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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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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

  • 科幻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80611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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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精怪 倪匡 8814 2018-03-14
醫院各處走廊上的擴音器都傳出聲音:“原振俠醫生,請到院長室……原振俠醫生,請到院長室……” 原振俠正從三樓的病房中走出來,醫院的三樓是兒童病房,有許多年幼的病人,有的甚至是才出生不久的,原振俠和其他幾個醫生,剛才就對一個有先天性心臟缺陷、出生才三天的嬰兒作了詳細的檢查。 那嬰兒一切正常,就是左心瓣缺了一半,所以生存的機會只有百分之十,就算僥倖經過了手術校正,使他可以活下去,他一生也無法和正常人一樣生活。 所以,原振俠離開病房的時候,心情十分沉重。醫院中每天都有各色各樣、各種病人離開人世,原振俠斷不是為了那嬰兒可能夭折而難過。他是在思索一個問題。 他想的是:在精子和卵子結合之後,受精卵在母體的子宮之中,按程序發育長大,雖然在大多數的情形下,都會形成發育正常的胎兒,但是為何有那麼多先天性有缺陷的胎兒形成?

有些時候,胎兒的形成是有因由可以追尋的,但是更多的卻會全然原因不明! 像先天性心臟缺陷,是怎樣形成的呢?好好的一個胎兒,為什麼在身體組織那麼重要的部分會忽然少了一點東西,以至於他的發育過程全是白費了的,因為他沒有什麼活的機會。 如果少了的是一隻手指、一隻耳朵,那全然不成問題,可是有先天性心臟缺陷的嬰兒,好像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全世界的醫生都致力在研究其中的原因,可是直到如今為止,還是一點結果都沒有! 原振俠就是在這種心情沉重的思索之中,從病房走出來有,所以擴音器中傳出來的聲音雖然響亮,他也根本未曾注意,一直到有一個護士用驚訝的目光望定了他:“原醫生,院長在找你!” 原振俠這才“啊”了一聲,聽到了廣播,走到電梯口,電梯恰好來到,他走了進去,遇到了另一位醫生,向他打了個招呼,道:“五樓那個怪老頭不行了?”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五樓的那個怪老頭”是醫院中著名的病人,由原振俠主治,患的是肺癌,超過七十歲的肺癌病人是完全沒有治愈希望的,醫生所能做到的,只是盡量減少病人的痛苦而已。而這個病人被稱為“怪老頭子”,也是有原因的。

怪老頭子並不是模樣怪,而是他的行為怪,他獨住在五樓的一間頭等病房之中,送他入院的是他三個女兒。入院那天的情形,原振俠記得很清楚,“怪老頭子”是由救護車送來的,可是看來精神並不壞,堅持要自己走,非但不肯用擔架、輪椅,而且也不要他三個女兒扶持。 怪老頭子的年紀超過七十,他的三個女兒,由三十餘歲至四十餘歲不等。雖然是送親人入院,可是,這三個中年婦女卻還想在衣飾上表示她們是富貴人家,穿戴著許多俗氣而不合時宜的珠寶首飾,而且,不顧醫院之中要保持寂靜的普通常識,用著類似女高音的啜子在作聯珠炮的爭論。 當怪老頭入院之前,醫院方面已決定了原振俠作他的主治醫生,所以,當他堅持要自己走路之際,因為他知道,一個絕症病人的求生意志可以使他忍受晚期症狀痛苦的能力增加,這老病人看來精神也不差,這是一個好現象。

原振俠一直跟在他的身邊,怪老頭子顯得相當不耐煩,走了幾步,就向原振俠瞪眼睛:“小伙子,別在我面前擺出一副醫生的架子來,我在念醫學院的時候,你這小子,當然還沒出世!” 這句話,倒很出乎原振劍的意料之外,因為在病人未進院之前,作為主治醫師的,自然需要熟悉病人的資料。 病人得了肺癌,已由種種檢查證實了,是毫無疑問的;而在病人生活資料上,卻絕未證明病人本身也是一個醫生——通常,如果病人的職業是醫生的話,是一定會特別指出的。原振俠還曾留意過,這個病人的職業欄上,填著“已退休”的字樣。 所以,那時,原振俠廉就用略帶驚訝的語氣道:“原來是前悲,請多多指教!” 這原來是一句十分普通的客套話,當知道對方的身份也是一個醫生而年紀又比自己大許多的時候,自然應該這樣說法。

