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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起死回生

天命 钱莉芳 23009 2018-03-14
出高闕,過陰山,至光祿塞,這是漢朝深入草原的最後一道關隘。明天,便要正式進入匈奴地域了。一行人在一座障城住下,備足食物飲水。雖然走得不算快,但連日跋涉,終也有些勞累,所以眾人早早便入睡了。 周圍灰濛蒙的,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 只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拼命掙扎,可就像一隻身陷蛛網的小蟲,身上被纏了一道又一道看不見的蛛絲,怎麼掙也掙不脫,反而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啊!” 他痛楚地呼喊出聲來,從噩夢中驚醒。 窗外,是清涼如水的月光。 那個夢…… 他皺著眉頭努力地思考著。 有些奇怪,那種感覺……他好像很久以前……經歷過。 見鬼了!怎麼可能?

少翁為了這面石鏡送了命,衛律為了這面石鏡叛國投敵……或許真是妖物不祥…… 他怔忡地看著客舍屋頂。 還沒接觸那石鏡,就開始被妖法影響了? 他失笑地搖搖頭,躺下,翻了個身繼續睡。
穿越茫茫大漠,終於來到單于庭。 雖然設想了無數遍,但在真正到達之前,蘇武還從未想過,這片土地竟會是這個樣子: 一片濃綠鋪展開去,一直延伸到天邊,彷彿一條巨大的毛茸茸的綠色氈毯,而這綠毯之上,又星星點點地散佈著許多野花,紅黃藍白紫,五彩紛呈,風一吹,花草便隨風緩緩起伏,沙沙作響,美不勝收。 一條極寬的天藍色的大河,在草原上蜿蜒流淌,彷彿綠毯上點綴著的一條藍色的緞帶,幾群牛羊悠閒地散佈在河邊飲水吃草。

大河的邊上,坐落著大大小小百餘座穹廬,一些牧人在帳篷間穿梭往來,說說笑笑,步履輕鬆,幾個胡婦在自家帳篷邊給牛羊擠奶或縫補衣物,還有些孩子在帳篷間跑來跑去,大笑大鬧地玩樂戲耍。那種景像看得人心曠神怡,竟能一時忘了世間一切煩惱。 其中最高大的一座金頂帳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格外華麗壯觀。 張勝指著那金帳道:“大人你看,那應該就是單于金帳了。” 蘇武看著眼前這片遼闊豐美的草原,喃喃地道:“這些胡人,究竟是怎麼想的?放著這種好日子不過,非要一次次南侵中原,弄得大家永無寧日,這是圖個什麼呢?”
且鞮侯單于是一個鬚髯濃密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一頭長髮披散著,兩側各編一條辮子垂在耳邊,頭戴一頂鑲紅寶石的黃金王冠,身穿一襲深紫色織錦袷袍,腰間黃金犀毗,姿容儼然,不是想像中那種形貌怪異的蠻夷之君。只是現在這位單于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國書中那份“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的誠惶誠恐,相反,神色中甚為傲慢。對這次漢朝致送的厚禮,只是看了一眼禮單,略略頷首,居然連一個“謝”字都沒有。

蘇武不由得微有些隱憂。或許就在這段時間,單于已鞏固了自己的地位,所以不屑再扮演那個恭順謙卑的晚輩了。 要是這樣的話,不論是重啟和議,還是尋找那面不知是真是假的石鏡,只怕都要比預計的困難了。 傍晚,單于按慣例設宴款待漢使。宴席就設在草原上,熱熱鬧鬧有兩百多人。從服色上看,顯然都是匈奴的貴族。 篝火、馬奶酒、烤牛羊肉,食物的香氣混合著點燃來熏趕蚊蟲的艾蒿的香味,席間還有各種歌舞和角力表演,看得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但蘇武的心情一直好不起來。他注意到,單于的態度始終十分冷淡。 且鞮侯單于身穿便裝,懶洋洋地坐在一方繪著虎豹熊羆紋樣的皮墊上,眼睛盯著場中的表演,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自己乳酪盆裡的小刀。和他說話,答起來總是有一搭沒一搭,那態度一望便知是在敷衍。

蘇武向在場的匈奴貴族看去。 誰會是那個盜走石鏡的叛國逆賊呢?這兩百多名切肉大啖、披髮左衽的野蠻人,在他看來樣子都差不多,沒有哪個一望便知是中原人。 他想起皇帝說張勝認識衛律,轉頭向張勝看去。發現張勝也正在觀察與會眾人。忽然,張勝的目光停在對面稍遠處的一席人。蘇武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那邊一群胡人正圍坐著聽一人說話,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當中那人是誰?張勝看出什麼了? 但那群人背著篝火,相貌都看不太清。 這時,坐在上手的單于嘟囔了一句什麼,像是自語,但聲音卻足以讓使團眾人聽到。張勝目光倏地一跳,立刻從那群人身上收回,轉到單于身上。只見單于晃動著手中的酒杯,對身旁一位管事模樣的匈奴人又重複了那句話。

蘇武低聲道:“他說什麼?” 張勝道:“他說:'我們開年釀酒的酒糱,好像快沒了吧?'” 蘇武道:“他說這個乾什麼?” 張勝還沒回答,單于瞟了一眼漢朝眾人,又說了幾句話,這一次的聲音明顯大了許多。 張勝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道:“他說:'漢朝的東西,數兩樣最好:一個是酒,一個是女人。可就這兩樣,我們不會自造。如今既無公主和親,又無酒糱相贈,真不知漢朝的誠意在哪裡。'” 蘇武忍無可忍地道:“太過分了!難道是漢朝要求著他們議和?論美酒,本就該子婿敬獻給長輩。談和親,當年烏維單于許以太子入漢為質,以求和親,至今未能履約。他們的誠意又在哪裡?張副使,你直接對他說!”

