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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無盡的逃亡

人形軟件1·靈魂上載 谭剑 6090 2018-03-14
大大小小的半透明廣告牌像魚般在眾人頭頂上空緩緩飛行。 說是魚而不是鳥,在於這世界看來像個巨大的魚缸,放置了太多不自然的人造物,又或者更像一個先進無比的城市,因大災難遭沒頂後沉進三萬英尺深的海底。 街上游人眾多,如在海床上匍匐而行的深海生物,冷眼觀看奇形怪狀的高大建築,和既像風又像暗湧般流動的電子訊息流。 網絡世界裡的香港,超真實的銅鑼灣。 有人說,這裡才是真實的銅鑼灣。外面那個用磚頭、水泥和鋼筋建造的是假的,是模擬的。畢竟,磚頭銅鑼灣里有的功能,網絡銅鑼灣無一遺漏。反而網絡版裡有的,不見得在磚頭版裡找得到。你看,現在的趨勢是“網絡先行”,先在網絡裡建立原型(prototype),站得住腳了,找到顧客了,證明其營運模式(business model)經得起市場考驗後,才會在磚頭世界裡重建,而且還是百分百模擬。

我不知道真實世界和網絡世界之間會有什麼區別,反正,我沒去過真實的銅鑼灣——我根本沒辦法去。 我只是一介人形軟件,存活於網絡世界裡。 正跟我在大街上並肩而行並說著一番大道理的美女,是配對公司為我找來的對象——正確來說,是為我主人找來的。綜合了兩人的智商、性格、性向等先天條件,再加上興趣、學歷、收入(暫時為零)、工作(學生)等後天因素,配合度達75%,中規中矩,不過不失。 主人說不妨一見,這當然,去見她的,是我這人形軟件,是他在網絡世界裡的替身、替死鬼,而不是他本尊,絕不會浪費他一秒寶貴時間。最近幾天他很忙,很難得才能跟他通一次訊。他現時大概在睡大覺,爭取休息。 美女也一樣,來見面的也不是她本尊,只是她的人形軟件。

“美女”這叫法,只是讚辭。我無法判斷美醜,畢竟,我只是人形軟件,可以模仿主人的思考方式,卻無法學習他的美學標準,或對美人的要求。 根據人形軟件公司的設定,我可以分辨美醜,但充其量只是進行數字上的比較,根據三圍和身高比例,根據臉上五官的大小和距離,僅此而已。 美女大概見我陷入沉思,思緒不知飄到什麼地方,便問:“你怎麼沒多話?害羞?” 我反問:“我只是人形軟件,怎會害羞?” “如果主人害羞的話,他的人形軟件自然也會害羞。” 我糾正她,說:“難道你忘了,為了增加人形軟件之間的交流,可以忽視這項主人特質,變得侃侃而談。” “那你現在又是怎樣?” “我沒有在網絡上改變我主人的個性。我只是覺得,如果現在和你談笑風生,好不愉快,到我們的主人出來見面時,兩人竟然沉默如金,相對無言,到時的情況會很古怪。”

她略一遲疑,“那是人類的事情,與我們無關。現在的人類,都不習慣面對面講話,中間非要隔著個網絡或者電話什麼的,或者像現在委派我們這些人形軟件做先頭部隊探聽風聲。也有人根本不喜歡結婚,或者,只在網絡世界裡結婚,甚至和、或者買個真人大小的玩具娃娃回家結婚。性愛已經變得虛擬化,人類早晚會滅種。我們什麼也幫不上忙。” “你說的話只適用於東京和香港這些超級大都會,落後國家的人還沒去到這個地步。” 美女的表情顯示她不同意我的說法。 “只是早晚的事。這是超級大都會下的人性疏離,一旦他們像我們般完全被高科技包圍、入侵,也就無法倖免。人類的哀歌,自以為控制科技,其實反過來被科技控制、玩弄。” 我點頭,她的話完全正確。不過,老實說,我真的很懷疑配對公司怎會給主人找上這樣一個女哲學家。

主人的生活已經夠忙了,忙學業,忙家裡麵店的工作。他只是想找個女子做伴、聊天、逛街,也許還會有男女間的肌膚之親——他沒有提及,但不可能沒此需要。他才二十歲,也許不再對性感到好奇,但肯定血氣方剛,無法抗拒與生俱來的生理呼喚。 美女打從一開始已發表一篇篇洞悉世情的見解,沒說過一句俏皮話,著實叫人吃不消。主人雖言明喜歡女人有腦袋,但我相信絕不包括女哲學家,否則本來就沉重的生活壓力肯定百上加斤。 我不該再浪費時間在她身上,是時候抽身而出。 “不好意思,我還有另一個約會。”我拋出一個不怎樣高明的藉口。 她沒有停下腳步,繼續道:“我明白。所有和我約會的,不管是真人還是人形軟件都是這樣,絕不會超過十分鐘。你算好了,和我聊了九分二十秒,至今是最長的記錄。”