可是怪老頭子卻翻了翻眼睛:“什麼前輩,什麼指教,指教什麼,哼,電視劇看得太多了!” 這時,恰好有不少醫院中的人在附近,都聽到了原振俠和病人的對話,幾乎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想:這老頭子真怪! “怪老頭子”的名字,在醫院上下,不脛而走,就是從那次開始的。 原振俠當然並未介意,他不明白對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只好順口道:“老先生,雖然你是醫生,可是現在,你是……” 他本想講“現在你是我的病人”,可是他的話才講到一半,怪老頭子大聲道:“住口,誰告訴你,我是一個醫生?” 原振俠不禁愕然了,他望著對方:“剛才你自己說,你在醫學院的時候……” 老頭子一副不屑的神情:“我上過醫學院,難道就是醫生了嗎?哼,醫生,現在被人稱為醫生的,算是什麼東西!”

這句話一出自老頭子的口,不但原振俠怔呆,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在醫院中罵醫生是“什麼東西”,這情形和在佛寺罵和尚是“禿驢”,也就沒有什麼大小分別了。其時可以聽到那句話的醫生,至少在五個以上,人人都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 怪老頭子還十分得意,在講了那句話之後,還重重地“哼”了一聲,以示他對自己那樣講,絕對沒有後悔或表示歉意之意。 原振俠知道,若果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一定只有令得場面更加尷尬,所以他立時轉向那三位女士:“三位是老先生的女兒嗎?” 三位女士年紀最大的一位,用宏亮的嗓音道:“是!我們要頭等病房!” 這時,爭執又起來了,老頭子立即抗議:“不,我不住頭等病房!” 三位女士堅持堅持:“要頭等病房!”

怪老頭子的聲音不低,三位女士的聲音更高,這種情形的爭執,在醫院中發生,本來是十分惹人反感的,可是他們爭是的病房等級,而且是小輩堅持要住頭等病房,表示他們的孝心,這又令人起敬,所以周圍的人雖然暗暗鄒眉,但也並沒有說什麼。 原振俠在一旁,看著這樣爭下去,不是了局,就問:“老先生,頭等病房,適宜靜養,既然三位……” 怪老頭子又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住頭等病房,連和個人說話都沒有!” 三位女士之中的一位一撇嘴:“沒有喜歡聽你說話的!” 這一句話,把怪老頭子激怒了,他本來灰敗的臉色居然一下子就漲紅了,而且劇烈嗆咳起來。 怪老頭子在嗆咳之際,神情顯得十分痛苦,可是他還是掙扎著把他的話說了出來:“你懂得屁!人人都不喜歡聽,有什麼關係?怎知我不會恰好遇到一個天才,聽得懂我的話?”

那位女士捱了罵,仍然是一副不服氣的神情,可是也不敢再說下去了。怪老頭連連喘氣,話都講不出來,就在他無法表示反對的當兒,三位女士已作出決定:住頭等病房。 於是,怪老頭就在原振俠、兩個護士、三個家人的簇擁之下,浩浩蕩盪地進入了五樓的一間頭等病房。 一直到了頭等病房,怪老頭子才喘定了氣,他氣吼吼地又講了幾句話,原振俠聽了之後,就不禁呆了一呆,因為那幾句話是用又純又流利的德語講出來的,講的是“別以為全世界都沒有人懂,就等於事實不存在!” 原振俠的訝異實在是有道理的,因為那怪老頭子的外形,看起來絕不像是會說如此流利德語的人。對了,應該來說一下這個被稱為怪老頭子的老人的外形了。當然,這是說他進院那天的外形。至於後來,人人都知道癌細胞是如何在吞噬著人的健康,會使病人的外形起可怕的劇變,那就不必再形容了。

進院那天的怪老頭子,身形高大,但是卻已經相當瘦,額骨高聳;雜亂的短鬚和雜亂的頭髮全是花白班駁的;大手大腳,手上的指節骨都異常突出。他衣著隨便,穿的是一套式樣十分古怪的西裝,那種樣子的西裝只有在那個時代作背景的電影之中,才能看得到。手中拄著一根手杖——如果沒有那根手杖,他又沒有人扶,只怕自己不能走動。 手杖是西式的,看來也十分殘舊了,手杖上有一個半圓形的球,倒是金光燦爛,可能是純金或是K金鑄成的。這種神情的一個人,忽然說起流利的德語來,不是很值得驚訝麼?而且,他這句話,分明不是存心向人家說的,而是在自言自語,由此可知他平時在思考的時候,也是習慣使用德語的。 原振俠所立即想到的:他自己曾念過醫學院,可能不是假的。

