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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十三章

海伯利安 丹·西蒙斯 3387 2018-03-14
“你怎麼來的?”我厲聲叫道。這不是隨口一問。掠行艇,登錄飛船,直升機,這些東西在近幾年來,在飛往光陰塚的途中都沒多少好運氣。那些機器雖然抵達了,但“無”了乘客。這些詭異之事在給伯勞鳥神話添磚加瓦呢。 這小人躲在皺巴巴的披風裡,聳聳肩。他的這套行頭本是為了表現出顯赫華麗,卻僅僅讓他看上去像是大腹便便的小丑。 “我跟著最後一批朝聖者來的,”他說,“然後從時間要塞那兒爬——爬——爬了下來,來看看你。馬——馬——馬——丁,我發現你有好幾個月沒寫一個字了。你能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麼嗎?” 我沉默地怒目而視,側身走近。 “也許我能解釋,”比利王說。他看了看《海伯利安詩篇》的最後一頁,似乎那裡藏著這個又長又費解謎題的答案。 “最後一節寫於去年的某星期,正是詹·特·特里奧失踪的那星期。”

“然後呢?”我已經走到了桌子的遠端。我裝出一副隨意的神情,把一小堆手稿朝我拉近,這樣比利就鞭長莫及了。 “那——那——那——那天……根據自衛隊監視員說……是詩人之城最——最——最後一個居民死掉的日子,”他說,“最後一個,除——除——除了你,馬丁。” 我聳聳肩,開始沿著桌子走。我得走到比利那兒,又得不讓稿子擋道。 “你瞧,你還——還——還沒寫完,馬丁,”他的聲音低沉、悲傷,“人類還是有可能從沒落中幸——幸——幸——倖存下來的。” “不可能。”我說道,走得更近了。 “但是你沒法寫了,對不,馬丁?你沒法寫——寫——寫——寫這部詩了,除非你的繆——繆——繆斯開始屠殺,對不?”

“放你的狗屁。”我說。 “也許吧。但這巧合實在醉人。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會被饒過一命,馬丁?” 我又聳了聳肩,把另一堆紙拉過來,不讓他碰。我比比利高,比他壯,而且心懷叵測,我必須確定,我把他從椅子中拎起來擲出去的時候,他怎麼掙扎也損壞不了這些稿子。 “該——該——該——該解決解決這個問題了。”我的恩主說。 “不,”我說,“是你該滾蛋了。”我把最後一堆詩文推到一邊,舉起雙手,我驚訝地看見,我的一隻手正握著黃銅燭台。 “請你住手。”比利王輕聲說,從衣兜里拿起一根神經擊昏器。 我僅僅停了一秒鐘。然後大笑道:“你這可憐的低賤騙子,”我說,“那他媽的武器是你的命根子,你難道敢用麼?”

我往前邁去,舉著燭台砸去,要把他封殺出局。 我的臉靠在庭院的石頭上,一隻眼睛勉強睜開,看見群星仍然透過風雨商業街廊那破敗穹頂的欄柵照射下來。我的眼皮抬不起來。四肢和軀幹感到隱隱刺痛,感覺終於回來了。似乎整個身體沉睡過去了,而現在剛痛苦地醒來。我痛得直想大叫,但是我的下巴和舌頭卻罷工了。突然,我被扶了起來,靠在了一條石凳上,我能看見整個庭院,以及李思梅特·考貝特設計的無水噴泉。在黎明前流星雨一閃一閃的照射下,青銅拉奧孔正和青銅巨蟒搏鬥。 “抱——抱——抱歉,馬丁,”傳來熟悉的聲音,“可——可——可這瘋——瘋——瘋狂的一切必須結束。”比利出現在我的面前,他手裡拿著一大疊稿子。其他一堆堆紙正躺在噴泉的骨架上,棲息在金屬特洛伊戰士的腳底。邊上蹲著一桶開口的煤油。

我試圖眨眨眼。眼皮動起來就像生鏽的鐵。 “你的暈眩幾秒——秒——秒……幾分鐘內就要消——消——消失了,”比利王說。他走到噴泉中,舉起一捆手稿,打火機輕輕一點,把它點燃了。 “不!”我從緊咬著的牙關中痛苦地喊出了聲。 火焰舞動著,熄滅了。比利王鬆手讓余燼掉進噴泉,然後拾起了另一疊紙,捲成圓柱形。火焰照亮了他皺臉上的淚水。 “是你把——把——把它引——引——引出來的,”這小人氣喘吁籲道,“一定要結束這一切。” 我掙扎著想要站起來。我的雙手雙腿扯動,如同牽線木偶被胡亂牽引的四肢。那痛苦簡直難以置信。我又喊了一聲,那痛心疾首的聲音在大理石和花崗岩之間迴盪。 比利王拿起一大捆紙,停了下來,讀了讀第一頁的詩:

“沒有傳說,沒有靠山 這羸弱的死亡,我懷有, 這永世的岑寂,我背負, 這一成不變的陰暗,這三個不動的身形, 如一輪滿月,壓我心頭。 我的大腦雖燃燒,明察秋毫仍在我心, 那銀色月光,灑滿黑夜。 日復一日我心思, 憔悴噬我,惡魔啃我—— 時時刻刻我祈禱, 死神駕臨,帶我離谷, 所有負擔,脫離我身。 絕望喘息,這天翻地覆, 每刻每秒,我詛咒我自己。 ” 比利王仰望著群星,把這頁紙付之一炬。 “不!”我再次叫了起來,用力彎起我的腿,然後單膝跪了起來,試圖用一隻手臂平?住身體,但那隻手刺痛得厲害,我無力地倒向一側。 披風中的人影又拾起一疊紙,那疊紙太厚卷不起來,他在昏暗的光線下凝視著。

