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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異鄉異客 罗伯特·海因莱因 10995 2018-03-14
在一個中等星系的邊緣地帶有一顆,它的諸多行星受一個略有改動的平方反比定律影響,幾十億年來一直圍繞著它不停旋轉。這些行星中的三顆個頭不算小,足夠吸引註意;其餘則不過是些鵝卵石,或是隱藏在恆星原始的火光下,或是消失在空間彌散的黑暗中。同宇宙中的其他地方一樣,所有這些行星都被名為“生命”的古怪、扭曲的熵所污染;其中的表面溫度總在一氧化氫的冰點上下浮動,發展出的生命形式因此相當接近,竟能在一定程度上開展社交活動。 在第四顆鵝卵石上,德高望重的火星人並沒有因為與地球的接觸感到激動。這個種族的幼仔在星球表面興高采烈地上下蹦彈,學習生存,在此過程中九分之八死於非命。成年火星人在身體和精神兩方面都與幼仔有著天壤之別,他們聚集在夢幻般典雅的城市中,其安靜程度與幼仔的喧囂程度剛好相當。但是,成年火星人擁有十分豐富的精神生活,比幼仔更加繁忙。

以人類對工作的定義看,成年火星人也是要工作的。他們有整整一個星球需要打理:要告訴植物該在何時何地生長,要把存活的幼仔帶回來,他們已經通過了“學徒期”,現在應該珍愛他們、令其繁殖;由此得到的卵需要珍愛與沈思,好鼓勵它們恰當地成熟,還要勸說完成這一切的幼仔放棄孩子氣的玩樂,轉變為成年火星人。所有這一切都是必須做的。問題是,它們並不能說明火星人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這就好比一個跨國公司的大老闆,他一天遛兩次狗,並在兩次遛狗之間管理公司,但你總不能把遛狗稱作他的“生活”。 (儘管在大角三的生物眼裡,遛狗無疑就是這位大亨最重要的活動——當然是作為狗的奴隸。) 火星人和地球人都是具有自我意識的生命形態,但卻走上了兩條迥異的道路。人類的繁殖模式既富有悲劇性,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美感。人類的一切行為和動機、希望與恐懼,都被這一模式影響,受它掌控。對於火星人而言,繁殖模式具有同樣的影響力,但其作用方式與地球人類截然不同,恰好互為參照,形成一個對稱系。在這個星系中,兩性生命模式效率最高,也是最常見的。火星人當然也不例外。但這個模式的火星表現形式與地球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人類之中,只有生物學家才會把它當成“性”,而在心理學家眼裡,火星人的“性”絕對算不上什麼“性”,“不”字下面還得畫上著重號。

火星幼仔全是女性,成年火星人卻是清一色的男性。但無論男女都僅指機能,與心理無關。在地球,男女兩極主宰了人類的生活;而在火星上,這種事絕不可能存在,也不存在“婚姻”的可能性。成年火星人體格巨大,讓最早看到他們的地球人聯想起迎風啟航的破冰船;他們在身體上很遲鈍,精神上卻十分活躍。幼仔則彷彿肥嘟嘟的毛球,蹦來蹦去,渾身上下充滿沒頭沒腦的能量。地球人與火星人的心理基礎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在地球人這邊,兩性的區別不僅制約著一切人類行為,同時也是人類行動的驅動力,從十四行詩到核方程式,無一例外。如果有哪種生物認為人類心理學家有些過於誇大其詞了,那就讓它上地球的專利局、圖書館和藝術品展廳去找找太監們的創作吧。