所以,他順口問了一句:“老先生曾在哪間醫學院進修過?”怪老頭只是悶哼了一聲,當時並沒有回答,一直到好幾天后,原振俠才從和他的一番對話中,多少知道了一些他在什麼醫學院進修過的資料。 原振俠記不清是怪老頭子入院之後多少天的事了,大抵不會超過一個星期。 怪老頭子當然是有名字的,他有一個相當冷僻的姓:厲,名字是大遒。可是人人在背後都叫他怪老頭子,當面,自然稱他厲老先生。 幾天信下來,怪老頭子倒並沒有什麼怪行,可是他對醫藥方面知識之豐富、熟諗,凡是和接觸過的醫生或護士,都認為他是一位極其傑出的醫生!可是他又曾當眾否認過他是醫生。 有一天,醫院院長和原振俠一起從病房出來之後,就曾說過:“真奇怪,怪老頭子應該是一位極其出色的醫生,厲大遒,怎麼從來沒聽說過他的名字?,只知道有一位傑出的數學家叫吳大遒。”

原振俠笑道:“叫大遒這個名字的人多得很,清朝就有一個詞人叫錢大遒。或許他曾改過名字,所以你不知道有這個人。” 院長搖了搖頭,原振俠也知道自己這樣說,在道理上不是十分講得通,因為院長在醫學界的資格相當老,一位傑出的醫生,又是中國人,沒有理由是他從來沒聽說過的名字! 當時,他們的談話到此為止,並沒有深究下去。兩三天之後,當原振俠替老頭子檢查了一下,發現他的病越來越惡化之際,勉強安慰他幾句時,怪老頭“哼”了一聲:“你是在日本學醫的吧!” 原振俠不敢怠慢,忙道:“是,日本輕見醫學院!” 怪老頭子“哼”了一聲:“日本人最虛偽了,還要鼓勵病人用意志活下去!” 原振俠道:“日本民族性有他們虛偽的一面,但是我不認為醫生鼓勵病人盡量運用求生的意志是一種虛偽的事情!” 怪老頭子又“哼”了一聲:“輕見這個人在德國的時候,我見過他,他的名字很怪,好像是小……小……” 原振俠道:“輕見小劍,輕見醫學院,就是他所創辦的,相當有地位。” 怪老頭子嘲弄似地笑了起來:“日本的醫學,先學荷蘭,又學德國,現在,又唯美國是尚,一塌糊塗,從來也沒有自己的創造!” 原振俠聽得出對方的語氣當中,對自己充滿了輕視,他也不禁有點生氣。 原振俠雖然生氣,但當然不會在一個垂死的病人面前發作,他只是道:“厲老先生是在德國學醫的?” 這一句普通的問題,怪老頭子反應也是十分古怪,他雙眼睜得極大,望著天花板,像是正在緬懷著遙遠的往事。 過了好久,他才從回憶中醒了過來,忽然又激動了起來:“德國又怎麼樣?德國人自認為是醫學先驅——”在這裡,他來了一句用德語講的話,全然是模仿德國人的語氣說的“現代醫學從德國開始!” 然後,他又是“哼”地一聲:“狗屁!德國人一點想像力都沒有,沒有想像力,怎樣做得好一個醫生?” 他在講最後一句話時,向原振俠望來,像是徵求原振俠的同意。 一般來說,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醫學是一門腳踏實地的科學,注重實驗的結果,不肓作想像,自然對怪老頭子的意見不會同意。 可是原振俠本來是一個想像力十分豐富的人,他又曾有過許多怪異奇幻的經歷,所以他對老頭子的說法,倒是同意的,他由衷地道:“是!” 怪老頭子高興了起來,忽然收劍了高興的神情,長嘆了一聲,喃喃自語:“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原振俠見他忽然傷感起來,就不和他再說下去,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好好休息,就要離開,當原振俠要拉開門之際,忽然聽到怪老頭子講了一句話:“我有一個兒子!”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老人,人一個兒子,那是普通之極的事情,原振俠聽後,只是“嗯”了一聲,連身子都沒有過來。 可是,怪老頭子接下來的一句話,卻令原振俠像是當背心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一樣!怪老子接著說:“可是我又殺死了他!”原振俠一怔之下,立時轉過身來,發現怪老頭子的雙眼直視怪老頭子的雙眼,直視著天花板,神色惘然,看來剛才那句話,他根本不是對原振俠講的,只是在自言自語!原振俠呆了一呆,一時之間,倒不知如何接口好,怪老頭子雙手發顫,舉了起來,掩住了臉,喉間發出了一陣抽噎來。 