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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五章

與吾同在 王晋康 22471 2018-03-14
先是一片暗黑的虛空,它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然後,很緩慢地,從暗黑中開始浮出一些細小的光點。這些光點都很微弱,大都一閃即逝。隨著虛空中溫度的緩慢增高,光點逐漸加強,直到可以穩定存在。接著,穩定的光點越來越多,鄰近的光點開始相互接觸,形成無數細小的枝丫。枝丫迅速擴展,互相搭接,而且搭接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到出現一次大規模的雪崩——刷地一下,所有閃光的枝丫全部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透明且統一的樹形結構。這時,阿托娜的意識開始從虛無中浮出來,並慢慢變得清晰。她的第一個完整意識是: 這是一千多年的太空旅程中又一次例行地從冬眠中甦醒。 但像往常一樣,深藏的懼意也隨之浮現。她早就知道,冬眠者再建意識的過程一定會伴隨“記憶回放”——冬眠者整個人生階段中深深鐫刻的記憶,尤其是童年記憶,會在頭腦中自動播放一遍。但冬眠者此時無力控制腦波的發送範圍,所以這些記憶實際也在毫無保留地向外播放。阿托娜最擔心的是:同船的土不倫殿下會得知她保有一些非法記憶!

肅殺的戰場。屍橫遍野。到處是血色的火光。恩戈星的太陽彷彿浸透了鮮血,顏色暗紅,低垂在地平線上。勝利者的軍隊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擁來,把殘餘的敗兵圍得水洩不通。此時,雙方都已經放下火器,抽出短刀佩劍。這是恩戈星的習俗,凡有勇氣用冷兵器進行最終決鬥的失敗者,其家族內十五歲以下的女性將獲得赦免——前提是她們宣誓效忠新主人,封閉自己的記憶,忘掉原來的姓氏,為新家族的男人生兒育女。 勝利者是葛納吉的軍隊,那時他還不是全恩戈星的大帝,而是反抗外星人(哈珀人)的各國聯軍統帥。經過八十年的浴血戰爭,哈珀人終於被打敗了,但戰火馬上在恩戈星聯軍內部燃起。阿托娜的父王是第一個起來反抗葛納吉大帝的國王,也是堅持到最後的一個。

此刻的戰場像墓場一樣安靜。外圍的軍隊按兵不動,耐心地等著圈內的失敗者安排後事。後者已經分成三撥:一撥是準備參加決鬥的男性,包括所有能拿得動刀劍的少年;一撥是準備自殺的成年女性,包括兩個沒有行動能力的男性幼兒;最後一撥是即將改換姓氏的十五歲以下女性。五歲的阿托娜是第三撥中的。那時她已經知道害怕,她恐懼地默默看著,把眼前的一切印刻到孩童的記憶中……媽媽、阿姨和姐姐們悲涼地同男人們告別,抽出佩劍先殺死男性幼兒,然後自殺,勇氣不足的就讓丈夫或父親代勞。父王拎著一把鮮血淋淋的佩劍,仔細檢查了成年女性們的屍體,確認她們都已經死亡之後,走過來同阿托娜等女孩兒們擁抱告別,大呼道:“盡快忘了我們,用你們的新姓氏活下去吧!”

父親長嘯一聲,率領最後十五個男人投入戰鬥。他們要力爭多殺幾個人,為那些改換姓氏的未成年女性贏得足夠的尊敬,這同樣是恩戈星的習俗。這一波戰鬥很快就結束了,最後的十幾個男性親人橫臥在血泊中,他們身邊是兩倍數量的敵方將士。父王堅持到了最後,他也有幸受到最高禮遇——葛納吉大帝親自與他對決。這兩位老友都十分熟悉對方的劍法。父王在最後一搏中用了全力,但葛納吉的劍術還是高出一籌。阿托娜記憶中的最後一幕場景是:葛納吉國王從父王體內抽出佩劍,斜舉佩劍向死者行禮,劍尖淋漓地滴著鮮血。他下令厚葬死者,又主持了阿托娜等女性的改宗宣誓儀式,帶她們回國。 按照宣誓內容,阿托娜應該徹底關閉有關記憶,忘掉姓氏,忘掉家族的仇恨,徹底融入新的家族。她也真心願意這樣做,但童年的記憶太牢固了啊……

阿托娜徹底醒了,立即關閉了這段童年回憶,把浮出來的恐懼小心埋好。她慢慢活動著五條腕足,攀緣著走出冬眠機,來到駕駛艙。在一千二百年的旅程中,她已經多次冬眠和甦醒,早就熟悉了這些程序。但這次她覺得有某種異常,是一種瀰漫四周的無聲無息的異常。她隨即恍然大悟:飛球上已經有重力了。當然,飛球在旅途中一直有重力,但那是人造重力,是指向飛球徑向中心的;而這會兒是均勻的自然重力,是指向飛球底部的。顯然飛球已經抵達了目的地,漫長的旅程終於要結束了。 艦長土不倫王子殿下戎裝齊整,腰間佩著葛納吉大帝親賜的軍魂劍。這艘先遣船中只有他和阿托娜兩人,而且多數時間是一人進入冬眠,只餘一人值班,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們並不多此一舉穿上衣服。裸體的土不倫殿下非常性感,但這會兒,一身戎裝更讓他英氣逼人——在參軍前他就以英俊倜儻而在恩戈星聞名,有多少女人為他傾倒!阿托娜悄悄凝視著他的背影,心神一陣搖盪。

土不倫這會兒手動駕駛著“先鋒”號飛球,而在一千多年的航程中,飛球一直是自動駕駛,這說明他們確實到達地球了。她正要詢問,艦長回過頭嚴厲地命令:“關閉腦波,從現在起只准用語音交流。” 那麼,肯定是到地球了。土不倫艦長早就下過命令:一路上不得同達里耶安先祖聯繫,到達地球後還要關閉腦波功能,以免萬一被先祖察覺。他打算秘密接近和進入達里耶安先祖的飛球,把那位早先的“地球特使”控制起來再說。 土不倫曾向阿托娜解釋:“達里耶安是全體恩戈人敬重的先輩,更是葛納吉皇族的直系先祖,所以大帝才特意指派一位王子擔任先遣特使,以表達對先祖的敬重。”他沒有說的另一個原因是,對於地位尊貴的達里耶安先祖,只有派一位王子才有足夠的臨機處置權。 “我相信他絕不會違逆恩戈人的利益,不會反對遠征軍對地球的征服。但凡事謹慎為上,畢竟這些生活在爾可約大帝時代的人,尤其是傳教使團的團員們,都受到過博愛精神與和平主義的毒害,中毒極深。”

阿托娜也穿上軍服,佩上軍魂劍——當然以她的低微身份,這把劍並非陛下親賜。她穿的軍服是特意為隨軍女性設計的,能讓女人顯得更為嫵媚和性感。可惜艦長這會兒忙於降落前的準備,沒工夫注意她的女性魅力。他吩咐阿托娜設置飛球主電腦,把恩戈星的五進制換成地球的十進制,恩戈星年換算成地球年,其他計量單位也都加以換算,以便他們能更快融入地球環境。阿托娜迅速進行了設置。已知1恩戈年相當於1.12地球年,換算後的幾個主要數據是: 地球至恩戈星的距離:102光年(指地球年,下同); 此次航行所花費時間:1190年; 達里耶安先輩在地球上逗留的時間:99897年,即大約十萬年。 “先鋒”號飛球已經非常接近地球了,它正對著晨昏線前進著。飛球下方,那顆漂亮的星球正從睡夢中醒來,明亮的陽光在地平線上迸射,融化了這邊的黑夜。透過雲眼,能看到藍色海洋、白色雪山和綠色大地,這些景象與恩戈星非常相似。經過一千二百年的乏味航行後再次目睹這迷人的景色,兩人都感覺心曠神怡。這確實是一顆漂亮的星球,它很快就要變成恩戈人的新故鄉了!