火星的驅動方式不同於地球,“使者號”和“勝利者號”的到來很少受到關注。這些事件歷史太短,不可能具有重大意義(假如火星人也出版報紙的話,比較合適的出版週期應該是每個地球世紀一期)。火星人早已對與其他種族的接觸見慣不驚;這樣的事兒過去發生過,今後還會發生。在他們看來,只有當一個新種族被徹底靈悟,然後(按地球時間大概要在千年之後)才應該採取行動——假設需要有所行動的話。 火星人也有所謂當前的重大事件,但其性質與地球的大事完全不同。解體的靈老們幾乎是心不在焉地做出了決定,讓那個地球人幼仔去盡力靈悟本星系的第三顆行星,之後他們就將注意力轉向了真正嚴肅的事件。不久之前(與地球上的愷撒大帝幾乎同時)一位火星藝術家在進行藝術創作。至於作品嘛,你可以稱之為一首詩、一闋樂章,或是一篇哲學論文,總之是一系列根據悲劇和邏輯的必然率所組織起來的情感,人類根本無從體會,就好像你無法向一個生而失明的人解釋日落的情狀,所以到底應該將它歸於哪一類也就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藝術家在完成自己的傑作前意外解體了。

在火星上,意料之外的解體十分罕見。處理解體這種事情的時候,火星的品位要求生命成為一個完滿的整體,身體的死亡時間必須仔細挑選,在最適合的一刻發生。然而,這位藝術家太醉心於藝術創作,竟忘了從寒冷的室外進人室內。等大家發現這人失踪時,他的身體幾乎已經不適於食用了。而他甚至沒有註意到自己已經解體,仍在繼續創作著。 火星藝術分為兩類;一類是活著的成年人創作的,生機勃勃,通常相當激進,同時十分簡陋;另一類出自靈老們之手,一般都比較保守,極端複雜,並且理所當然展現了高超得多的技術水平。對兩者的評判是分別進行的。 那麼,到底該以哪種標準來評判這篇華章呢?它跨越了實體與解體的界限;它的最終形式是由一位靈老完成的。問題是這位藝術家又像宇宙各處的藝術家一樣超然物外,根本沒注意到自己身份的改變,彷彿自己沒有解體似的一路繼續創作。這是一種全新的藝術形式嗎?別的藝術家在創作時是不是也可以意外解體,從而得到更多這樣的作品呢?多少個世紀以來,靈老們一直以默想的方式激動萬分地討論著各種可能性,所有尚未解體的火星人都在急切地等待著他們的裁決。

這個問題意義重大還在於,我們所提到的作品屬於宗教藝術(當然,這是地球人的看法,火星根本沒有所謂的宗教)其情感十分熾烈,描繪了火星人與第五行星的接觸。儘管事件本身年代久遠,但在火星人眼中卻依然鮮活無比,而且意義重大,就好像對於地球人而言,一個兩千年前被釘上十字架的人至今仍舊舉足輕重、讓人記憶猶新一般。火星一族遭遇了第五行星上的人們,將其徹底地靈悟,然後採取了行動;如今的第五行星只剩下了一堆小行星殘骸,但火星人仍然繼續珍愛、讚美這個被自己毀滅的種族。許多藝術家試圖在一件作品中完整地靈悟這次美麗而復雜的經歷,剛才所說的創作也是其中之一。火星人希望評價這一作品,但在評價之前,必須先弄清該以什麼標準去評價它。

這個問題委實棘手得緊。 身處第三行星的瓦倫丁·邁克爾·史密斯並沒有為這個重大問題操心,他壓根兒沒聽說過還有這回事。他的監護人和監護人的水兄弟從不拿他無法理解的東西去挖苦他。當然了,史密斯也知道第五行星的毀滅,就像在地球上,男孩子都知道特洛伊,知道清教徒登陸北美的普利茅斯之石。不過,那些他無法靈悟的藝術,人家並沒有展示給他。他的教育是獨一無二的,比他的同巢兄弟們多出太多,又比成年人的差了十萬八千里。他的監護人以及充當其顧問的靈老對他也不時發生些興趣,想看看這個巢仔能學會些什麼、能學會多少。結果是,他們對人類的了解比這個種族對自己的了解還要深厚。在這個過程中,史密斯靈悟到了許多沒有任何人類曾經學到過的東西。