張勝猶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斟酌要不要照直翻譯,忽然有人冷笑一聲,用胡語說了一句話。那話一說出來,正在喧鬧的眾胡人立時都安靜了下來,都向聲音所來之處望去。 蘇武也循聲望去,聲音正來自剛才圍坐說笑的那群胡人中間,此時眾胡人已分了開來,只見一個胡人居中而坐,身形瘦高,頭戴一頂鷹形金冠,臉陷在陰影裡看不清,只一雙手放在光亮處,正把玩著一把切割牛羊肉的寶石匕首,右手拇指上戴著一枚精緻的玉韘,那雙手骨節有力,指形修長,一望便知是那種既能執筆又能握刀的手。 蘇武低聲問張勝:“他說什麼?” “我說,”不等張勝翻譯,那人便忽然改用流利的漢語道,“論道理,把女人獻出去的國家,就該知趣點。不要在這種事上小氣,否則會誤大事的。”說這話時,那人手裡依然把玩著那把寶石匕首,隨著匕首的轉動,匕首上的寶石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不定。

“什麼?”蘇武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猛地站了起來。 張勝在旁邊輕輕一拉他的衣袖,小聲道:“大人,鎮靜。” 蘇武怒視著那張陰影中的面孔,努力克制了一會兒,緊握的雙手才慢慢鬆開,道:“敢問足下所言,能否代表貴國單于?” 那戴鷹冠的胡人冷笑一聲,轉向且鞮侯單于,用胡語問了一句什麼。 單于點點頭,答了一句話。 蘇武向張勝望去,卻見張勝全身一震,隔了一會兒,才道:“單于說:'丁零王所說的一切話,都可以代表我。'” 什麼? 丁零王? ! 衛律? ! 那個夜焚柏梁盜鏡出逃的叛賊? 那鷹冠胡人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他的臉隨之進入了光亮處。 蘇武終於第一次看清了這個引出這場天大風波的罪魁禍首。

這是一個四十多歲、鬢角已微微灰白的男人,寬額直鼻,微高的眉骨下是一雙鷙鷹般犀利的眼睛,顴骨很高,下巴結實,唇上蓄著濃密的髭鬚,左頰有一道不知何時留下的長長的疤痕,倒也不算破相,反而還使這張臉多了幾分強悍和堅忍的味道。 蘇武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張勝,張勝微一點頭,低聲道:“是他。” 蘇武意外地深吸了一口氣,在他的想像裡,一個鼠竊狗盜、賣國求榮的叛賊,總該是一臉的卑怯陰鬱。而眼前這人,面對故國來使,眼裡不但沒有絲毫降將的心虛畏縮,相反充滿了敵意和挑釁。 蘇武心裡一緊,隱隱感到眼前這人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原來是衛騎郎,”蘇武強壓住內心的厭惡,冷冷地道,“恭喜足下高升。” “豈敢,欽使大人同喜。”衛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裡的匕首,抬了抬眼皮,斜睨了蘇武一眼,用一種極其刻薄的聲音道,“聽說大人原來是在上林苑養馬的吧?如今奉欽命,持節旄,出使異域,真是風光無限哪。”

蘇武淡淡一笑,道:“武雖不才,尚知忠義。不像某些朝秦暮楚之輩,素食朝廷俸祿,而一旦背叛,對故國的攻擊竟比敵人還不遺餘力,也不知所圖者何,算是做給自己的新主子看嗎?” “恰恰相反,”衛律居然毫不動氣,好整以暇地道,“在下所言,正是念在君臣一場,給故主提個醒,免得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事,貽笑異域。” 蘇武一愣,不明所以。 衛律走到單于面前,拿起那份禮單,念道:“'錦繡繒帛各一百匹,絮三百斤,穀米八百斛。'欽使大人,你不覺得,這點東西拿出來,有損陛下的顏面嗎?” 蘇武怒道:“丁零王,請你說清楚,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衛律道:“足下現在官居中郎將是吧?” 蘇武道:“怎麼了?”

衛律點點頭,道:“嗯,沒怎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中郎將,秩比二千石,年俸一千二百斛谷。匈奴與漢約為昆弟之國,你們皇帝拿區區八百斛穀米就想打發他的兄弟?他的兄弟連一個使節都不如?” 蘇武一時竟被他的狡辯噎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旁邊的張勝忽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單于自己說過,'我兒子,安敢望漢天子'。兄弟?丁零王恐怕是搞錯輩分了。” 砰的一聲,且鞮侯單于把手中的金杯往酒案上重重一坐,站起來一拂袖向穹廬走去。 蘇武一愕,這才明白,原來他也是懂漢話的。此前他與使團眾人交談,總是一臉木然,等通譯譯完後,才愛答不理地回上一兩句,原來是有意擺架子。 “這位就是張副使吧?”衛律轉向張勝,慢條斯理地道,“聽說張大人精通胡俗,那麼想必大人也知道,在這個地方,受到尊重的是年輕、力量和勇氣,而不是輩分。所謂貴壯健,賤老弱;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餘。以輩分年齒自矜,是沒有人會買賬的。另外,有一件事你們要明白,我們單于娶你們公主,不是因為單于喜歡為漢家子婿,而是因為貴國皇室拿得出手的女人,只有這個輩分的。如果貴國太后年輕貌美,敝上也會有興趣的,我們偉大的冒頓單于當年不是向貴國的呂太后提過親嗎?敝邦倒不在乎寡婦再醮,可惜呂后年老色衰,發蒼齒墮,自知非偶,只好婉言相謝了,否則倒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婚事啊。哈……” 蘇武怒道:“住口!衛律,你、你無恥!你說出這種話來,自思對得起你的祖宗先人嗎?!” “祖宗先人?”衛律歪著頭看著蘇武,道,“呵呵,這可是我近來聽過的最有趣的話。足下不是平陵侯蘇建之子嗎?我還以為你很清楚呢。” 蘇武一愣,一時竟有些摸不著頭腦,道:“清楚什麼?” 衛律嘆了口氣,道:“我父親是胡人,我祖父是胡人,我曾祖也是胡人。令尊做長水校尉時,我是他手下的'長水胡騎'之一。大人認為,我該怎麼說話,才能對得起我的祖宗先人呢?” 胡人? 他是胡人? ! 這個舉國聲討的叛國賊,原來本就是胡人? ! 衛律斜睨著蘇武,眼中寫滿了嘲弄:“怎麼,沒人告訴過你?好吧,現在你知道了,所以,以後別擺出那副正人君子的臭臉來。記住,我從來就沒有背叛過,只是回到了我真正的母國。如果一定要說背叛,只能說我投效漢朝的那段時間是背叛!” “不管怎樣,”蘇武調整著混亂的思緒,道,“你也曾受朝廷俸祿,漢何負于你?而竟……” “漢何負于我?”衛律忽然將手中的寶石匕首嚓地往一隻烤羊身上一插,慢慢向使團眾人掃視了一圈,目光中透出一股刻骨的寒意。 “欽使大人,你怎麼知道,”衛律的聲音冷得像每一個字都是從冰窟裡蹦出來的,“那個朝廷沒有負我?!”
