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伏在地上已有多久了,從那一陣槍聲之後,一切全是死寂,他甚至以為自己已進了地獄。 一動也不動,要把自己當成一個死人,才能把敵人瞞過去,他和他都曾一再告戒過,一個人暴露了,就等於全體暴露。 可是天曉得,他在心中自己問自己:所謂“全體”,究竟還有多少人?很可能只有他一個人了。其餘的,都由假死屍變成真屍體了。 偷襲的計劃是他提出來的,他同意的,這是一個好計劃,即使“全體”只剩下他一個人,也還是可以將自己這方面製造一個相當有利的進攻機會。 這個敢死任務,十一個人若是還未開始行動,就只剩下他一個,那未免大壯烈了。他想起剛才,至少有七八顆子彈,就在他的旁邊,滋溜滋溜響著,帶起熾熱的魔火,鑽進了土地之中。 (種籽播進了土地中,什麼種籽,就會長出什麼植物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機槍子彈看來像是那樣歡呼著鑽進了土地之中,會長出什麼東西來?死亡仇恨?) 那些子彈,任何一枚,都可以使他的生命結束,但是奇蹟似地,他非但沒有死,而且沒有受傷。四個沉甸甸的炸藥包,還壓在身下,他十分難以想像,四包炸藥若是一起爆炸,他的身子會剩下多少? (根據“物質不減定律”,他的身子應該不會少了什麼,問題是,會變成什麼。) 他的耳際,又響起了他和他的聲音,他和他的聲音,能使他的心神寧靜,即使在如今這種境地之中,也有同樣的作用,但同樣也能令他心亂如麻。 他和他交替地說:“炸藥包必須壓在身體下,用身體掩護,就算身體中了槍,甚至穿過了身體,也不致於引起爆炸——只要有一個爆炸,敵軍就會立即察覺我們的偷襲計劃。” 好像沒有爆炸,每個人,不管是死是活,至少沒有使任務根本不能執行。 他一直睜著眼,在他的眼前,不知有一隻什麼甲蟲,慢慢爬過,甲蟲像是爬在他的心上,那種爬搔,今得他心頭空空蕩盪,想找點地方靠一靠,可是靠向什麼所在呢?靠向他?還是靠向他? 他在這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伏在曠地上的,應該是他,或者是他,不應該是他,當然也可以是他,他是想到了他會犧牲而替代他的,還是想到了他會犧牲而替代他?他自己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連他和他和他之間許許多多的事,究竟如何會發生,他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是,發生的,全發生了。 剛才,子彈呼嘯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有恐懼,當他了解到死亡或者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時候,他非但不會恐懼死亡,而且還會下意識地歡迎死亡。 他心緒又亂了起來,僵伏了那麼久,他感到死亡像是漸漸地侵入了他的身子,那是種怪異的感覺,究竟什麼樣的感覺?他連自己的感覺都說不上來,別說他和他的感覺了。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在他身邊的一個“死人”眨了一眼。 最怪的就是這一段,是不是可以用“不知所云”來形容?接下來,就寫那個“他”發現,敢死隊的十一個人都沒有死,寫他們在黑暗之中,用胸腹肌肉的運動,慢慢向前移動。 那一章的一開始,就寫明甘鐵生站在高地之上——這本來不是很好的小說寫法,會減少懸疑和緊張,因為結果早已知道了。 可是,真會寫小說的人,卻也會故意如此,先把結果寫出來,再寫經過,照樣可以令讀者看得如痴如醉,這才更見作者的功力。 有很多好的歷史小說,結果就是早已知道了的,如荊轉刺秦王,不成殺,誰都知道。可是好的以刺秦為題材的小說,還是可以看得人冷汗直冒。 接下來的偷襲行動,只約略表過就算。白素要我加以注意的,就是這一段。 我那時,在再看了一遍之後,心中咕嚕了一句粗話。白素道:“這一段中,寫了三個'他'。” 我立時道:“第一個'他',是敢死隊長,也就是我們假設的參謀長。” 白素接著說:“第二個和第三個'他',是甘鐵生和方鐵生。” 我點頭:“毫無疑問是,小說中寫著:計劃是他提出來,他同意執行的,參照前文,方鐵生和甘鐵生在討論時,參謀長自然在一旁。” 白素微抬起了頭:“從這一段來看,他,他,他,這三個'他'之間,是什麼關係?” 我悶哼一聲:“他們是袍澤——軍人和軍人之間的專稱,出典很古,詩經。” 白素皺著眉,半晌不說話,才低嘆了一聲:“事實情形的複雜,可能遠在我們的想像之上。” 我用力揮了一下手:“我看我們象某些'紅學專家'一樣,太鑽牛角尖了,這是一部小說,我們卻把它當作事實一樣來研究。” 白素固執地搖頭:“我覺得這裡所寫的一切,全是事實,至少,人際關係,各大小戰役等等,全是根據事實寫下來的。” 她講到這裡,停了一停,不等我有反應,作了一個手勢,阻止我說下去,她一字一頓:“寫下這些事實來的人,一定就是'那個人',第一個'他',團或師的參謀長,他把自己隱去,可是卻又無法不在某些場合中顯露出來。那次被認為十分重要的演出,演出者三個人:甘鐵生、方鐵生和那個'他'。” 我沒有打斷她的話頭,等到她一口氣說完,我才道:“別忘記,這是一個女作家的作品,這個女作家姓一個僻姓:'君',她叫君花。” 