩戈人。學員姜元善,相信你在搏殺中不會有感情上的干擾。” 姜元善搖搖頭,“不會的。開始吧。” 虛擬的恩戈人手握匕首,開始了連續不斷的進攻。姜元善先用兩個小時的時間熟悉對方的進攻套路,尤其是來自自己身後的進攻和另外那“半條手臂”的進攻。對手的進攻兇猛而凌厲,幾乎招招都是絕殺。但姜元善數十年的武術根基沒有荒廢,他很快掌握了對方的搏擊術,可以從容應對了。然後,他發動凌厲的反攻,一劍砍斷了敵手的性足。 那個恩戈武士用一條腕足捂著命根兒,渾身抽搐著縮成一團。臨死前,他用悲涼的目光盯著姜元善——那目光和先祖的何其相似!姜元善沉默不語,把心中的陰鬱深藏起來。他知道姜猛子和布德里斯恐怕是有意選用先祖形象的。他們是用這樣道德上的折磨來迫使他早日克服感情上的軟弱,完成向“叢林惡狼”的蛻變。 搏擊訓練持續了三天。訓練結束時,姜元善已經能從容應對三個“先祖”的合擊。他發現猛子教練說得對,在搏殺中割斷對手的性足常常是最有效的辦法。而且,他這樣乾時心裡已經沒有任何不安了。 接下來是野外求生訓練,訓練目的是讓他在“人類社會完全崩潰後”還能繼續生存。訓練科目包括辨認可食用菌果和有毒菌類、受傷後或被動物(包括毒蛇)咬傷後的自救、無醫藥狀態下生病的自救等。 野外求生訓練第二天,姜猛子說:“求生訓練當然包括在恩戈人全面佔領地球的假想情況下。那時,傳統的人類食物可能越來越難以尋找,但不要忘了一個有利條件——恩戈人和地球人的身體相容度極高。換句話說,你努力要殺死的佔領者正好可以充當食物,一舉兩得。” 在洞內幽幽的綠光中,猛子從身後拖出一堆東西。姜元善心中猛地一痛——那是一具恩戈人的身體,仍以先祖的形貌為樣本。當然它是人工製造的仿品,但做工精緻,外形逼真,就像是先祖突然現身。一時間,他對兒子和布德里斯萌生出恨意。看來他倆決心用殘忍把自己的心靈填滿,不留一丁點兒空隙。這次戰爭的起因是地球人不甘心做外星人的肉用家畜,但為了勝利,他不得不做同樣的事——恢復先民時代的食人習性……他咬緊牙關抽出佩劍,割下那個恩戈人的一截腕足生啖起來。腕足帶著濃重的海腥味兒,但還算可以食用,不至於讓他嘔吐。 猛子解釋著:“資料中無法查到恩戈人人肉的味道,只能想當然了。代用品是用章魚肉來做的。” 姜元善冷冷地說:“沒關係,我在口味上不挑剔。真的恩戈人人肉即使比這更難吃我也能將就。下面該干啥?還有什麼更殘忍的事要我去做嗎?” 猛子感受到他話中的寒意,用同樣冰冷的態度說:“多著呢。我們是用畢生精力來落實姜執政長的複仇大計,當然會做得盡善盡美。” 姜元善看看兒子,和解地說:“是嗎?你說的那個姜執政長是個難伺候的傢伙,但我相信這次他挑不出毛病了。” 第六天,猛子宣布三個訓練科目都已結束。 “心理訓練呢?”姜元善問,但他隨即明白了,“我知道了,你的搏擊和求生訓練已經包括了心理訓練。” “對。”猛子臉上很難得地浮出微笑,“你是我訓練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之一。祝賀你順利畢業。” “謝謝。名師出高徒嘛。” “不客氣,現在我要把你交還給布德里斯了。” 布德里斯把薑元善帶到一個小型洞中洞。這兒燈光明亮,是一個現代化的手術室。一個中年醫生微笑著迎過來,把薑元善安頓在牙醫手術椅上。他動作嫻熟地為姜元善拔掉一顆大牙,再植上一顆假牙。 布德里斯說:“假牙中藏有我製造的病毒,由感冒病毒和狂犬病毒混合而成。它的傳染力極強,對地球人和恩戈人都同樣致命,對恩戈人的致死率估計應達到100%,對地球人的致死率為99.9%。沒有疫苗。”他苦笑著,“也許,這是我的希望,兩個種族的最終命運會取決於這小小的0.1%差別。病毒在假牙內能長期存活,需要用它時,用力咬破假牙的齒面就行。”他補充道,“十支別動軍的首領都植有同樣的假牙,再加上你和我。這是十二件活的終極武器,但願我們最終不會使用它。” 姜元善說:“但願即使使用,也只有我一個人用——在遠征軍的母船內使用,那樣可能不會禍及人類。”情緒又突然十分低沉——即使僅僅在外星人母船內使用,他自己也是躲不掉的,還要殃及另一個他最不願傷害的人——年邁的先祖。當然,儘管現在思緒起伏,但到不得不使用時,他是絕對不會猶豫的,尤其是經過這六天的訓練。 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姜元善覺得不虛此行,可以說,這次訓練已充分喚醒了他基因深處的狼性。現在,他的每處神經末梢都在尖銳地疼痛著,警覺著。他體內的潛力已經被百分之百地激發調動起來了。 