“不好意思。”我連連道歉。她的笑容仍然燦爛,看不出到底是她主人本就如此,或者是人形軟件本身的設定。 “放心,快餐時代嘛!我被拒絕,總好過我主人被拒。當面被拒更為難受。” 她身後的立體互動廣告繼續變幻,最後在配對公司的立體廣告定格:在黑白的茫茫人海裡,一男一女的上班族,一紅一藍,從左右兩邊走近,再變身白馬王子和白雪公主,擁抱在一起。我定睛一看,那男的竟然是我。沒錯,是我的容貌,是我主人給我設定的容貌,和他本人有點出入,但像真度應達90%以上。互動廣告把我的容貌抄下來,插進廣告裡。這種新時代的宣傳產品,效能極高,現實世界正引進同類的互動廣告。 網絡先行嘛! 和美女分手後,我回過頭來,目送她孤獨的身影遠去,消失在人群裡。她大概已走進最近的光柵裡。

光柵,就像漫畫裡的隨意門,可以把你送去網絡世界的其他光柵,大大打破地域限制。現實世界受物理所限,大概永遠也無法做出同類的東西。即使如此,光柵可以把你送去很多地方,卻無法把你送到愛人的家門。我為她感到一陣心疼:在偌大的網絡世界裡,即使通過強大的配對搜索引擎,也無法找到願意了解自己的靈魂伴侶,是何等孤寂!在她身邊的,只有她的人形軟件,也就是她自己,簡直就是顧影自憐。 我同意美女的話:科技無法治療寂寞……不,說這話的不是美女,而是我自己。我覺得自己也開始變成哲學家,不,應該說,我的主人早晚會變成哲學家,畢竟,我只是他的複製品。 我們人形軟件是主人在網絡世界裡的分身,舊一點的說法,就是代理人(agent),打理他在網絡上一切瑣碎雜事。他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掛在網絡上,他要上課,要睡覺,要吃喝拉撒。可是,網絡世界卻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天二十四小時營業,不放假,不休息,不打烊。

1.網絡拍賣每分鐘都有新出價。 2.每天都有新電影新音樂新遊戲新程序可供合法或非法下載。 3.遊戲裡的互相廝殺永無止境一直打到血流成河日月無光天昏地暗。 4.每天都有新的異性符合閣下的擇偶條件,也需要探子去蒐集對方的背景資料,此乃人形軟件的。就像剛才的情況。 5.你在交友網站上的賬戶每天都可能有數以百計的朋友發表失戀宣言,並希望你的親切留言能撫慰他們的弱小心靈,好讓這個人口早已過多的弱小星球可以繼續臃腫下去,資源進一步被榨乾,繼續朝世界末日努力邁進。 網絡世界之大、活動之多、所需知識之廣、所要花的時間之長,早已超出一般人的能力範圍。打從網絡面世起,不少用家已患上“網絡不能自拔症”,或稱“網絡依存症”,必須長期把心神甚至靈魂寄存在網絡上才能稍稍舒緩病情。像我這種人形軟件因此應運而生,好讓人類能從網絡上解放出來。

人形軟件面世雖然才六個月,卻已經成為網絡世界一股不可逆轉的潮流,準備發動另一波改變網絡生態的革命。 我還記得,六個月前乍見主人時,我只是個剛開封的人形軟件。除了原廠的基本指令和程序外,腦海一片空白。新鮮的身體呈半透明狀態。主人除了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學習對象,終生的學習對象。只有每了解他多一分——不,不只是純粹了解——還要和他思考同步,身體才會著色,才會變得具體。 根據設定,我要花起碼一千小時追隨他,了解他的背景和興趣,學習他的思考模式,特別是決策的方法。幸好,主人有寫日記的習慣,經過仔細爬梳和鑽研,我在八百多小時後已抓到他的思想脈絡,用人類的語言來說,主人雖然擁抱傳統價值觀,卻富創造力和革命精神。勇於嘗試,偶爾更會有驚人之舉。