“先鋒”號啟動了隱形功能,悄悄向地球降落。他們一邊用反隱形裝置尋找先祖的那個飛球,一邊對地球進行初步考察。先祖在十萬年前到達地球後,一直向母星傳送著關於地球的詳細資料,開始時是雙向交流,後來變成了單向交流,到最後完全中斷。因為恩戈星在被哈珀人佔領期間進入了長達三萬年的“黑暗時代”,所有太空通訊站都遭荒廢。直到一千三百四十年前——扣除這趟旅程所耗費的時間,大約是一百五十年前,在葛納吉大帝的領導下,恩戈星文明才得以艱難復蘇。 這都是十萬年前那位“偉人”爾可約大帝造的孽。 地球科技已經相當發達,數千顆衛星在天上游弋,同步軌道上的最多,低空也有不少,他們在尋訪過程中不得不小心避讓。近地太空中懸浮著一個空間站,“先鋒”號經過時,空間站正好進行了一次太空行走。他倆在隱形狀態下悄悄觀察著。這是他們同地球人類——即將面對的敵人——的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雖然對方穿著太空服,但他倆也算初步目睹了地球人的醜模樣——他們軀幹碩大,雙腿分叉,一根細脖子頂著個大腦袋。這種身體結構肯定會影響動作的敏捷;但腦容量很大,其智力應該不低吧。

那個地球太空人沒察覺到隱身觀察者。在藍色水球的大背景下,他動作緩慢地蠕動著,從空間站外殼上卸下一樣東西,又動作緩慢地飄飛回艙內,關閉了艙門。土不倫沒有在這兒耽誤時間,駕著飛球繼續降低高度。向下俯瞰,地面到處是宏偉的人工建築,高速路網、跨海大橋、百萬噸巨輪、磁懸浮鐵路等等,其繁華程度幾乎能趕上恩戈星了;也有核潛艇、航母編隊、洲際導彈、隱形飛機和隱形軍艦(尚屬落後的不完全隱形方式),等等。這些數量龐大的武器顯示地球人和恩戈人同樣是非常尚武的物種。地球人口接近九十億,和恩戈星的人口相差不大,但地球人體型碩大,體重是恩戈人的十幾倍,所以從生物總量上來說要遠遠超過恩戈人。 近幾百年來,先祖沒有向母星發送有關地球的資料,所以遠征軍急於知道地球人現在的科技水平。 “先鋒”號繞地球轉了幾圈,已經能做出一個較為準確的估計了。從科技總體水平來看,地球同恩戈星相差約一千年,軍事科技的差別稍小一些,大約為七八百年。想想達里耶安先祖乘亞光速飛船來到地球時,人類剛學會磨製石器,還沒有發展出語言!這十萬年來他們的進步可謂神速,尤其是軍事科技發展更快。好在還有七百年的差距。雖然從星際眼光來看,七百年的差距幾乎可以忽略,但也足以讓恩戈人把地球人玩弄於腕足之中。

先祖的資料中說,地球與恩戈星的環境相容性,包括重力、溫度、濕度和大氣成分等,為百分之八十五,生物相容性超過百分之九十;又說他在地球上一直沒使用維生系統,而是直接食用地球上的食物——這樣的相容性太難得了。土不倫首先對環境相容性作了驗證,他把飛球降落在一片無人區,帶阿托娜走出飛球。據先祖發回的資料,這兒屬於亞洲中西部的青藏高原。空氣的含氧量確實與恩戈星大氣相近,可以直接呼吸。重力稍大一點,但不影響行動。放眼望去,天邊是皚皚的雪山,深綠色的草場向遠處延伸,幾十隻體態優美的動物(資料中說是藏羚羊)步態輕盈地從遠處掠過。近處兩隻旱獺立起身子,好奇地看著兩個外星來客。這樣的景色就像仍置身於恩戈星上。

土不倫十分欣慰,對阿托娜說:“爾可約大帝當年向各星球派遣親善使團,耗盡國力,弄得恩戈星在十萬年中一蹶不振,可算是歷史第一罪人。不過,在親善活動中發現了這顆條件極佳的備用星球,也算是一大功德。” 阿托娜依偎在殿下身邊,笑著說:“先祖在資料中說,地球上還有咱們的孿生物種呢,外形上同咱們酷似,不過是水生動物。” “沒錯,它的名字叫章魚,不過它們是八條腕足,比咱們多了三條。” “先祖當年提升智慧種族時為什麼不選章魚?至少比較美嘛。你看那些兩腿分叉的地球人有多醜。” “爾可約時代的人都十分循規蹈矩。先祖是嚴格按照有關條令,挑選了所守護的星球中進化程度最高的物種。不過不要緊,咱們安定下來後,你如果想提升章魚也完全可以,讓它們做孩子們的玩伴。”土不倫笑著說。 阿托娜禁不住深深看了殿下一眼。殿下這句無心之語勾起她一個強烈的願望,她早就想為殿下生一個孩子了,但未得到殿下的允許她不敢私自懷孕。那晚他們就宿在地面上,第一次在自然重力下做愛。土不倫久礪新試,狂暴地抖動著性足,深深插入到阿托娜的性穴內,阿托娜則用五條腕足緊緊箍住對方的身體。按照文明復蘇期的恩戈星軍隊律令,女性嚴禁從軍,以避免“女性的陰柔毀壞雄性的強悍”。但在星際遠征軍中,這條禁令不得不修改,因為一千多年的行程實在太寂寞了,“強悍的雄性”難以在禁慾狀態下熬過漫長的行程。所以,飛船上配備了一定比例的女性,她們“有義務向戰士提供性服務,以維持後者充沛的體力和良好的心態”。 “先鋒”號上雖然只有兩個人,但也配備了一位女性。土不倫艦長在出發前已經結婚,妻子吉美王妃也在遠征軍中,但沒能與丈夫同行。這是又一條軍隊戒律:“軍事行動中,凡先遣部隊的官兵不得攜帶家人隨行。”家人必須留在後方或隨大部隊行動,實際上是作為人質了,即使王子和王妃也不能例外。由葛納吉大帝親自製定的這些軍隊律令十分嚴格,但正是這樣的嚴格才促成了對哈珀星人的勝利,所以,每個恩戈人包括尊貴的王族都能自覺遵守。 阿托娜不是艦長的妻子,甚至算不上情人,只是一名地位低微的軍妓,這是所有被俘女性的普遍命運。不過她的運氣實在太好了,與遠征軍的母船不同,“先鋒”號只有他們兩人,因而得以獨享對方。在一千一百九十年的航程中,除了分別進入冬眠的時間,兩人朝夕相對,已經差不多是以夫妻的身份相處了;至少在年輕的阿托娜心中,早就把這位英俊的王子殿下當成了丈夫和終身的依托。 而且據她的感覺,土不倫王子從來沒有把她當成一名軍妓。不妨對比一下,連地位尊貴的吉美王妃,在航程中也得向同船的所有軍人提供性服務啊。想想這些,阿托娜覺得自己太幸運了。 做愛後兩人都疲乏了,十條腕足互相纏繞著入睡。不過,阿托娜意識深處的恐懼仍在隱隱跳動著。每次甦醒後都是這樣。那些童年記憶是絕對不該保留的,因為在外人看來,它可以輕易轉化成對葛納吉皇族的仇恨,轉化為一個惡毒女人的複仇行動……她在半睡半醒中努力關閉著腦波,以免殿下察覺她的心事。但土不倫其實也沒睡著,這時,他忽然向阿托娜送去一個清晰的格式塔: “阿托娜我告訴你吧,你每次甦醒時,我都能接收到你的記憶回放。”格式塔中送出她的一些記憶畫面。阿托娜驚呆了,不知道殿下為什麼提起此事,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應。土不倫平靜地說下去:“不必把這事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並非有意保留它,你本人是努力想忘記的,對不對?” 