在洞內六天,他只見過猛子和布德里斯兩人,其他隊員只是在幽幽綠光中一晃而過的黑影。最後一天下午,布德里斯帶他回到那座亂石高台。大燈忽然開啟,一萬名隊員靜靜地佇立在強光裡,就像一群古希臘的裸體群塑。猛子站在隊伍最前邊。在他身邊是年邁的哈利德和本伊薩,他們是別動軍的搏擊總教官和爆炸總教官。隊伍中還有布德里斯當年帶到伊朗去的幾個人,也都擔任教官。 因為亂石嶙峋,這一萬人沒有列出隊形,但他們用鐵一樣堅硬和冰一樣寒冷的目光排出了無形的隊列。姜元善此刻恢復了執政長的身份,站在一塊巨石上檢閱這支隊伍。一萬雙目光與他的目光猛烈地撞擊。姜元善覺得,對這些人來說,任何話語都多餘了。他向隊伍揮手,高呼道:“弟兄們好!” 下邊轟然回應:“執政長好!” “謝謝你們!” “謝謝拋長!” “人類萬歲!” “人類萬歲!” 呼聲在密閉的洞廳內久久迴盪。遠處聽見鏗然一響,那是聲波震落了洞頂的一根鐘乳石。隨後,這聲巨響又在洞中激起更悠長的迴聲。 布德里斯宣布隊伍解散。一萬人像流水一樣悄無聲息地分開,消失在亂石縫中,只餘下排頭的猛子。 布德里斯說:“姜,我的老伙計,在這樣的時刻,很想同你來個徹夜長談,但我還是把這點時間留給你們父子吧。” 他拍拍薑的肩膀,離開了。高台上的強光也隨即熄滅,只餘下幽幽的綠光。姜元善把兒子招來,面對面坐下。在這樣的生死訣別之際,作為父親,他很想把兒子摟到懷裡,感受兒子的體溫和心跳,妻子還交代他替當媽的抱抱兒子呢。但兒子的堅硬和冷漠,讓他做不出這樣柔情的舉動。他也想和兒子談談“兒媳”。在紐約時布德里斯告訴他,那位志願者是一個中國女性,她看來知道姜猛子這個人,因為她指明要留下姜猛子的“種子”。猛子執意不答應。他說那些事等戰爭勝利後再做不遲,如果失敗,他在同敵人拼命時不想有任何牽掛。但那位姑娘和猛子同樣執拗,最後在布德里斯的強力干涉下,猛子勉強同意了,條件是暫時不要知道對方的姓名、外貌和聲音,這一切都必須封存到戰後再披露給他。對這個近乎冷酷的條件,女方也痛快地答應了。於是,這對男女在絕對黑暗中度過了沉默的一晚——那同樣該是激情的一夜吧。經過這樣難忘的一夜,兒子真的能“不留任何牽掛”? 不過,姜元善最終沒有同兒子談這個話題,兒子既然這樣行事,必然是想把這一切作為個人的秘密封存起來,他要尊重兒子的意願。他們只是聊了聊家人,聊了聊猛子的奶奶、媽媽、奶媽,已經去世的爺爺、外公、外婆,還聊到他早夭的姐姐。既然說到這兒,姜元善說:“知道嗎?同樣在那條小河,也埋著你爸爸的童年。你想听聽嗎?” 猛子看爸爸一眼,目光似乎穿透到父親心靈深處,冷靜地說:“你是不是指那件所謂的童年惡事?我知道,布德里斯伯伯早就告訴我了。” “是嗎?”姜元善多少有些遺憾,類似的事最好還是由他親口告訴兒子,“這老傢伙!不給我留一點兒隱私。”他笑著說。 兒子沉默片刻,忽然問:“爸爸,你是否至今仍很看重這個'道德上的污點'?”姜元善沒料到兒子會這樣直率,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爸爸,你知道布德里斯為什麼對我說這個?他認為那恰恰表現了你天性中的狼性,是可貴的。這也正是這七天訓練中我努力做的事——激活你基因深處的野性。爸爸,恕我直言,在這點上,你的境界不如布德里斯。你應該向他學習,拋掉一切道德上的約束,全力專騖於人類的生存,那樣才能把事情做到極致。在遠征軍母船裡的搏鬥中,可容不得一毫秒的遲疑!要知道,你的對手,那些五條腕足的惡狼,在做事時絕不會有道德上的猶豫。” 姜元善有點驚訝地打量著兒子,“知道啦,謝謝姜教官的教誨。”他心中釋然,如今可以肯定,兒子在生死關頭也有勇氣啃斷後腿。當然光有這點也不行,其實狼群中同樣有善良、仁愛、利他、互助這些天性,否則世界上就不會有狼群存在。布德里斯在這方面過了一點,偏了一點。等有機會他會好好和兒子嘮嘮這個話題——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猛子,咱爺兒倆就在這兒告別吧,希望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 來接他的飛球因故不能停在貴陽而是改到北京。這樣也好,姜元善還能同幾位親人見上一面。姜元善乘機趕回北京機場時,飛球已經候在那裡了。已經退休的何副主席、妻子和匆匆趕來的“十一聖鬥士”中的其他幾位在舷梯旁等候著,是姜元善讓妻子通知他們的。姜元善同妻子和何副主席緊緊擁抱,把要說的千言萬語濃縮為一句:“保重。” 