除了追隨他的行動,學習他的思考方式,有時,我更會直接發問他選擇的原因,就像軟件設計裡的理論根據。他為什麼要如此選擇?背後總有個原因,也許是不為外人所知的原因。人的行動,有時和他的思考未必一致,以達成某種形式的偽裝。 人,實在是心理非常複雜的動物。 一旦我掌握了主人的思路,很快就可以上場發揮所長。 1.要買的貨物已推出或降價。 2.冰箱裡的食物快將到期。 3.提醒他要準備約會、準時到達、乘什麼交通工具最快捷。 4.競投拍賣場上的產品,代他出價、決策。 5.甚至乎,當他上課或睡覺時,暫時頂替他飾演網絡遊戲上的人物角色。 我所思所想,都要參考自他過往的經歷,忠於原著。我不單是他最親密的戰友,我根本就是他。他在我面對沒有秘密,正如你不會對自己有秘密一樣。我們同悲同喜,感同身受。

在工作上,我是他。不過,在精神上,我只是他的影子。他需要結識真正的朋友,也要找出他的靈魂伴侶,和有血有肉的人為伴。說穿了,我們人形軟件只不過是個幻影,只是網絡世界裡的鏡花水月。 不過,人類還是愈來愈依賴我們。 人類社會,也變得愈來愈複雜。 一陣警號聲把我的思緒從回憶里拉回來。 有人跟踪我,而且不懷好意。 反偵探程序有時敏感過度,會發出誤警。我特意在幾條大街繞了一圈,穿過好幾條人來人往的繁華大街,還是無法甩掉身後那個披黑衣且看不清容貌的男人。 這傢伙愈逼愈近,我身上好幾個反偵察程序同時指出這個來歷不明的“人”,全部標示為紅色最高警戒級別。 即使我只在繞圈,對方也一路追隨,而且愈來愈毫不掩飾地跟踪,簡直明目張膽得驚人。 我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東西,是有人類在背後直接操縱,還是像我般只是人形軟件要聽命於主人,或者是兩者皆非的人形炸彈黑客程序? 沒有廣告程序可以騙過我身上的偵察程序,但此時連它們都無法參透黑衣人,只知道是一個比推銷公司的廣告程序更討厭的東西緊貼我背後不放,不只不懷好意,而且還懷有敵意。 我頭也不回,穿過在實體世界裡是銅鑼灣地標的時代廣場,經過那些曾經存活過也消失了,但見證了銅鑼灣“日治時代”的百貨公司如大丸、三越和松板屋,還有從未進駐過香港的高島屋和紀伊國屋書店,身邊擦過成千上萬真人假人。 偵察程序警告:對方似乎有異動,請準備。 準備什麼?反擊嗎?我開始後悔怎麼不添置些像樣的武器。 我現在身上只有最簡單的攻擊武器,也就是路人甲乙丙都有的那些普通不過的陽春程序,反擊個屁! 不過,我身處的是網絡世界裡的銅鑼灣,是集電子商務、玩樂、投資於一身的黃金地段。每英尺地價不遜於真實的銅鑼灣(或者說真實版已今非昔比,連網絡版也不如,但和“網絡·上海”仍相距甚遠)。一個網絡炸彈如果爆炸,必然引起網絡塞車、交易停頓等大災難。是以網絡保安異常嚴密,強大兼密不透風。 沒有黑客會不顧後果貿然發難,也不可能輕易得手。 可是身上幾個偵察程序再次同時發出危急警告。 在牛肉麵、整容手術、股票必勝法和完美情人配對等林林總總的廣告形成的招牌森林下,我再次注視黑衣人時,只見對方揚手,向前一擲。 ——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其勢之快,簡直就像武俠小說裡常見的無影手。 一道紅光隨即朝我射過來。 再定睛細看,發現這道光像充氣般正在增大,很快變成一道光柱,不,是個碩大無比的紅色光球,幾乎比網絡世界裡的假太陽還要巨大。 很多人也同時舉目觀看,好比欣賞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文異象。不錯,這種狀況,不論在真實世界還是網絡世界都是奇景。 可是,很少人意識到危險,也許他們只會視之為另類的街頭推廣活動。 我猜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一回事:光球愈變愈大,最後向我滾過來,就像《奪寶奇兵》那類冒險電影裡常見的場景般。 可是,我猜錯了。 光球沒有滾過來,而是發出一聲巨響後爆開。 爆出來的有好幾十頭猛獸,如獅子、老虎、野狼、黑鷹……等瀕臨絕種的動物,還有麒麟、龍、火鳥等超現實的動物,一起發出怪異之至的叫聲,向我撲過來。 