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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靈魂向天庭投訴的真相

極刑 倪匡 6088 2018-03-14
看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可是我們都沒有睡意,正在相對默然間,門鈴聲又響了起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想不出什麼人會在這時候來探訪我們,難道是阿尼密去而復返? 我急急下樓去開門,門一打開,我整個人都呆住了,張大了口,又驚又喜,一時之間,雙手揮動著,不知如何才好。 白素也下樓來了,她看到我這樣子,也呆了一呆:“請客人進來啊。” 我如夢初醒,連聲道:“自然自然。” 一面說,一面我急伸手,抓住了門外那人的手腕,生怕他逃走,我的神態有點反常,可是當我一閃身,白素也可以看到門外是什麼人之際,白素也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她也認出了門外的那人是什麼人了。 米端,門外那人是米端。 我一直抓住了他的手腕,幾乎是把他拉進來的,同時,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白素忙過去把門關上,我這才把他的手腕鬆了開來。

米端苦笑了一下:“我既然來了,就不會走,你不必這……這樣的。” 我有點不好意思:“真對不起,實在是……實在是和你分開之後,雖然只不過幾天,可是其間的經歷,實在太多了,所以你一出現,真的,怕你突然又不見了。”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其實,你把他綁起來也沒有用,我看米端先生至少會'乾坤大挪移法'。” 米端有點訝異:“這是什麼,我沒聽說過。” 白素沉聲道:“時間和空間的大轉移,這就是中國古代的所謂'乾坤大挪移法',可以隨便改變時間和空間的一種方法。” 當白素在那樣說的時候,我盯著米端看,米端的神色略變了一下,等白素講完,他才道:“我還以為不會有人知道這一點的。”

他這樣說法,等於是承認了他確然有隨意作時空轉移的能力了。 真正證明了這一點,和推測得到這一個結論,在感覺上是大不相同的,一時之間,我也不禁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首先我想到的是:米端是什麼人?何以他會有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呢? 白素把這種能力稱之為“乾坤大挪移法”,自然貼切,問題是:他,米端,何以有這種力量? 我的許多問題還未曾來得及發問,米端已喃喃地道:“人類的能力,超乎想像,有一個人就有本事和靈魂溝通,雖然絕大多數人連靈魂的存在都不信,但一樣有人有那麼超凡的能力。” 我總算迸出了一個問題來:“你就是一個有超凡能力的人?” 米端卻沒有直接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望著我:“衛先生,你還記得那天我說過,我會要求你的幫助?”

我道:“當然記得,可是你那樣神通廣大,甚至可以把三十年前的一場大火,挪到任何時間去發生,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幫助你之處。” 米端又苦笑了一下:“我不是要你幫我做什麼,而只是要你做一件事,幫我作一個決定。” 米端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十分猶豫,我心中充滿了疑惑,他又向白素望了一眼:“也要請衛夫人提供一些意見。” 我作了一個手勢:“當然,先讓我們知道,那是一件什麼樣的事。” 米端想了一想,我拿起一瓶酒來,向他晃了晃,他搖著頭,表示不要,然後,他才道:“像蠟像館中陳列的那些景象……像你們剛才……和一些靈魂接觸時見到的情形,這種事──” 他講到這裡,我實在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我們剛才曾和靈魂接觸過?”

米端只是皺了皺眉,沒有回答,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你怎麼啦?米先生自然是有本事知道,別再打斷米先生的話了。” 我用詢問的目光向白素望去,白素卻不理我。米端吸了一口氣:“這種事,在人類歷史上,不斷在發生著,是不是?” 對這個問題,根本是不必考慮,就可以有答案的:“是,不斷在發生。” 米端嘆了一聲:“既然這些事,有很多在歷史上都有著明明白白的記載,為什麼還要一直重複又重複,不斷地發生下去?” 這個問題,就難回答得多了,我搖頭:“或者,這是人類的劣根性所致。” 米端倒沒有深究下去,又問:“人類的劣根性,若是有那麼多文字記載都不能使之有絲毫改善,將之轉換一個方式來表達,會達到改善的目的嗎?譬如說,把當時的慘況活現在人類眼前,會有改善嗎?”

