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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羊毛戰記 休·豪伊 5215 2018-03-14
服務器房地上有一個洞,茱麗葉跟在孤兒後面鑽進去。下面有一條長長的鐵梯,一條通往三十五樓的通道。茱麗葉判斷,三十五樓這個房間,從外面的螺旋梯應該到不了。她問孤兒是不是這樣,孤兒說沒錯。他們爬下這條通道之後,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走廊前進,走廊頂上有燈。孤兒本來不太說話,可是現在,話匣子好像突然打開了,他開始說個不停。他一直跟她說明上面那些服務器,說一大堆茱麗葉聽不太懂的話,後來,他們終於來到走廊盡頭,打開一扇門,裡面是一個亂七八糟的房間。 “這是我家。”孤兒兩手一攤。牆角地板上有一張床墊,枕頭和一條皺巴巴的被子掉在地上。兩座並排的架子顯然被當成廚房來用,上面擺著好幾個水瓶和幾個罐頭,還有一些空罐子、空盒子。房間裡亂七八糟,還飄散著一股臭味,不過,茱麗葉猜,孤兒大概不會覺得這裡很亂,也不覺得臭。房間另一頭是整面牆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很大的鐵盒,大小和大型齒輪箱差不多,其中有幾個半開著。

“你自己一個人住這裡嗎?”茱麗葉問,“這裡沒有別人了嗎?”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渴望。 孤兒搖搖頭。 “那底下呢?你去找過了嗎?”茱麗葉看看手上的傷口。血已經不流了。 “底下應該是沒人了。”他說,“不過,有時候我也會覺得好像還有別人,因為我發現番茄不見了,可是後來仔細想想,應該是被老鼠吃掉的。”他愣愣地看著牆角。 “老鼠抓不完。”他說,“老鼠太多太多了——” “不過,你有時候也會覺得這裡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對不對?還有更多人活著,對不對?”她希望他能夠多想想這些問題。 “對呀。”他搓搓鬍子,轉頭看看四周,好像是在思考是不是該請她喝杯水,或是拿些什麼東西給她吃,“有時候我會發現東西有人動過,或是東西不見了,或是土耕區的植物燈沒關。不過,後來我都會想起來,那都是我自己做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做出這種自然而然的動作。茱麗葉忽然想到,這許多年來,他一定是常常這樣笑。也許,他就是因為常常這樣笑,所以才沒有發瘋,也或許,那是因為他已經聽天由命,所以也只能苦笑了。不管是哪種情況,你也只能笑笑了。 “我看到那把刀的時候,本來也以為是我自己放的,不過,後來我看到那條水管,就覺得很奇怪,那是老鼠放的嗎?如果是的話,那隻老鼠一定大得嚇死人。” 茱麗葉微微一笑。 “我才不是老鼠。”她說。她拉拉身上的桌布,抬起手摸摸頭,忽然想不起來綁在頭上那條布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孤兒好像在思索她剛剛說的話。 “那麼,你在這裡多少年了?”她問。 “三十四年。”他不假思索。

“三十四年?你一個人在這裡住了三十四年?” 他點點頭。她忽然覺得有點天旋地轉,實在很難想像,在那麼長的時間裡,一個人要怎麼活下去? “你幾歲了?”她問。她覺得他的年紀好像還沒她大。 “五十歲。”他說,“下個月就滿五十歲了。我記得很清楚。”他笑了一下,“說話真好玩。”他伸手指了一下房間四周。 “我常常會跟東西說話,常常吹口哨。”然後他轉過頭來看著她,“我口哨吹得很棒。” 茱麗葉忽然明白,當年這裡出事的時候,說不定她根本就還沒出生。 “這麼多年來,你是怎麼有辦法活下來的?”她問。 “我也不知道。本來我也不認為我會活那麼多年。本來以為大概只能活幾個鐘頭。結果,一天一天過去了,我吃東西,我睡覺,我——”說到這裡,他忽然轉頭看看旁邊,然後站起來走到架子前面,在裡面翻了半天,發現罐頭都是空的,後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罐。那個罐頭,蓋子已經打開,旁邊沒有貼標籤。他把罐頭舉起來。 “要吃點豆子嗎?”他問。

她本能地想拒絕,可是,看到他那種熱切的眼神,那種可憐兮兮的表情,她實在不忍心。 “好哇。”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餓到什麼程度。她感覺得到嘴裡還殘留著髒水的味道,還有嘔出來的胃酸,還有那顆沒熟的番茄。他走過來,把罐頭遞給她。她拿湯匙在罐頭的湯水里攪了半天,舀起一湯匙的豆子,塞進嘴裡嚼了幾下。 “然後,我大便。”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時候,她剛把豆子吞下去。 “很不好意思。”他把罐頭拿回去,自己舀了一湯匙的豆子。 “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我就跑到住宅區去上廁所,一直到裡面實在臭得受不了,我就換一間。” “住宅區?”茱麗葉問。 孤兒轉頭看看四周,好像想找個地方丟那個空罐頭,看了半天,最後把罐頭放到地上,和一小堆垃圾放在一起。