阿托娜感激涕零,用力點頭,把殿下摟得更緊。 “我本不想告訴你的,但我想,把話說透更好,免得你總是被恐懼困擾。” 阿托娜哽咽著,“殿下,我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 土不倫笑了,“你已經用你的性愛報答了。”他停頓片刻,似乎渾不在意地說,“我在甦醒時恐怕也有類似的腦波洩露,對不對?” 阿托娜驚懼地說:“殿下,有關皇族的事依我的身份不該說的。我應該讓它爛在肚裡。” “飛船上只有你我兩人,但說無妨。” 阿托娜猶豫良久,最後下定決心,“那我就說吧。殿下,你在甦醒過程中常常憶起你的母親——我是說你的親生母親。” 土不倫沉默了,很久後嘆息一聲,“對,那也是非法記憶,是我絕對不該知道的東西。” 土不倫的生母是一名低級宮女,而葛納吉皇族的宮規是除皇后之外均“殺母留子”,然後將嬰兒交皇后撫養。這條殘酷的宮規實際是對王子的保護,免得親生母親將來尾大不掉,與帝權發生衝突,從而累及王子。葛納吉大帝雖然殺了土不倫的生母,但對這個幼子的疼愛絕不在嫡長子提義得之下,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曾引起許多皇子的妒忌。沒人料到這位倍受寵愛、風光無限的王子,竟然在記憶中悄悄為不幸的生母保留著一個位置。 阿托娜說出這個秘密是下了狠心的,她深知其中的凶險。殿下的這段非法記憶與她的有本質的不同,因為——兒童可能有刪不盡的童年記憶,而胎兒是不會記得生母的。一定是在他長大後有人向他透露了這個秘密。那麼是誰透露的?出於什麼目的?如果追查下去,勢必在宮中掀起一陣血雨腥風。為了保住這個秘密,土不倫殿下說不定會狠下心把自己滅口…… 阿托娜淒然說:“殿下,我十分感激你對我的情意。有你的愛,我這一生都沒有遺憾了。我情願一死,為你保住這個秘密。” 土不倫沉默片刻——阿托娜說的應該是最保險的辦法——重新摟緊阿托娜,“什麼話,哪裡用得著你去死,不告訴別人就行了。”他警告道,“但你必須記住,等咱們重新回到母星後,沒有我的保護你絕不能再進入冬眠。我不希望在你哪次冬眠甦醒時,有某個不該到場的人接收到那段記憶。” 阿托娜感激涕零,“請殿下放心,我一定謹遵吩咐。” 停了一會兒,土不倫平靜地說:“你是否想知道,這件事是誰告訴我的?”阿托娜使勁搖頭,她真的不想知道更多的內情,但土不倫徑自說下去,“是我的長兄提義得殿下。在一次酒醉後無意透露的。他還說他很同情我的母親。” 阿托娜震驚地瞪著他。提義得殿下說的?是酒醉後的失言?即使以阿托娜的“女人見識”,也不相信事情會這樣簡單,想來土不倫殿下也不會相信。但殿下就此打住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阿托娜當然也不會再追問。今天她原有一個打算:旅程已經結束,遠征大軍的到來也為期不遠,兩人的緣分說不定哪天就會結束,她想抓緊時間懷上殿下的孩子,這是拴住一個男人最結實的繩索。她原打算今天趁情濃時向土不倫提出的,但經過了這樣一場隱含凶險的談話,她沒敢提起那個話頭。 三天后,他們基本摸清了地球人的現狀,但還是沒有發現達里耶安先祖的飛球。 阿托娜提醒艦長:“會不會在南北極?先祖如果這會兒正處於冬眠期,很可能把飛球停留在無人區域,以免被地球人打擾。” “你說得對。地球南極更安靜一些,咱們先到那兒看看。” 他們駕飛球前往南極。 目前正是極夜,也是南極的冬天。沉沉夜色中,南極氣旋攪起漫天風雪,成群的企鵝偎在一起抵抗酷寒。這兒並非絕對的無人區,多少有一些地球人的踪跡,一條冰原公路從大陸邊緣一直通到極點附近的兩個科考站,那是阿蒙特-斯科特站和崑崙站。在風雪中,偶爾能看見一輛雪地車、幾個人影或一面旗幟。當然,對方無法看見隱形狀態下的飛球。 在極點附近,他們順利地發現了先祖的飛球,它處於隱形狀態,沒有停留在地面,而是以“自動懸停和自穩定功能”懸在空中,在漫天風雪中巋然不動,與背景形成“動”與“靜”的強烈反差。 土不倫駕著飛球小心地接近。在接近過程中他一直細心探測著,沒有探測到先祖的腦波,可以確認他此刻處於冬眠狀態。現在要接合了,兩個飛球輕輕一撞之後自動接合。土不倫開啟了自己飛球的旋開式艙門,又按照從傳教使團檔案中獲取的對方的開啟密碼,從外面打開先祖飛球的艙門。兩個飛球現在連通了,他們沿著甬道悄悄進入另一個飛球,首先看到冬眠機的工作指示燈確實亮著,兩人屏住氣息,用腕足攀緣著走近冬眠室,透過透明的室門,凝望著這位十萬年前就遠離母星孤守地球的先輩。 先祖在冬眠機中保持著吊姿,五條腕足吸在頂板上,頭部下垂,閉著雙眼。頭部的皺紋深而密,體表顏色由正常的淡黑色變成銀灰色,並且深度角質化,這些形態彰顯了他的高壽。根據先祖傳送的資料推算,扣除進入冬眠的時間,他的生理年齡大約有一百八十歲,應和葛納吉大帝並列為恩戈人的第一人瑞。 土不倫凝望著先祖,止不住心緒激盪。他和所有現代恩戈人一樣,以蔑視的態度看待那個時代的傳教士們。那些傳教士抱著非常虔誠的信念,“要把理性之光和愛之光撒播到宇宙每個角落”。但歷史證明,這種信念過於冬烘和迂腐。那次善舉的結果是母星資源耗盡,輕易被哈珀人征服,陷入了長達幾萬年的黑暗時期。更可悲的是,兇惡的哈珀人正是被本星球傳教使團所提升的種族!所以,認為這些傳教士是母星的千古罪人也不為過。 然而,此時此刻,在經歷了一千一百九十年的航程後,在外星球上見到自己的先祖,土不倫仍然抑制不住激動之情。儘管先祖的信念是錯的,但他為了踐行自己的信念,獨自一人在這兒苦守了十萬年,讓他不由得生出深深的敬意。 也伴著深深的憐憫。 阿托娜體會到艦長的複雜心緒,默默靠近,把她的腕足纏繞在艦長的腰部。土不倫不願接受一位女下屬的安慰,輕輕地推開她,小聲命令:“你在這兒守著他,如果他醒來馬上告訴我。我去球艙裡檢查一下。” 阿托娜點點頭。 出發前,土不倫仔細研究過傳教團所乘飛球的設計圖紙,對其內部結構非常熟悉。球艙內的佈置一點兒沒變,只是顯得陳舊和滄桑。維生系統一直沒用,沉積了厚厚的灰塵。 “地獄火”是為傳教者配備的自衛武器,威力強大,但同樣遍布灰塵,估計也沒怎麼用過。 “與吾同在”智能係統肯定是使用最多的,鍵盤上的字跡已經嚴重磨損,模糊不清。土不倫出發前已經熟練掌握瞭如何使用這種舊式電腦,他打開電腦,輸入傳教團的密鑰,順利進入了資料庫。樹形目錄的第一層顯示出以下幾個分類: 吾王聖諭 飛球各系統使用指南 恩戈星百科全書 個人資料庫 守護日誌 他先點開個人資料庫,庫中內容多為先祖家人的照片和錄像,有先祖的父母,有他的年輕妻子,但沒有兒女。