我又楞了一楞,白素已經道:“人類有劣根性,但也有人性美好的一面,人性十分複雜,真正只有劣性的,畢竟是少數,而這些少數往往佔極大的優勢,而能為所欲為,我想,不論用什麼方法,都不能使這些人改變,而絕大多數人,是不必改變什麼的。” 米端用心地聽看,等白素說完了,他籲了一口氣:“這正是我的意思。” 就在這時,又一樁怪不可言的事發生了,我們突然聽到了一個十分柔軟動聽的女人聲音:“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我已經停止執行了。” 這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入我們的耳中,可是,非但看不見發聲的人,連聲音是從哪一個方向傳來的,也有無法確認之感。 米端有點不高興:“你這樣……未免……” 那悅耳動聽的聲音,陡然發出了一聲嘆息:“你以為衛先生和衛夫人還不知道我們的身分嗎?何必掩掩遮遮,讓人笑話。”

一聽到那聲音這樣說,我陡然震動了一下,立時向白素望去,知道白素比我早明白,我是直到此時才明白,當白素提及“乾坤大挪移法”之際,她已經明白了。 在人類對時間和空間,只建立起一個模糊的概念時,米端已經有能力輕而易舉地轉移時間和空間,他不是地球人,這還不明白嗎? 白素微笑了一下:“其實,你們真正的身分,我還是不很明白,只不過猜想,你們來到地球,一定是有特殊任務的,是不是?” 我雖然一時間不明白,但是並不是腦筋不靈活的人,這時,在一霎間,我聯想起許多事來,忙道:“為什麼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人還在南美洲嗎?” 那悅耳動聽的女聲又低嘆了一下:“南美洲和這裡,有什麼不同?人類的觀念,真是執著。”

隨著語聲,一陣柔和的光芒閃耀之中,已看到一個女郎,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她蹙著眉,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幽怨神情,那是一個極美麗的女郎。當她出現之際,米端站起來一下,又坐了下去,神情之間仍然十分不以為然,問:“你停止執行了?不再讓人類聽到那種發自他們同類的悲痛的聲音?”我想問什麼,可是白素拉了我一下,示意我別出聲,聽她和米端的對話。 那女郎道:“是,因為我認為那是沒有用的。長期以來,我們一直在執行任務,可是人類的行為有什麼改變?根本在這些事發生時,導致這類事發生的人,心裡就明白得很,可是還是一樣這樣做,一樣要將無窮無盡的苦難,加在別人的身上,現在,重複現出這種情景來,會使人性壞的一面有什麼改善?”

米端苦笑:“我何嘗不知道,可是對那些冤魂……怎麼交代?” 這時,我心中的疑惑,真是臻於極點,但白素堅決不讓我出聲,我只好忍著。 那女郎又嘆了一聲:“那些……靈魂,唉,它們……它們,唉……”她連連嘆息著,顯然也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這時,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忽然道:“那些靈魂,應該請它們把在生時的痛苦告一段落,和普通人的靈魂進行同一個程序去轉變。” 那女郎忙道:“對,就應該這樣。” 米端道:“唉,我相信不會有用,它們怎肯聽從。” 這時,一共是四個人,他們三個人在講話,我只好像傻瓜一樣翻著眼,我只有極不可捉摸的一些概念,根本無法用明顯的語言表達出來。 那女郎道:“至少可以告訴它們,我們做了,但是沒有用,而且,邪惡的人性,根深柢固,絕不是那麼容易糾正過來,我看,人類根本就是那樣子的。”

那女郎又道:“發生在它們生前的事,還會世世代代發生下去,我要回去建議,我們以後再也不必受理這種投訴了。” 聽到這裡,我再也忍下住,陡然大叫了起來:“你們在說什麼!投訴,誰向你們投訴?那些悲冤而死的人的靈魂?你們又屬於什麼法庭,竟然可以接受靈魂的投訴?” 那女郎和米端向我望來,有愕然的神情。 這時,白素的聲音,堅定而明晰地傳入我的耳中,她只說了兩個字:“天庭。” 白素的聲音並不是很高,可是這“天庭”兩個字,就像是兩個焦雷一樣,使我陡然震動。 天庭,是的,當然是天庭,天上的法庭。 (“天庭”作為一個名詞,自然有另外的意義,但白素這時所說的天庭,一定就是天上的法庭的意思,不可能再是別的。)

