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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羊毛戰記 休·豪伊 5098 2018-03-14
爬上去要三天。其實本來不需要那麼久,不過這是標準程序。第一天先抵達漢克的分駐所,在羈押室裡過夜。第二天早上,中段樓層的馬舒副保安官到底下來接她,押送她上五十層樓到他的分駐所。 第二天爬樓梯的時候,她有點茫然。路過的人看她一眼,然後就飛快從她旁邊閃過,彷彿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她操心的並不是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是其他人。有些人可能會因為她而惹禍上身。 馬舒的態度就像漢克一樣,一直想找話講,跟她聊兩句。茱麗葉一直有一股衝動想告訴他們,他們沒搞清楚敵人是誰,那些惡魔已經大開殺戒了。然而,她終究還是忍住沒說出來。 到了中段樓層的分駐所,她又被帶進羈押室。這間羈押室和底下那間很像,牆壁是一片煤渣磚牆,沒有影像。馬舒還來不及把門鎖上,她就頹然倒在行軍床上,不知不覺躺了大概好幾個鐘頭,等著天黑,等著天亮,等彼得手下新上任的副保安官來接她,押她走完最後的行程。

她一直低頭看手腕,老是忘了手錶已經被漢克沒收了。說不定他根本連怎麼幫手錶上發條都不會。到頭來,那隻手錶終究會徹底壞掉,完全沒辦法修理,然後變成裝飾品,一種完全沒用的東西,只剩漂亮的錶帶。 想到手錶,她不知為什麼忽然更感傷。她揉揉光禿禿的手腕,忽然好渴望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這時候,馬舒忽然又跑回來,告訴她有人來看她。 茱麗葉立刻兩腿甩到床邊,從床上坐起來。是機電區的人嗎?是誰專程爬樓梯到中段樓層來看她? 沒想到,出現在鐵柵欄對面的人,竟然是盧卡斯。那一剎那,她的情緒彷彿潰堤的洪流般,再也控制不住。她感到脖子一陣僵直,強忍著不願哭出來,緊迫的胸口彷彿快要爆開。他抓住柵欄,整個頭貼在欄杆上,鐵桿抵住他的太陽穴。他露出酸楚的微笑。

“嘿。”他說。 茱麗葉幾乎認不出來是他。先前看到他的時候,光線都很暗,而且都是在樓梯井匆匆碰面。他相貌英挺,眼神看起來比他實際年齡蒼老。他一頭棕髮,滿頭大汗,頭髮幾乎往後平貼在頭皮上。可能是因為他急著衝下樓梯。 “你實在不應該來。”她說得很慢,很小聲,怕自己會哭出來。而真正最令她難過的,是有人看到自己現在這個模樣,尤其是,她已經開始感覺到,那個人是她在乎的人。她羞愧得無以復加。 “我們正在想辦法。”他說,“你的朋友正在找人聯合署名。不要放棄。” 她搖搖頭。 “沒有用的。”她對他說,“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她走到柵欄前面,抓住鐵桿,不過,她的手在他的手下面,距離幾厘米。 “我們素昧平生,你又何苦?”

“你為什麼說這種話——” 他撇開頭,一滴淚水沿著他的臉頰滑落。 “難道又要送人出去清洗鏡頭?”他嘶啞著聲音說,“為什麼?” “他們是有目的的。”茱麗葉說,“誰也擋不了他們。” 盧卡斯手往下滑,抓住她的手。茱麗葉想伸手去擦掉臉上的淚水,可是手卻掙脫不了,於是她只好低頭,用肩膀擦掉淚水。 “那天我正要上去找你——”盧卡斯搖搖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想上去跟你見面,然後約你——” “不要這樣。”她說,“盧卡斯,不要這樣。” “你的事,我已經告訴過我媽媽。” “噢,老天,盧卡斯——” “可是你怎麼會這樣?”他搖著頭大喊,“怎麼會這樣?你不能出去!” 過了一會兒,他又抬起頭來看她,這時候,茱麗葉看到他眼中那種驚恐的神色,忽然明白他比她還害怕。她一隻手從他手中掙脫出來,然後扳開他的手,把他推開。 “把這一切都忘了吧。”她說,“對不起,你應該去找別人。不要像我這樣,不要等——”