此時此刻,史密斯覺得非常開心。他剛剛又贏得了一個水兄弟——朱巴爾,還交到了許多新朋友。令人愉悅的新鮮體驗萬花筒般層出不窮,他根本來不及靈悟,只能將它們儲存起來,等空閒時再來重新經歷一番。 他的兄弟朱巴爾告訴他,如果他學會閱讀,就能更快地靈悟這個美麗而奇特的地方。於是,史密斯空出一天來,由吉爾指著單詞朗讀,教他發音。這是了不起的犧牲,因為它意味著一整天都不能下水游泳。對於史密斯而言,游泳(在他弄明白這是允許的之後)不僅僅讓他愉快,而且是一種近乎難以忍受的宗教狂喜。要是吉爾和朱巴爾不叫他,他永遠不會從池子裡爬出來。 既然人家不許他夜裡游泳,他就整晚整晚地閱讀。他飛也似的在《大英百科全書》里左沖右突,還隨手拿些朱巴爾的醫學、法律藏書當甜點。有一次,他的兄弟朱巴爾見他飛快地翻著一本書,便停下來問他讀了些什麼。這個問題讓史密斯聯想到靈老們的測試,因此他回答時萬分小心。他的答案似乎讓朱巴爾兄弟心神不寧,以至於史密斯覺得有必要進人冥想狀態。朱巴爾的反應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他回答時用的分明都是書上的原話,儘管他並沒有完全靈悟它們。

但比起書來,他更喜歡游泳池,特別是當吉爾、米麗安、拉里還有其他人都在池裡潑水嬉戲的時候。他沒有立刻學會游泳,但他發現自己有個其他人望塵莫及的本事。他去到池底躺下,完全沉浸在極樂中。可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拉出來,而且驚恐萬狀,讓他幾乎被迫進入閉縮狀態——之所以沒有發生,僅僅是由於他感到人家顯然只是關心他的安危而已。 後來他跟朱巴爾露了這一手,在池底停留了好長好長時間,還試著把它教給吉爾兄弟。但對方似乎非常不安,於是他斷了這個念頭。他第一次意識到,他能乾一些新朋友們辦不到的事。對這個問題他思考了很久,想達到完滿的靈悟。 史密斯很開心,朱巴爾卻悶悶不樂。他像往常一樣時時抱怨,不同的是,他會時不時地瞧瞧自己那隻實驗室動物。他沒有為史密斯定下任何日程,既沒有學習計劃也沒有定期體檢,只讓史密斯像農場的小狗一樣隨心所欲地到處溜達。對史密斯的所有監護管理全部來自吉爾——在乖戾的朱巴爾看來,是管得太多了。對於那些由女人撫養的男人,他的看法從來相當悲觀。

其實,吉爾不過是教了史密斯一些社會習俗而已。現在他上桌吃飯,自己穿衣(朱巴爾覺得他是自己穿的,為此還寫了條備忘錄,提醒自己問問吉爾她是否仍在幫他),適應了家裡不成文的習慣,遇到新情況就“瞧瞧其他猴子是咋辦的”。史密斯在桌上吃第—頓飯的時候,剛開始只拿了把勺子,連肉也是吉爾幫他切的。但飯還沒吃完,他已經試著像其他人一樣吃喝了。下一頓飯時,史密斯的舉止已經完全是吉爾的翻版,就連多餘的小動作也一絲不苟地照搬過來。 朱巴爾發現,史密斯已經學會了以電子掃描的速度閱讀,而且每個字似乎都過目不忘。但這一點仍然沒能誘惑朱巴爾·哈肖,他並沒有把史密斯變成一個“項目”,為他設立什麼控制、標準和進步曲線之類。哈肖是個學識淵博的人,並且依靠學習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知,由此形成了一種自大的謙卑態度;既然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衡量什麼,他也就不覺得有必要去設立什麼“標準”了。