據史書記載:“光明使團中最年輕的團員達里耶安聞王命而行,只來得及在新婚妻子體內留下種子。”他的兒子,即葛納吉皇族的二千零三代先祖,是使團出發後才生下來的,仁慈的爾可約大帝把這孩子接入宮中,納入皇族的教育體系。那時沒人會料到,這位出身平民的遺腹子的譜系會延續十萬年,並最終成為顯赫的皇族。 這份檔案中還留著他與家人生離死別時各人的腦波記錄。作為先遣艦艦長,此時土不倫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做,不應在這上面耽誤時間,但他忍不住對直系先祖的好奇心,還是打開了它。為了不驚動冬眠中的先祖,他事先把腦波記錄的輸出強度降到最低。但即使是在最低檔,突然而至的洶湧感情還是把他震撼了:這裡有強烈的離別之苦,有對故土的依依眷戀,也有年輕傳教士一心造福宇宙的滿腔激情。這陣波濤是如此強烈,連球艙對面的阿托娜都感覺到了。阿托娜連忙伸出一隻腕足指指冬眠機,再微微搖擺。她這是示意,冬眠中的先祖這會兒有反應。土不倫趕緊關閉了這段腦波。 那就以後再慢慢讀它吧。 接著他打開“守護日誌”,這才是他要檢查的重點。他要以日誌內容來確定——身為恩戈人一分子的達里耶安先祖是否會同意葛納吉大帝的決定:將地球人滅族,把地球作為恩戈星的陪星。畢竟這個物種是達里耶安提升的,又守護了十萬年之久,難免會產生一點兒感情吧。 所謂守護日誌,是在事件進行過程中用一台記錄裝置同步記錄下守護者的腦波,並非事後的補記。所以它是完全真實的,甚至比當事人的記憶更忠實於歷史,因為它甚至能記錄下主人公潛意識中的愛憎。土不倫為了不再驚動冬眠機中的先祖,事先做了一個轉換,把腦波轉換為文字形式來閱讀。經過這樣的轉換,原來的內容會粗糲化,多少會有些失真,但其主幹的真實性不會受到影響。 十萬年的記錄極為浩繁,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很快他放心了。日誌中隨處可見先祖對其“子民”的厭惡和無奈,甚至他在剛剛對人類進行提升之後就後悔了。細想一點兒不奇怪。先祖參加傳教團時剛剛十六歲,又成長於玫瑰色的爾可約時代,所以他是一個浸透了理想主義的熱血青年,通過玫瑰色的濾光鏡來看世界。由於他的違背了生物的自私和邪惡本性,當然會很快在現實中碰得頭破血流。 如日誌中所記述的,這位年輕傳教士單身一人來到地球,兢兢業業地挑選了最佳物種即兩足人類,對它們進行語言能力的提升。但後者剛學會說話,就用這種能力來組織針對同族的戰爭…… 這場襲擊勝利結束了,每個雄性軍人都分到了鮮肉,抱著同類的肉大嚼!達里耶安在狂怒中開動了“地獄火”,把那些天性邪惡的男人變成了炭柱。一些女人和幼兒隨後趕到,她們也急著來分一杯羹。盛怒的達里耶安又把“地獄火”指向她們……他長嘆一聲把武器放下。畢竟這是他親手挑選的種族,如果把他們滅族,再重新挑選物種來提升——哪兒能找到天性中沒有邪惡的物種呢? 他無可奈何,只好向邪惡的現實屈服。此後十萬年中,他的“子民”顯露出來的天性太邪惡了,人類特有的“雄性戰爭”愈演愈烈,綿延於人類的整個進化史。 羽翼豐滿的非洲晚期智人帶著弓箭梭鏢走出非洲,向歐亞大陸擴張。他們碰到了各地的原始人,那是他們的叔伯兄弟,是一百萬年前從同一個地方——非洲大裂谷——附近遷徙而來的。但新來者對他們沒有絲毫親情,憑著獨有的語言能力和更高明的武器,對原住民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屠殺。比如在歐洲,就表現為對尼安德特人的屠殺,直到後者被斬盡殺絕。 勝利者逐漸繁衍,向全球擴散,分化成不同人種(黑、黃、白和棕)建立了部落,然後是國家。當地球上的部落逐漸繁衍、領地相連之後,更兇猛的戰爭又開始了。 大約一萬年前,地球上的一切就像按了快進鍵——戰爭此起彼伏,簡直讓飛球內的守護者目不暇接——上下埃及之戰、喜克索人滅埃及、赫梯人滅巴比倫、摩西屠米甸滅亞麻力、亞述滅埃及和巴比倫、大流士橫掃亞非歐、雅利安人征服印度、黃帝降服炎帝殺死蚩尤、雅典和斯巴達爭霸戰、亞歷山大遠征、羅馬和迦太基爭霸戰、十字軍聖戰、穆罕默德聖戰、成吉思汗橫掃亞歐…… 一代梟雄成吉思汗的鐵蹄橫掃歐亞大陸,包括當時處於人類文明巔峰的中國宋王朝。但蒙古帝國的帝祚不長,在百十年內即土崩瓦解,沒有留下多少文化和宗教遺產,卻大大擴展了這個族群的數量,按照DNA資料來推算,單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後裔就有六千萬。所以,從基因的角度說,他們可謂最終的勝利者。 印歐語族崛起後,犯下了“歷史上最血腥最醜惡的罪行”,像歐洲血腥的宗教法庭、十字軍東征、對新大陸土著進行滅族、劫掠一千多萬黑奴、鴉片戰爭……與曇花一現的蒙古人不同,印歐語族的擴張是全方位的,包括生存空間的擴張、基因的擴張、宗教的擴張和文化的擴張。至今他們仍儼然是人類社會的主流,他們的昌盛簡直是對所謂“善惡有報”最鋒利的嘲諷。 近兩三百年來,地球人的智慧在互相殘殺的領域大放異彩,尤其表現在武器上:飛機、坦克、潛艇、核彈及洲際運載工具、化學武器、生物武器、基因武器、氣象武器、環境武器、太空武器……作為社會學家和動物行為學家,達里耶安在十萬年的觀察中,提煉出一個獨創的概念——文明自殺係數。 “文明自殺係數”是指智慧種族自我毀滅的能力。當某個智慧種族中各個對立族群所擁有的武力,從總量上說足以滅絕本種族所有成員時,係數定為1。當然,擁有這樣的武力並非一定使用,因為使用武力會受到諸多因素的限制。但儘管有諸多限制,如果文明自殺係數超過1.5,這個智慧種族就非常危險了。因為,很可能因某個偶然事件引發末日之戰,導致整個種族的徹底滅絕,而且再無復甦的希望。 按照達里耶安先祖的計算,在地球上殘酷的二次世界大戰中,人類的自殺係數達到0.65;而在二戰後的和平年代裡,人類的自殺係數竟達到驚人的1.55。他們至今沒有滅絕,只是因為難得的僥倖。作為一個清醒的守護者,這些年來,達里耶安一直提心吊膽,臥不安席! 先祖對其子民命運的擔憂中還摻雜有一點私念,雖然可笑但也很可嘆——現在,人類的武力甚至已經威脅到守護者的存在。單是人類太空武器的威力就已經超過了飛球上的“地獄火”。假如先祖和孽子們鬧翻、不得不兵戎相見的話,這回被燒為炭柱的恐怕就是上帝本人了。達里耶安老了,對於生死倒沒放在心上。