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啦,”主機庫的女子說。 “事情不是那樣運作的。”他們站在一艘半完工的星艦上,在即將成為引擎中央的位置,望著大型的力場單元擺過空中,越過機庫後方的工程區,往上朝著通用聯繫單位的骨架主幹前進。小小的起重牽引機將力場單元移動靠近他們。 “你說那沒有差別?” “沒差多少,”女子說。她按下手中的一條有飾釘裝飾的收縮繩,對著肩膀說話。 “我來接手。”力場裝置懸到他們頭上,讓陰影籠罩他們。就他所能見之處,那又是另一塊實心體。那是紅色的;不同於他們腳下主引擎區下層光滑的黑。她控製繩子,引導大紅方塊下降;其他兩個人站在二十公尺遠處,看著裝置的另一側。 “問題是,”女子說,看著廣大、建築大小的紅色磚塊緩緩下降。 “雖然人們會生病而英年早逝,他們總會因為自己生病而訝異。你想有多少健康的人真的會對自己說,'嘿,我今天好健康!'除非他們剛剛大病了一場?”她聳肩,再次按下繩子,此時力場裝置下降到離引擎表面只有幾公分。 “停住,”她小聲地說。 “慣性下降至百分之五十。停。”一道光自引擎區表面閃過。她一隻手放在裝置上,又按了一次。那移動了。 “非常緩慢,”她說,將裝置按進位置。 “索茲;可以了嗎?”她問。他沒聽見回答,但女子顯然有。 “好了;就位,一切就緒。”她抬頭看著起重牽引機滑回工程區,然後回頭看他。 “這一切會發生,是因為現實趕上了人們總是如此表現的方式。所以,不,你從令人衰弱的惡疾痊癒時不會感到任何美妙之處。除非你去想著那件事。”她咧嘴笑。 “我猜在學校裡,當你見到人們昔日如何生活……現今的外來者如何過活……然後那就會一巴掌打醒你,我猜你從不會感覺那樣完全失落,不過你也不會花那麼多時間想它。” 他們穿過黑色、佔地廣大的完全無特徵材質(“啊”,女子在他提到這地板時說。“你拿顯微鏡去看,那美極了!不然你期待什麼,曲柄?齒輪?裝滿化學物的水槽?”) “機器不能用更快的速度建造這些嗎?”他問女子,環顧星艦外殼。 “怎麼這樣問,當然了!”她大笑。 “那你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這樣很好玩。你看著那些大傢伙從那些門第一次出現,朝著深太空前進,上面載著三百人,所有東西都正確運作,心智快樂無比,你就會想:我幫忙建造了那些。事實是機器能做得更快,但是這不會改變你確實參與過的事實。” “哼嗯,”他說。 (學習木工跟金屬加工;學習它們不會讓你們變成木匠或鐵匠,一如熟練寫字並不會令你們成為職員。) “好吧,你可以隨你高興'哼嗯',”女子說,靠近半完成船隻的半透明全像圖,另外幾位工人站在那裡,指著模型內部並交談。 “但你曾經滑翔或潛水過嗎?” “有,”他說。 女子聳肩。 “但鳥兒還是飛得比我們好,魚兒也游得更出色。我們會因為這樣而停止滑翔或潛水嗎?” 他笑了。 “我想不會。” “你想得沒錯,”女子說。 “而為什麼要去做呢?”她看著他,咧嘴微笑。 “因為那很好玩。”她從側面看著船隻的全像模型。其中一位工人叫她,指著模型的某件東西。她看著他。 “等我一下好嗎?” 他點點頭,往後退。 “好好建造吧。” “謝謝。我相信我們會的。” “喔,”他問。 “船的名字會叫什麼?” “它的心智希望被叫作甜蜜且充滿優雅號,”女子大笑。接著她便與其他人密切討論。 他觀賞了他們的許多種運動;自己試了幾種。大多他根本不了解。他很常游泳;他們似乎喜歡泳池與組合水域。大多人裸體游泳,這讓他感覺有點尷尬。後來他發現有一整個地方──村落?地區?他不確定該怎麼想──人們永遠不穿衣服,只在身上有裝飾品。他很訝異自己多麼快就習慣了這種行為,不過從未能完全融入。 他花了點時間才理解他見到的所有機器人,其甚至比人類心理設計出來的更為多樣,都並不屬於這艘船。事實上,幾乎沒一個是;他們有自己的人工大腦(他還是傾向把他們想成電腦)。