哈肖很樂意觀看這個獨一無二的動物發展成一個仿真人類,但這種樂趣並沒能給他帶來快樂。 像秘書長道格拉斯一樣,他也在等著頭頂那塊大石頭掉下來。 哈肖以為別人會對自己採取行動,於是迫不得已地採取了行動,結果偏偏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這讓他很是惱火。該死,一個不諳世事的姑娘拖著個不省人事的男人穿過了整個鄉下,聯邦警察不會蠢到連他們的踪跡也找不到吧?又或者他們一直在跟踪她? ——現在正監視著他的家?這個想法令他怒火中燒;政府竟敢偵察他的家、他的城堡,這就好像信件被人拆閱一樣可惡。 他們沒準兒正那麼干呢!政府!四分之三的寄生蟲,外加四分之一拙手笨腳的蠢蛋。是的,哈肖承認,作為社會性的動物,人是無法避開政府的,就好像人躲不開自己的內臟一樣。但總不能因為邪惡不可避免就把它稱為“善”吧。他希望政府滾一邊去,滾得遠遠的。 或許當局知道史密斯在哪兒,並且選擇了不動聲色。這有可能,甚至是很有可能。 假如果真如此,這種情況會持續多久?他又能讓自己的“炸彈”隨時待命多長時間? 還有,那個該死的二愣子本·卡克斯頓究竟在哪兒? 吉爾·博德曼把他從精神上的無所事事狀態中拉了出來,“朱巴爾?” “呃?哦,是你啊,亮眼睛丫頭。抱歉,我在思考。坐下。喝一杯?” “唔,不了,謝謝,朱巴爾。我很擔心。” “正常現象。剛才你那個燕式跳水可了不得,再給咱們來一次,如何?” 吉爾咬著嘴唇,看上去像只有二十歲。 “朱巴爾!請聽我說!我擔心得要命。” 他嘆口氣,“要是這麼著,先把水擦乾吧。風太涼了。” “我挺暖和。嗯,朱巴爾,我把邁克留在這兒,你看行嗎?” 哈肖眨眨眼,“當然。姑娘們會照顧他的,他一點都不麻煩。你要走?” 她沒有看對方的眼睛,“是的。” “呣……這裡隨時歡迎你。但只要你願意,也可以隨時離開。” “啊?可是,朱巴爾——我不願意離開!” “那就別走。” “可我必須走!” “回放一遍,我沒聽明白。” “你不明白嗎,朱巴爾?我喜歡這兒——你對我們真太好了!但我不能留下。本音信全無,我必須去找他。” 哈肖吐出個相當世俗的詞,然後加上一句:“你打算怎麼找?” 她皺起眉頭,“我不知道。可本失踪了,我怎麼能成天就這麼躺著,還到處閒蕩、游泳什麼的?” “吉爾,本是個大小伙子了。你又不是他媽,也不是他老婆。你沒有任何義務去找他,對吧?” 吉爾的一隻腳趾在草地上扭動著。 “對,”她承認,“我不是本的什麼人。我只知道……我只知道要是我失踪了……本會來找我——直到找著為止。所以我必須去找他!” 朱巴爾低聲咒罵起來。不知哪個神仙該對人類的瘋狂負責,不過管他是誰,朱巴爾一樣要詛咒他。過了一會兒,他問吉爾:“好吧,咱們還是來點邏輯吧。你打算僱偵探嗎?” 她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猜幹這種事兒大概要的。唔,我從沒僱過偵探。很貴嗎?” “相當貴。” 吉爾嚥口唾沫,“他們會不會接受,呃,每月分期付款呢?” “這一行的規矩是先錢後貨。別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孩子。我提起這個不過是為了打消你的念頭。我已經雇了最棒的偵探去找本——所以你沒必要把未來典當給二流貨色。” “你從沒跟我提過!” “沒必要。” “可是——朱巴爾,他們有什麼發現?” “一無所獲,”他承認,“所以才沒必要告訴你,免得讓你更難受。”朱巴爾的臉沉了下來,“我原來以為是你過慮了。我也跟他的助手,那個叫基爾加倫的小子一樣,以為他去追踪什麼新聞,等故事到手自然會回來。”哈肖說著嘆了口氣,“現在,我恐怕事情沒這麼簡單。基爾加倫那個榆木腦袋還真收到過一封信,告訴他本要離開一段時間;我的人瞧見了,他偷偷拍了照,然後査過。那東西不是偽造的。” 吉爾一臉迷惑,“本幹嗎不給我也留個口信呢?