“馬桶沒有水可以沖。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從十六歲開始,你就自己一個人。”茱麗葉剛剛已經暗暗算過時間。 “那麼,三十四年前,這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兩手一揚。 “免不了的,大家發瘋了。一次就完了。”他又淡淡笑了一下,“可是,沒發瘋的人好像也沒什麼好處,不是嗎?我就沒得到什麼好處。就連我自己都沒辦法給自己一點獎勵。連我也沒辦法。我努力保持清醒,硬撐著,撐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可是,我還是得不到任何好處。所以,當一個正常人,好像也沒什麼了不起。沒發瘋,好像也沒什麼了不起。”他臉色一沉。 “然後有一天,某個日子,你忽然想不開,忽然很怕自己會怎麼樣,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一次就完了。”

接著,他忽然坐到地上,盤起腿,褲子膝蓋邊皺成一團。他不自覺地扯著那些皺褶。 “我們的地堡就有過那麼一天。一次就完了。”他抬頭看看茱麗葉,“想到從前那麼多年,大家那麼努力活下去,結果全都白費了。全完了。對了,你要不要坐下來?” 他指著地上。她還是不忍心拒絕。於是,她也坐到地上,跟那張臭氣熏天的床隔著一點距離,背靠著牆。她有好多話想問他。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她問,“我是說,出事那一天,你怎麼有辦法活下來?還有後來。” 話一說出口,她立刻就後悔了。這很重要嗎?問這些有什麼意義嗎?但她還是很想知道。說不定,她可以藉此預估接下來會碰到什麼狀況,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她有點擔心,在這裡過這種日子,會不會是生不如死?如果是的話,還不如死在外面。

“因為我每天都提心吊膽過日子。”他說,“我爸爸的導師是資訊區的負責人。這裡就是資訊區。”他點點頭。 “我爸爸不是普通學徒。他很重要。他知道地堡裡有這些房間。全地堡只有兩三個人知道。那一天,大家忽然打起來,而就在剛開始打起來的時候,他把我帶到這個地方,把鑰匙交給我,然後他就走了,去把敵人引開。沒想到,後來我就變成了唯一知道這個地方的人。”他低頭看看大腿,然後又抬起頭。這時候,茱麗葉忽然明白,為什麼他看起來沒有實際年齡那麼老。因為他那種羞赧的神態,那種恐懼的神情,讓他看起來變得年輕——這一切全在他眼中顯露出來。十幾歲的時候,他經歷過一場浩劫,而從此以後,他就一直活在那永無休止的恐懼中,時間凍結了。他的身體成長了,但在那具軀殼裡,卻是一個凍結的靈魂,一個擔驚受怕的年輕人。

他舔舔嘴唇:“他們都死了,對不對?我是說那些跑到外面去的人。”孤兒盯著她的臉,想從她的表情尋找答案。她感覺得到,他眼神中透露出無限渴望。 “對,都死了。”她說得很感傷,忽然回想起那天在屍體間穿梭,從他們身上爬過去。她拼命想把那一幕拋到腦後。 “那麼,你在外面有看到他們對不對?都死了?” 她點點頭。 他忽然低下頭。 “牆上的影像沒多久就不見了。剛開始那陣子,我只偷溜上去過一次。還有人在上面打來打去。後來,過了一段時間,我就比較常出去看看。我看到很多地方都被他們搞得亂七八糟。可是,我沒有看到半具屍體——”他仔細想了一下,“大概二十年裡,我沒有看到過半具屍體。” “所以,有一段時間,地堡裡還是有其他人對不對?”

他指指天花板。 “有時候他們會進來上面那個房間,服務器那個房間,然後打來打去。到處都有人在打仗。越到後面打得越厲害,你應該猜得到吧?打來打去搶食物,搶女人,沒完沒了。”他轉身指著後面另一扇門,“這些房間就像地堡裡的地堡。設計的時候,就是打算要讓它們可以撐十年。不過,如果你是孤兒,就可以撐更久。”他淡淡笑了一下。 “什麼意思?地堡裡的地堡?” 他點點頭。 “噢,對了,我忘了現在是在跟你說話。”他說,“不好意思,我從前跟人說話的時候,都是很理所當然地認定對方跟我一樣什麼都知道。”他朝茱麗葉眨眨眼,茱麗葉立刻就明白,他所謂的對方,就是他自己。他都是自己跟自己說話。 “你知道地堡是什麼嗎?”