他們似乎有自己的個性,只是他仍對此懷疑。 “讓我給你做個小實驗,”老機器人說。他們正玩著一種紙牌遊戲,它跟他保證那成分大多是運氣。他們坐著──好吧,機器人是飄著──在一個漆成細緻粉紅色的石製拱廊底下,於一個小水池旁;玩著複雜球賽的人們的吼叫,從水堂另一端穿過樹叢與樹木傳到他們耳裡。 “你可以忘掉,”機器人說。 "機器腦袋是怎麼組裝的;試想製造一台機器腦──一種電子裝置電腦──依照人類大腦的圖樣。一開始可能會從幾個細胞著手,像人類胚胎一樣;它們會分裂,最後建立起連結。所以一個腦會持續增加部位與創造關聯,甚至像追隨人類大腦不同階段中的發展──完全相同的神經。 "當然,大腦得限制神經中訊息傳播的速度到正常電子的極小分之一,不過那不困難,要製造如同他們體內同等生物器官的類神經裝置也一樣,根據接收到的信號類型送出訊息。藉由這樣逐步建立,你就能正確模擬人類大腦,你也能模擬輸出,就像胚胎能在子宮裡感覺到聲音、觸摸甚至光線,你也能模擬對等的電子裝置;你能模仿出生的感覺,用任何感官模擬欺騙裝置,讓它覺得被觸摸、品嚐和聞到味道、聽見跟看見真正人類所得到的一切(或者,你當然能選擇別真的騙它,但總是給它夠真實的感覺輸入,給予相同的品質,如同人類人格在任何時間會經歷的方式)。 "現在,我給你的問題如下;這有什麼差別?每個個體的大腦都大致相同,他們會以比同卵雙胞胎之間更強的一致性回應刺激。但我們該怎麼選擇稱呼一個為有意識的個體,另一個則僅僅不過是機器? "你的大腦是物質構成的,扎卡維先生,發展成能夠處理資訊,透過基因遺傳得到運算跟儲存單元,還有起先來自你母親,稍後來自你自己身體的生化物質,更別提你從出生不久前開始直到現在的經驗。 "電子裝置電腦也是物質構成的,但組成並不相同;那是多麼奇妙,那些巨大、緩慢的生物腦袋居然能宣稱自己擁有意識,卻否認擁有相同能力卻更快、更細緻的裝置──甚至是跛腳的機器,使之運作得完全同樣笨重──具備著相似的特徵? “哼?”機器說,情緒場閃著粉紅色,他剛能夠認出那是機器人感到有趣的顏色。 “當然,除非你想爭論迷信?你相信神嗎?” 他笑了。 “我從沒有那種傾向,”他說。 “好吧,那麼,”機器人說。 “你怎麼說?按照人類圖像打造的機器有意識,有知覺,還是沒有?” 他打量著他的牌。 “我在思考,”他說,然後大笑。 有時他會看到其他外來者(顯然是;他確定他每天看見的少數人類都不是文明的人,儘管沒停下來問,他也分不出來;有人穿得像野蠻人,或者某種顯然不是文明的裝束,但那很可能只是為了博君一笑,或參加宴會而穿成那樣……但那裡確實有相當不同的種族四處活動。) “什麼事,年輕人?”那位外星人說。它有八條肢體,顯目的頭上有兩個很小的眼睛,像花一樣有趣的嘴部,還有大型、幾乎圓形、長著淺色毛髮的身軀,有著紅與紫色。它的嗓音包含來自嘴的喀嚓聲,以及身體幾乎次音波的震動,還有個小小的護符裝置負責翻譯。 他問能不能和外星人一起坐;它示意他坐在桌子對面,那在一個咖啡廳裡,他經過時正巧聽見它跟經過的人們談了一會兒特別行動局的事。 “……那是層次漸進,”外星人回答他的問題。 “特別行動局是小小的核心,接著一個聯繫部的外殼,然後是其餘一切廣大混亂的生態圈。有點像……你是從星球上來的嗎?” 他點頭。生物瞥著護符,觀看人類剛才動作的翻譯──文明不把那稱為點頭──接著說:“嗯,那像個星球,只是地核很小、非常小。生態圈跟包覆行星的太氣層比起來比較不同,也沒那麼容易區別;一個紅巨星可能比較好譬喻。不過到頭來你不會知曉他們,因為你會像我一樣進入特別行動局,而僅曉得他們是你背後那股巨大、無可抵擋的力量。你和我這種人會站在邊緣;你總有一天會感覺像顆鋸齒,被裝在銀河最龐大的鋸子上,先生。”外星人閉上雙眼;它精力頗充沛地扭動所有肢體,嘴部發出爆裂聲。 “哈哈!哈!”護符裝置拘謹地說。 “你怎麼知道我真的要進入特別行動局?”他問,往後坐下來。 “啊!