這不是他的風格——本一向都很體貼的。” 朱巴爾壓下一聲呻吟,“用用你的腦子吧,吉爾。難道盒子上寫著香煙,裡頭就一定有煙嗎?你是星期五到這兒的;信上的這組代碼顯示它來自費城——佩奧利車站停機坪——時間是頭一天早晨十點半,10:30 am星期四。它被立刻發送、接收;本的辦公室裡有一台專用的電傳機。好吧,你來告訴我,本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卻非要往自己的辦公室發電傳——而且是在工作時間?” “怎麼會?我覺得他不可能這麼幹。至少我不會這麼幹。電話才是大家通常——” “你不是本。我可以想出一打理由來,向你解釋一個乾本這一行的人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了避免別人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為了保證在電話公司的檔案裡留下記錄好作為證據、為了發送延遲的信息……可能的理由太多了。基爾加倫沒覺得有什麼奇怪,再說,既然本花錢在辦公室裡裝上了電傳機,就說明他會用到這東西。” “這條電傳在星期四早上十點三十四分把本定位在了佩奧利車站停機坪。”朱巴爾繼續說道,“不過,吉爾,電傳不是從那兒發出的。” “可是——” “聽我說完。信息既可以當面提交也可以用電話提交。假如當面遞給櫃檯,客戶就能把自己的筆跡和簽名一起傳真給對方……可如果是通過電話提交的,就必須在拍照傳送前先打印出來。” “是的,當然。” “這沒讓你想到什麼問題嗎,吉爾?” “呃……朱巴爾,我心煩意亂,沒法思考。” “不用搥胸頓足;我跟你一樣,也想不出其中的奧妙。不過為我工作的那人是內行,而且特別疑神疑鬼。他在基爾加倫鼻子底下給本的留言拍了照,假造了一份電傳,然後去了佩奧利——還帶上全套證件,證明自己是收件人奧斯伯特·基爾加倫。他裝得好像個慈祥的長輩,一臉真誠的樣子,騙一位小姐說了好些不該說的話。可悲呀,按說,除非有法庭的指令,那些情況是不該洩露的。按常理她也不可能記得哪一條電傳,耳朵進,手指出,然後就過去了,只留在歸檔的縮影相片裡。但這一位恰好是本的擁躉;每晚都讀本的專欄——多麼可怕的惡習。”朱巴爾眨眨眼,“速記!” 安妮走過來,身上還滴著水。 “記得提醒我,”朱巴爾告訴她,“寫一篇關於新聞閱讀強迫症的文章。主題:每天讀報、沉溺於五十億陌生人的麻煩是一種不健康的習慣,大多數神經衰弱都可以追根溯源,歸結到這上頭。題目是《無止境的八卦》不,還是《瘋狂的八卦》好。” “老闆,你越來越病態了。” “我沒有,病態的是其他所有人。提醒我下星期寫。現在消失,我忙著呢。”他轉向吉爾,“她注意到了本的名字,跟自己所崇拜的—個英雄通話讓她的心怦怦直跳……可惜本沒有付錢打影像電話,害她不能跟英雄面對面。哦,她記得……而且至今仍記得,本是在一個公用電話亭用現金付的賬,地址是華盛頓。” “華盛頓?”吉爾重複道,“本幹嗎要從——” “當然!”朱巴爾滿不高興地附和道,“假如他當時就在華盛頓的哪個電話亭,他可以跟自己的助手直接影音對話,更便宜、更簡單,而且比用電話提交信息再從一百英里外傳回華盛頓快得多。這不合情理。又或者他有他的道理。障眼法。本對障眼法就好像新娘對接吻,熟著呢。他是如今最好的溫切爾之一,你以為靠的是跟人家直來直去嗎?” “本才不是!他是個!” “抱歉,我對這類東西有點色盲。他沒準認為自己的電話被竊聽了,但電傳還是安全的。又或者他懷疑兩個都被動了手腳——於是繞了這麼個大圈子,好讓對方相信他不在華盛頓,而且短期內不會回去。”