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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六章

武器浮生錄 伊恩·M·班克斯 5586 2018-03-14
他從不在沙灘上寫字。他甚至痛恨留下腳印。他把那視為單方向的貿易;他在海濱撿破爛,大海則提供原料。沙子是仲介者,將貨物陳列有如漫長、潮濕的商店櫃檯。他喜歡這種安排的簡單性質。 有時他看著船隻從遙遠的海上駛過。他偶爾希望自己身在其中一個小小的黑色形體上,前往某個明亮奇異的地帶,或者──更努力想像著──前去一座安靜的本地港口,朝向閃耀的燈光、友善的歡笑、朋友與迎接。但他通常會忽略那些污痕,繼續漫步和撿東西,注意海灘被沖刷的灰黃色斜坡。地平線一望無際又空曠,風在沙丘之間低吟,海鳥盤旋尖叫,頭上冰冷的天空顯得隨機且爭論得令人舒暢。 倉卒、吵雜的住屋車輛有時會從內地過來。這些車裝著閃亮的金屬與閃動的燈,有七彩窗戶和高度裝飾性的護欄,飄揚著旗幟並滴上想像力豐富、處理手法拙劣的噴漆,發出呻吟和收縮聲,過度超載,咳嗽、劈啪作響又嗝著濃煙,停在公園鎮的沙路上。大人從窗子探出身來,或單腳站在腳踏板上,孩子們在旁邊跑著,或者抓住覆在車旁的梯子跟繫帶,或尖叫和喊叫著坐在車頂上。

他們來看那位住在沙丘中一座可笑木屋的陌生人。他們感到著迷,同時稍微地排斥,看著居然有人住在某種挖進地面的詭異方式,某種不曾能──也毫無能力──移動的東西。他們會瞪著木材跟柏油紙接觸沙子的那條線,然後搖搖頭,嘗試想像那裡的景觀跟天氣一定終年相同。他們打開搖搖晃晃的門,聞了聞小屋里黑暗、煙霧瀰漫、帶著人體味的氣息,然後很快關上門,認定住在同一個地方、連接著大地一定對身體不好。昆蟲、腐朽、污濁的空氣。 他沒理會他們。他聽得懂他們的語言,但假裝聽不懂。他知道內地公園鎮時常改變的人口叫他“樹人”,因為他們喜歡想像他落地生根,就像他沒有輪子的棚屋一樣。不過他通常會在他們來到小屋時外出。他發現他們很快就對他喪失興趣;他們跑到海岸線把腳弄濕時會尖叫,對著海浪扔石頭,在沙裡建造小小的車輛,然後爬回他們的住屋車輛,劈啪作響又咯吱咯吱地返回內陸,光線閃動、喇叭鳴響,再度留他孤獨一人。

他總會找到死掉的海鳥,每隔幾天還有衝上岸的海洋哺乳動物遺骸。海灘藻與海花如川流的宴客般點綴在沙上,而且──等它們幹掉後──被風刮起來緩緩扯裂,最後分解被吹到海上,或者明亮五彩雲朵中的遙遠島嶼,等待腐朽。 有一次他發現一位死去的水手,躺在那裡被海洋沖刷膨脹、四肢被啃掉,一條腿隨著海的緩緩泡沫節奏起伏。他站在那裡看了那人一會兒,接著把帆布袋裡搜刮的破爛倒掉,溫柔地拿袋子蓋住那人的頭跟上半身;海浪正在退潮,所以他沒有把遺體朝海灘更裡頭拖行。他走到公園鎮,頭一遭沒推著滿載海洋寶物的小木製推車,通知了那裡的警長。 他找到小椅子的那天沒有理它,不過等他沿著沙灘走回來時還在那裡。他繼續走著,第二天朝不同的細長地平線走去,心想當晚的強風應該會把它吹走,不過隔日還是找到了它,所以就拾走帶到木屋拿麻繩維修,用衝上岸的樹枝造了條新木腿,把它擱在木屋的門旁,只是從不坐在上面。

一個女子每隔五、六天會到木屋來。他剛到這裡時在公園鎮遇見了她,那是飲酒狂歡節的第三或第四天。他會在早上付她錢,金額總是比他認為她會預期的更高,因為她怕那奇異、無法移動的木屋。 她告訴他自己的舊情人、昔日抱持過與新燃的希望,他用一半的心思聽著,知道她以為他聽不懂她說什麼。等他開口時他說著另一種語言,故事本身則更難以置信;女子會躺在他身邊,頭靠在他光滑無疤的胸膛,他則對著床上的黑暗空氣說話,嗓音在脆弱的木屋空間裡從不迴盪。他會用她永遠無法理解的語言告訴她,講著一個魔法之地,每個人都是巫師,沒人曾面臨過可怕的抉擇,罪惡幾乎無人知曉,貧窮跟墮落則必須教導給孩童,好讓他們曉得自己有多幸運,不會有人為此心碎。