我的虛榮心讓我多麼想宣稱我只是用猜的,我有多麼聰明……但我聽說船上來了個新募員,”外星人告訴他。 “而且還是個基本的人類男性。你給人感覺是對的,允我用這個形容。而且……你剛好問了正確的問題。” “你也在局裡嗎?” “到現在已經十年了。” “你覺得我該做嗎?替他們工作?” “喔,是的;我想那比你留在後頭的東西好吧,是嗎?” 他聳肩,想起暴風雪跟冰。 “我想是吧。” “你喜歡……戰鬥,是嗎?” “嗯……有時候,”他承認。 “我很擅長,起碼他們這樣說。不表示我需要這樣說服自己。” “沒有人永遠是贏家,先生,”生物說。 “透過技巧不會。文明也不信好運,或者起碼不相信好運能夠傳遞。他們一定喜歡你的態度,就是那樣。嘻嘻。” 外星人安靜地笑著。 “擅長當個士兵,”它說。 “我有時覺得是個沉重的詛咒。替這些人工作起碼能減輕一部份的責任。我從來沒找到理由抱怨過。”外星人搔著身軀,低頭,從他覺得可能是肚子所在之處的毛髮中掏出什麼,將之吃下去。 “當然,你不能期望總是被告知實情。你可以堅持他們這麼做,他們也會照辦,但他們就沒法照他們可能的喜好那樣經常利用你;有時他們希望你不曉得在替錯誤的那邊奮戰。我的建議是照他們說的去做就好;那刺激多了。” “你加入是出於刺激感嗎?” “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出於家族榮譽;特別行動局替我的同胞做過一件事,我們無法讓他們毫不接受任何回報地竊走我們的榮譽。我會效力直到還清債為止。” “那是多久?” “喔,一輩子,”生物說,用種姿勢往後靠,他相當能感覺那意味著訝異。 “當然,到我死為止。但誰在乎?如我說過的;那很好玩。來。”它將飲料碗敲在桌上,好吸引一個經過的漂浮盤注意。 “我們再來一杯;看誰先喝醉。” “你的腿比較多。”他咧嘴笑。 “我想我可能比較容易醉倒。” “啊,但是腿越多也越容易打結。” “的確。”他等待下一杯過來。 在他們一邊有個小看台跟酒吧,通往另一個深淵似的空間。這艘船,這艘通用系統載具,延伸下去超出了看起來的邊界。它的外殼由無數的看台、陽台、走道、開放窗戶、開放機庫門給刺穿。環繞著這艘船的是個真實的橢圓球形氣泡,由里頭數十個不同的力場支撐,一同構成了載具從真實至非物質的外殼層。 他拿起重新填滿且抵達的杯子,看著一架緩緩晃過、使用活塞引擎跟紙翼的懸吊滑翔翼來回穿越看台;他對飛行員揮手,然後搖搖頭。 “敬文明,”他說,對外星人舉起杯子。它對應他的舉動。 “敬它對這一切崇高事物的毫無敬意。” “同意,”外星人說。他們一起乾杯。 他稍後得知了外星人的名字是裘芮。而且一句很偶然的評論讓他發現裘芮是女性,這在那時彷彿滑稽地可笑。 他第二天醒來,在峽谷一個突出處的小瀑布下渾身浸濕又宿醉地醒來。裘芮用所有八隻腳當鉤子吊在附近的欄杆上,發出分散的嘩啦聲,他想那應該是打鼾。 他第一晚與一位女子共度時,以為她就要死了;他以為他殺了她。她似乎幾乎在同一時間跟他達到高潮,但──顯然地──突然病發,對著他尖叫、亂抓。儘管他們的心理相當相似,他卻有股糟糕、令人作惡的感覺,感覺他的種族跟文明的雜交種族不知為何大不相同,甚至有段恐怖的時間想像著自己的精液在她體內化成了強酸。她好像打算用手跟腳折斷他的背。他嘗試推開她,叫她的名字,試著了解發生什麼事了,還有他做了什麼,以及他能做什麼。 “怎麼回事?”她喘著。 “什麼?我?沒事!你又怎麼了?” 她做了個算是聳肩的動作,面露困惑。 “我高潮了,就是這樣;那有什麼……喔。”她將一隻手放在嘴上,眼睛睜大。 “我忘了。真對不起。你沒有……喔,老天。”她咯咯笑起來。 “好尷尬啊。” “什麼?” “這個嘛,我們只是……你知道的;那會……持續……更久,你曉得吧?” 他想他那時才真的相信文明的人民改造過的生理。他也因此沒接受他們改變自己的方式。他過去沒相信他們真的會延長這種愉悅時刻,更別提在他們身上培養出繁雜的腺體,能夠增強幾乎任何一種體驗(不只是性)。 