(受盡了冤屈苦難的靈魂,在地球上,在人間已經無處可去投訴它們的冤屈,只好向天庭去投訴。) (假設靈魂是一種能量,能量不斷向宇宙深處發射,終於被宇宙某處的一種高級生物接收了能量的信號,而且翻譯了出來,那麼,它們的冤屈,就為“上天”所知道,就會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幫助它們。) 我一面迅疾地想著,一面向白素投以會意的眼色。 那女郎嘆了一聲,米端神情也有點苦澀:“對人類來說,我們可以算是'天庭',我們了解到了它們的痛苦,可是我們的能力也有限得很,早期,在天上弄些異像出來,還能叫一些人稍微收斂一下,後來,在地球上製造一些災變,受害的還不是無辜的人?又不能老是在六月的大熱天下雪──” 我聽到這裡,更加傻了。 (啊啊,竇娥蒙冤,六月飛雪!) 白素的感覺一定和我差不多,她也有一種發楞的神情。 米端嘆了一聲:“辦法倒是我們想出來的,把那些苦難,活現在人的眼前,在想像之中,應該可以使人覺悟,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可是其勢不可大規模的舉行,而事實已經證明,雖然看到的人,都感到震動,但實際上,對於這類事的減少,一點作用也沒有。” 那女郎又低嘆了一聲:“把形象和聲音分開來,避免造成太大的震撼,也是我們的主意,我和他──”她指了指米端,“分開來掌管,我們知道,若是聲、像合一,人類是經受不起的。” 我忙道:“是,真是經受不起。” 米端也嘆了一聲:“我們也和那些靈魂接觸過。要它們盡力去影響那些苦難事件的掌權者,可是一樣沒有用處。” 米端又道:“人類創造出了一個名詞:夢。有過這種接觸經歷的人,只將經歷當成一場夢,夢過了之後,他們仍然故我,一點也不受影響!” 我遲疑地道:“一點用處也沒有?” 米端道:“是啊,這樣的事,不是一直在持續著嗎?畢竟,使人類遭受那麼多苦難的,也是人類,並不是我們這些外星怪物。奇怪的是,人類一直在假設外星怪物會如何如何虐待、奴役人類,卻不去想一想,人類的大敵人,是來自人類之間的!” 我和白素聽著這個“外星怪物”這樣肆無忌憚地批評人類,自然想反駁幾句,可是我們卻說不出什麼來,因為他講的話,實在是無可反駁的。 那女郎又是一聲輕嘆:“人類,真是奇怪的生物。單一來說,最大的敵人就是他自己,整個來說,殘害人類的力量,也來自人類自己。” 我和白素只好苦笑,那女郎長嘆一聲:“這些日子來,我一直掌握著那種可怕的聲音,你看我,是不是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她的這句話是問米端的,米端道:“自然不同了,以前你很少嘆氣,也不那麼憂鬱,看來是那些痛苦的呼號聲影響了你。” 那女郎再嘆了一聲:“你還不是一樣,以前你何嘗有什麼痛苦的神情。” 米端喃喃地道:“這種……受難的景象,時時要在眼前出現,時間久了,誰心中會高興?” 那女郎道:“是啊,我們應該放棄了,由得人類自己去處理吧!人類不是有一句話,說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看來,我們也無法令地球人有任何的改變,還是由得他們去吧!我們回去之後,還要向其他人說,再有這種悲憤不平的訊號來,也不必再理會了。” 米端不住點頭:“是的,或許人類就是那樣奇怪的生物,必須在不斷發生的苦難之中,才能一代一代延續生命,不然,他們也有很久的歷史了,何以會不知改進,一直在這樣做!” 聽到這裡,我才柔弱無力地說了一句:“不,不是的,人類不是你們想像那樣的,只不過……只不過……” 我本來是想為人類辯護幾句的,可是話說到了一半,我卻無法再說下去。 本來,我想說“只不過少數人,總是想令大多數人照他們的意志生活”,把責任推到少數人身上。但是我隨即想到,那隻是少數人的責任嗎?如果絕大多數的人,根本不聽從,少數人又何能做惡呢?少數人能作惡,自然是多數人本身也有弱點,懦怯和服從,難道可以算是人類的美德嗎? 真正是沒有什麼話可以為人類行為辯護的了!所以我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苦澀地,揮了揮手,神情十分頹喪。 