但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那他作為提升者和十萬年的守護者,未免太失敗太沒有面子了…… 阿托娜看見冬眠機中的先祖又有反應,忙向土不倫示警。殿下對她的示警沒有回應,她趕忙盪過去,用一隻腕足拍拍他的後背,又用另一隻腕足指指冬眠機。沉湎於閱讀的土不倫忽然醒悟,雖然事先已經把守護日誌轉換成文字顯示方式,但他在閱讀中感情激盪,無意中向外發送了自己的腦波,驚動了冬眠機中的先祖。於是,他趕緊關閉了“與吾同在”智能係統。 系統裡的資料他只匆匆瀏覽了不到百分之一,不過應該已經夠了。在讀過的資料中,他對先祖提出的“文明自殺係數”印像很深。他十分佩服先祖清晰的思路,也佩服父王葛納吉大帝過人的直覺——恩戈星統一後,大帝立即開始部署對地球的遠征。那時,恩戈星上剛剛經歷了八十年的反抗哈珀人之戰和四十年的內戰,在一次御前會議上,不少人勸大帝先喘喘氣。 大帝大笑道:“恩戈星經歷了一百二十年的戰爭,已經變成了一個大軍營,一個大武器庫。我了解我那些剽悍的兒郎,他們已經玩慣了火,耐不住寂寞的。那你們說說,等他們忍不住再要玩火時,是讓大火在家裡燒,還是讓它燒到外星球上去?” 父王的這番話說服了御前大臣們,從此開始了宏偉的遠征計劃。父王是個粗人,沒有能力總結提煉出那個“文明自殺係數”,但他的直覺卻與先祖殊途同歸。 這會兒,土不倫對阿托娜說:“不用再讀下去了,我已經放心了。咱們把先祖喚醒吧。” “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歷盡滄桑的先祖喜極而涕,顫動著腕足,腦波的紊亂透露出他內心的激盪,“我年邁力衰,餘日無多,沒想到在辭世前能見到母族同胞,還見到了我兩千代後的直系子孫——並且竟然是尊貴的皇族!我太高興了!” 先祖甦醒時,土不倫和阿托娜接收了他的記憶回放,短短的回放凝聚了十萬年的滄桑,所以他們能理解先祖此刻的悲喜交加,“先祖,我謹代表恩戈星及天空之王葛納吉大帝,向你致以最深切的祝福。父王不久後將隨遠征大軍同來。” “謝謝,謝謝。我盼著他的到來。” “我的叔王羅比讓次帝也託我向你轉達問候。叔王會留在恩戈星監國,他說他肯定見不到你了,但希望你的靈魂能回到故土。” “謝謝,我一定會回去的。” 土不倫笑道:“我剛剛發現了一點巧合,先祖你發現沒有?如果把您臉上的皺紋去掉,我們倆的外貌非常相像!這說明你的基因特別強大,能把容貌特徵保持到兩千代之後。” 阿托娜認真比較兩人,驚喜地說:“真的!你倆真的非常像!” 達里耶安仔細端詳土不倫後也認可了這一點。 “這真是難得的緣分,這讓我更欣慰了。”先祖看看阿托娜,“土不倫,我的孩子,你還沒介紹這位漂亮女人呢,她是你的妻子?” 土不倫看看阿托娜,不想把事情複雜化,便簡短地回答:“是的,她叫阿托娜。” “阿托娜,我的孩子,那你就是我兩千零四代孫媳了。很高興見到你。” 土不倫的承認,還有先祖的這個稱呼,讓阿托娜十分舒心。她嫣然一笑,“我也很高興見到敬愛的先祖。你在恩戈星是傳說中的人物。在我們心目中,你差不多是神祇了。” “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但你們為什麼不提前通知我?也好讓我有個準備。那樣的話,即使死神提前來臨,我也會硬撐著活到你們抵達。” 先祖的拳拳情意讓土不倫很感動,不過他當然不會據實回答。他用腦波屏蔽術隱藏了真實想法,隨便扯了一原因,“在黑暗時代,恩戈星的太空通訊站全部荒廢了,所以只能單向接收你的信息,其間甚至有很長時間完全中斷了聯繫。後來倒是有能力恢復的,但我們也想給你一個驚喜。” “噢,難怪這三萬年來一直沒收到母星的回音。坦率說吧,在三萬年的等待中,我對母星的命運已經絕望了,真沒想到還能見到我的同胞。我的恩戈星……它還好吧?你剛才提到了'黑暗時代'?” “不好。”土不倫直率地說,“先祖垂詢,我不敢隱瞞。希望先祖不要怪罪我的直言。” “我怎麼會怪罪呢,孩子你儘管說吧。” “先祖,我知道你們當年參加傳教團,向全宇宙撒播文明之光和愛之光,是懷著非常美好的意願,但為了那次壯舉,恩戈星資源耗盡,又被和平主義磨蝕了強悍和野性,喪失了生存的本能。此後是一個十分漫長的黑暗時代,文明停滯,科技倒退,有三萬多年甚至淪為哈珀人的殖民地。” “哈珀人?我似乎聽過這個名字,早期從母星傳來的傳教團資料中提到過。它是……” “對,它和地球人一樣,是傳教團當年提升的智慧種族之一。當年,第一期傳教團派出了四百名團員——實際也只派了這一期——大部分音訊全無,少部分確知是失敗了。真正成功的只有地球和哈珀星這兩處,但派往哈珀星的守護人在六萬年前就去世了。” 達里耶安的目光黯淡下來。之後的情況不用說他也能猜到,被提升的哈珀人飛速進步,在科技昌盛後向宇宙大舉擴張,首先征服了文明衰敗的恩戈星。不知道哈珀人是否知道那是他們的恩主?想來即使知道,也不會影響他們的征服。 土不倫看著先祖眉頭緊鎖,頗為不忍,於是跳過這一段“黑暗時期”,接著往下介紹:“只有在一千三百四十年前——除去我們的行程,應該是在一百五十年前——在你二千零三代玄孫葛納吉大帝的鐵腕領導下,恩戈星文明才艱難復蘇。但也只是恢復到了十萬年前的水平。十萬年哪,全被那位偉大的爾可約大帝給浪費了。”他歉然道,“對不起,先祖,我知道這不是你希望聽到的消息,我也不想讓你殷殷期盼了十萬年之後最終卻收穫失望,但我只能尊重事實。” 達里耶安久久沉默著。土不倫能理解他。他為一個美好的理想堅持了十萬年,但這個理想卻在片刻之間崩塌了,他此刻肯定心如刀絞。 土不倫抱歉地說:“先祖,我絲毫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是時代誤導了你們。可惜的是,爾可約大帝的博愛理想違背了生物最原始的本性,當然只能以失敗告終。我想,在對地球十萬年的守護生涯中,你肯定想通了這個道理。” 達里耶安長嘆一聲,“我已經想通了。地球上也有同樣的例子,比如印度阿育王和中國宋王朝。他們都是失敗者,是善良和孱弱的代名詞。” “對,在你發送的資料中,我們已經了解了這些歷史。” “你說恩戈星徹底復甦了?” “對,徹底復甦了。哈珀殖民者已經被趕盡殺絕。我的父王葛納吉大帝統一了整顆星球,國力強大,到了向外拓展的時候。父王雄才大略,抓住了這難得的時機。” 達里耶安點點頭,“那麼,地球肯定是最好的目標,距離比較近,環境相容度和生物相容度都很高。可以說,這是恩戈星的最佳備用星球。”他嘆息一聲,“能為母星找到這麼一個地方,我庶幾可以減輕一些罪孽。” “先祖言重了,我說過,在那次愚蠢的親善行動中,作為個人來說你沒有任何責任。