白素一揮手:“兩個可能,有人口述,女作家筆錄之後再加以藝術渲染。一個是君花根本是一個男人的名字,不是女人,有可能,參謀長是女人。” 我怔了一怔:“這說不過去吧,如果這樣一個軍官是女性,小說中應該大書特書才是。” 白素道:“既然有心要把這個人物隱去,那自然也不會再提。” 我不說什麼,用沉默來表示我不同意她的意見。白素指著稿紙:“你看這一段,寫他心中空空蕩盪——在那種環境下,還會有這樣的內心活動,這個人就有可能是女人。他又說不知靠向誰才好,是靠向甘鐵生呢?還是靠向方鐵生,這總不太像是男性的心理,而且,這一段文字,幾乎是全書的唯一內心剖白。” 我嘆了一聲:“在那個時代,女性當兵的極少,當到高級軍官的更少,我想,這一段,可能是刻意描寫人在極度危險的環境之下的那一種反常的心理活動。或者,執筆者是女性,所以才有了這種不倫不類的內心剖白。” 白素沉吟了一下:“可惜那時,你像是不很有興趣,我也想不到小說會那麼吸引人,所以由得來人把稿子留下來就算了。” 我聳了聳肩,不表示什麼。 白素又道:“我想應該多了解一下那個叫君花的作家的情形。” 我哈哈大笑起來,當那歌唱家取出這部稿子來的時候,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但這時,卻好奇之極,心道:“請歌唱家來問問?” 白素立時表示同意。 所以,又有一個小插曲,就是再度和那歌唱家的對話,十分有趣,記述如下: 歌唱家一聽白素說君花可能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就用她那美妙的歌喉,發出動聽的笑聲:“你們的想像力真豐富,難怪她一聽得我認識你們,就千托萬托,要我把稿子帶來給你們看看。” 白素追問:“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忙加問:“她要把她寫的小說給我們看,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和要求?” 歌唱家這時,神情活現,她自然也知道上次來的時候,受了我的冷落,所以此際,就伺機報復,真是小人氣度之至,她揚起了頭:“請別搶著發問。” 我在肚裡罵了她一句,面上自然不敢顯露什麼,她得意洋洋地笑:“當然是女人,我認識她三年了,她是我的鄰居,豈有不知她是女人之理?” 白素想了一會,像是對歌唱家的回答,還有所懷疑一樣,歌唱家也覺察到了這一點,誇張地叫了起來:“別以為我是連男人和女人也分不出來的白痴。” 白素心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創作這部小說的經過,你可知道?” 歌唱家道:“這倒不是很清楚,她一個人獨居,我的屋子和她比鄰,她把花園弄得十分整齊,是一個十分愛清潔的女人,沉默寡言,對人很客氣,約莫六十歲,或者更老一些。” 白素“哦”地一聲:“原來年紀那麼大……不過,也應該是這個年紀。”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心道:“我不認為一個參謀長會是女人。” 歌唱家看著我們爭論,神情莫名其妙:“你們在討論什麼?這部小說中的人物?這部小說真的那麼吸引人。” 白素道:“小說寫得很好,值得研究的是,小說寫了一場絕對不應該發生的背叛,可是竟然發生了,似乎有十分神秘,怪異的因素,所以值得研究——你難道沒有看過?” 歌唱家擺了擺手:“我不習慣看中文小說。” 我把我的問題,重問了一遍,歌唱家用手指輕輕敲著她自己的額角:“她一聽說我認識你們,就現出極激動的神情,拿出了這些稿子來,說什麼這是根據事實寫下來的,裡面有一個迷,她一直解不透,想不通,兩位善解疑難,可能會有所發現,所以希望你們抽空看一看,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明知可能會碰釘子,還是來了。” 她說到這裡,向我瞪了一眼,這女人,報仇也算報得酣暢淋漓了。 我自然不會和她一般計較,所以只是嘿嘿乾笑兩聲了事。偏偏她還不識趣:“裡面究竟有什麼迷,說出來,或許我解得開。” 我立時冷冷道:“那你必須先看完你不喜歡看的中文小說才行。” 她碰了一個釘子,不再說什麼,白素忙打圓場,又向她問了一些那個女作家君花的情形,不過由於君花深居簡出,根本沒有什麼社交,歌唱家雖然活躍,以鄰居的身份請她十次,她都不來一次,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沒有什麼來往,所以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送走了歌唱家,我道:“作者和參謀長是兩個人。” 白素結結實實想了一會:“保留。” 我跳起來想和她爭,她伸手向我一擋:“現在,我不和你爭這個問題,先看看那場絕不應該發生的背叛,究竟怎麼會發生的。” 我瞪了她好一會,才勉強同意。 要知道那場絕不應該發生的背叛是怎麼會發生的,對那篇小說中的若干情節,必須先知道,所以,又要節錄若干,不然,會無頭無腦,看不明白。 小說用了許多字,寫十一個敢死隊員如何依照計劃,在曠地上扮成死人,逐寸向前移動,終於在七個小時之後,移到了高地火力的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