他告訴她關於一位男子,他替那些巫師做了許多他們沒有能力或無法自己去做的事,最後再也不替他們工作了,因為他身在某種遭受驅策、個人性的戰役,以拋棄自己不願承認的重擔的途中──就連巫師們也不曾發現到──他到頭來卻發現,他只替重擔增加了更多重量,而他負重的能力並不是毫無限制的。 然後,他有時會告訴她,在另一個時空、在一個很遙遠的時間地點,甚至是更為久遠以前,有四位孩童一同在巨大美麗的花園裡玩耍,但目睹了他們的田園景緻遭受戰火摧毀,而其中一位男孩會變成年輕人跟男人,卻永遠在內心帶著心愛的女孩。多年後,他這麼告訴她,一場小但可怕的戰爭在這遙遠之地蔓延燃燒,使花園淪為廢墟。 (而且最後,那位男子也確實從內心把女孩擺脫了。)在結尾,待他幾乎說到讓自己睡著,夜晚進入最深時分,女孩也早就遁入夢境的國度。有時他會對她低語,提起一艘龐大的戰艦、一艘巨大的金屬戰艦,平靜得像岩石,但依然令人畏懼、嚇人且強而有力;還有左右這艘戰艦命運的兩位姐妹,還有她們自己的命運,以及那張椅子,以及製椅者。

然後他會睡去。等他每次醒來,女孩跟錢就已經不見了。 那時他會轉過身面對漆黑的柏油紙牆壁,繼續尋求睡眠,但是無法入睡,於是起身著衣外出,再度沿著與地平線同寬的海灘走著,走在藍天或陰暗的天空下,走在盤旋的海鳥之下,後者對著大海、還有帶著鹹味的海風唱著無意義的歌曲。 氣候改變,既然他一直不想去知道,他從來不曉得那是什麼季節,不過氣候在溫暖明亮跟冰冷沉暗之間擺盪,有時下起凍雨、讓他渾身發寒,風吹著黑暗的小屋四周,從木條跟柏油紙的縫隙慟哭著,在木屋內的地板上擾起緩緩的沙塵,彷彿被磨損的記憶。 沙會在木屋裡越積越多,從一個方向吹到另一個,他則會小心地鏟起它們,像祭品一樣從門扔進風裡,然後等待下一次風暴。

他總是懷疑這些緩慢的沙子氾濫有種模式,但他沒辦法讓自己去想那究竟是什麼。反正,他每隔幾天就得推著小木推車到公園鎮,把從海洋接收的貨物賣掉,帶點錢跟食物回來,那位女孩也會每隔五到六天來木屋一次。 他每次到公園鎮時那裡都會改變,街道在抵達或離開的住屋車輛下被創造或蒸發無踪;那都取決於人們選擇在哪停車。鎮上有些會成為固定的地標,像是警長的警局、加油站車和鐵匠舖馬車,以及發光的篷車隊,但就連這些也會緩緩改變,他們會穩定地變遷,所以公園鎮的地理風情在不同時間拜訪從不會相同。他對自己剛開始的恆久性產生了秘密的滿足感,而且也不像他假裝的那樣討厭去鎮上。 那裡的道路鬆軟又輾滿車輪痕跡,而且總是越來越長;他一直期望公園鎮的隨機改變也許會讓喧囂跟照明慢慢靠近他,不過那從未發生過,他則說服自己要是公園鎮朝他靠過來,那們人們和他們裝模作樣的好奇打探也會更加接近。

鎮上有個女孩,是他交易的貿易商的女兒,似乎比其他人更關心他;她會倒飲料給他,從她父親的篷車拿蜜餞送他,卻幾乎不曾說話,只把食物塞給他、害羞地微笑,然後很快走開。她的寵物海鳥──沒辦法飛,翅膀各剪掉一半──搖搖晃晃跟在她後面,嘎嘎地叫。 他什麼也沒說,因為他無話可說,而且總是把眼神從她棕色纖細的身影轉開。他不曉得這地方有此種求婚律法,儘管接受飲料跟食物是最容易的辦法,他卻不想侵擾太多這里人們的生活。他告訴自己她跟她的家人很快就會搬走,接受她的東西時點點頭、但無微笑或隻字片語,而且也總不曾享用完拿到的東西。他注意到每次女孩給他東西時,附近似乎總有個年輕人在,而他對上男孩的眼神幾次,曉得年輕人想要那女孩,接著每次都轉開頭。