“我已經找到心目中的人了。”他口氣很哀傷。 茱麗葉撇開頭不敢看他。 “你走吧。”她輕輕說了一聲。 她站著一動也不動,隔著鐵欄杆,感覺得到他還在她面前。這年輕人對星星瞭如指掌,可是對她卻一無所知。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他的啜泣聲,而她自己也暗暗落淚。後來,她終於聽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那腳步聲如此沉重。
那天晚上,她又在冷冰冰的行軍床上睡了一夜。已經是第二夜了,還是沒人告訴她為什麼會被逮捕,沒人告訴她,她到底做了什麼,害那麼多人為了她受盡痛苦折磨。第二天,她又繼續上樓,沿途碰到無數陌生人對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為什麼這麼快又有人要出去清洗鏡頭,而她也只能愣愣地一步一步往上走,猶如行屍走肉。

後來,她終於來到頂樓。她經過彼得·貝爾寧面前,經過她從前的辦公桌前面,經過馬奈斯副保安官那張“嘎吱嘎吱”快解體的老椅子旁邊,然後走進羈押室。 茱麗葉感覺得到,過去這三天來,茫然與震驚彷彿在她四周形成了一層無形的堅硬的保護殼。大家七嘴八舌大聲嚷嚷,但她卻覺得那些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大家都擠過來湊近她,可是她卻覺得他們彷彿在很遠的地方。 她坐在行軍床上,聽彼得·貝爾寧宣告她叛變的罪名。他手上拿著一個證物袋,裡面就是那個隨身碟,乍看之下彷彿一隻缺水幹死的金魚。不知道他們怎麼有辦法從焚化爐裡找出那東西。隨身碟邊緣已經焦黑。另外,還有一卷列印紙,不過一大半都已經爛掉。而且,他們還列出一張清單,上面詳列她電腦上的搜尋紀錄。她心裡明白,他們找到的,絕大多數都是霍斯頓的資料,不是她的。不過,還需要跟他們解釋嗎?有什麼意義嗎?光是他們手上的東西,就已經足夠讓她出去洗好幾次鏡頭。

彼得在宣告她罪名的時候,有一個審判官站在他旁邊,身上穿著黑色工作服。這種陣仗,擺明了就是要當場宣判她死刑。茱麗葉心裡明白,早就有人決定了這一切,而且,她知道那是誰。 她似乎聽到彼得提到了史考特,不過她並沒有仔細聽他說了什麼。也許他們發現了他賬號裡的電子郵件。也許,他們打算必要的時候把他的死賴到她身上。反正死無對證,等兩個人都死了,所有的證據也就都被湮滅了。 她懶得繼續聽他們說什麼。她轉頭看著牆上的影像。平地上有一個小龍捲風漸漸成形,慢慢向沙丘移動,可是一撞上斜坡立刻又消散了,就像那無數到外面清洗鏡頭的人,在風中漸漸腐蝕,最後灰飛煙滅。 白納德一直沒出現。他是不敢面對她,還是太得意?茱麗葉恐怕是永遠猜不透了。她低頭看看雙手,看到指甲縫裡殘留著一絲污垢。她心裡明白,她死定了,不過,也無所謂了。在她之前,已經有太多人面對相同的命運,以後也還會有,而她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現在進行式。她就彷佛機器裡的一個齒輪,不停轉動,輪牙不斷磨損,直到有一天,齒輪終於磨光,然後,她彷彿破裂成無數碎片,導致機器嚴重毀損。然後,她就會被拆掉,被丟掉,換上一個新的。