然而──某方面而言──那很合理,他告訴自己。他們的機器能做的任何事都比他們更好;沒必要培養力量跟智慧超強的人類,因為機器人跟心智無論在物質或能源上都更有效率。但是愉悅感……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然人類還有什麼擅長的? 他想某方面而言,這種單純的低能也令人欽佩。 他再一次以雙臂抱住女子。 “別管了,”他說。 “重質不重量。我們再試一次好嗎?” 她大笑,用手捧著他的臉。 “專情一意;男人最棒的特質。” (避暑屋的叫喊聲吸引來了人;“你好啊,老傢伙。”棕褐色的雙手在蒼白的臀上……) 有整整五個晚上,他離開只為了閒晃。就他所知,他從未與自己的路徑交錯過,也沒拜訪過同一個地點兩次。他其中三晚與不同的女子上床,還禮貌地拒絕了一位年輕男性。 “有感覺自在些了嘛,夏瑞狄恩?”斯瑪問他,在他面前的水池打水前進。她翻身仰著看他。他跟在她後面游著。 “嗯,我不再付錢買酒吧里的東西了。” “不錯的開始。” “那個習慣很容易改變。” “過程中的常態。只有這樣嗎?” “嗯……還有,你們的女性非常友善。” “男性也是,”斯瑪揚起一邊眉毛。 “生活似乎……像田園詩一樣。” “嗯,也許你得去喜歡人群。” 他環顧幾乎無人的泳池區。 “我想那是相對性的吧。” (然後想著:花園;花園。他們按照它的形象創造了生活!) “怎麼,”斯瑪微笑。 “你想待在這裡嗎?” “一點也不會想。”他大笑。 “我在這裡會發瘋,或者永遠沉淪於你們的共享夢境游戲。我需要……需要更多。” “但你會從我們得到你想要的?”斯瑪說,停下來,穿過水域。 “你想替我們工作嗎?” “大家似乎都覺得我該接受;他們相信你們奮戰的是好的那方。只是……大家都同意的時候我會心生懷疑。” 斯瑪大笑。 “倘若我們不是替好的那方奮戰,那會有何價值可言,夏瑞狄恩?要是我們給予的只有報酬跟刺激感呢?” “我不知道,”他坦承。 “那會讓選擇更困難。我只是想……我想要相信,最終能知曉,能夠證明我……”他聳肩,咧嘴微笑。 “……在做好事。” 斯瑪嘆息。這在水里意味著突然湧起然後稍微下沉一點。 “誰知道呢,扎卡維?我們不會曉得;我們自認是對的,甚至認為能證明之,但我們永遠也不能確定;總是有爭議反對我們。事情沒有絕對確定;起碼在整個特別行動局裡,規則是不一樣的。” “我以為規則對每個人都一樣。” “確實是。但在特別行動局裡,我們處理的更像是黑洞,一般的律法──人們想像套用於其餘宇宙的好與壞法則──會分崩離析;特別的行動……存在於超越抽象的事件線外。”她微笑。 “那就是我們。那是我們的領土,我們的疆域。” “對某些人而言,”他說。 “那聽起來可能像替做壞事找個適當的藉口。” 斯瑪聳肩。 “也許他們說得沒錯。也許事情正是那樣。”她搖搖頭,一隻手拉起長而濕的秀發。 “但不說別的,起碼我們需要理由;想想有多少人連理由都不需要。” 她遊開了。 他看了一會兒她有力地打著水穿過水域。他根本沒注意到自己一隻手伸了出來、揉著胸口一個小小皺起的疤,剛好就在心臟上面,同時皺眉望著閃爍、不穩定的水面。 接著他跟在女子後面游去。 他在尺寸不代表一切號待了幾年,也去過幾個船隻停靠的行星、小行星、棲息地和環狀世界。他接受訓練,學習使用一些他讓他們賦予他的新能力。待他終於離開那艘船,進行替文明執行的第一趟任務旅程──一連串將會導致他帶著被選中者前往懸崖上的香水宮殿的任務──他轉搭的那艘船才正開始其第二趟航程,也就是一艘名為甜蜜且充滿優雅號的通用聯繫單位。 他再也沒見過裘芮,直到十五年後才聽說她死於一次主動任務中。當他得知這個消息時,他們正在通用系統載具先天樂觀者號重新生長他的身軀,在他被斬首──以及隨後被拯救──於一個名為佛爾斯的行星之後。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