有天年輕人追上他,那時他正要走回沙丘中的木屋。年輕人走到他面前,嘗試讓他開口;他敲他的肩膀,對他的臉大叫。他假裝聽不懂。年輕人在他面前的沙上畫線,他則適當地站在推車旁看,對年輕人眨眼,雙手仍放在推車扶手上。男孩則吼得更大聲、在兩人間的沙上畫了另一條線。 最後他厭倦了這整個鬧劇,於是下一次年輕人戳他的肩膀時,他抓住他的手臂扭動、將對方壓在沙子裡一陣子,轉動關節到他希望剛好不會折斷什麼,但足以讓那傢伙一兩分鐘動彈不得的程度。他則再次推著推車,慢步越過沙丘離開。 那似乎有用。 兩個晚上後──也就是那位慣常女子前來的那天晚上,他對她說著可怕的戰艦,兩位姐妹以及尚未被原諒的男子──女孩前來敲他的門。剪掉翅膀的寵物海鳥在門外跳躍、嘎嘎叫,她則哭著說她自己愛他,還和父親吵了一架,但他嘗試把她推開時,她卻從他的手下溜開,埋首在床上哭泣。

他抬頭看著無星的夜空,望入殘廢、沉默的鳥兒的雙眼。接著他走到床邊把女孩拖下來,將她推到門外,猛地關上門並且上鎖。 他哭了,而鳥的聲音從木條的縫隙灌入,有如滲進來的沙子。他用手指塞住耳朵,把骯髒的被子蓋到頭上。 隔天晚上,她的家人、警長還有鎮上來的大概二十人過來找他。 女孩那晚被發現,傷痕累累、被強暴且死亡多時,躺在通往他木屋的道路上。他站在小屋門口,看著手舉火炬的人群,望見想要那女孩的年輕人的眼睛,曉得了真相。 他無能為力,因為一雙眼裡的罪惡敵不過太多其他人眼裡的複仇;所以他甩上門開始跑,橫越木屋直接穿透另一邊不牢固的木條,遁入沙丘跟夜晚之中。 他那晚和五個人打鬥,幾乎殺了其中兩個,最後在靠近小路的地方跟年輕人和其一位毫無熱忱搜尋他的朋友交手。

