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深夜,可是天幕卻是白色。陽光普照得簡直超現實。
網絡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永遠是白天,永遠是好天氣,和現實完全脫節。
網絡玩家會忘卻時間的流逝,就像賭場裡面永遠不會有時鐘掛在牆上,好叫賭徒流連忘返。
天照穿過光柵來到網絡銅鑼灣,比起現實世界,網絡世界的交通可便利得多了。她本人並沒有去過現實世界裡的香港。
網絡銅鑼灣仍未修補完成,現場聚集了很多看客,圍觀時代廣場慢慢重建。
網絡警察早已把現場記錄備份下來。他們會把案件拿去哪里分析?別擔心,網絡新聞提供了答案:港島區警察總部。
她在網絡上查過他們的辦案程序和手冊。她查看地圖,位置在十條街以外。她可沒心情漫步走過去,便又穿過光柵。
警局外,早已站了數百圍觀的記者和市民。
“我懷疑是沉靜多時的什麼聖戰組織發動的攻勢。”
“對,只有他們才擁有如此強大的攻擊力。”
“不,我懷疑是上海的黑客攻擊我們,畢竟香港和上海是競爭對手。”
“有沒有可能是新加坡的黑客?”
“新加坡有黑客?從沒聽說過。”
“在新加坡做黑客,要不要交罰款?Singapore is a fine city。”
幾個在一旁的警察哈哈大笑。
天照根據實時傳譯軟件的結果,得悉他們用廣東話談論剛才發生的大事,但談論內容始終沒有多少技術成分,也沒有調查方向,就像街上的閒人交換八卦一樣,沒有營養價值,只是增加網絡的訊息流量。
六個人裡面,只有兩個是真人,其他四個是人形軟件,看來,言談空洞無物的人,其人形軟件也一樣無聊得很。
天照心想,叫這些不成材的人做警察,能查出什麼來?
跟現實世界的警察不同,大部分網絡警察都不是政府人員,而是由私人機構僱用,再加上志願人員,水平良莠不齊,不管是日本,還是香港,甚至美國,都一樣。真正有本領的計算機黑客,是不會去做網絡警察這種沒有挑戰性的刻板工作:穿制服、講紀律、講制度……黑客是遊俠,是獨行俠,討厭一切形式的約束,跟警察在本質上完全衝突。
天照懷疑,這家警局裡的保安系統,也許兒戲得很。不過,身為一流的黑客,天照絕對不能輕敵,每次出擊,都會施展渾身解數。
她從網絡上查過,目標房間在三樓。最高、最深的一層。自然也是埋伏最多的一層。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完成任務,否則打草驚蛇就麻煩了。
局長身形肥大,頭髮斑白,看來像是個穩重的角色。他步出警局門口,記者實時一擁而上。
“請問你們有頭緒了嗎?”
“有沒有鎖定銅鑼灣911的調查方向?”
“旺角大爆炸和銅鑼灣911有關係嗎?”
局長思考了一陣,才搖手道:“一切仍在調查中,無可奉告。”官腔答復一如真正的警方代言人。
群眾發出一陣噓聲,沒有人想到等了這麼久,回复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句。
局長心想,他們雖然名為網絡警察,但本質上只是一批志願工作者,根本不是真正的警察,連裝備都要由自己張羅。
可是,網民可管不了這些,如果你們無法維護網絡世界的秩序,還是要挨罵。
真是吃力不討好,自討苦吃啊!
局長又回答了幾個提問後,返回警署,對夥記道:“這次的對手絕不簡單,我們不可鬆懈。”眾人點頭。
“剛才那傢伙是用隱身程序離開現場,我們有沒有什麼反隱身程序?”
“報告長官,我們還不夠資金購買專業級的反隱身程序,暫時只下載了一個測試版,可以支撐七日。”
“先頂著這七日後再說。”局長道。
沒有資金,說得好聽,只好利用不花錢的方法,盡力而為。說得難聽,就是肉隨砧板上。
“警方是真的無可奉告,還是根本沒有對策?”
局長轉身時,才發現撞到什麼。網絡世界雖是虛擬,卻連現實世界的若干物理定律也一併虛擬過來,你無法穿透前方的障礙物——除非裝了黑客程序。
他垂下頭看,才發現一個女記者被他撞倒地上。局長把她扶起來時,她仍繼續連珠發炮:“你們根本一點準備也沒有,甚至連對方的來歷也沒搞清楚。”
“不,我們知道對方是誰,不過他們實在太厲害。”
“那他們是誰?是現時在西方作惡肆虐的極端環保恐怖分子,還是像那樣的組織?或者是像'消滅黃禍'的國際反華集團?”