我們還要感謝你找到了這麼一個好地方,恩戈人會永遠銘記你的恩德。” “恩德什麼的就不用說了。能讓我稍盡綿薄之力,其實是對我的恩惠。這十萬年來,我一直盼著能葉落歸根,把我的軀殼葬到母星上。但這一直只是夢想,根本無法實現,特別是我同母星斷了聯繫之後。現在你們幫我實現了,因為——地球很快就會成為恩戈人的第二故鄉。” 阿托娜笑著說:“先祖你先不忙安排後事,我打賭你還能再活一百年。” “孩子,謝謝你的吉言,我當然願意多活幾年啦。遠征軍什麼時候到?” 土不倫稍稍猶豫了一下,隨即決定不妨實言相告:“大軍此刻距這兒兩光年,速度為十分之一光速。加上減速過程,大約四十七年之後就可到達地球。我這幾天已經考察了地球人的科技,他們與恩戈人相差七百年到一千年。說起來實在令人扼腕,十萬年前,我們的科技就比地球人高出十萬年;十萬年後,兩者卻只相差不到一千年!不過,雖然只有這點差距,以遠征軍的武力對付地球人綽綽有餘了。實際上,只使用腦波發射器就足夠了,這要感謝你,多年來提供了有關地球人大腦固頻的詳細資料。”他笑著說,“感謝天父,我們來得非常及時。如果再晚來一千年,結局真的難以預料。” 這番話中隱含著對先祖的警告:你甭打算幫地球人反抗遠征軍,完全沒用的。雖然土不倫已經相信先祖不會偏袒地球人,但把確鑿無疑的事實擺出來,對這位老人只會有好處。 不知道先祖是否聽明白了他話中的警告,他只是說:“人類怎麼辦?我估計遠征軍不會留下他們吧,因為地球人和恩戈人處於同一個生態位,都是食物鏈的第三級收割者。用句人類的話說,一山不存二虎。” “按遠征軍的計劃確實打算徹底滅絕他們,但這幾天我考察過地球後,忽然有了一個全新的主意,正想向先祖請教。其實完全用不著對人類滅族的,雖然這樣做無可非議,但畢竟過於血腥。” 達里耶安很感興趣,“什麼好主意?講給我聽聽。” “很簡單,把地球食物鏈延長一級就行了。” “唔?” “地球人口已經達九十億,是地球上生物總量最多的物種,其身體組成又與恩戈人有百分之九十的生物相容性——因此我相信其口感也不會差——對其滅族豈不可惜?我們可以用腦波干擾器把地球人的智力降低,低到剛好夠他們維持自身種群的再生產。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完全可以保持過去的生活方式,吃麵包喝牛奶,飲酒吃肉,唱歌跳舞,使用簡單機械,我們都不必干涉。甚至讓他們保留一點兒文學藝術、科學、哲學和宗教,也未嘗不可。恩戈人只用收取什一稅就行了。” “什一稅?” 土不倫笑著解釋:“每年在九十億地球人中屠宰百分之十的個體,作為殖民者的動物蛋白來源;再從他們的農業收成中提取百分之十,作為碳水化合物來源。兩者加起來足夠恩戈人食用了。”他笑著問,“我想,先祖不會有道德上的不安吧?畢竟地球人就一直在吃豬牛羊肉,那些家畜和地球人同屬哺乳動物,其親緣關係非常近,而我們與人類卻沒有任何親緣關係。” 達里耶安沉默很久,土不倫一直含笑耐心等著。阿托娜忍不住向殿下悄悄發了一個疑問的腦波,土不倫立即嚴厲地制止了她。 很久之後,先祖點點頭,“你說得對。我們和人類之間的生物相容性只是巧合,並不代表我們之間有親緣關係。所以,食用地球人完全不牽涉道德上的問題。” 土不倫放心了,繼續說下去:“如果我的構想得以實行,既不會減少他們的總數量,也避免了他們的反抗,而且,恩戈人從此再不用付出任何勞動,這是三全其美的事情。”他笑著補充,“應該是四全其美吧——也少了一些血腥。” 這是個相當奇特和大膽的想法,阿托娜也是第一次聽土不倫講說,不知道殿下是在什麼時候忽然萌生這個想法的。她看看先祖,達里耶安久久沉默著,思考著。 阿托娜有點懷疑,“這樣算來,地球食物鏈就有四級了,但恩戈人的食物鏈只有三級,沒有一個例外。” 土不倫說:“先祖發送的資料中說,在地球海洋中就有少數四級食物鏈。” “但畢竟很少啊。這說明四級食物鏈屬於不穩定狀態,很容易因某種天災而斷裂。” 這時,達里耶安說話了:“阿托娜你說得對,四級食物鏈一般不大穩定。但你沒有考慮到,處於食物鏈第三級的物種,如果還擁有一定的智慧和科技手段,就能大大提高前兩級食物的生產量。這樣算來,四級食物鏈的穩定維持完全沒問題。” “先祖認可我的想法,我就更放心了。”土不倫很欣喜。 達里耶安讚歎道:“土不倫,我的孩子,你是個偉大的天才。你的這個設想已經勾勒出一種全新的社會結構。在這種新結構中,低智力的智慧種族,即高智力種族的家畜,既能向更高一級的智慧種族提供肉食和糧食,還能自我保持種群數量的平衡。這是非常合理、非常先進的設計,我敢說,這種社會結構肯定能夠穩定存續,直到千秋萬代。”他再次讚歎,“孩子,聽我一句預言吧:你有過人的睿智,前途無可限量,很可能成為這顆殖民星球的土不倫大帝,甚至成為一新時代的鼻祖。” 土不倫笑著搖搖頭,“我可沒有這樣的野心。我想父王已經定下了繼承人,就是遠征軍的司令,我的長兄,才幹過人的提義得殿下。” “這不是野心的問題。當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來到面前時,你敏銳地抓住了它。現在它已經馴服地趴在你的腕足下了。我不想預測葛納吉大帝最終會選中哪個兒子,咱們拭目以待吧。”他看看阿托娜,笑著說,“至於你,我的兩千零四代孫媳,也許會成為尊貴的阿托娜天后。” 阿托娜非常震驚。由於自己的卑微身份,她從未做過這樣奢侈的夢。現在先祖突然把夢境攤在她面前,把她的眼睛都耀花了。仔細想想,這樣的夢並非完全沒有可能,如果她的出身不是這樣卑微……但出於某種隱秘的心理,她不想在此時向先祖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她只是搖搖頭說:“先祖,我就更沒有這樣的野心了。” 達里耶安笑著重複那句話:“咱們拭目以待吧。”他轉換了話題,“那麼,我該為我的玄孫做點什麼?” “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以後就全部交給我們吧。” “不,我一定要做點什麼。我說過,這樣可以多少減輕一點我的罪孽。這樣吧——你們也知道,地球人類是一種本性邪惡的物種,直到科技昌盛的今天,人類社會本質上還是獸類的叢林,每個國家都豎著耳朵,磨利爪牙,防範著黑暗中突然出現的敵人。既然這樣,我可以在這堆火上稍稍加點油,讓他們陷入混亂。”他平靜地說,“很容易的,只需我駕著飛球在幾個軍事大國那兒現一現身就足夠了。” 土不倫想了一下,“用不著吧。即使人類不陷於混亂,以遠征軍的武力也能輕易擺平他們。