他打暈那位朋友,用手抓住年輕人的喉嚨。他取下兩人的刀,用其中一把抵住年輕人的喉嚨,逼著他走回木屋去。 他點火燒了木屋。 當光線吸引了十來個人時,他站在山谷裡最高的沙丘頂上,手仍抓著年輕人。 被火焰點亮的公園鎮人們抬頭望著陌生人。他讓男孩跌落在沙上,然後將兩把刀都拋給他。 男孩撿起刀;他發動攻擊。 他移動讓對方穿越,解除他的武裝。他撿起兩把刀,柄朝下地將它們扔在沙上。年輕人再度出擊,兩手各拿一把刀。同樣地──幾乎看不出來移動──他讓年輕人衝過身旁,從他掌心抽走刀子。他絆倒年輕人,而在對方還倒在沙丘頂上時擲出刀,令它們各插在距對方頭旁一公分的沙上。年輕人尖叫,抓起兩把刀扔向他。 他的頭在刀子嘶聲掠過耳際時幾乎沒動作。在被火焰照耀的山谷裡觀看的人們轉頭,循著刀子應該落下的彈道、來到底下的沙丘;但等到他們困惑地轉回頭,刀子都在陌生人的手裡,從空中給拉了出來。他又一次將刀丟給年輕人。 年輕人接住刀,發出尖叫,沾滿血的手將刀轉到正確方向,然後再次沖向陌生人;後者擊倒了他,從他手裡取走刀子,然後用膝蓋壓住年輕人的手肘好長一陣子,手臂舉起準備折斷之……接著將年輕人給推開。他重新撿起刀,放在年輕人張開的手掌上。 他聽著年輕人在黑暗的沙堆中啜泣,其他人們則看著。 他準備好再次逃跑,並望一眼背後。 跛腳的海鳥跳著、撲翅膀,剪斷的翼撲著空氣跟沙子跑到沙丘頂上。牠歪頭將一隻映著燃燒火焰的眼望著陌生人。 山谷裡的人們在躍動的火影下彷彿靜止了。 鳥兒搖晃走向沙上俯身、哭泣的男孩身軀,然後尖叫起來。牠拍著翅、淒厲叫喊,啄著男孩的眼睛。 男孩嘗試弄開牠,但鳥跳到空中鳴叫拍打、羽毛亂飛,男孩則折斷了牠的一邊翅膀。待牠掉在沙上遠離他時,牠將屎拉在他身上。 男孩的臉落回沙地上。他的身軀因啜泣而顫抖。 陌生人看著山谷里人們的眼睛,他的木屋則倒塌下來,一陣橘色閃耀竄上靜止的夜空。 最後警長跟女孩的父親過來把男孩帶走;一輪月後女孩的家人離開了,兩輪月後被綁得緊緊的年輕人軀體被垂到一個鄰近礦脈剛挖出來的洞裡,然後蓋滿石頭。 公園鎮的人不再和他交談,不過仍有一位貿易商願意買他的漂流雜物。輕率又吵雜的住屋車輛不再沿著沙路開過來。他沒想過自己會想念它們。他在焦黑的木屋殘骸旁搭了個小帳篷。 女子不再來找他;他再也沒看過她。他告訴自己他賺的錢太少了,根本不夠同時付她錢跟填飽肚子。 而他發現最糟的事,是沒有人能跟他聊天。 燒掉木屋的差不多五輪月後,他在海灘遠方瞧見了那個坐著的人影。他遲疑著,然後便繼續走去。 距那位女子二十公尺時,他停下來小心觀察潮線的一排魚網;浮標仍然繫著,在低垂的晨光中宛如困在地上的太陽。 他看著女子。她雙腿交叉坐著,手臂在腿上交疊、望著大海。她簡單的長袍是天空的顏色。 他走向她,把新的帆布袋放在她身旁。她沒有移動。 他在旁邊坐下,把四肢擺成類似模樣,然後跟她一樣望著海洋。 在海浪湧起、碎裂又退開一百次左右後,他清了清喉嚨。 “有時候,”他說。 “我總覺得自己被監視著。” 斯瑪有陣子沒說話。海鳥在空中迴轉,呼喊著他仍不了解的語言。 “喔,人們總會那樣感覺的,”斯瑪終於說道。 他撫平沙上的一處蟲洞。 “我並不屬於你,狄賽特。” “不,”她說,轉向他。 “你說得沒錯。你不屬於我。我們能做的只是請求。” “請求什麼?” “請你回來。我們有任務給你。” “是什麼?” “喔……”斯瑪弄平膝上的長袍。 “幫忙從內部把一群統治者拖到下個千囍年。” “為什麼?” “那很重要。” “哪一次不重要啦?” “我們這次也能給你適當的報酬。” “你上次就給我很好的報酬了。很多錢,跟一具新身軀。皺紋又能要求什麼?”他指著她旁邊的帆布袋,然後是他自己,穿著沾滿鹽巴的破爛衣服。 “別被這騙了。我一樣戰利品都沒少。我很富有;在這裡非常富有。”他對著面前滾起的浪潮揮手,浪頭破碎、化為泡沫然後再度退掉。 “我只想要一陣子簡單的生活。”他部份地笑出聲,然後想到這是他來這里以後第一次笑過。 “我知道,”斯瑪說。 “但這次不同。如我所說,我們這次能給你更合適的報酬。” 他看著她。 “夠了,別再故弄玄虛了。你是什麼意思?” 她的眼神轉過來望著他。他很努力別撇過頭去。 “我們找到麗芙葉塔了,”她說。 他看著她的雙眼一陣子,然後眨眨眼、轉開頭。他清清喉嚨,重新看著閃耀的海面,不得不擤鼻子、擦乾眼睛;斯瑪看著男子將一隻手緩緩舉到胸口,沒意識到自己在這麼做,然後揉著那裡的皮膚,剛好就在心臟上頭。 “嗯──哼。你確定?” “是的,我們確定。” 他在那之後眺望著海浪,突然感覺它們不再帶東西給他了,不再有遙遠風暴的信使帶來他們的獎賞,反而卻是一條道路、一條路徑,另一個遙遠的某種機會召喚著。 會這麼簡單嗎?他對自己想。一個字──一個簡單的名字──自斯瑪嘴中吐出,我就準備好動身,啟程並重新接過他們的工作?就因為她而已? 他任更多浪潮翻滾進退。海鳥呼喊。接著他嘆息。 “好吧,”他說。他將一隻手推過糾結、斑駁的頭髮。 “把事情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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