他依次同老夥伴們擁抱,時間倉促,每個人也都是簡單的兩個字:“保重。”只有同媛媛擁抱時,媛媛笑著說:“保重,我的親家。” 姜元善反應很快,“那個女志願者……是你們的女兒?” 媛媛和林天羽笑著點頭。此時來不及多說什麼,姜元善匆匆給妻子留了一句話:“小晨,你代我登門認親去!” 嚴小晨喜不自勝,“當然,這不用你交代啦!” 赫斯多姆在飛球裡迎候,兩人簡單地作了交接。姜元善告訴他,這次執政團會議決定由赫斯多姆代理執政長,地球上的事就全委託給他了。兩人告別,姜元善關閉艙門,駕駛飛球升空。他俯瞰著地面逐漸遠離,直到它變成舷窗中一顆碩大的藍色星球。他揮揮手,同人類世界作了最後的告別。 飛球進入自動駕駛後,薑來到冬眠室旁,隔著透明的室門端詳著。土不倫夫婦在右室,因為空間狹小,兩具身體抱得緊緊的,十條腕足糾纏在一起。先祖在左室裡睡著,面容安詳。相處這麼多年,姜元善對他的面容已經非常熟悉,能夠看得出他的喜怒哀樂和更細微的表情變化。現在,他端詳著這位守護了人類十萬年的先祖,一道感情的溪流從心底汩汩流出,充盈了他的全部身心。這道溪流中包含有感激、親情和敬仰,也有無法驅走的內疚——尤其是想到七日訓練中所殺死和吃掉的“先祖”。 他把腦海中所有不該讓先祖知道的部分(主要是布德里斯的秘密計劃)一一封閉起來,自打先祖教會他封閉思維的技能至今,他已經做得爐火純青了。等他確認該封閉的都已經封閉,就按下了左冬眠室的複蘇開關。 先祖從二十年的冬眠中慢慢醒來。姜元善則像多次做過的那樣,繃緊神經,努力接收先祖的“記憶回放”,這是窺探先祖內心秘密的好機會,姜元善當然不會放過。他所熟知的每個記憶畫面依次閃過;馬上該是近期的記憶回放了,他更為凝神專注。還好,一切正常,先祖的記憶中沒有瞞著他的人類子民的東西,所有畫面都顯示著先祖是如何為這場戰爭作籌劃的。姜元善放心了,也更為內疚,在內疚中結束了對先祖思維的竊聽。 先祖完全清醒了。他的反應依舊敏捷,一眼便看到姜元善已經半白的鬢髮。 “孩子,你也老了。”他送來一段感傷的腦波。 “是的,先祖,我已經是花甲之人了。” “遠征軍已經到了?” “馬上就到。” 姜元善扶著先祖從冬眠室左室裡出來,把早已備好的一個格式塔放出來,讓先祖在一瞬間了解了全部情況:遠征軍將在九天內到達近地空間,這是飛球上的反隱形裝置探測得知的,不會造成敵方的懷疑(對方會認為是土不倫在探察,他肯定要準確掌握遠征軍的抵達時間)。地球上的“天眼”系統已處於最高級別的備戰狀態,但為了不引起敵人的警覺,探測激光不會打開,它們將以敵人的腦波襲擊為信號自動開啟。外星人即將到達的消息對公眾保密,以免大量異常腦波匯集起來被遠征軍覺察。 “先祖,現在萬事俱備,該讓土不倫夫婦復甦了。我先把阿托娜移出來,仍放回左室中。” 先祖微笑道:“好的。排演了三十年的大戲,馬上就要正式上演了。孩子你怎麼樣,緊張嗎?” “不緊張。有先祖在身邊呢,而且你是主角,我只是一個配角。”姜元善笑著說。 “好,那就把幕布拉開吧。你按計劃躲起來,我去喚醒這兩位。” 姜元善完成了對阿托娜的移置,“是否吃過飯再開始?你已經二十年沒吃飯啦。你看,我又給你帶來了很多中國美食美酒。我陪你喝幾杯,算是戰前餞別吧。” “好的。戰前餞別——就如十萬年前的餞別,爾可約大帝賜我的那杯圖瓦汀,我至今還沒忘記味道呢。” 土不倫和阿托娜幾乎同時從長眠中醒來,也幾乎同時看到了冬眠室門外那個欣慰的面容。 先祖的腦波透過冬眠室傳進來:“謝天謝地,總算趕在遠征軍到來前把你們弄醒了。謝天謝地,否則我的罪孽就大了。”先祖打開兩個冬眠室的門,把兩人扶起來,一邊懷著歉意匆匆地解釋,“是地球人的酒飲料讓你們進入了深度麻醉,就像圖瓦汀造成哈珀人深度麻醉一樣。在沒找到解藥之前,我只好讓你們進入冬眠。都怪我,地球人的酒飲料對我無害,我就大意了,沒想到你們會過敏,而且這樣嚴重。” 土不倫已經完全清醒了,“你是說我們已經沉睡了——”他算了一下,吃驚地說,“四十六七個地球年?” 阿托娜也清醒過來,“遠征軍馬上就要到了?” “對,九天后到達。所以你們要趕快進入狀態,立即開始工作。記住!千萬不能讓葛納吉大帝知道你們沉醉了這麼多年,只說你們曾間斷進入過冬眠。”達里耶安盯著兩人的眼睛,言簡意賅地說,“當然,萬一被大帝知道了,我會把責任全攬過來,但這關乎王儲的甄選。” 這對年輕夫婦悚然驚覺。如果讓葛納吉大帝知道他們貪杯誤事(縱然責任不在他們),在這四十七年內一直酩酊大醉、沉睡不醒,那他對土不倫的寵愛就要減弱了,恐怕帝后之位兩位就甭想了。 達里耶安連忙安慰道:“不必擔心,你們沉睡期間我做了充分的安排,遠征軍那邊不會起疑心。”