“抱歉,無可奉告。”
局長眉頭一皺,他在現實世界裡也如此。
局長本身真正的職業當然和警察無關,只是興趣使然,便投考網絡警察,雖然不是真正的警察,起碼可以過把癮。他之所以沒有在現實社會投考警察,除了無法在體能上應付得來以外,還有另一個更個人的理由。如果弗洛伊德看過他的夢境,必定會發表語重心長兼發人深省的洞見。
女記者見局長的表情很快轉為一臉厭惡,便道:“看來你手上的情報還不如我的。”
局長一聽,便停下腳步,“你有情報?”
女記者點頭,臉上得意揚揚,嘴角帶笑。
“獨家情報,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告訴我。”
“可以,今天我賣你人情,日後你會好好報答我的,對嗎?”
“對。一定好好報答你。”局長連連點頭,“我是個講義氣講信用的人。”
“我可以相告,但事關重大,我怕你的部下已遭敵人滲透或收買,只能告訴你一個人。”
局長聽了,也覺有理,便也點頭。
“我們進去好好說話。”
局長不自覺讓女記者帶領自己前進,也沒乘搭升降機,只從樓梯登樓。
警局的升降機,其實是保安系統的一部分,可以掃描訪客的身體架構。
——女記者也許並不知道升降機的所在,是以也沒有走進去。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情報。到底她的情報是什麼?
兩人上到三樓,這裡是整個警局保密最嚴的樓層,防守程序也最多。由於網絡警察採用的都不是很專業的程序,保護能力有限,只能覆蓋這樓層。
幾個探員見局長來到,便也點頭致意,和真的警察無異。
局長準備帶女記者進自己的房間時,她道:“可否回放銅鑼灣911那段畫面?我有東西可指給你看。”
“圖像文件可以吧!”
“不行,要現場記憶文件,附上現場資料,單看圖像文件看不出門路來。”
局長心想,她說的也有道理。單看影像,他們已經看了數十次,什麼發現也沒有。
他帶她往另一個房間,支開裡面的三個警員。
門自動關上後,局長道:“我已啟動加密程序和隔音屏,我們的談話內容,外人絕對聽不到。”
豈料她道:“還不夠。”
“不夠?”
“還欠我這個。”
女記者輕輕揚手,局長只覺眼前昏花,一陣陣光影迎面而來。
現實世界裡,一個坐在自己房間裡的女子大嘆中計,遭黑客暗算,只怪自己百密一疏,沒想到對方竟然喬裝記者混進來。
是的,局長的真身不是男子,而是女子。她知道警隊是個唯男性獨尊的行業,女性再有本領,再勤奮,做女警還是讓外人感到怪怪的,欠缺陰柔。不過,此時她捫心自問,自己真正欠缺的,不是陰柔,而是謀略。
她被人從網絡世界彈了出來,失去控制。她在網絡世界裡的幻影不再由自己控制了,成為容易攻擊的目標。
系統容許十五分鐘的緩衝時間,然後才會把她的聯繫中斷,到時她才能重新回到網絡世界,回到港島區警局裡。
“到底是什麼人敢來襲擊?膽子還真夠大。”
“算了吧!反正來過一次,就不會再來了。”
“說得也是,銅鑼灣已被破壞得非常徹底。”
兩個探員一邊在三樓的門口守衛,一邊交換對早前遇襲的“深刻洞見”。
此時一個探員步出升降機,問:“局長呢?”
“在招呼那女記者。”
第三個探員點頭,走向局長室,敲門後過了一陣,仍不見回應,門上的紅燈也沒亮,表示沒人在裡面。走去會議室,又發現空無一人。
——難道局長竟帶人去最機密的情報室?這不尋常。怎樣也不應該讓外人進入整個警署最重要的地方。
情報室門口的紅燈也沒有亮。
他還是打開情報室的門,一看就傻了眼。這裡根本不是情報室,而是娛樂室,有張台球桌和乒乓球桌。
——可是,娛樂室應該在二樓才對啊!
他打開另一個房間的門,明明是囚室的地方,卻變成了廁所,雖然沒有臭氣,卻難免顯得有點妖氣。
他腦筋一時轉不過來,嚇得怪叫了好幾聲。剛才那兩個同僚見狀,便即奔走過來,見他嚇得說不出話來,一時也沒察覺不對勁的地方。等兩人奇怪有什麼地方不妥時,才發現警署裡的全部房間都亂了位置,明明在二樓的房間去了三樓,三樓的去到二樓,而且即使是同一道門,每次打開,裡面都變成不同的房間。他們急忙奔走,告訴其他夥記,眾人無不嘖嘖稱奇,才發現遠遠不只是房間亂七八糟的給改了門口如此簡單。
整個警局最重要的情報室,竟然不見了。
他們找遍二樓三樓,打開所有門,也找不到情報室。
“真是撞邪!”有個探員自言自語道。
“不是撞邪,是計算機病毒。”另一個看來比較英明的探員道。
“對,是MCEscher。”另一人附和。
“是什麼來的?”