“我見到一張蒼白的臉, 不帶一丁點悲傷,卻是又白又淒慘。 永恆之疾來相纏,死神大人卻不管, 那病不斷來變換,幸福死亡不催趕。 不死不活那張臉, 勝過百合和悲傷, 除此我再無法想,然我見到那張臉……” 比利王拿起打火機,這一頁和其他五十頁紙熊熊燃燒起來。他把燃燒著的紙扔進噴泉,再去拿其他的。 “求你!”我哭喊道,重新爬了起來,靠在石凳上,我不顧那偶然的神經刺激的抽搐,挺直雙腿,“求你。” 第三者其實並沒有從黑暗中現出多少身影,沒有衝擊到我的意識;似乎它一直在那,而我和比利王卻完全沒有註意到它的存在,直到火焰變得更加明亮了,我才看見了。它高得無法想像,有四隻手臂,以鉻和軟骨鑄造而成,這就是伯勞鳥。它那紅色的目光向我們轉來。

比利王喘息著,朝後退去,然後又走向前把更多的詩文扔進火裡。暖風下,灰燼慢慢堆高。一群鴿子從爬滿藤蔓的破裂穹頂的鋼樑中兀然起飛,爆發出一陣翅膀扇動的聲音。 我朝前移動,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蹣跚。伯勞鳥一動不動,那血紅的凝視也沒有動彈。 “滾!”比利王叫道,他已經忘了自己的口吃了,聲音激昂,雙手拿著一把燃燒著的詩文,“從哪個坑來,就滾回哪個坑里去!” 伯勞鳥似乎微微把頭傾下了一點。紅光在那尖利的表面閃爍著。 “我的主!”我喊道,當時我不知道到底是在對比利王說,還是對這個來自地獄的鬼怪說,即使現在我也不知道。我踉踉蹌蹌地朝前走了最後幾步,向比利的胳膊探去。 他不在那了。一秒前,這個垂老的國王離我僅一手之遙,下一刻,他就在十米外了,被高高地舉離了庭院石地。如同鋼鐵棘刺般的手指刺穿了他的胳膊、胸膛和腿,但是他仍然在翻騰,我的《詩篇》也仍在他的拳頭里燃燒。伯勞鳥把他舉了出去,就像父親獻出他的孩子打算將他洗禮一樣。

“毀掉它!”比利叫道,他被別住的手臂可憐地擺動著,“毀掉它!” 我停在噴泉邊緣,虛弱地掙扎在墜落邊緣。一開始我以為他說的是毀掉伯勞鳥……然後我覺得他是說詩文……接著我明白這兩個意思都有。一千多頁手稿亂糟糟地躺在無水噴泉中。我抬起那桶煤油。 伯勞鳥一動不動,僅僅是把比利王緩緩地拉回到胸口,那動作帶著慈愛,真是古怪。比利扭動著身子,無聲地吶喊著,一條長長的鋼鐵棘刺從他那小丑綢緞中伸了出來,突出在胸骨上方。我蠢頭蠢腦地站在那,想起了我小時候展出過的蝴蝶藏品。我慢條斯理地拿起煤油桶,動作中帶著機械感,將煤油潑在散亂的紙堆上。 “結果了它!”比利喘息道,“馬丁,為了上帝!” 我拾起他丟在地上的打火機。伯勞鳥仍舊一動不動。鮮血浸濕了比利外衣的黑色補丁,然後和衣服上本就有的深紅方塊混合在了一起。我大拇指按著古老的打火機,一次,兩次,三次;只有火星。透過淚水,我能看見自己畢生的作品正躺在積灰的噴泉中。我扔掉了打火機。

比利尖叫起來。隨著他在伯勞鳥的懷抱裡扭動,我隱約聽見刀刃刮擦骨頭的聲音。 “結果了它!”他喊道,“馬丁……哦,上帝!” 我轉過身,快速走了五步,把半桶煤油潑了出去。濃煙模糊了我本就模糊的雙眼。比利和這個舉著他的不可思議生物都被浸成了落湯雞,活像滑稽全息電影中的兩個滑稽演員。我看見比利眨了眨眼,胡言亂語;我看見伯勞鳥輪廓分明的光滑口鼻,倒映出流星點亮的夜空,然後,比利手中仍緊緊握著的紙張的燃燒餘燼,那點燃了煤油。 我舉起雙手護著我的臉——太遲了,鬍鬚和眉毛被火燒燎了——我踉踉蹌蹌朝後退,最後,噴泉的邊緣擋住了我的退路。 片刻之內,這火葬堆呈現出一幅完美的火焰塑像:藍黃相間的聖母憐子像,那是四臂聖母瑪利亞抱著金光閃閃的基督的雕像。那燃燒著的身體扭動拱起,仍舊釘在鋼鐵棘刺和二十多只解剖魔爪上,一聲吶喊響徹雲霄,到現在我仍無法相信那聲音竟出自擁抱死亡的人。那喊聲將我震得跪地不起,整個城市的每一個堅硬表面都在迴響,鴿子被驚得盤旋紛飛。幾分鐘內那喊聲仍不絕於耳,直到火焰熄滅。灰燼,眼膜圖像,什麼也沒留下。然後,又過了個把分鐘,我意識到現在迴盪在耳畔的喊叫聲是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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