宴席結束回來,蘇武吐了。 剛才那些匈奴貴族輪番向他敬酒,衛律一直坐在那裡斜眼看著,眼裡帶著惡意的笑容。他明知道,這些人是得了衛律的授意,存心灌醉他,看他的笑話,但張勝曾告訴過他,這裡的習俗是酒到必干,否則會被視為對敬酒者的侮辱,所以,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喝下。 本來他酒量還可以,但從沒經歷過這種以一敵百的陣勢,喝到後來,只覺得舌頭都麻木了,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濃烈的酒氣。 躺在氈毯上,口中發苦,吐空的胃比原先更加難受,而頭腦也依然昏昏沉沉。看著帳中懸著的那盞發著昏黃光線的羊油燈,混亂的心緒中,不知怎麼的,他想起了一件事——那衛律自己倒沒上來趁火打劫! 對了,那逆賊今天從頭到尾就沒喝過一滴酒! 他不會喝酒?還是……酒裡有毒? ……嗐,想哪兒去了! 不能再想了,頭暈……睡了吧……
……四周灰濛蒙一片,一股無形的壓力漸漸籠罩了他…… 怎麼又來了? ! 這是什麼噩夢? 這是哪裡? ! 那種無所不在的壓力擠縮得他就像一隻困在繭中的蟲子。 太悶了! 不,他要透一口氣! 他拼命掙扎,要掙出一道呼吸的縫隙來…… 沒用,手腳不知何故都動不了,那力量還在無情地增大,一點一點,越來越大…… 他無法呼吸! 他要窒息了…… “啊,不!”他痛呼出聲。 “大人,醒醒!大人,你怎麼啦?快醒醒!” 蘇武睜開雙眼,張勝焦慮的臉出現在面前。 “大人,怎麼了?”張勝道,“被魘住了嗎?” 蘇武長出了一口氣,疲憊地點點頭:“好像是的。”雖然醒過來了,但依然心慌得厲害。剛才夢裡那股巨大的壓力,那樣真實,那樣強大。不知道要是張勝晚來一會兒,他是否真會被那夢中的力量扼死? 張勝發現蘇武的表情有些異樣,道:“怎麼了大人?” “剛才,好像……”蘇武道,“有些不對勁。” 張勝道:“哦?怎麼了?” 蘇武道:“那個夢……不知怎麼,這段時間總是做同樣的怪夢。” 張勝若有所思地道:“最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蘇武想了想,道:“大概是我們留宿光祿塞那天。” 張勝點點頭,道:“是水土不服。出了陰山,便是胡地水土,大人是第一次出塞,可能不太適應。今天天氣不錯,出去走走吧,大人。單于庭有座聖山,聽說風景不錯。” 張勝所說的“聖山”,是單于庭一帶最高的所在,站在山頂,清風徐來,帶著草原上花草的清香,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山頂有一面石壁,壁上刻著一幅岩畫,張勝站在岩畫前,若有所思地看著。 “張副使,”蘇武走過去,也看了一眼,“那有什麼好看的?” 那岩畫粗陋稚拙,畫著一個女子指著一條狗,邊上還有一些牛羊之類的牲畜。筆劃漫漶不清,顯然已經年深日久。 一路行來,從陰山開始,他們就常看到這類東西,當地人說,那是上古巫師作法留下的。這些胡人粗鄙無文,繪畫雕塑之事,再怎麼做,比起中原也差遠了,何況還是上古蒙昧未化之時的遺留。 “想不到原來出處在這裡!”張勝感嘆道。 蘇武道:“什麼出自這裡?” 張勝道:“那個關於'犬戎'的傳說。” 犬戎?蘇武一怔。朝廷這兩年的宣戰詔書裡倒是常提到這個詞,他聽了從來也不以為意,不過一個蔑稱而已,難道還有什麼說法? 張勝解釋道:“相傳古帝高辛氏時,后宮有一婦人得了耳疾,從耳中取出了一個蠶繭大的物體,化為一條神犬,帶走了公主,生兒育女,成為蠻夷各族的祖先。所以,匈奴在上古時被稱為'犬戎'。” 高辛氏?神犬?真是不倫不類。蘇武覺得有些好笑,道:“蠻夷之人知道什麼中原古帝?若照了這說法,胡漢豈不本是一家?這麼多年還打什麼呢?” 張勝搖搖頭道:“以前確實沒人當回事。這兩年朝廷大興尊儒之風,一些老儒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的舊典,考證說匈奴確實跟一位中原古帝有關,只是年代久遠,說法混亂。有的說是高辛氏,有的說是夏后氏,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什麼?”蘇武被這種驚世駭俗的論調震驚了,道,“匈奴是……中原古帝之後?” 張勝凝神看了那岩畫一會兒,道:“看這岩畫,那說法好像還真有些道理。大人請看,畫中那女子,一手指著那狗,一手拿著一個圓形的物體,不正是傳說中從耳中取出蠶繭的婦人嗎?這狗不但畫在最上方,而且其周身還畫了一圈發散的光線,那應當是像徵其神聖。畫下方那些牲畜,身上都畫了道橫線,那是表示宰割後獻祭給神明。對了,此山既稱聖山,也許就是因為所繪是他們的起源傳說吧。” 蘇武皺了皺眉,道:“攀附中原古帝,不就得承認是犬的後代?不嫌難聽嗎?” 張勝不屑地一撇嘴道:“蠻夷之人,愚頑無知。父親死了娶後母,兄長死了娶嫂子,什麼禽獸之事做不出來?” “哈!”一聲冷笑忽然從他們身後傳來。 二人一驚,猛地回頭。 只見衛律站在他們身後十幾步遠,臉上滿是譏嘲之色,不緊不慢地鼓著掌道:“精彩!兩個傻瓜胡言亂語,居然也能扯得興致勃勃,太有趣了!不錯,繼續啊。” 蘇武怒道:“衛律!你……” 張勝譏刺道:“足下兩地為官,一臣事二主,自然見多識廣,遠勝我等。我們適才所言,有何不當之處,敢請足下指教。” “指教不敢當。”衛律擺擺手,慢悠悠地走過來道,“張大人精於夷務,見多識廣,豈是我等'愚頑無知'的蠻夷之人能望其項背?不過嘛,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兩位大人考證了半天,好像連畫的是什麼都沒看明白——好好看看吧,那是狗嗎?!” 那不是狗?二人不明所以,回首仔細看了看岩壁。不是狗是什麼? 衛律慢條斯理地道:“狗尾上翹,狼尾下垂,你們所說的這條'狗',耳豎尾垂,明明就是狼嘛。狼和狗都分不清,居然還以此為據,在這里大發宏論,哈哈,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 張勝不由得一驚,那岩畫還真如衛律說的樣子。狼與狗本就區別不大,習慣上只注意它們毛色和叫聲的不同,而這岩畫是用利器在岩壁上鑿刻而成,又沒有染色,畫又不會發出聲來,加上先入為主的“犬戎”之說,自然當它是狗了。 衛律得意地一笑,悠悠地道:“其實嘛,只要多讀幾本書,真相也不難發現。中原史家雖然錄事多有偏頗,但多少總會留點蛛絲馬跡。《國語》載:'穆天子西狩犬戎,獲其五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不就是說征服了兩個奉祀狼和鹿的部族嗎?匈奴敬重狼,東胡飼養鹿,匈奴轄下十八大部,百余小部,奉狼、鹿為神明的比比皆是,這是草原上的孩子都知道的事,只是中原的大人、先生們不屑了解罷了。幾個半吊子酸儒閉目塞聽,以訛傳訛,還弄出個什麼'犬戎'的笑話來,真是淺薄可笑!” 蘇武道:“是狼又如何?一樣是禽獸之後,很光彩嗎?” 衛律倏地轉身,看著他,眼裡閃動著一絲憤怒的火焰,但那火焰一閃即逝,隨即轉為輕蔑。 “小心你說的話,欽使大人。”衛律瞇起眼睛,衝著蘇武慢慢搖動著一根手指,“你沒有資格評價一個你根本不了解的民族。你知道那是什麼狼嗎?你知道單于為什麼被稱為'撐犁孤塗單于'嗎?這個族裔遠比你所知道的任何族裔都要古老和高貴,只是你不知道罷了!”說完冷冷地掃視了兩人一眼,便轉身拂袖而去。 蘇武怔怔地看著那個胡服椎髻的背影,心中一陣迷惘。 