雖說命懸一線間,但我畢竟不是人類,而可以多任務作業,同時運算多個程序,思想也可以開小差。我難免想,即使身處的是網絡世界,但這種攻擊手法未免太漫畫化了,不夠一本正經。 打鬥這回事,隨時涉及生死,應該嚴肅看待,不是嗎? 不過,定睛一看,百獸空群而出,所到之處,其後儘是一片闃黑虛空,連個骨架或者別的什麼也沒剩下來,我便不敢看輕,更不敢小覷。 天知道掉進那虛空後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 整個銅鑼灣馬上陷入一片混亂,人和程序相繼逃亡。 網絡銅鑼灣難得如此“趕客”! 我更加不敢怠慢,馬上拔足狂奔,幸好不到十步就是轉角,於是我趁機急急改變方向,閃進一條巷子裡。 再回頭看時,只見百獸幾乎與我擦身而過,它們一直向前衝,跑到好遠好遠。 眼見剛才還人來人往的大街,就此消失在虛空裡,什麼也沒有剩下來。 老天,是什麼一回事? ! 真是詭異得不得了。 這群怪物的攻擊真是衝著我而來嗎?我只是個平凡不過的人形軟件,我主人也只是個平凡不過的年輕人。 一陣怪叫又慢慢逼近,像要籠罩整條街。 是的,百獸剛才不錯是向前衝,但其中一頭竟然轉向,去而復返,走斜路,銜我身影追來,大群禽獸於是馬上又改變方向,緊隨其後。 ——他媽的,是怎麼回事?它們真是衝著我而來! 我一時間也實在說不出那頭猛禽的名堂來,似鷹,但體形大得多,全身著火。我的記憶庫跳出“火鳳凰”的條目。 它一雙像要看透我的眼睛,雖然沒射出死光,卻緊盯著我不放,叫我感到渾身不舒服。 我又拔足逃跑,可是它們也一直從後追趕,而且以高速愈逼愈近。 我前面的人也驚恐不已,如潮水般向前湧。 據我體內的程序估計,我再走不了二十步就會被吞噬。 我絕不能被這群動物踐踏,或者追到。 我集中火力到雙腿上,並切入了三倍速的加強模式(turbo mode)奔跑,但雙腳比起猛禽的雙翼可慢得多了。 幸好,前面就有一道光柵,一道可以通往網絡世界任何地方的光柵。就像多啦A夢的“任意門”。 我和光柵之間堆塞了七個人,七個高矮肥瘦各不相同的男男女女。他們也察覺危機將至,但反應顯然比我慢得多。 為求自保,我暗暗念了聲“罪過”後,用盡全身力度向前猛衝,壓過那七個人的上半身——反正他們也不會給壓扁,而且他們即使死,也能複活。我的情況就複雜得多了。時間有限,此不贅言。 我搶進光柵時,已聞耳後生風,猛回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幅驚駭無比恍如末世的景象:街上的一切人景事彷彿給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剩下的,是最虛無的虛空和一無所有。人類文明,至此告一段落,從宇宙這一宏大的舞台退場。我是見證歷史終結的最後一人…… 很快,我眼前一片全黑。不是猛獸來到跟前,而是我的身子準備撕裂、分解成數以億計的位,好讓光柵傳送到別的地方。 只要盡快離開就可以了,去什麼地方都行。 傳送準備開始。 一切吞噬已暫時離我而去。 我什麼也沒聽到。耳際一片寧靜。 我雖然看不見黑衣人,但他一定躲在不遠處,目睹這一切。 他到底是什麼人?他明顯是衝著我而來,要置我於死地。為什麼? 細心一想,原來已超過七十二小時沒接收過主人的訊息,這是什麼一回事?難道他並不是在家裡睡大覺? ! 我是他的替身,在網絡世界遭人追殺,說不定,他在現實世界也遭同一命運! 我不知道在現實世界逃亡會是怎樣,但以我有限的理解,還是覺得,在那個服膺牛頓力學三大定律而不是網絡數據計算的世界裡,不但沒有光柵和黑客程序可資利用,還要拖著沉重的血肉之軀,逃亡應該困難得多。 換言之,在網絡世界,只要利用戲法,掩人耳目逃走可較為容易。 不像我在網絡世界可以利用光柵逃走,他可以怎樣避過殺手?難道,他已遭遇了毒手,所以我才遲遲聯絡不上他? 可是,為什麼會有人想殺他?他做了什麼事? ——主人,你到底去了哪裡?安全與否?請發短訊給我。 趁身體開始分解前,我發了個短訊到現實世界給他,希望他盡快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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