再說,如果要實行我那個設想,最好能留下一個完好無損的地球。” “好的,這事以後再商量吧。”達里耶安說,“現在該吃飯了,我來做東道主,為遠道而來的貴客們準備飯菜。” “先祖你剛從冬眠中甦醒,飯食還是由我來操辦吧。”阿托娜說。 先祖笑著搖搖頭,“阿托娜我的孩子,你不要搶走我的榮幸。我一定要親手為母星貴客準備第一頓飯。”他起身準備去廚房,“這幾天,你們是否食用過地球的動植物?我自打來地球後,一直是直接食用這兒的天然食品。” “還沒有。我們知道這兒和母星的生物相容度極高,但畢竟不敢貿然食用。” “那麼,今天就讓你們第一次嚐嚐地球的美味吧。兩位遠客想吃什麼?”他看看土不倫,又看看阿托娜,“如果你們想提前驗證那個四級食物鏈的設想,不妨先抓一個地球人嚐嚐,看看口感如何?也不用到遠處去捉,南極冰面上就能找到一兩個人類科考隊員。”但他隨即又搖頭,“不過,地球人體內攜帶有病菌,雖然恩戈人的免疫系統不比地球人差,但你倆最好還是謹慎行事。” 土不倫想想,“驗證口味是肯定要進行的,以後再說吧。” “那就先吃一些地球人的熟食,我能確保它們的安全性。這些年我偏愛地球上的中國食品,我這兒存有很多。”達里耶安解釋說,“這個中國,幾千年來一直是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也是我最穩定的食物來源,我對它關注較多。” 他拿出一袋袋的熟食,有烤鴨、燒雞、肘子、火腿、竹筍、香菇等,還有幾瓶白酒、黃酒和葡萄酒。他說,地球人差不多都愛喝酒,而中國人特別愛喝烈性酒。烈性酒屬於輕度毒品,能使飲者鬆弛神經,產生強烈的愉悅感。飲酒只要不過量,就對健康有益無害。 “從化學結構說,酒飲料的主要成分是乙醇,其實就是恩戈星十萬年前流行的圖瓦汀。你們現在還飲用圖瓦汀嗎?” “還飲用,不久前才恢復這個習俗。” “才恢復?” “哈珀人統治恩戈星期間也喜歡上了這種飲料,但後來發現,相當一部分哈珀人的體質對圖瓦汀過敏,即便少量飲用也會造成深度麻醉甚至變成植物人。所以哈珀殖民者後來頒布嚴令,把圖瓦汀列為最兇惡的毒品,嚴禁生產與飲用,違者格殺勿論。葛納吉大帝中興之後才重新挖掘出圖瓦汀的配方和製造工藝,飲圖瓦汀也重新成了時尚,這是出發前四十年的事。我和阿托娜都嗜愛它。” “那麼,你們飲用地球烈性酒就沒問題了。這幾千年來我已經好上這一口了,一日不可無此物。所以嘛,我事先要提醒你,在你設計的四級食物鏈中務必注意一點:讓智力降低的地球人保有製造酒飲料的能力。”他笑著說。 土不倫這會兒很愉快,想和先祖開一個小玩笑,“先祖,如果你能原諒我的不敬,我想問一個小問題。” “請講。” “我想問,你一直是用什麼方式獲取食品的,包括你最嗜愛的酒類?” “哈哈,你想問我是否'偷竊'吧?用不著這樣,因為地球上各個民族,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印度人,都有一種可愛的習俗,常常用各種供品敬神。甭管他們敬的是西天佛祖、耶和華還是土地爺,我認為實際都是給我的,所以我取用供品名正言順。”達里耶安笑著說,“當然,除了皇家祭禮比較豐盛外,百姓們常常無力獻供好酒,每當這時,我只好到某個倉庫私自取用一點了。” 食物準備好了。土不倫和阿托娜在吃了一千二百年的人造太空食品後,今天第一次吃到了天然食品。它們與恩戈星的天然食品很相似,營養成分符合身體需要,味道也不錯,他們的每個味蕾都證明了這一點。口感最好的是那種烈性酒,與圖瓦汀同樣美味,但烈度要高得多。兩人飲了三杯,都覺得渾身燃著火焰,愉悅和亢奮一波波衝擊著他們的神經。達里耶安笑著收走了酒瓶,說再喝下去你們要醉了,今天到此為止吧。 飯後兩個客人累了,通過兩球之間的通道回到他們的飛球內睡覺。 達里耶安則一個人獨坐著冥思。他有意不關閉腦波屏蔽功能,所以他的激盪心緒也清晰地傳到另一個飛球,傳到微醉淺睡的那兩人腦中。 達里耶安不忍心讓地球人落到土不倫所設計的陷阱中,畢竟這是他提升的種族,又為之守護了十萬年,他更願意讓兩個種族和諧共處。但以他十萬年生命所獲得的睿智,他知道這只是空想。 關鍵是,他以為宇宙中的所有生命——當然包括地球人和恩戈人——最原始的本性都是利己的,是邪惡的。因為只有具備這種本性的生命才可能盡力攫取資源,在與同類和異類的競爭中活下去。當然也存在另一個相反的趨勢,即生物在進化過程中會建立某種共生關係,因為合適的共生能夠形成雙贏。共生則必然意味著利他主義。到智慧種族產生後,這種趨勢將表現為共生圈的逐漸擴大。雖然與強大的邪惡本性相比,共生利他因素先天孱弱,但它一直與前者頑強抗爭;而且,隨著共生圈的穩步擴大,利他性也越來越強。 以地球人與恩戈人的進化程度,也許兩三千年後,兩者就能被納入同一個星際共生圈——那個前景是何等誘人啊。但目前肯定不行。以現在雙方的心智程度,只要相遇,就只能是一場血淋淋的拼死相搏,最後只會留下一個勝利者。 達里耶安不忍心讓地球人淪為“高智力肉用家畜”,但也同樣不忍心讓母族的遠征軍被地球人的核彈夷滅。那麼,他必須做出二選一的決斷了。 達里耶安的心緒激盪,腦波十分強勁。土不倫和阿托娜在夢中能清晰地接收到他的思維。土不倫醒了,心中頗為感慨。他原本認為先祖是因為厭惡地球人才同意了他的計劃,現在看來,先祖是因為更高層次的思考才做出了兩難的選擇。因為有先祖腦波的干擾,阿托娜也睡得不深。土不倫喚醒她,說:“你過去一下吧,替我安慰安慰先祖。他做出這個抉擇確實不容易。” “我們倆一塊兒去吧。” “你先去吧,你是他的玄孫媳嘛,”土不倫笑著說,“女人說話更方便一些。” 阿托娜正想同先祖單獨談談,“那好,我知道這些天你累了,你安心睡覺,我去勸勸他。” 阿托娜通過甬道來到先祖這邊,乖巧地偎在沉思的先祖身邊。先祖展開腕足環繞著她,感受著後代的溫情。 阿托娜關閉了腦波,柔聲說:“先祖,這十萬年來你受苦了。” 達里耶安溫和地說:“不苦,其實我一直很幸運。當年因為我最年輕,傳教使團給我分配了一顆最像母星的星球,因此,這十萬年來我並沒怎麼受苦——除了孤獨。更幸運的是,我在辭世之前見到了你們。說不定我還能撐到那一天,看見這兒變成恩戈星的第二故鄉。” “你一定能活到那一天。現在有我和土不倫在你身邊呢,我們會盡力照顧你,那一天沒有到來,我們絕不讓死神登門。” “謝謝你啦,我的好孩子。” 阿托娜機巧地轉移了話題,“剛才你說,殿下會成為土不倫大帝,這個預言太讓我吃驚了。” 達里耶安低頭看著她,“孩子,這個預言是很有可能實現的。他有敏銳的眼光,這是政治家最寶貴的素質。