“MCEscher是個荷蘭畫家,不少作品利用空間做題材,展現在二維空間表現三維空間在視覺上的交錯矛盾:有幅畫裡的水違背地心吸力流動;另一幅裡好幾道樓梯首尾相接,變成奇怪的循環。”
他當即從網絡上找出這兩幅畫來展示,眾人這才明白過來,大開眼界。
他繼續道:“建築物中了這病毒,就會出現我們眼前這種亂象,別說房間的位置亂了,有時根本無法離開建築物。”
“那我們怎辦?”
天照看著資料鏡像高速下載。可是,速度再快,也要二十分鐘,難免心急如焚。鏡像的大小比她想像中的大得多了。
她散播的Escher病毒雖是最新的加強版,但Escher本身就不是一種殺傷力很大的病毒,只是開開玩笑惡作劇。她估計大廈本身的防病毒程序最快八分鐘內就會破解Escher,最遲也不過十五分鐘。
她可以站在一邊等檔案慢慢下載,可是還沒下載完就會束手就擒。較好的方法是把檔案先強力壓縮一次後再拷過來,但壓縮一次也要花上十分鐘,檔案變小了,但再拷下來也需時八分鐘,總耗時十八分鐘。這方案也不划算。
她把影像重看了兩次,確認那個放毒的男人要追踪的目標定是在光柵前那二十來人的其中一個,如此一來,她何必把方圓十條街的鏡像拿下來?裡面有太多多餘資料。不,是否多餘暫時言之尚早,但在時間有限下,應該把目標鎖定在這二十多人裡,只要把他們的數據拷下來就夠了。
焦急的警察終於找出解決辦法。
“我剛聯絡了防毒軟件公司,現已開始主動下載對付Escher的解決方案。”
“很好,可以省下一點時間。”
“可以省多少?才不過一百秒左右,根本沒有差別。”
“天曉得,很可能這一百秒連兩分鐘也不到的時間,足以影響破案關鍵。”
天照花了五分鐘把鏡像切割,鎖定要下載的區域,再花九十三秒下載。
資料下載中。
尚有十秒。
但她不是一進門就開始切割工作,未必來得及在八分鐘時間內把數據取出。
還有五秒。
快了。
四秒。
很快就過去。
三秒。
馬上就可以離開。
兩秒。
下載完畢。
一秒。
確認完畢。
此時,房門也打開了,幾十人衝了進來,將她團團包圍。
“局長,你沒事嗎?”
局長回過頭來,一臉困惑,反應有點慢,反問:“有什麼事嗎?”
“本局大樓剛剛中了Escher病毒,我們早先找不到這裡,剛剛才解毒完畢,終於找到門口進來。”
局長聽了,不禁破口大罵:“你們怎麼如此大意?要好好守衛才是。如果被人家攻入警局偷東西,我們警方顏面何在?”
一眾警員連連點頭,目送局長離開情報室。
局長在局長室前停步,沒有推門而進,而是走到樓梯,在階前回頭,向眾人道:“我要親身到外面走走看看,你們給我好好看守警局,別出什麼亂子!”
眾人點頭領命。
副局長即道:“馬上檢查警局各個角落,看有沒有什麼病毒殘存?”
“明白。”
他指揮各人一一行動。很快,三十多人各就各位,分工合作,或巡查,或掃毒,或回到原本的崗位。
副局長見一切看似正常,暫時沒事發生,抓了個警員來問:“剛才不是說有個女記者的嗎?”
“什麼女記者?”
“局長開了記者會後,有個女記者向他耳語,然後兩人就走在一起,等我們上來找局長時,警局就中了Escher。”
“對,可是不見那女記者離開啊!”
副局長道:“這中間有古怪,檢查出入記錄,再對比錄像。看看女記者去了什麼地方?”
“明白。”
他安排兩人跑去保安管理室。
副局長踱步,愈想愈不妥,此時只見升降機打開門來,局長步出,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
“怎麼這麼快又回來了?”
局長聽了,尷尬回答:“不算快吧!”
“你沒事吧!”
“沒有。”
“你剛去了哪裡?”
“沒去什麼地方。”局長沒有正視他,反問,“你又去了什麼地方?”
副局長只覺局長閃閃縮縮,顧左右而言他,古怪得很,心念一動,便問:
“你剛才進情報室幹什麼?”
局長聽了,連連搖頭,“我沒進情報室。”
副局長聽了,便知出事,又問:“我們剛才中的是什麼病毒?”
局長反問:“我們中了病毒嗎?”
——真的中計!
副局長又問:“你剛才離開了警局大概二十分鐘左右,對不對?”
局長點頭:“對。我剛回來。”
他才不願意坦白招認自己被彈出網絡世界,實在顏面何存!
“糟了!糟得不得了。”副局長怪叫。
“什麼事?”局長急忙追問,顯然發生了大事。
副局長呆了幾秒,回复鎮定後才道:“你離開後,和你一起來的記者變成你的模樣,在情報室裡不知做了什麼,然後在我們面前堂而皇之大搖大擺從正門離開。”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