潘蜜拉從大餐廳帶了一些東西來給她吃,熱騰騰的碗放在鐵柵欄外面。是她最喜歡的燕麥粥和炸薯條。這一整天,運送員不斷送信來給她,都是機電區寄來的。她的朋友都沒有親自來看她,她鬆了一口氣。有這些信就夠了。 茱麗葉整個人彷彿已經麻木,無法哭泣,也無法啜泣顫抖。她只能流淚。看著信中的字句,她心頭湧出一陣溫暖,眼淚不由自主地落在大腿上。諾克斯就只是簡單寫了一句對不起。她不難想像,他一定寧願用行動來表示,寧願當場殺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窩囊廢地寫信說他會一輩子遺憾。在地堡裡,就算只是意圖殺人,都足以被送出去清洗鏡頭,但茱麗葉知道,他一定在所不惜。至於其他人寫的信,都只是把一切都託付給信仰,只是引用記憶中一些聖書上的字句,說什麼未來就會在天國重新聚首。雪莉是最了解她的,她在信裡告訴她發電機目前的狀況,還有,煉油廠裡裝了一台新的離心機。而且她還說,多虧了茱麗葉,機電區的狀況將會穩定地維持下去。看到這裡,茱麗葉終於輕聲啜泣起來。那封信是用炭條寫成的,她用手指搓搓紙上的字跡,炭粉沾到她手指上,彷彿這樣,朋友們的心意就能夠從指尖傳遞到她心裡。

後來,她終於收到老沃克的信。在所有的信件當中,只有這封她看不懂。太陽下山了,夜幕逐漸籠罩了殘酷荒涼的大地,風逐漸平息,沙塵也逐漸銷聲匿跡。她看了一次又一次,絞盡腦汁思索他到底在說什麼。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結果醒來的時候,發現床邊地上又堆滿信件。顯然一整夜又有更多的信件從鐵柵欄底下塞進來。茱麗葉轉頭看看四周一片漆黑,忽然感覺有人在外面。他就站在鐵柵欄外面。她動了一下,他立刻往後退開,手上的戒指撞到鐵桿發出“鏗鏘”一聲。她趕緊從床上站起來衝到柵欄前面,抓住欄杆。她才剛睡醒,雙腿酸軟無力,兩手發抖,瞇起眼睛看著那人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爸——”她喊了一聲,手從鐵桿間伸出去。

但他並沒有回來。那高大的人影加快腳步走了,彷彿被那巨大空虛的黑暗吞噬。此刻,茱麗葉眼前只剩一個幻影,那很久很久以前童年記憶中的幻影。
第二天早上,日出的景象迥異於往常。濃密的雲層很罕見地裂開一道縫,金黃燦爛的陽光穿透裂縫,在沙塵中形成一道道光束,向旁邊的沙丘緩緩移動,越過一座又一座的沙丘。 茱麗葉趴在床上,頭枕在手上,看著外面幽暗的世界漸漸明亮。柵欄外面那碗燕麥粥她一直都沒吃,現在已經涼了,飄散出一股香味,瀰漫了整個羈押室。她忽然想到,資訊區的人已經忙了三天三夜,幫她量身打造防護衣。而防護衣的材料配件都是物資區送上去的。防護衣的有效時間是經過設計的,剛剛夠讓她把鏡頭清洗好,然後,她就不再有任何保護。