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衛律是來這石渠閣次數最多的人…… 他會不懂古文? !他跟我老師孔安國學過…… 他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是罕見的奇才…… “大人,”張胜奇怪地道,“怎麼了?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他回過神來,搖搖頭道,“他剛才說什麼'撐犁孤塗',那是什麼意思?” 張勝道:“那是單于的傳統稱號,胡語'撐犁'的意思是天,'孤塗'的意思是子。”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和談並無多少進展,單于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讓人捉摸不透,似乎有意拖延。到後來,乾脆帶了一幫親貴外出行獵去了,把漢使一干人晾在了單于庭。 蘇武既不熟悉此地情況,又聽不懂這裡的語言,一籌莫展。想找張勝商量,但張勝也開始變得行踪不定,時常外出,不知在忙些什麼。
到處是灰濛蒙的一片,壓力,無處不在的無形重壓…… 又來了,怎麼又來了? 為什麼總是不斷重複這個夢? 那到底是什麼力量? 來自哪裡? 它究竟想把自己怎樣? 胸口像被一塊奇重無比的巨石壓著,透不過氣來。啊,不,不止胸口,全身上下,都被那巨大的壓力摀住了,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眼耳口鼻都被摀得死死的。 他無法喘氣了,一絲一毫都不行。他拼命掙扎著,希望能掙出一絲鬆動,呼吸到哪怕一小口空氣。但沒用,他就像被什麼東西從頭到腳牢牢地捆住了,就像是被困在繭中,要命的是那繭還在不斷收縮……收縮…… 他要窒息了,他會死的,他會被活活悶死的! 他會死在這場噩夢裡,再也醒不過來! 不,不能這樣。他要活下去!他要掙脫那捆縛在身上的壓力! 可是他實在無法呼吸,體內殘存的那點空氣被一點點擠出,手和腳越來越軟,力氣越來越弱,越來越無從掙扎,頭腦也漸漸陷入了模糊…… 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喧鬧聲,巨大的壓力像潮水一樣迅速從他身上退卻。 他得救了! 他睜開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夢裡的喧囂一下子大了許多。 原來真的有聲音,正是這來自外界的喧鬧聲救了他! 他沒有去細聽那喧鬧聲到底是什麼,他在回憶那個夢境。因為這次是中途驚醒,夢中的情形異常清晰。他閉上眼睛,抓住那殘餘的印象,努力感受著。 這夢境,他好像……真的經歷過! 在過去…… 不,不是在前幾次的夢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真實的經歷…… 到底是什麼時候? 怎麼可能有那樣怪異的經歷? 這世上又怎會有如此詭異的所在? 不知何故,一旦用理智去思考,那隱隱熟悉的感覺又悄然遠去了。 不,這一次他一定要弄個清楚!他搖搖頭,靜下心來,輕輕將剛才那種微妙的感覺拾起,如抱起一團無形無質的混沌之氣,不去細看,不去觸摸,只是慢慢體悟那個渾然的整體,一點一點地感受…… 漸漸地,一種遙遠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從內心深處一個封閉了很久的角落裡慢慢滲了出來…… 他心裡有一絲欣喜,他知道,這次他終於要接近真相了…… “大人!快起來!”張勝踉踉蹌蹌地衝進營帳,“快!快走!” 混沌之中已慢慢顯露出來的真相迅速退縮回了不可知的黑暗角落裡。 蘇武吃了一驚,回過神來。 遠處是匆匆的腳步聲,混亂的馬蹄聲,無數匈奴人的吆喝呼喊聲,金鐵交擊聲,亂作一團。 “出什麼事了?”蘇武一下坐起身來,抓起枕邊的佩刀,道,“外面怎麼這麼亂?” 張勝沒有回答,直接撲向帳篷角落,打開那裡的一個衣箱,瘋狂地翻揀著裡面的衣服,一邊恨恨地道:“完了,就差那麼一點……這幫笨蛋!” 蘇武眼中的張勝,從來都是好整以暇,指揮若定,從未見他像今天這般驚慌失措過,不由得暗暗心驚,道:“張副使,到底發生了什麼?” 張勝臉色蒼白,翻揀衣物的手微微有些發抖,喃喃地道:“我說準備還不夠,再等等。偏要動手!這下倒好,全完了!白白浪費一張好弩!” 蘇武倒抽了一口冷氣,快步走到張勝身邊,道:“張副使,你、你們殺人了?” 張勝道:“不是我,是他們。我找了幾個內線,讓他們……唉,來不及說了。”說話間已從箱底翻出兩套胡服,扔了一套給蘇武,急促地道,“快更衣!我們立刻就走,馬就在帳外……” 蘇武一驚,沒有接那胡服,一把抓住張勝的手,道:“等等,你先說清楚,什麼內線?你到底做了什麼?他們為什麼要抓我們?” 張勝道:“我認識這裡一個人,叫虞常,是衛律身邊的千夫長,願意幫我們聯絡一批人刺殺衛律。” “刺殺衛律?!”蘇武愕然道,“你瘋了?誰叫你去殺他了?!” 張勝看了蘇武一眼,那神情就像看一個極之離奇的怪物:“大人,你以為陛下叫我們來這里幹什麼?” 蘇武道:“不是為了……找回那面石鏡嗎?” “石鏡?”張勝冷笑一聲,道,“千里迢迢過來就為了一面鏡子?” 蘇武的心一沉,隱隱感覺有什麼東西不對勁,道:“不為石鏡?那是為了什麼?” 張勝道:“陛下想要的是那逆賊的命!” 蘇武道:“胡說!真要殺他,陛下怎麼沒給我這樣的密令?你在自作聰明……” “不是我自作聰明,”張勝又是一聲冷笑,道,“是大人你太不聰明了。那逆賊當年為什麼要叛逃?叛逃時又為什麼要偷走那面石鏡?整個宮里大概也就大人您不知道了。” 蘇武瞠目道:“你、你說什麼?” 張勝道:“當年在長水營中,他的騎射功夫第一。進宮為郎,又特許可出入天祿、石渠二閣。宮中機要密件、珠寶珍玩不計其數,以他的身手,什麼偷不到?為什麼偏偏是那面石鏡?就為了打擊陛下的神誌、向匈奴獻媚?那乾脆去偷玉璽好了!他偷石鏡,是因為他喜歡李夫人!” 蘇武腦子裡嗡的一聲,道:“什麼?你、你說衛律他……” “對!他喜歡李夫人,喜歡這個世上陛下最喜歡的女人!”張勝大聲道,“活人爭不到,死人也要爭!” 蘇武道:“怎、怎麼會……不!不可能……” “我真不知道陛下怎麼會選了你這麼個人!”張勝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了,“難道除了養馬你真的什麼都不關心嗎?你不知道李夫人進宮前原是舞伎嗎?你不知道衛律曾兩次救過夫人,差點連命都丟了嗎?你不知道夫人難產而死,衛律整個人就像瘋了一樣,差點殺了太醫令嗎?柏梁火起,石鏡被盜,稍知內情者誰不是立時猜出是他幹的?你活在另一個世界裡嗎?” 蘇武目瞪口呆。 他不是驚訝於張勝突然之間態度大變,而是張勝說出的那些事情。 世界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他張著嘴,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道:“有、有這種事?” 張勝道:“你要么是假清高,要么是真笨蛋!就算你蘇大人是正人君子,不屑探聽宮闈秘辛,外頭的事也不聞不問嗎?為什麼他一叛逃,陛下就命徐自為北上,封鎖邊境,築起千里堅城,三里一崗,五里一哨,嚴加盤查?為什麼陛下不顧兵家大忌,命浞野侯提前出兵北伐匈奴,導致兩萬大軍全軍覆沒?為什麼這幾年陛下一而再,再而三重金懸賞招募使節出使匈奴?