米端和那女郎望向我,笑了一下,像是很同情我的處境,我用力一揮手,要把他們的同情揮去,我承認人類有著根深柢固的劣性,但是總也不能說人類在這幾千年來,一點也沒有進步。雖然在地球上,至少還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是不知道什麼叫作人權的,但總還有三分之一地方,人人都知道了人權是怎麼一回事,像那種苦難,是不會發生的了。 自然,進步不算很快,但總是在進步,誰要他們用這種同情的眼光望著我! 由於他們惹起了我的反感,所以當米端說了一句什麼,我未曾聽得很清楚,只聽到他最後在問:“你是不是想學?” 我連考慮也沒有考慮,就道:“不想,絕對不想!” 在說了之後,我發現白素的神情十分訝異,才想到他要我學什麼,我都未曾聽清楚,就拒絕了。但是話已經說出口,自然也無法更改了。 白素嘆了一聲:“劉巨因為你的時空轉移,而燒死在建築物之中了。” 米端笑了一下:“我害他幹什麼?他一沖進火窟來,我就把他轉移了,為了懲戒他對我的無禮,我把他轉移到了一個小小的沙漠中,他要吃幾天苦,才能離開,如果他再來找你們,就不妨對他說明事實的真相,不過他可能不會相信。” 我悶哼一聲:“他一早就發現那些是真人了,請問,那些受難者的靈魂是不是一直在苦痛中,他們身受的痛楚,也一直在持續著嗎?” 米端和那女郎,齊聲發出了一嘆:“那是它們自己的選擇,它們可以和人類其他的靈魂一樣,通過某一種程序,而把生前的苦痛完全洗掉,可是它們不願意,我相信,在我們決定放棄不理之後,它們一定還會不斷向宇宙深處放射能量,繼續尋找天庭去申訴它們的冤屈,或許,會有比我們更強有力的人,接受到它們的申訴之後,為它們出頭,用強有力的方法,來使人類改變。” 白素的聲音乾澀:“或許,但是我寧願人類不斷通過歷史教訓,自己改變自己。” 米端和那女郎,都做了一個無可不可的手勢,那女郎的確十分美麗動人,我道:“問你一個不是很禮貌的問題,現在我看到的,是你們原來的形體嗎?” 米端和那女郎一起搖著頭,那女郎道:“人類的形狀,完全是由環境決定的,在地球上最高級的生物,只能是人,為了適應地球的生活環境,我們自然也要和人一樣。” 我有點駭然,道:“那你們──” 米端笑著:“是的,不但會乾坤大挪移法,還會七十二般變化。” 我有點瞠目結舌,他們的能力,究竟大到了什麼程度呢?他們的科學文明,究竟和我們相距多遠呢? 當我想問他們之際,我忽然又感到了一陣悲哀:問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他們的精神文明,毫無疑問,高過人類不知多少倍。或許,當人類的精神文明進步到了像他們一樣的時候,科學文明自然也一樣了。 白素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連夜造訪,閣下要把蠟像館毀去?” 米端苦笑了一下:“那是因為我也早就預備放棄了,如果我再這樣下去,痛苦的感染會越來越深,所以我不想讓你們知道真相,要是再繼續下去,我就有被判刑的感覺,這是十分可怕的。” 白素諒解地點了點頭。米端和那女郎,一起做了一個相當古怪、不明所以的手勢,然後眼前陡然一花,一大蓬閃亮的光點,由聚而滅,他們兩個已經踪影不見了。 我和白素,足足呆了好幾分鐘,才定過神來。白素第一句話就說:“那個女郎,一定就是大哥對她大有好感的那個,見了大哥,千萬別提起她。” 我道:“為什麼?” 白素嘆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脾氣,誰知道她是從哪一顆星星上下來的,何必令他白害相思病?” 我也嘆了一聲,同意了白素的提議。當天晚上,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心情都極為不快,也都暗暗希望那些冤魂向宇宙深處發射的能量,可以得到更強有力的迴響和支持,但那自然只不過是希望而已,真正的過程怎樣,連想像也想像不出來。 人世間的痛苦,自然仍會持續的,一直持續到不知哪一年才會消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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