他苦笑道,“是我該做的,我得為自己該死的粗疏贖罪呀。” 他說,這四十七年來他一直以土不倫的名義同遠征軍聯繫。此前土不倫已經把關於建立一個能自動運行的豢養高智力家畜社會的偉大構想匯報給大帝了,那邊回電錶示激賞。此後,雙方在通信中反复討論了基於此種構想的入侵方案,並將之完善了。地球人這邊沒有大的變化,沒有人覺察到危機,也沒有研製出隱形器和反隱形技術。現在遠征軍艦隊離地球只有九天航程了,地球人仍絲毫沒有覺察。他又說,他還抓了幾十個地球人反複測試,找到了“使地球人智力退化到僅能維持簡單生產”的最佳發射值。 “不過,關於這一點,還需要你們兩位作最後的驗證。所以,時間已經很緊了,你們必須在這幾天內熟悉所有情況,以便麵見大帝時不至於露出破綻。快點開始工作吧。還有一件事——” 他遲疑著,顯得憂心忡忡。土不倫和阿托娜心中忐忑,阿托娜小聲問:“先祖,怎麼啦?” “孩子們,剛才你們甦醒時我接收到你倆的記憶回放,其中都有一些非法記憶。”兩人心中一凜,“尤其是你,土不倫殿下。你的那些記憶如果被大帝得悉,足以讓他做出對你不利的決定。”他有意把此事點破,以此來轉移兩人的注意力,免得他們有時間去懷疑這場位達四十七年的睡眠。看兩人的驚懼表情,這個計謀是成功的。 “孩子們,也不必過於擔心,我當然會守口如瓶的,你們以後小心就是。幸虧,至少在若干年內,你們不用再進入冬眠了。” 土不倫放下心來,他不願多談此事,只是對先祖點點頭。阿托娜則感激地挽起先祖的腕足。 在先祖的督促下,兩人匆匆吃了冬眠後的第一頓飯,然後迅速開始工作。他們緊張地通讀和記憶了四十七年的來往函件、工作日誌以及對地球人的觀察記錄,等等。當然,達里耶安是有意這樣做的,他要用這些東西把兩個腦袋塞滿。阿托娜在閒聊中問道:先祖的飛球在哪兒?達里耶安說很可惜,它不久前出了故障,掉到海裡了,畢竟那是十萬年的老裝置。 兩人沒有再問,土不倫笑著說:“先祖不要心疼。等遠征軍到達,我為你置備一輛最新型號的座駕。” “謝謝,我的孩子。” 到第三天,達里耶安把兩人領到一個房間,“今天要做我說的那個重要測試。這是我為你們準備的試驗品。”他把觀察口打開,在這個嚴密的房間裡,一個地球人正閉目端坐,身旁放著簡單的飲食,“這是地球人的一個領袖,也是一位出色的科學家。用他來做智能退化的測試應該最具典型性。” 他打開門,領著兩人進屋,對土不倫說:“你先感受一下他的原始腦波。” 那個地球人聽到了開門聲,睜開眼睛,看到了來人。他仍然安坐不動,但他的鎮靜顯然是表象,因為他的腦波強烈而紊亂,透露出內心的恐懼和絕望——以及仇恨。顯然,他已經知道是被外星人綁架了,而且也預料到了自己的悲慘下場。土不倫仔細感受了他的腦波強度,點點頭,示意先祖可以繼續。達里耶安取出腦波發射器,熟練地調到某個強度水平,對土不倫說:“我已經試驗過,調到這個強度,既足以對地球人的智力造成不可逆損傷,又不至於要了他們的性命,還能保持最低度的智力。你來操作吧。” 土不倫按下操作鈕,姜元善像挨了當頭一棒,尖聲嘶叫著,雙手緊抱腦袋。這是先祖與他商定的苦肉計,以便他能以“試驗品”的身份留在這兒,並設法進入遠征軍的母艦。腦波發射器的強度是精心選定的,不會對他造成不可逆的損害。但不管怎樣,強腦波造成的疼痛是真的,它幾乎超出一個人所能忍受的極限。他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進入了半休克狀態。 三個外星人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地上那個“高智力家畜”從休克中醒來,用迷茫愚鈍的目光看著三個主人。他隨即看到了土不倫手中的腦波發射器,顯然他對這玩意兒有強烈的印象,即使智力嚴重受損也還能記得它,於是他的全身又是一陣強烈的抽搐。 達里耶安說:“現在你們再感受一下他的腦波。” 兩人認真探測著,“試驗品”只剩下低強度的腦波,而且一片混沌,這是無智能動物的腦波模式。土不倫問:“是不是退化得過分了?我沒探測出任何智慧的跡象。”他笑著說,“你說過的,至少得讓他們保留能夠造酒的智力。” “不過分,稍後他的智力會有所回升,恢復到正好符合'高智力家畜'的水平。然後隔三天重複一次腦波發射,重複三四次後,這個智力水平就會固定下來。這個結論很可靠,我已經重複了多次測試。”先祖顯得非常疲乏,“你們認真驗證吧,等葛納吉大帝駕臨時,可以把這個試驗品帶去讓大帝親眼看看。