陛下一直在追殺他!付出這麼高昂的代價就為了一面破鏡子?!你難道看不出,陛下恨他,恨到不惜任何代價也要置他於死地!我簡直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霉,協助一個笨蛋來殺一個瘋子!” 蘇武結結巴巴地道:“陛下要……殺他?!可、可陛下從未跟我明言啊。” 張勝恨恨地道:“這種事能明言嗎?一個做臣子的,居然敢和當今天子爭一個女人!說出去很光彩嗎?” 一句話,讓蘇武頓時覺得自己真的像個十足的傻瓜。昏昏沉沉之中,又覺得有些地方似乎出錯了,可又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裡。 “這麼大的事,你……”他想說你怎麼不跟我商量,然而話未出口便咽了回去——自己難道還有資格問這話嗎? “……可、可是,要殺衛律,”他吃力地道,“談何容易?他在這裡位高權重,一旦遇刺,匈奴人豈會不知與我們有關?你貿然行事,我們這麼多人,怎麼全身而退?” 張勝不耐煩地道:“我們商量好了,兵分兩路,虞常他們刺殺衛律,緱王去劫持大閼氏——緱王就是渾邪王的外甥,三年前跟著浞野侯失陷在此,他母親舅父都在漢,所以一直有心歸漢,想立奇功以明志。這些天機會來了,單于出獵,把精兵都帶走了,單于庭就留下些女人孩子。一旦事成,我們以大閼氏為人質,誰敢輕舉妄動?” “什麼?你們還打算……劫持單于的母親?!”蘇武只覺得頭皮發麻,事情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遠遠超出了他這個平庸的小人物所能掌握的範圍,“那現在呢?外面是怎麼回事?他們發現了?” 張勝一跺腳道:“暗殺失手了,虞常已被生擒。那幫笨蛋,連幾個死士都不會選!選了個怕死鬼在裡面,連夜去通風報信,反叫那些留守的貴族子弟先發製人……唉!只怕不久就會追查到我們身上!快走吧,我們現在趁亂改裝潛行,也許還有一絲機會……” 原來如此。 蘇武忽然覺得一切是那麼可笑。 為了一件自己都不知道的任務,他千里迢迢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等他知道的時候,一切又都已經結束了。 那他算是來幹什麼的呢? 不過到這個時候,他反而前所未有地清醒。 “走?”蘇武道,“匈奴鐵騎追上我們,用得了多少時間?!就算走得了我們兩個,那使團其他人呢?我是不聰明,可還不至於笨到那個份上!眼下這種情勢,一走了之豈不正落人口實,給匈奴以啟釁開戰的理由?” 張勝煩躁地道:“那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吧。” 蘇武搖搖頭,伸手拔出腰間的佩刀。 張勝臉色一變,跳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要幹什麼?” 蘇武道:“我要幹什麼你還不明白?走不了,便只能死!難道非要到喪儘自己的尊嚴、也侮辱了我們國家的時候再死嗎?” 張勝臉上掠過一絲不安,聲音也低了下來,道:“是我連累了大人,但事情未必就……不可收拾。再說大人與此事無關,真到了那一刻,大人、大人只說不知道……” “不知道?”蘇武忍無可忍地道,“你是副使我是正使,這麼大的事,我說不知道誰信?你鬆手!趁著我現在還有死的自由……” 張勝不鬆手:“只要事情沒到絕境,就還有一絲希望!大人何必如此?” 蘇武怒道:“真到了絕境還來得及嗎?!這種事,怕死就不要做,做了就別怕死!別給自己找苟且的藉口!給我鬆手!” 張勝只得向帳外叫道:“來人!快來人!”常惠、徐聖等使團屬吏聞聲而入,見狀大吃一驚,忙七手八腳地抱住蘇武。 蘇武道:“你不想死,別拖著我苟活!我是正使,代表國家,我不能受辱!鬆手!” 張勝道:“如果大人引刀一快,那才真是什麼都說不清了……” “是啊,活著多好,”正在這亂成一團的時候,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了起來,“一死,就什麼都沒了。” 隨著話語,衛律在一群侍衛的簇擁下緩步走進營帳。 “都在這兒了,”衛律掃視了帳中眾人一眼,點點頭道,“不錯,很好。” 哐的一聲,衛律把一張空弩扔到張勝腳下,指著弩機上的刻字道:“'尚——方——造'!這世上好像只有一個尚方吧。張副使,你能解釋一下這東西為什麼會跑到匈奴來嗎?” 張勝退後一步,道:“不,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衛律走到衣箱旁,踢了踢地上的胡服,道,“嘖嘖,退路都想好了,你不知道?張勝,你什麼都知道,唯獨忘了一件事:能用金帛收買的,還能叫死士?好了,廢話少說。我想,你們心裡也有數,這種事若放在漢朝,若是一班匈奴使節裡有人涉嫌謀殺一位諸侯王、綁架你們太后,你們皇帝能讓他活著回去?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壞消息是,我們單于剛剛聞訊已緊急趕回來了,得知你們的圖謀,他很憤怒;好消息是,經過在下極力勸說,他願意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當面解釋一下。好好把握吧,如果你們的表現讓單于滿意,也許能獲得赦免——你們應該知道怎麼做。” 張勝囁嚅著道:“不、不,事情跟我們沒……” “不,丁零王。”蘇武緩緩地道,“我永遠不會做你希望我做的事。”說完,便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舉起佩刀,向自己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噗的一聲悶響,冰冷的刀鋒深深地刺進了肉體,有一股熱流濺在手上。 衛律一個箭步衝上來一把抱住他,氣急敗壞地吼道:“急什麼?我說過要你死嗎?來人!快!召巫醫……快召大巫……騎我的馬去……” 衛律後半句是用胡語對他的侍衛說的,奇怪的是,那“大巫”一詞,蘇武聽得明明白白,發音居然和漢語一樣。 他心裡一陣厭惡,只想大喊:不要讓那些骯髒的巫術碰我! 但他只是張了張嘴,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一陣空前的劇痛迅速襲來,衛律的吼叫聲和營帳內的混亂離他越來越遠,他的眼皮慢慢合上,眼前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了。
極度的痛楚消失了,他的身心進入了一種寧靜無比的狀態。沒有疼痛,沒有煩憂,他感到身心脫離了世間所有的束縛,輕鬆而安詳。 他懸浮在所有人的頭頂,平靜地看著底下那具毫無知覺的身體,胸口插著一把短刀,衣衫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他知道那是自己,可現在就像看著一具別人的身體,既不恐懼,也不悲傷。 這就是死亡嗎? 倒也不壞。 昏黃搖曳的羊油燈下,人們圍著自己的屍體忙忙碌碌,有胡卒進進出出叫人,使團的一些小吏在啜泣,還有人在周圍竊竊私語,那些聲音,彷彿隔著一層透明的屏障,遙遠而隔膜。 衛律半跪在地上,伸手搭那具屍體的脈搏,過了一會兒,忽然焦躁起來,回頭朝鬧哄哄的人群怒吼了一聲,眾人一下安靜了下來。 真是個奇怪的人。 現在死的,不是一個他本來就討厭的人嗎?從第一次見面以來,他就冷嘲熱諷,處處刁難自己,現在看到自己死於非命,他應該高興啊,焦躁什麼呢?