朱巴爾皺起眉毛,“假如真是這樣,那我們找到他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沒準兒還會危及他的性命。” “朱巴爾!不!” “朱巴爾,是。”他疲倦地回答道,“那孩子老愛在懸崖邊上耍把戲;他的名聲就是這麼來的。吉爾,本還從沒應付過這麼凶險的任務。如果他是主動消失的,你希望為他招來別人的注意嗎?基爾加倫在為他打掩護,本的專欄每天按時出現。我專門了解過。” “那是過去錄下來的文章!” “當然。也可能是基爾加倫捉刀代筆。無論如何,從官方的角度看,本·卡克斯頓仍在上演自個兒的節目。或許這正是他的計劃,親愛的。因為過於危險,所以他甚至不敢跟你聯絡。懂了嗎?” 吉爾捂起臉,“朱巴爾……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振作些,”他粗聲粗氣地說,“最壞也就是賠上小命……誰又能跑得掉——幾天、幾星期,或者幾年,最後終歸一死。跟邁克談談你就明白這個道理了。他覺得挨訓比'解體'可怕多了。真的,要是我告訴他我們準備把他烤了當晚餐,他會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還要謝謝我賜予他的榮譽呢。” “我知道,”吉爾小聲說,“但我可沒有他那樣超脫的態度。” “我也沒有,”哈肖高高興興地表示同意,“但我已經漸漸有些明白了——對我這把年紀的老傢伙來說,這可真是令人寬慰啊。對不可避免的東西只能盡力享受——真的,我一輩子都在培養這種能力……可這個嬰兒,雖然歲數剛夠投票,單純得不知道躲開馬車,但他讓我覺得我只不過剛剛進了幼稚園。吉爾,你問我願不願讓邁克待在這兒,孩子,我希望一直把他留下,直到找出所有他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情!這個什麼'解體'……不是弗洛伊德所謂的'死意',也不是那什麼'即使最疲乏的小河'之類的東西——它更像是史蒂文森的'我生也歡樂死也歡洽,躺下的時候有個遺願'!我懷疑史蒂文森要么是在胡吹海掰,要么是在享受消費引發的快感。可邁克似乎真的知道自己講的是什麼玩意兒,我已經快給他說服了。” “我不知道,”吉爾悶悶地說,“我只是為本擔心而已。” “我也一樣,”朱巴爾道,“吉爾,我不認為本藏起來了。” “可你不是說——” “抱歉。我到處探頭探腦,除了本的辦公室和佩奧利停機坪,也沒放過別的地方。星期四早上,本帶著一個律師和一個公證官去了貝塞斯達醫療中心。公證官是詹姆斯·奧利弗·卡文迪什。要是你關心這類事,應該知道他。” “恐怕我沒留意過。” “沒關係。本找了卡文迪什,這就足以說明他對這件事有多認真;逮兔子可用不著打大象的槍。人家帶他們去見了火星來客——' 吉爾安倒抽一口涼氣,“這不可能!“ “吉爾,你在質疑一位公證官……而且不是隨隨便便哪個公證官。卡文迪什嘴裡的話跟福音書沒有區別。” “就算他是十二門徒我也不在乎!上個星期四,他肯定沒來過我那層。” “你沒在聽。我沒說人家帶他們去見邁克——我說的是人家帶他們去見火星來客,顯然是那個假的,上電視的傢伙。” “唔。當然。然後本逮住了他們的小辮子!” 朱巴爾一臉痛苦,“小姑娘,本沒逮住人家的小辮子。就連卡文迪什也沒有——至少他不會承認。你也知道公證官是什麼樣的。” “唔……不,我不知道。我從沒見過公證官。” “真的?安妮!” 安妮正站在跳板上,聞聲朝他們轉過頭來。朱巴爾大聲喊道:“山頂上那棟房子——漆成什麼顏色了,你能看見嗎?” 安妮看了看,回答道:“這一面是白色的。” 朱巴爾回頭對吉爾說:“看見了?安妮一點也沒想到要推測另一側也是白色。