至於我,恐怕該休息了,這四十七年來我只冬眠了很短時間,我一直擔心熬不到那一天,那就太遺憾了。” “先祖你去休息吧,餘下的事讓我們來做。”阿托娜也真誠地說:“先祖,我會全心照料你,絕不讓死神過早登門。” 在十幾秒之後,姜元善的神誌就恢復了正常,但他以先祖授予的技能有效地封閉了腦波。在土不倫和阿托娜的探測中,他此時只相當於家畜的智力水平。第二天,他小心地適度加強了腦波的外洩,也開始正常吃喝休息,乾一些“高智力家畜”能夠幹的事情,比如試探著開門,吃飯時打開食物的包裝,等等。第三天他表現得有些焦躁,用肩膀撞門,口齒不清地喊“救命”,等等。他表演得很有分寸,相信能騙過那兩個外星人的眼睛。 第四天,土不倫按先祖的交代進行第二次腦波發射。那隻“高智力家畜”一看到腦波發射器就不由自主地開始抽搐。這種抽搐是自發的,用不著姜元善刻意表演,因為留下的恐懼實在太強烈了。 然後,等他從劇痛中恢復神誌,表演又重新開始。 土不倫和阿托娜顯然把他當成了家畜,開始當他的面談論一些敏感的事情,有時用腦波交談,有時則使用語音。姜元善憑著這些年的學習,能聽懂其中大部分內容。 土不倫:“快了,還有三天母船就要進入地球的同步軌道了。” 阿托娜:“見了父王,你打算怎樣公開咱們的關係?別忘了先祖為咱們舉行過正式的婚禮。你不會一見到那個妻子就把我扔一邊吧?” “哼,這種女人心思大可往後放一放。現在最重要的是別讓父王看出破綻,說我酗酒誤事,那樣一切都完了。說來也怪先祖,婚禮那天讓咱們喝了那麼多酒!” “別怪先祖,他不知道咱倆會過敏啊,你看他到現在還是每天飲酒,每頓喝下的量比咱們那天還多,可從來不醉。不過你放心,先祖在父王面前會盡力幫咱們遮掩的。再說父王一向疼愛你,從近幾年的往來函件中看,父王對你的才幹非常欣賞,特別是你那個設想。” “我知道。但你別忘了我那位長兄!他是艦隊司令,比我更接近權力中樞。” “父王雄才大略,只他要拿定主意,提義得影響不了他。我只祈求父王的身體能熬過這漫長的航程。以生理年齡來說,父王和先祖一樣年邁啊。” “不會的,最近一封來電中還說——”土不倫忽然頓住,直視著阿托娜的眼睛,“你是擔心父王已經過世,而提義得一直對我們封鎖消息?我想不會吧。” “怎麼不會?咱們不是也對他封鎖了一些信息?反正咱們要小心提防,寧可把事情考慮得複雜一些。對了,你認真回憶一下,在恩戈星期間,還有在這趟旅程中,有沒有人能'竊聽'到你的記憶回放?” 土不倫認真回想一下,“肯定沒有。在恩戈星期間我從未進入過冬眠,在這趟旅程中,我也很早就與母船分開了。” “這我就放心了。殿下,”她開玩笑地說,“你該慶幸,只有一位最忠於你的女人聽過你的非法記憶。” 從這句柔情蜜語中,姜元善似乎聽到了暗藏的威脅。 兩人交談著離開了,姜元善欣慰地想,只要這兩位把心思用在宮廷權謀上,就沒有餘暇對這邊的計謀產生懷疑了。 地球上的“天眼”系統沒有開啟,但人們一直用光學望遠鏡密切觀察著飛球附近的空域,等著飛球同遠征軍的母船會合。雖然飛球處於隱形狀態,但地球觀察哨一直掌握著它的經緯度和高度參數——是先祖悄悄通報的。三天后,飛球急劇爬高進入同步軌道,這意味著遠征軍的巨型母船到了。次日,地球觀察哨的大口徑望遠鏡忽然發現,在暗黑的太空背景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璀璨光洞。從光洞裡射出的光線渾厚而均勻,是光線經過多次反射形成的。那時遠征軍母船為飛球打開了艙門,艙門打開的瞬間,船內的光芒傾瀉而出,母船就暫時無法隱形了。待飛球進去、艙門重新關閉後,光洞瞬間消失,那兒又變得一無所有。 飛球飄飄搖搖地進入母船。母船內部廣袤得就像一個小宇宙,明亮的燈光充盈著每一寸空間,照亮了內部的複雜結構。在艙內停機坪上,幾個身穿戎裝的恩戈人在迎候著。飛球內的土不倫和阿托娜同樣戎裝筆挺。土不倫停穩飛球,打開艙門,一位年邁的軍人首先迎過來,伸出腕足抱住土不倫,“歡迎歸來,我的好兄弟。作為先遣部隊,你們辛苦了。” 土不倫熱烈地回應了擁抱,“提義得兄長,很高興與你重逢。這些年你作為艦隊司令比我更辛苦。”他心疼地說,“兄長你老了。” 從外貌上看,提義得確實已經老邁,皮膚皺褶很深,表層角質化,黑色皮膚已經變成銀白色。 提義得嘆息道:“是啊。艦隊司令的日常工作太多,我不能過多進入冬眠,所以從生理年齡上說,我與父王已經相差無幾。依我說,父王還是偏愛他的小兒子啊,給你派了個相對輕鬆的工作。” “能者多勞嘛。父王知道我勝任不了你的工作。” “阿托娜小姐,讓我抱抱你。一千二百年過去了,你還像出發時那樣年輕美貌,是不是土不倫殿下的愛情滋潤了你?” 