胡巫終於來了,是一個身著黑色長袍,以黑紗蒙面的人,腰繫一條五色彩帶,頭髮上斜插著三根鳥羽。 胡巫一進營帳,帳中所有匈奴人包括衛律都立刻躬身退到一邊,讓開一條道來,顯然,這胡巫在此地有著極高的威望。胡巫徑直走到那具屍體旁邊,蹲下來伸指探了探那屍體的鼻息,又拿起屍體的一隻手搭脈。衛律問了那胡巫幾句,那胡巫不答,只拿出一把小刀,熟練地割開那屍身傷處周圍的衣物。衛律忙命人在帳中添幾盞燈,不料那胡巫只看了一會兒,便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站起來。 衛律焦急地對那胡巫說了幾句話,似乎是在懇求。胡巫先是搖頭,後來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猶豫了一下,復又蹲下身去,伸手取下插在頭上的一根羽毛,放到那屍體鼻下,仔細看著,忽然目光一動,站起來快速地指揮眾人做事:在屍身旁的地上挖一個大坑,運來乾燥的白羊糞,在坑中生起火來。那胡巫小心地調節坑中的火勢,將乾羊糞蓋上,讓坑中的煴火慢慢燃著,又拿來幾根結實的木條,架在那大坑上,命人小心地將那具屍身面下背上平放於木架上…… 這胡巫在幹什麼? 救他嗎? 何必呢?生是如此疲憊的事,他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他輕飄飄地升起,進入了一個黑暗無邊的隧道。然而他並不感到恐懼,相反,在這無盡的黑暗中,他竟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靜謐和愉悅…… 在這前所未有的寧靜裡,生前千萬往事,突然一起湧進他的腦海。 ……他的元兒,剛剛會走路,搖搖擺擺張著小胳膊向他撲來。 ……昆明池,凌波殿,皇帝說:朕要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妻整理著他的衣物,憂心忡忡地道:那里遠嗎?你要多久才能回來? ……石渠閣中,太史令沉思著道:他似乎特別關注跟商朝有關的典籍…… 無數事情,從久遠的過去到現在——甚至有些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的細微瑣事,頃刻間同時呈現。 那不是一眼瞥見無數片段景象,而是同時看到無數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多麼神奇的感覺!在生前,就算回憶,難道不是一件結束才能想另一件嗎? 也許人在活著的時候,只能亦步亦趨跟著時間的腳步前進,只有死後,才能獲得如此超然的自由,高居於時間之上,俯瞰一切吧。 時間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呢?
衛律精疲力竭地走出穹廬,掃視了漢使團眾人一眼,最後目光落在張勝身上。 “張副使,”衛律慢慢踱到張勝面前,道,“現在輪到我們好好談一談了。你今天可給我添了足夠多的麻煩!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張勝渾身一顫,後退著道:“不!你不能……你、你敢碰我一根毫毛,陛下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能?哈!”衛律冷笑一聲,道,“你不妨試試看!拿你們皇帝來威脅我?我全家上下三十餘口都已經被他殺光了!告訴你,你現在不幸落在了這世上最不怕得罪漢朝皇帝的人的手裡,他已經沒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所以,你最好收起一切幻想,好好合作。否則,我保證你會後悔活在這個世界上!” 衛律的目光如刀鋒一般,裡面有一種深深的寒意,以致張勝竟看得恍惚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衛律手一揮,立刻就有兩名侍衛一左一右執住張勝押了下去。 張勝這才醒過神來,驚恐地掙扎道:“不,你不能這麼做!我是大漢使節!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不能……” 兩名侍衛押著張勝向遠處丁零王的營帳走去,張勝的叫聲越來越遠,最後終於消失。 衛律指著使團剩餘的人,向自己的近侍下令道:“把我的親兵都調過來,加派人手,把這幫漢人全數關押起來,一個也不能讓他們跑掉!”
丁零王的大帳中,火盆裡的炭火熊熊燃燒著,旁邊擺著一把鍘馬料用的鍘刀,顯然剛剛磨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刀刃一亮一亮,顯得異常鋒利。 衛律道:“張副使,你的老朋友虞常可已經什麼都招了,不過,我想要你的親供。” 幾名匈奴侍衛上前架起張勝,將他拖到鍘刀旁。 張勝掙扎著叫道:“放開我!放開我!你們要幹什麼?” 衛律道:“你是左撇子嗎?” 張勝臉上顯出驚恐之色,道:“你、你想幹什麼?” 衛律嘆了口氣,道:“我想留著你的舌頭答話,又想留著你的手寫供詞,那就只能打你暫時用不著的那隻手的主意了。你不是左撇子吧?好,那就行。” 說著手一揮,兩名侍衛立刻強拽著張勝的左手放到鍘刀下。 張勝拼命掙扎著要往回縮手,卻被按著死活動彈不得,急道:“不、不要……” 衛律走過來,輕輕彈了彈閃亮的刀刃,溫和地道:“你見過這裡鍘草料嗎?牧人都知道,鍘草料的訣竅是,越短越好。'寸草鍘三刀,不餵料也長膘'。所以,我們會從手指開始——別怕,很短的,一點一點地來,直到你願意招供為止。這是一個簡單方便的好辦法。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失去,那種感覺是很奇妙的。一般最多到手腕,都願意招了,也有體質強壯的,能挺到臂肘,總之很有效。哪像你們的廷尉府,大動干戈幾天幾夜,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還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好了,你自己決定吧,是現在就招呢,還是等短上一截再招?” 張勝冷汗涔涔,道:“不,你、你殺了我吧……” 衛律道:“不要左手?那左腳也行,或者右腳?隨你選。怎麼樣,想好了沒有?”說著手摸著鍘刀刀柄,忽地一緊,作勢欲按下。 張勝大叫起來:“不!” 衛律的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道:“怎麼?” 張勝的表情幾乎要哭了:“我、我招。” 衛律滿意地揮揮手,做了一個“放人”的手勢,道:“不錯,你是聰明人。早晚要做選擇,晚做不如早做。我見過一些蠢材,非要讓自己短掉一截才痛快——手腳又不是指甲,切掉還能長出來!” 侍衛放開張勝,張勝一下癱坐在地上,心有餘悸地長出了一口氣。