國王的馬加在一起也拽不動她,誰也別想讓她妄下斷言……除非她親自去看過——就算看了,她也不會假定在她離開之後房子仍舊是白色。” “安妮是個公證官?” “學位在手,無限制的執照,有權在聯邦高等法院作證。找個時間問問她幹嗎不去外頭執業。不過那天你就甭想再安排其他事兒了,那女人會給你來個'所述全部屬實,決無虛言',那可得花上不少時間。還是回頭說說卡文迪什先生吧。本請他做所謂開放式公證,完全公開,不附帶任何隱私條款。所以只要有人問,他就會回答,椅角旮旯,事無鉅細。真正有趣的是他沒說的話。他從沒說過他們見到的人不是火星來客……但沒有一個字暗示卡文迪什認可那傢伙作為火星來客的身份。要是你了解卡文迪什,單憑這一點,事情就已經確鑿無疑了。假如卡文迪什見過了邁克,他會非常精確地匯報出自己的所見,你和我立即就會知道他見的那人是邁克。舉個例子,卡文迪什描述了那人耳朵的形狀……而那和邁克的不符。證明完畢:人家給他們看的是個冒牌貨。卡文迪什心裡明白,只不過他的職業道德禁止他發表意見。” “我告訴過你的。他們從沒接近過我那層樓。” “但我們從中還能了解到更多的情況。這件事發生在你搞出越獄事件之前幾個鐘頭;卡文迪什確認他們來到冒牌貨面前的時間是星期四上午九點十四分。那一刻邁克還在政府手裡;政府明明可以讓他們見邁克,卻冒險把一個冒牌貨推到這個國家最著名的公證官面前。為什麼?” “你問我?我不知道。本告訴我,他準備問邁克願不願意離開醫院——只要邁克願意,他就要幫他出去。” “本試過了,在冒牌貨那兒。” “那又怎麼樣?朱巴爾,他們不可能事先料到本的打算……而且,邁克反正也不會跟他走的。” “他不是跟你走了麼。” “沒錯——可我是他的水兄弟,就好像你現在也是他的水兄弟一樣。他有個瘋狂的念頭,以為自己可以信任所有與他分享過水的人。跟水兄弟在一起他聽話極了,對別人他倔得像頭驢。本是勸不動他的。”她又加上一句,“至少上星期是這樣——最近他變得太快了。” “的確。或許有些快過了頭。我從沒見過誰的肌肉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里長成那樣子。這個就先別管了,還是說說本。卡文迪什報告說本在九點三十一分讓他和律師,一個叫弗里斯比的傢伙下了車,而本自己還在車裡。一個鐘頭之後,他——或者一個自稱是他的人——用電話把留言傳到了佩奧利停機坪。” “你覺得那個人不是本?” “沒錯。卡文迪什記下了出租車車牌號,我的偵探們査看了它的每日運營記錄。要是本用了信用卡,他的號碼應該在記錄上。就算他是往表裡塞硬幣付款,記錄也該顯示車去過哪些地方。” “可是?” 哈肖聳聳肩,“記錄顯示星期四早晨車在維修,根本沒工作。所以要么是一位公證官記錯了車牌號,要么是有人慕改了記錄。”他補充道,“或許陪審團會裁定即使公證官也可能讀錯車牌號,特別是在別人並沒有要求他去記的時候——但我可不信。這種事兒不可能發生在詹姆斯·奧利弗·卡文迪什身上!他要么對事情確信無疑,要么根本不會在報告裡提及。” 哈肖沉下臉。 “吉爾,你逼得我不得不在這些事裡插一腳——而我一點不喜歡這樣!沒錯,電傳或許真是本發的,不是完全沒有這種可能;但要說他有本事篡改出租車的記錄,那就太讓人難以置信了……更難以想像的是,他有什麼理由要這麼做。本去了什麼地方,而某個有能力接觸公共交通工具記錄的人花了大力氣隱藏他的去向......還發了份偽造的電傳,免得任何人注意到他失踪了。” “'失踪'!你是說'綁架'吧!” “溫柔些,吉爾。'綁架'可是個骯髒的字眼兒。” “也是唯一合適的字眼!朱巴爾,你怎麼還能坐在這兒?你應該大聲疾呼——” “行了,吉爾!或許不是綁架,或許本已經死了。” 