阿托娜笑著說:“謝謝殿下的誇獎。雖然我明知這是客套話,但對女人來說還是很動聽。” “這一位就是咱們的先祖吧?先祖,請接受後代的跪拜。” 提義得走到先祖面前,按照恩戈人最隆重的禮節,把五條腕足平鋪在地上。以他的年齡,做這個動作已經頗為勉強了。先祖忙把他扶起來,“殿下不必多禮。殿下,我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你們。我太幸運了。我對土不倫說過,我對你們由衷感激。” “能見到先祖也是我的幸運。先祖,陛下在指揮艙恭候你,咱們這就過去吧。這個地球畜生,”他用腕足指指姜元善,“是怎麼回事?” 土不倫笑道:“這是地球人的一個樣本,是我為陛下準備的一個小禮物。他曾經是一個傑出的科學家和政治家,但眼下已經進行過智力弱化,成了我在函電中提過的高智力家畜。”姜元善痴癡呆呆地站著,此刻似乎知道別人在談論他,便在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提義得厭惡地轉過目光,不再注意他。 土不倫問:“兄長,我的妻子呢,怎麼不來迎接我?” “吉美王妃已經出發了。除了陛下和兩名侍衛,艦隊所有人都已經駕著飛球離開了母船。這會兒他們已經悄悄抵達地球各主要城市,等待總攻令。很遺憾,你們只能在勝利後相見了。” 土不倫沒有再問,心中蕩起一波懷疑的漣漪。也許提義得說的是實情,但不管怎麼說,不讓一位妻子先來見見分別一千多年的丈夫,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也許提義得有意不讓他倆見面?也許在這一千二百年中,妻子已經被提義得拉過去了?他謹慎地封閉了腦波,沒讓這些懷疑洩露出去。他也傾聽了先祖的腦波,那邊平靜如常,但他想,以先祖的睿智,肯定也有同樣的懷疑吧。阿托娜的腦波則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尖峰,大概吉美王妃沒有出現在迎接隊伍中讓她暗自高興吧。 提義得說:“見陛下之前,是否由我給先祖介紹一下這艘母船?它與十萬年前那艘傳教團母船採用同樣的驅動方式,但內部結構有相當大的區別。” 先祖高興地說:“謝謝,這正是我的願望。” 提義得接過駕駛權,駕著飛球離開停機坪。他們先遊覽了中艙。這兒的空間十分寬闊,但此刻空蕩蕩的。原先停泊的一千二百個飛球都出發了,只留下一千二百個船塢,酷似一個巨型的蜜蜂空巢,或者像一隻巨型的昆蟲複眼。雖然這兒一片死寂,但自有迫人的氣勢。他們又來到後艙,這兒的景象與中艙截然相反,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貯藏罐,或者說一個巨大的集體子宮。提義得介紹道,罐中冷藏著一千萬枚受精卵,在幾個月前啟動了孵化程序。現在絕大多數卵已經變成幼體,只等遠征軍佔領地球,馬上就要播撒到各地,成為各個地球城市的新主人。透過觀察窗朝里看,這些新孵出的個體柔軟白腴,在黏稠的營養液裡蠕動著,纏繞著,擠擠挨挨,爭著吞食殘破的卵囊,有些乾脆吞食尚未孵化的受精卵。想到這些東西就要成為地球的新主人,姜元善忍不住噁心,忽然洩露出一個強烈的腦波波峰。飛球內的幾個恩戈人都感覺到了,把懷疑的目光轉向他。姜元善指著貯藏罐裡的白色幼體,口齒不清地說:“蛆。蛆。” 先祖機智地向三個恩戈人解釋:“他說的'蛆'是一種昆蟲的幼蟲,能在地球人的糞便中大量繁殖,其形狀有點兒類似眼前的景象。在地球人的心理定式中,那是一種很讓人噁心的畫面。所以這傢伙儘管智力受損,還是能激起強烈的反應。” 這種聯想當然是對恩戈人的侮辱,土不倫十分惱火,沉著臉,取出腦波發射器按了一下。那隻“高智力家畜”立即尖叫起來,抱著頭,渾身抽搐著倒下去。 土不倫冷冷地說:“佔計等他醒來,就不會再有這種可惡的聯想了。咱們是否繼續參觀?” “不,現在咱們到指揮艙,父王等著同先祖見面呢,也在殷切地等著你,我的土不倫兄弟,他想讓你親自發出總攻令。” 土不倫連忙拒絕,“這應該由你來做,你是遠征軍司令啊。” 提義得微笑著,“但這確實是陛下的意思,也許他有別的考慮吧。”幾個男人的腦波平靜如常,只有阿托娜洩露出一個喜悅的波峰,幾個男人都佯作沒有註意到。 提義得誠摯地說:“兄弟,我已經太老了,剛才我說過,依生理年齡來說,我與父王相差無幾。在這個年紀,什麼都看開了,可以說與世無爭。所以,如果待會兒父王宣布什麼重要的決定,比如冊立王儲,我會第一個向你賀喜。” 