隧道的那頭,有一道明亮的白光透出,他向那邊飄然行去。 他看到,他去世的兄弟、好友、親戚……許多人都在那裡等他,他們微笑著,向他招著手。就是一貫不苟言笑的父親,此時也站在那裡,神態溫和地看著他。 這一刻,他心裡無比寧靜。 有一個陌生的女人,也在那群人裡,用一種慈祥的神情看著他。在那群熟人中,顯得有些突兀。 她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更奇怪的是,她對他做著一個手勢。那手勢溫和而堅定,以致他絕不會弄錯其中的含義。 那手勢的意思是:回去! 回去? 為什麼? 她是什麼人? 她要他回哪裡去? 這女人的眉眼之間有一點什麼東西讓他感到眼熟…… 他在哪裡見過她? …… 一絲喃喃的吟唱聲從某個極其遙遠的地方遊出來。那聲音飄忽不定,像幽靈一般,一會兒極遠,一會兒又極近。彷彿蚊蚋繞耳,細微得難以捉摸,那聲音撩撥得他漸漸生出一些焦慮。 他明白,那聲音要引他回去。 不!我不想走!他的心在回答。那裡太累了,放過我吧! 然而那歌聲依然執著地存在著,並漸漸清晰起來,彷彿一根細繩,一圈圈套繞在他身上,拖著他一點一點往回走。
衛律耐心地聽著,等張勝說完,沉默了許久,忽然笑了,道:“張副使,你真是太聰明了。” 張勝一愕。 衛律道:“你們皇帝給你密旨,叫你暗中監視正使,你便以為你比你們正使更受皇帝信任?便以為自己有權便宜行事了?他叫你去找石鏡,你找不到,怕無功而返,便自作聰明揣摩上意,以為殺了我比找出那面鏡子更重要,於是冒險一搏殺人放火,對吧?” 張勝戰戰兢兢地道:“大王,我、我也是各為其主,我和大王……並無私人恩怨……” 衛律擺擺手,道:“不不,我不是說你不該暗殺我,而是說你實在太'聰明'了。你們皇帝的密旨,是有他的深意的。可惜,交給了你這麼個'聰明過頭'的能干人——你的小聰明,壞了他的大事了。你以為,他要找我算賬,真是為了李夫人?你以為,他是那種會被一點兒女情仇沖昏頭腦的人?張勝啊張勝,你錯就錯在,拿自己那點市井算計,去猜度一個絕世梟雄的心理!” 張勝愕然。 衛律揮揮手,道:“罷了,也是他有意給你們留下這樣的印象,難怪你誤會。他是多情天子,我是穢亂宮闈的淫賊叛臣。哈!多麼吸引庸人的骯髒事。先潑上一盆污水,千夫所指,便說什麼也不會有人信了。好了,我也懶得跟你廢話,先把你剛才供述的都寫出來吧。” 嘩啦一聲,侍衛將一堆筆墨木牘扔到張勝面前,張勝如見蛇蠍,往後一縮,道:“不,我不能……該說的我不是都已經說了嗎?” 衛律道:“你是怕落下證據,毀了你的前程?”說著,俯下身去,同情地看著張勝道,“張勝,你在有些事情上太聰明,在有些事情上又太笨。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指望留條後路,將來好回去繼續你的榮華富貴?動動腦子吧!他叫你監視你們正使,不是因為他更信任你,而是因為他誰都不相信!對於他,我遠比你更了解。”說著將一支筆塞到張勝手中,“這件事情如果你真的辦成了,你前腳把東西奉上,後腳等著你的,就是一杯鴆酒。你應該感謝我,在這裡給了你一條生路。你現在歸降,以後就在這裡好好乾,我不會虧待你。” 張勝的手顫抖著拿著筆,看著眼前的簡牘,一顆顆細密的汗珠從他額頭滲出。終於還是無比艱難地伸手拿過簡牘。 衛律滿意地點點頭道:“這就對了。相信我,這是為你好。”
但歌聲持續撕扯著他陷於陰陽兩界之間的魂魄。他身不由己,離那女人越來越遠。 他向那遙遠的已經面目模糊的女人伸出手:救救我,求你…… 轟然一聲,周圍世界所有的真實一下襲來,鼻中聞到一股刺鼻的羊糞燃燒的味道。他俯臥在地上,身下架了幾根木條,一股熱力從木條下不斷傳來,熏得胸腹間炙熱難當。有一隻握成拳的手在輕輕叩擊著他的後背,一下又一下。每叩擊一下,便能感到胸中的窒息稍稍舒緩了一點。他漸漸恢復了呼吸。 他閉著眼睛,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一口淤血隨即吐出。胸口的窒息之感大大減輕了,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強烈的疼痛感,那劇痛之猛烈,幾乎叫他又昏厥過去。他不敢再開口出聲,甚至不敢稍稍用力一點呼吸。他能感覺得到,任何輕微的對傷口的震動或牽扯,都會叫他痛得死去活來。 背後的叩擊停止了,吟唱聲也停止了,一根纖長的手指勾起了他的下巴。他慢慢睜開眼睛,迷離昏暗的燭光中,一雙面紗後的眼睛正看著他。那眼睛幽深澄澈,似乎能看到人內心深處。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然後,眼前黑色的裙幅一旋,便從眼前消失了。
即將燃盡的牛油巨燭被侍從一一換上了新的。室內又亮了幾分。 衛律站在張勝身後,滿意地看著張勝擦了把額頭的汗水,伏身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 衛律忽然目光一跳,指著那木牘末尾道:“這……你這寫的是什麼?” 張勝道:“漢副中郎將勝,書於天漢元年……” 衛律大聲道:“'天漢元年'?!現在不是太初五年?” 張勝道:“是,今年剛剛改元。” 衛律道:“他不是六年一改元嗎?” 張勝被他的神情弄得有些害怕,結結巴巴地道:“因、因連年苦旱,今上改元'天漢',以、以祈甘雨。” “天漢,天漢……”衛律喃喃地道,驀地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原來如此!'維天有漢,監亦有光',原來是這個意思!”又忽然一把抓住張勝,道,“是你!原來是你!” “不,不是他。”一個人嘩地掀帳而入,正是那黑衣巫師。 衛律回頭:“大巫,你說什麼?” “你要我救的那個人,他醒了。”大巫道,“我從沒見過這種傷勢還能甦醒的。” 衛律瞪大了眼睛道:“什麼?” 大巫點點頭道:“所以,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引路者'的話,他倒有可能是。他是聽懂了我的回魂歌,才在必死的情勢下甦醒過來了。” 衛律皺了皺眉,轉向張勝道,“你們正使,聽得懂胡語?” 張勝茫然道:“蘇大人?他一句都不懂啊。來的路上,還讓我教他點日常用語,可不知怎麼,他總是今天學了明天就忘,後來就索性不白費這力氣了。” 大巫道:“他醒來時,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母親'。雖然聲音很低,但我絕不會聽錯。” 張勝失聲道:“不可能,他從沒學過這個詞。” 大巫忽地轉過身來,面對著張勝,冷冷地道:“他不需要學,他本來就知道!” 大巫回過身時,那黑色的面紗被風帶得一揚,張勝這才注意到,這黑衣巫師居然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年輕女子,不由得一愣。他原來還以為,這位在匈奴赫赫有名的神秘巫師,八成是一位容貌怪異的老者。 衛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對張勝道:“你們正使,對巫術感興趣嗎?” “巫術?”張勝又是一愣,“我還從沒見過比他更反感巫術的人。他向來認定,世上所有巫覘之術都是假的。當初他被貶到南山養馬,就是因為他在私下鄙薄方術的事傳到了陛下耳朵裡。” 衛律看著大巫,笑道:“一個最厭惡巫術的人,會是'引路者'?” 