如果他預言的社會結構果真實現了,那麼他的功績就無人能及,所以,他成為新時代的大帝應該是水到渠成的事。”他謹慎地說,“我不會干涉葛納吉大帝的選擇,不過,如果他願意徵求一個老人的意見,我一定全力推薦土不倫。” “托您吉言。我太高興了,為殿下的將來高興。不過,即使這個預言能實現,我也永遠成不了阿托娜天后。”她苦澀地說。 達里耶安凝視著她,“為什麼?” “剛才殿下對我的介紹只是出於禮貌,沒有說出實情。我不是他妻子,只是為他提供性服務的隨軍女性。他妻子是吉美王妃,隨大軍行動,四十七年後就會與他會面。”出於某種隱秘的心理,她補充道,“根據嚴格的軍隊律令,吉美王妃在軍中作為隨軍女性,也要向所有雄性軍人提供性服務,在這一點上皇族沒有特權。” 先祖頗為吃驚,“是嗎?在爾可約大帝時代可沒有這樣的律令,這簡直難以想像。” 阿托娜向先祖解釋了有關的軍隊律令。達里耶安在驚魂甫定之後想想便也釋然了。因為凡是黷武主義盛行之日,必然也是雄性沙文主義興盛之時,它們是同一個邪惡溫床中孕育出來的雙胞怪胎。只是在他兩千零三代玄孫葛納吉大帝的統治下,雄性沙文主義發展得特別強盛,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說不定,這正是一代天驕成功的原因。 以達里耶安的洞明世事,他當然能猜到,阿托娜強調的吉美王妃也向其他軍人提供性服務的事實恐怕別有用心。這個阿托娜用心機巧,不會甘心放棄能成為“天后”的一線希望,畢竟這是每個女人都夢寐以求的,哪怕她的出身非常卑微。現在她是在向先祖求助。她從談話開始就謹慎地關閉了腦波功能,肯定是不想讓土不倫聽見。 達里耶安也小心地屏蔽了腦波,想了想,低聲問道:“已經過去十萬年了,我不知道恩戈人如今是什麼習俗。比如,是否還實行一夫一妻制?” “是的。” “有沒有例外?” “沒有例外,除了葛納吉大帝和王儲有皇室特權。”她從這句問話中忽然看到了希望,心臟開始怦枰跳動。 達里耶安又想了一會兒,“我再確認一下,你說吉美王妃在這一千二百年的行軍途中,也必須向所有同船的男性軍人提供性服務?” “是!”阿托娜心中的希望更濃了一些,脫口回答。她意識到自己回答得太快了,不免有些尷尬。 達里耶安似乎沒有註意到她的失態,平和地說:“那你和他的妻子就扯平了:她是土不倫的正妻,但在長達千年的航程中一直向其他男人提供性服務;你與土不倫沒有法律意義上的夫妻關係,但在千年航程中只有土不倫一個男人。我的孩子,我不是說吉美王妃因此就有什麼污點——既然那是軍隊律令所規定的義務,也不是說讓你覬覦她的'天后'位置——那樣做不恰當,也很難辦到,可在這種特殊情形下,雖然你的身份只是普通的隨軍女性,但土不倫應該對你有很深的感情吧,應該不亞於對吉美王妃的感情。” “對,我相信他愛我。” “那麼,土不倫大帝有兩位天后也是順理成章的,這樣對土不倫大帝維持威權會更有利。” 阿托娜看到了緋紅色的前景,一時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生怕一說出口,就會破壞那個美好的夢境。 達里耶安溫和地說:“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必為你的慾望羞愧,任何一個女人都會這樣想的——其實每個男人也都有同樣的慾望,只是表現不同罷了。這樣吧,我會盡快找機會對土不倫把話說透。但我希望,從現在起,你就把自己看成土不倫大帝——而不是土不倫艦長——的第一助手,盡力幫他實現這個偉大目標。只要你這樣做了,相信他不會拒絕你。” 阿托娜哽咽著說:“先祖,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感激。” 達里耶安沒有回話,把阿托娜摟得更緊。側耳聽聽,通道那邊沒有動靜,可能土不倫還在熟睡吧。達里耶安確信,從這番深談後,阿托娜會對自己言聽計從。 隨後幾天,達里耶安向兩人詳細介紹了地球的狀況,包括一些生活方面的實用小訣竅,比如去哪兒取得美食美酒。達里耶安還向兩人建議,雖然恩戈人的免疫系統和地球人一樣強大,但兩人最好還是注射地球人的疫苗,這樣更保險。 土不倫立即說:“是的是的,應該這樣做。但這件事以後再說吧。” 阿托娜知道他為什麼拒絕——對先祖還保留著一定的戒心,便主動提出:“要不先給我注射吧,如果我沒有問題,再給殿下注射。” 達里耶安點點頭,“也好,這樣更保險。”他微笑著說,“謝謝你,我的阿托娜孩子——為了你對土不倫的耿耿忠心。” 阿托娜含羞低下頭,在心裡悄悄感激先祖的褒揚。土不倫看看兩人,沒有再反對。此後幾天中,達里耶安為阿托娜逐步注射了人類的主要疫苗,除了略有些發燒,並沒有別的反應。土不倫放心了,但仍未同意先祖為他注射,還是說以後再說吧。 這天中午,達里耶安在餐桌上多擺了三隻特大號的酒杯。他先深深地看了阿托娜一眼,阿托娜看出他的目光中含有深意,心中突突地猛跳了兩下。 先祖先斟了三杯烈酒,一口氣全部喝乾,笑著說:“既然咱們一直在飲用地球人的酒,今天我打算依地球人的風俗辦事。我先喝三杯,以酒蓋面,想對土不倫殿下提一個唐突的要求。希望你一定答應我。” 土不倫疑惑地看看他,與阿托娜交換了一下目光。阿托娜馬上猜到了先祖要說的話,心中十分激動。她想絕不能讓土不倫看出破綻,就強力抑制住內心的波濤,沉默著等先祖說下去。 土不倫說:“先祖你儘管說吧,能為先祖做事,那是我和阿托娜的榮幸。” “那我就說了。孩子,前幾天我曾有過一個關於土不倫大帝的預言。” 土不倫很快說道:“現在提這個不合適,我想咱們還是不要說它了。” “不,既然有這種可能,那我就要盡一切力量去促成它,否則我會死不瞑目的,你就把這當成是一個垂暮老人最後的心願吧。但我要問一句:你打算怎樣安排阿托娜?我前幾天剛剛知道,她並不是你的妻子。”土不倫嚴厲地瞪了阿托娜一眼,後者默默地低下頭,達里耶安立即說,“你不要責怪她。她想成為阿托娜天后是很正常、很合理的慾望。坦率地說,正是因為人性中有同樣的慾望,恩戈星遠征大軍才萬里迢迢向地球擴張。領土擴張慾和權力欲本質上是一樣的,由同樣的基因天性所決定。而且,我覺得阿托娜的願望對你而言也是好事,如果有兩個天后來輔佐一個大帝,只會加強你的力量。何況現在是博弈階段,多一個強有力的同盟軍有什麼不好?只有傻瓜會拒絕。” 他實際是在警告土不倫:你如果拒絕這個上天送來的同盟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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