土不倫吃了一驚,非常乾脆地說:“兄長,我感謝你的情意,但那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你是父王的長子,不要說父王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即使有,我也會堅決拒絕。” 提義得微微搖頭,轉向先祖,“先祖,還是請您老勸勸他吧。” 先祖謹慎地置身事外,圓滑地說:“提義得殿下,我看你是個非常稱職的司令,也是個非常友善的好兄長。” 提義得微微一笑,不再說這個話題。他們閒談著,駕著飛球朝母船前部的指揮艙駛去。從劇痛中清醒過來的薑元善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也感受到了阿托娜那個喜悅的波峰。其他三人的腦波雖然都很平靜,不過,他能猜度到三個恩戈星男人的心機。但這一回他接受了剛才的教訓,謹慎地嚴嚴實實地封閉了腦波。 指揮艙也是一個獨立的飛球,只是個頭要大幾倍,停泊在一個富麗堂皇的專用底座上。姜元善心潮激盪。馬上就要見到那位可怕的對手、大地和天空之王葛納吉大帝了。這位在戰火中淬煉成的戰神會不會察覺到先祖的計謀?從提義得的言談舉止來看似乎沒有,但那也許只是假象。不管是吉是兇,地球人的命運很快(幾個小時之內)就會決定。姜元善繃緊了全身每一根神經,同時小心維持著痴癡呆呆的神情。 兩名衛兵在指揮艙入門處向他們行禮,然後客氣地說:“請交出所有武器。”提義得帶頭交出軍魂短劍,衛兵仔細檢查了他的身上,讓他進去。土不倫和阿托娜看看先祖,順從地交出短劍,接受了搜身。先祖身上沒有武器,當衛兵開始對他搜身時,土不倫淡淡地說:“也許二位不知道他的身份,這位是葛納吉皇族的祖先,是我父王兩千零三代的先祖。” 衛士住了手,回頭看著艦隊司令,等候命令。沒等提義得發話,先祖笑著說:“但我並非皇族,而是平民,我更要遵守入宮的規矩。來吧,請檢查吧。” 衛士檢查後再次向他恭敬地行了軍禮,算做道歉。後邊的薑元善傻笑著接受了搜身。一行人走過甬道,葛納吉大帝獨自在殿前迎候他們。達里耶安正要同其他人一樣大禮參拜,大帝已經哈哈大笑著把他擁在了懷裡,“莫要折殺我,朕的先祖,按說朕該向你跪拜才是,不過咱倆都把這些繁文縟節省了吧。能見到你,朕太高興了,太高興了!這是朕當上大帝后最後一個心願。” “陛下,母星的情況我都聽土不倫殿下說了,感謝你把恩戈人從哈珀人的暴政下解放出來。” “朕更該感謝你,感謝你為恩戈人立下的兩個殊勳。第一個是為恩戈人找到這麼好的一顆備用星球;第二個殊勳,”他有意停頓一下,笑著說,“十萬年前,也就是光明傳教團臨行之前,你在一位十六歲女人身上留下了種子,這才有今天的葛納吉皇族。” “啊,第二個功勳我倒是受之無愧的。當我從土不倫殿下那儿知道這個消息時,你可以想見我是多麼欣慰。” 兩人大笑。葛納吉把仍拜伏於地的土不倫拉起來,“也很高興見到你,朕一千二百年未曾謀面的小兒子。你在函電中提出的那個構想甚合朕意。知道為什麼嗎?也許你還沒想到更深的一層,因為你的來函中未見提及。更深的一層意義是:有了這些高智力家畜為我們從事生產,恩戈人無論男女,全員都可以成為英勇的戰士!要知道,恩戈星軍隊絕不會在地球這兒止步,還要向更遠的宇宙擴展,而這迫切需要盡可能多的武士。” 土不倫和阿托娜非常驚喜,從大帝的話中可以得知,提義得剛才透露的消息——大帝也許馬上就會宣布立儲,而且儲君是幼子而非長子——有可能是真的。 土不倫抑制住喜悅,恭謹地說:“父王,你比我看得更遠。” 先祖插話道:“地球生物中有同樣的社會結構。有一種掠奪蟻就是全員武士,族群所需要的食物全部依靠俘虜們提供。” “朕已經按你送來的計劃作了戰爭部署,總攻馬上就要開始了。等一會兒,由你親自發出總攻令。” 大帝沒有明言立儲,但土不倫完全清楚這個決定的含義。此刻他不再謙讓了。他看看提義得,那一位微笑著,沒有什麼明顯的反應。土不倫說:“遵命,陛下。” “來,讓朕看看漂亮的阿托娜。你們未得我的允許竟敢私自舉行婚禮?” 阿托娜心中一跳,但看大帝的表情不像動怒,便撒嬌道:“我願用一生的忠誠來彌補這樁罪責。我知道父王一定會原諒我們的。” “哼,依朕的脾氣,絕不會原諒你們的膽大妄為——但既然是先祖為你們主持的婚禮,朕只好認可了。快去謝謝先祖。” 阿托娜笑靨如花,親熱地挽住先祖,“謝謝先祖,也謝謝父王。” 葛納吉忽然想到,“吉美那小蹄子呢,她為什麼不來迎接丈夫?” 垂手侍立的提義得恭敬地說:“陛下知道的,人手不夠,所有人都參戰去了。” 