大巫平靜地道:“也許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著什麼樣的能力——我給他排出的淤血,聞起來有一股亡靈草的味道。” 衛律失聲道:“什麼?!” 大巫道:“而且從血液的顏色上看,藥力已在他體內鬱結極深。換句話說,他中毒之時,很可能還是個孩子。誰會跟一個孩子有仇?如果有仇,又何必用這樣既難得又不致死的藥?也許你說的是對的,這世上真的存在那種罕見的異人,只是不知何故,他很早就被別人發現了,並且用藥物壓制了他的異能。丁零王,我建議你查一查他的過去。” 衛律脫口而出道:“那他還有沒有可能複原?” 大巫沉思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不知道。他那一刀,正好刺在毒性鬱結最深之處,大量失血的同時,也疏散了毒性。我不知道他能恢復到什麼程度。我施術時,感覺他在死亡之門前看見了一些東西,一些和他的異能有密切關係的東西。我拿牛骨占卜,始終得不到一個清晰的結果。凡巫卜失靈,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對方對巫術完全不信,並且意志極其堅定;二是對方的異能比施術者更強大。你就祝禱他屬於第二種吧。”
第二天,他開始發燒,渾身滾燙,腦中昏昏沉沉。有時感到自己好像在黑暗的大海中起伏,周圍霧濛濛一片,踏不到實在的土地,也看不到海岸的影子。有時又好像置身在一個通紅的熔爐中,他恐懼地大喊,卻又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灼熱的火焰一點點將自己吞沒…… 一連幾日,就這樣在噩夢與清醒之間輪番交替,唯有傷口處那劇烈的疼痛,始終清清楚楚地感受著,即使在睡夢中也沒法消解,沒法減緩。 人影憧憧,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跟前走動,交談。他們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 紛紛擾擾中,忽然,一個如寒潭深水般清泠泠的聲音,穿越重重迷障,進入他耳中,那聲音是如此清晰有力,一個字一個字,就像直接對著他的心臟說話:“你想死,沒人能讓你活!你想活,也沒人能讓你死!” 是那個巫師的聲音!那個用歌聲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的巫師! 那個聲音繼續道:“我救得了你的身體,救不了你的心。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那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迴響在他的腦海裡,彷彿一股林間的清泉,澆灌著他煎熬於炎熱與昏暗中的心,維持著內心深處一線清明,使他不至於沉入永遠的黑暗中。 高燒終於漸漸退了,傷勢也開始一天天好起來。 一天傍晚,一名胡僕進來,將穹廬正中頂上那盞羊油燈挑了下來,添了些新油進去,正要掛上去,忽聽身後有一個微弱的聲音道:“等等!” 那胡僕一怔,回頭看那病榻上的傷者。 這是他來到這裡,第一次聽見這漢人開口。 “那燈……給我……看看。”那漢人指著他手中那盞羊油燈,輕聲道。 雖然那漢人聲音微弱,但他的手勢,意思再明白不過。胡僕依言將燈遞過去。 那漢人勉力支撐著坐起,小心地接過這骯髒破舊的陶燈,雙手托著看著。這只是一盞很平常的陶燈,做成一隻蜷膝臥地的山羊的模樣,因為用得久了,燈盞熏得發黑,還缺了一隻羊角,也不知是何時磕掉的。 那漢人看了很久,眼裡流露出一絲異常複雜的神色,然後輕輕嘆息了一聲,才將那陶燈還給胡僕。 那胡僕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沒問什麼。這漢人本來就有很多奇怪之處,說他是囚徒吧,從單于到丁零王,都極關心他的傷勢,甚至派人送來草藥。說他是貴客吧,帳外的看守比那個要犯的都多,而且個個看守都如臨大敵,丁零王還幾次親自來秘審,也不知道問了些什麼,每次都是一臉惱怒地出來,命人繼續嚴加看守。 胡僕搖搖頭,將羊油燈重又掛上,退了出去。 那漢人傷者重新躺下,仰面靜靜地看著那盞羊油燈。 從地面的任何一個角度,都看不到那燈缺了一隻羊角。 然而,他早就知道那裡缺了一隻角——那次自盡而“死”的時候看到的! 他的心劇烈地跳著,以致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都被震得隱隱發痛。 那天,他明明就躺在這室內的地上,血透重衣,氣息全無,雙目緊閉…… 是的,他閉著眼睛! 那麼,他是怎麼看見這缺角的羊油燈的? ! ……他曾經以為的無比可信而堅實的世界,變得模糊起來。 他慢慢望向穹廬上方。 那一天…… 在那個地方…… 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遙遠而熟悉的巫歌又隱隱在耳邊縈繞,那歌曲的語言,他明明從未學過,卻自然而然地聽懂了,明白其中每一個字詞的含義。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是誰把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突然嵌進了他的腦海? ……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即將破土而出…… 那胡語……他到底在什麼時候學過?是誰教他的? 不!不對!那不是學來的……他……本來就會! ……他應該問自己,是何時將它遺忘的……他最後一次聽到是在什麼時候? ……包裹著真相的外殼被層層剝落…… ……他能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接近了…… 驀然間,就像一扇巨門轟然打開,世界翻翻滾滾,在他眼前鋪展開去,那裡面有無窮多的內容和無限長的時間,彷彿億萬繁花一齊盛開,又同時繽紛下落,興衰生死,萬年須臾,他的腦海幾乎因為來不及接納這龐大無邊的內容而漲裂。 呵,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單于金帳。 單于皺著眉對衛律道:“丁零王,你確定這值得嗎?那些密諜眼線,是我們打算在關鍵時刻用來刺探漢朝軍政動向的。” 衛律道:“大單于,我曾對你說過,'受命者'的力量超過我們所有的軍隊。” 單于道:“你能肯定,'受命者'就是他嗎?” 衛律道:“我只能說,現在所有的徵兆都指向他。他那種傷勢,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可能活下來。但這其間還有許多疑點,在他身上曾經發生過一些特殊的事情。我需要遣人密查,從他的家人查起。” 單于沉默了一會兒,道:“有人跟我說,你盯著他不放,是因為以前他父親得罪過你,你不想他死得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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