過去這三天,她戴著手銬爬樓梯,日日夜夜只感受得到痛苦,還有一種茫然的無奈。那三天裡,她還沒有真正迫切感受到自己就要出去清洗鏡頭了。直到現在,就在今天早上,她終於要面對自己的命運。她非常確定自己絕對不會去洗鏡頭。她知道,以前每個出去的人都說過同樣的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在跨出門迎向死神那一刻,他們都彷彿突然感應到某種超自然的力量,然後整個人就變了,乖乖把鏡頭洗乾淨。可是她不一樣。為地堡上層那些人把鏡頭洗乾淨,有必要嗎?從前也曾經有機電區的人被送出去清洗鏡頭,她不是第一個。不過,她一定會是第一個拒絕的。 彼得押著她走出羈押室,走向那扇黃色閘門,這時候她也是說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洗鏡頭。有個資訊區的技術員已經在氣閘室裡面等她,他正在為她的防護衣做最後的調整。 茱麗葉面無表情地聽著他說明,看著防護衣,立刻就發現防護衣的設計從頭到腳全都有問題。她閉著眼睛都可以做出一套更好的。那一剎那,她忽然有點懊悔,那幾天在底下的時候,為什麼要拼命加班修理抽水機免得底下淹水,又忙著抽石油,保養髮電機。早知道防護衣這麼爛,她實在應該利用那段時間自己做一套。她仔細打量墊圈和密封墊,發現那和底下抽水機用的是一樣的,於是立刻就明白,那根本就是故意設計得很容易壞掉。防護衣表面纏著一層又一層的耐高溫膠帶,她也看一眼就知道那又是故意設計的爛膠帶。技術員一直向她擔保,這些膠帶是最新研發的,最好的,而她差點就忍不住當面揭穿他。他幫她拉上拉鍊,戴上手套,穿上鞋子,然後說明什麼號碼的口袋裡裝了什麼東西。 茱麗葉又想到老沃克信中那些奇怪的話:不用怕。不用怕。不用怕。歡笑的時刻到了。真相是一個笑話,物資有好的。 技術員開始檢查她的手套和拉鍊上的魔鬼氈,看看有沒有貼好。這時茱麗葉滿腦子想的都是老沃克的信。他為什麼會提到什麼物資?是她記錯了嗎?她已經想不起來了。技術員開始在她鞋子的接縫處纏上膠帶,一隻鞋子纏好了換另一隻。茱麗葉看著他的動作,忽然覺得很可笑。根本就是多此一舉,還不如乾脆把她埋在土耕區的泥土裡,這樣她的屍體最起碼還有點用處。 最後,技術員終於幫她戴上頭盔,而且顯然動作很小心。他先把頭盔交給她自己拿著,然後幫她調整領口的連接環。她低頭看著頭盔上的面罩,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自己眼神好空洞,好蒼老。她沒想到自己的眼神竟然是如此蒼老。然而,此刻她感覺到自己的心比眼神更蒼老。後來,頭盔終於戴上了,從裡面看,面罩是一片深暗的玻璃,看出去整個房間都變暗了。那位技術員一直提醒她,等下里面會灌滿氬氣,然後燃燒消毒。他交代她要趕快出去,否則在裡面會死得更痛苦。 說完他就走出去,關上那扇黃色閘門。她看到門鎖的轉盤開始旋轉,彷彿有兩隻無形的手在轉它。 茱麗葉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乾脆就待在裡面讓火燒死比較好,而不是走出去讓自己有機會反悔。她怕自己會跟那些人一樣,一出去就鬼迷心竅去洗鏡頭。要是她寧願待在裡面被燒死,這消息沿著樓梯井傳到機電區的時候,他們會有什麼反應?說不定有人會以她為榮,讚賞她的頑強。也說不定有人看她被火燒成焦黑,會嚇得半死。也說不定會有人以為她太膽小,根本連門都不敢跨出去,白白浪費大好機會親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氬氣開始灌進氣閘室,她的防護衣開始緊縮。高壓氬氣足以把毒氣擋在外面。不知道為什麼,她開始不由自主地走向閘門。那扇門發出“嘶”的一聲,塑膠防護罩立刻被壓得緊貼在管線上,緊貼在矮凳上,那一剎那,她明白一切就要結束了。接著門開了,地堡彷彿豆莢一樣裂開一條縫,她在霧氣瀰漫中隱約看到外面的世界。 她先伸出一條腿從門的開口踩出去,然後身體跟著擠過去,於是,茱麗葉終於跨到外面的世界。此刻,她決定走出去,因為她忽然很想體會一下,從頭盔上那小小的玻璃面罩會看到什麼景象。八英寸寬,兩英寸高……那一剎那,她忽然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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