吉爾一下子洩了氣。她麻木地附和道:“沒錯。” “但我們還是假定他仍然活著,直到看見他的骨頭為止。吉爾,遇到綁架時最大的危險是什麼?是有人喊抓賊。受了驚嚇的綁架犯常常撕票,幾乎沒有例外。”見吉爾安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哈肖又柔聲道:“我不得不說,本失踪了太久,很有可能已經死了。但我們已經同意,應該假定他還活著。現在你打算去找他,吉爾,你準備怎麼做?他被身份不明的綁匪綁架,你要怎麼找才不會增加他遇害的機率?” “呃——但我們知道是誰幹的!” “是嗎?” “當然!就是囚禁邁克的同一批人——政府!” 哈肖搖搖頭,“這只是推測。本的專欄為他招惹了不少敵人,並非每一個都在政府工作。不過——”哈肖皺起眉頭,“我們目前也只能跟著你的推測走。但它還是太寬泛了。政府有好幾百萬人呢。我們必須問問自己:本踩了誰的腳趾頭?具體是哪些人?” “怎麼,朱巴爾,我告訴過你,本跟我說的,是秘書長本人。” “不,”哈肖否認道,“無論是誰幹的,只要手段強硬或者不合法,那就不會是秘書長,就算他能從中獲益也一樣。甚至沒人能證明他知道這件事。很可能他真的不知道——不知道那些強硬的手段。吉爾,我們必須査出秘書長的走狗裡頭,是哪一個官員負責行動。聽上去很無望,其實沒那麼糟——我認為沒有。當本被帶去見那個冒牌貨時,跟他在一起的還有道格拉斯的一個助手,先想說服他放棄,後來又跟他一起進去。這個頂級走狗也在上星期四失了踪。他似乎是冒牌火星來客的負責人,所以我想這不是巧合。如果找到他,或許我們就能順藤摸瓜找到本。他叫基爾伯特·伯奎斯特,我有理由——” “伯奎斯特?” “沒錯。我有理由——吉爾,怎麼了?不許暈倒,否則我把你扔進游泳池!” “朱巴爾,這個'伯奎斯特',還有別的伯奎斯特嗎?” “呃?他確實有那麼點像個雜種;但或許只有這一個吧。我是說在秘書長的行政人員裡頭。你認識他?” “不知道。但如果是同一個人……恐怕咱們再找也沒用了。” “呣……說說看,姑娘。” “朱巴爾……實在對不起,還有些事我沒告訴你。” “這是常事。好吧,現在說說。”吉爾安磕磕絆絆、結結巴巴地講完了那兩個人消失的經過。 “就是這樣,”她悲傷地說,“我尖叫起來,嚇壞了邁克……然後他就進人了那種昏迷狀態——然後我吃盡苦頭才到了你這兒。我跟你說過的。” “呵……沒錯。真希望你當時把剛才的事也一併說了。” 她漲紅了臉,“我以為沒人會相信我。而且我很害怕。朱巴爾,他們會不會把我們怎麼樣?” “呃?”朱巴爾似乎有些不解。 “讓我們坐牢什麼的?” “哦,親愛的,目睹一個奇蹟又不是什麼罪。施奇蹟也不是。但這件事千頭萬緒,比貓咪的毛還多。我得想想。” 約摸有十分鐘,朱巴爾一動不動。最後,他睜開眼睛:“我看不出你有什麼麻煩。他這會兒大概正在池子底下——” “沒錯。” “——那就下去把他叫來,帶他到我書房。我想看看他能不能再來一次……而且最好別有觀眾在場。不,我們需要一個觀眾;告訴安妮穿上她的公證官大氅,我需要她行使正式的職責。再把杜克也叫上。” “好的,老闆。” “你沒這個榮幸管我叫'老闆';你又不拿工資幫我減稅。” “好的,朱巴爾。” “呣……要是手上有個爹不疼媽不愛的傢伙就好了。邁克的絕技必須用活物嗎?” “不知道。” “咱們會弄明白的。把他拖出來,讓他醒醒神。”朱巴爾眨眨眼,“這倒是個處理壞蛋的好辦法——不,我不能讓自己受這種誘惑。樓上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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