“當然知道。”她說,“我就是在這樣的地堡裡出生長大的。不過,也許可以這麼說,目前我們大家都還很正常,都還在過好日子。” 孤兒笑了一下。 “那麼,地堡是什麼?”他又問。他不自覺地流露出那種年輕人特有的挑釁姿態。 “地堡是——”茱麗葉思索著該怎麼表達,“地堡是我們的家。就像山丘後面那些高高的大樓一樣,不過差別在於,我們是在地底下。地堡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我們可以住的部分。世界的內部。”她這才意識到,地堡比她想像中還要難以形容。 孤兒大笑起來。 “原來你以為地堡就是這種東西。不過,我們使用某些字眼的時候,其實常常都沒有搞清楚它真正的含義。”他伸手指著那一大片擺滿鐵盒的書架,“所有的真相都在那裡面。過去全部的歷史。”他瞥了她一眼。 “有沒有聽說過'蠻牛'這個字眼?” 她點點頭。 “當然聽過。” “不過,你知道牛是什麼嗎?”他問。 “牛就是那種很魯莽的人,或是那種很凶狠的惡霸。” 孤兒忽然笑起來。 “你看吧,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指甲,“地堡不是給人住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地堡這個字眼是後來的人自己瞎編的,比較好聽而已。本來叫作筒倉。筒倉這個字眼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當時,外面種了很多作物,放眼望去一大片,看不到盡頭——”他伸手朝地上揮了一下,彷彿眼前的地面真的是一望無際的田野。 “當年,到處都是人,多到你數不清,而且每個人都生了很多小孩——”他抬頭看著她,然後兩手忽然握在一起,那模樣彷彿很不好意思,在女人面前提到生孩子什麼的。 “他們種了好多作物。”他又繼續說,“多到吃不完。就算人那麼多還是一樣吃不完。一下子吃不完。所以,他們就把那些作物儲存起來,等碰到麻煩的時候可以用。他們準備了多到數不清的穀物種子,把種子倒進這些筒倉裡。地面上的筒倉——” “地面上?”茱麗葉接他的話說,“地面上的筒倉?”她忽然覺得這些好像都是他瞎編的,也許這幾十年來他實在太寂寞,只好自己編些故事來消遣。 “我可以拿照片給你看。”他口氣忽然變得有點粗暴,彷彿不太高興,因為她懷疑他。接著他站起來,走到放鐵盒的書架前面,看看鐵盒下端的白色小標籤,手指頭劃過一整排的鐵盒。 “噢,找到了!”他抓起其中一個鐵盒,拿到她面前。看起來好像很重。他解開鐵盒子側邊的扣環,掀開蓋子,裡面有一個很重的東西。 “我來拿就好。”他說。雖然她並沒有什麼動作顯示她要去幫他忙,他還是這樣說。他抓住鐵盒側邊朝向另一邊,那個很重的東西就從裡面掉出來,掉到他手掌上,而且不偏不倚中央正好對准他的手掌,沒有歪向一邊。看樣子,他很熟練。那是一本書,大小和童書差不多,不過大概有二十倍厚。她注意到書的側邊裁切得很整齊。 “我找給你看。”他說。他一口氣就翻了很多頁,一整疊紙,翻過一疊又一疊,後來才開始一頁頁翻,最後終於停在某一頁。 “找到了。”他指著書中那一頁。 茱麗葉湊過去看,看到一張圖片,可是圖片中的景象,看起來幾乎跟真的一樣,就好像頂樓大餐廳牆上的影像。看圖片的感覺,就好像看到識別證上真人的照片,只不過照片是黑白的,而那圖片是彩色的。她忽然有點好奇,不知道這本書裡面是不是有電池。 “看起來好像真的。”她嘀咕了一句,用手指摸摸那張圖片。 “那就是真的。”他說,“這是照片,攝影。” 圖片的色彩令茱麗葉十分驚嘆。看到那一望無際的綠色原野,那清澈蔚藍的天空,她忽然想到她在頭盔顯示屏裡看到的假象,忽然有點懷疑這會不會也是假的。她從前看過一些照片,影像都很粗糙,而且臟兮兮的,可是這些照片卻完全不一樣。 “你看那些大樓。”他指著圖片裡那些看起來像白色圓筒的東西。好多圓筒矗立在地上,“那就是筒倉。種子都儲存在裡面,等碰到麻煩的時候可以用,然後,等麻煩過去。” 他抬頭看著她。茱麗葉和他之間只隔著一兩米,所以她看得到他眼角的皺紋,看得出他臉上被鬍子掩蓋的歲月滄桑。 “我還是不太懂,你說這些有什麼用意。”她對他說。 他忽然抬起手指著她,然後又指著自己胸口。 “我們就是種子。”他說,“這裡就是筒倉。他們把我們放在這裡,等麻煩過去。” “誰?誰把我們放在這裡?還有,什麼麻煩?” 他聳聳肩。 “可惜沒有用。”他搖搖頭,然後又坐回地上,凝視著書中的照片。 “種子不能儲存太久。”他說。 “不能儲存在這麼黑暗的地方。不行。” 他又抬起頭看著她,咬住嘴唇,熱淚盈眶。 “種子不會發瘋。”他對她說。 “它們不會發瘋。它們經歷過苦難,也度過不少美好時光,但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如果你丟下它們不管,那麼,不管你儲存了多少種子,如果一直都丟著不管,時間太久,種子就會——” 他忽然停下來,合上書,把書抱在胸口,身體輕輕地前後搖晃。茱麗葉看著他。 “時間太久,種子就會怎麼樣?”她問他。 他忽然皺起眉頭。 “我們會爛掉。”他說,“全部。我們被埋在這底下,全部爛掉,而且爛得很徹底,永遠不會再生長了。”他眨眨眼睛,抬頭看著她。 “我們永遠不會再生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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