葛納吉不滿地說:“那也該先讓他們見一面,時間來得及的。好,不說這件事了。至於這個地球畜生,是你們帶來的樣本?” “對。我已經用腦波發射器把他的智力降低到理想水平,陛下可以探測一下。”土不倫說。 大帝走過來,他沒有接收和探測薑的腦波,而是突然把三條腕足搭到姜元善身上,三隻吸盤吸住他的左右太陽穴和腦後延髓。姜元善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又像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時,他在入定的恍惚中發現了那個黝黑光滑、堅硬如鐵的思維包,先祖用五條腕足吸住它,幫他努力打開。所不同的是,此刻姜元善不是盡力配合,而是極力抗拒。抗拒方式是徹底封閉一切思維,他運用內功進入禪定,腦中如宇宙外層空間般一片虛無。但葛納吉的力量很大,比先祖當年的力量更大。他封閉的思維眼看就要被打開了,他和先祖的秘密計劃就要被大帝洞悉了,之後地球將是一片血雨腥風……忽然之間,那些力道全部消失了。葛納吉大帝收回腕足,評價道:“你們也許把地球畜生的智力降低得過分了一點。朕在他的大腦裡沒有探測到任何智慧跡象。” 先祖一直保持著外表的平靜,此刻悄悄鬆一口氣,“他剛剛、就在進入母船之後,又受了一次額外的棒擊,是土不倫殿下懲罰他的不敬。過後他的智力會略微恢復的。” 大帝隨即把這個低賤的“肉用家畜”撇到一邊,不再注意他。 “好了,咱們該開始實行那個偉大的計劃了。指揮艙現在要脫離母船,後艙裡那一千萬個兒孫該去找新家了。至於這只家畜,”大帝指指姜元善,“是不是該關起來?”他向先祖解釋,“我們已經準備了一隻籠子。” “不妨讓他留在這兒,讓他以僅存的智力見證地球改換主人的時刻。”先祖笑著說。 葛納吉大帝想了想,說:“也好,那就留下吧。” 門外兩個衛士走進來,關閉艙門。提義得操縱指揮艙脫離底座,飛離母船,停留在地球同步軌道上。母船連同留在它腹內的土不倫的飛球則啟動主機,進行反噴制動,緩緩向地球降落。至於早先出發的一千二百個飛球則早已到達戰位,蓄勢以待。所有這些飛球連同母船都處於全隱形狀態,地球上沒有任何反應。此刻地球十分安謐,它正帶著藍色的海洋、白色的雲層,以及同步軌道上的衛星和飛球,平靜地轉動著。有時雲層之上會拉出一條細線,那是民航機在飛行;有時透過雲眼可以看到海面上漂浮著幾個小小的黑點,那是正在航行的遠洋商船。 葛納吉大帝親暱地拉著小兒子來到指揮屏幕前,親自打開一個安全鎖,指著露出來的紫色按鈕說:“土不倫,朕的好兒子。你可以發出總攻令了。” 土不倫把一隻腕足緩緩放到紫色按鈕上。在這個歷史性的時刻(不管對恩戈星人還是對他個人來講都是如此),他難免心潮激盪。他回頭掃視,阿托娜亢奮不安,先祖面容平靜,提義得此刻已經斂住了微笑,目光陰沉(他對父王的安排肯定不滿啊),兩名衛士不安地註視著提義得(他們一定是提義得的心腹),那隻地球畜生則仍是一臉傻笑。父王含笑看著土不倫,他向父王最後問了一次:“可以開始了?” 父王點頭。土不倫用力按下去。一道強電波帶著密碼從他手下射出,在十五分之一秒的時間里傳遍全地球,於是,一千二百個飛球同時開始發射強力腦波。在這一瞬間,地球上九十億人同聲慘叫。 此時沒有人注意姜元善。在姜元善痴癡呆呆的假面掩護下,他的內心之弦緊張得快要繃斷。他一面小心封閉著腦波,一面緊張地思考著。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之前他最擔心的對手,那位英明神武的戰爭之神,看來完全沒有對先祖起疑心。而且,從一些細節(這位大帝竟此時才注意到吉美王妃未被安排同丈夫見面,還有他對此次戰爭的過分自信)可以看出,這位曾經的梟雄明顯老邁顢頇了,更重要的是內心膨脹了、輕敵了,把一場生死之戰看成是皇家園林裡的一次狩獵。姜元善此刻最擔心的已經不是他,而是先祖。先祖苦心經營四十七年,幫他的地球子民設下這個超級陷阱,現在就要到收網的時候了。然而,當先祖與他的皇家後代以隨意的口吻共敘天倫時,姜元善緊張的情緒到了極點。他擔心先祖屈服於這種親情,屈服於對後代的內疚心理,在最後時刻站到另一邊去。但設身處地地為先祖想想,即使有這樣的舉動也是人之常情啊。 另外,指揮船內還隱隱浮動著某種詭秘氣氛。提義得目光陰鷙,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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