怪老頭子的行動和他所發出的聲音,足可以令人知道他的內心痛苦莫明。原振俠在震動之餘,心中“啊”了一聲!這老人,他曾經殺死過自己的兒子! 如果眼前的老人是一普通人,原振俠一定不會想到旁的方面,可是那怪老頭子,夫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一個醫生,那麼他的話就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理解,譬如說,他的兒子生了病,由他來醫治,而結果不治,那麼也可說是他殺了自己的兒子;更有可能,在醫治的過程中,他曾犯過錯誤,導致他的兒子死亡,在心理上,他會認為他殺死了自己的。另外還有可能的是,怪老頭子在強烈的藥物治療之下,起了幻覺,把一件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當作發生過。 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原振俠在未曾確切知道之前,自然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 而就在這時,怪老頭子的雙手抖得更厲害,他仍然用手掩著臉,嗚咽的語聲自他的指縫之中迸出來:“我不能不殺他,不能不殺他!” 這兩句話,原振俠是聽得清楚的,接下來,又有幾句話,由於他一面抽噎,一面說著所以全然聽不清楚。原振俠聽了那兩句話心中更是怵然。因為從這兩句話聽來,他不像是在什麼醫治過程中殺了人,而是故意的謀殺,只不過當時的情形是他“不能不殺他”而已!原振俠來到了床邊,低聲叫道:“厲老先生!厲老先生!”怪老頭子停止了抽噎,剎那間靜了下來,靜得原振俠認為他幾乎沒有呼吸了,才聽得他的聲音:“剛才我在自言自語,你當作什麼也沒聽到吧!” 原振俠又怔了一怔,在當時的情形下他實在不能做什麼。 對方是一個垂死的病人,就算他真的殺死過自己的兒子,也是無法追究的事情,他只好答應著,走出了病房。雖然以後幾天,再沒有聽得怪老頭子提起過什麼兒子的事來,但是原振俠心中,始終存著一個疑團。 這個疑團,也沒存在多久,就解開了。那是兩三天之後,那三位女士又一起來探訪她們的父親之後的事。 三位女士顯然都已嫁了人,而且各有自己的家庭,可是他們每次來,都是一起來的,這次也不例外,當她們離開之際,原振俠在醫院門口,遇見了她們,想起了怪老頭子那天的話,就叫住了她們,問:“厲老先生有一個兒子——你們的兄弟?” 原振俠才問了一句,那三位女士陡然之間嘻哈大笑了起來,那真令得原振俠莫名其妙,問起她們的兄弟,而這個兄弟又有可能是給她們的父親殺死的,那又有什麼好笑的? 原振俠也不知道如何去製止那三位女士的狂笑,他只好等著,一直等到她們總算停住了笑聲,其中一個才道:“老頭子想兒子想瘋了,他只有我們三個女兒,哪裡來的兒子!” 原振俠“啊”地一聲:“可是……可是……” 他在考慮,是不是要把那怪老頭子的話講出來,因為那畢竟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可是就在他猶豫間,另一位女士已經道:“他還說,他殺死了他的兒子,是不是?” 還有兩位道:“他終於對人講了,那麼多天才講,真不容易!他不想住頭等病房,就是好向別人講他的這件事!天曉得,誰會聽他的?” 原振俠不禁啼笑皆非:“三位的意思是,根本沒這回事?” 三位女士道:“他也曾一本正經地對我們說過,那時我們母親還在,母親就罵他是神經病,想要兒子想瘋了,胡說八道!” 原振俠大大地籲了一口氣,疑團消散,他又問“厲老先生……曾是一位醫生?” 三位女士又互相望著,現出了十分滑稽的神情來,用誇張的聲音反問:“醫生” 原振俠怔了一怔,看得出這三個女兒對她們的父親的了解,連表面程度都不夠,對於這一點,原振俠實在無法掩飾對她們的不滿:“厲老先生是一位很有資格的醫生,們曾在德國留學,攻讀醫學,你們應該知道這一點!” 三姐妹互相望著,像是聽到了最可笑的笑話一樣,紛紛道:“留學?”“在德國攻讀?”“留學?”就像她們從來沒有聽過那些名詞一樣,接著,她們三人又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原振俠的心中實在十分疑惑,做女兒的對父親再不了解,也不可能到達這種程度,這其中,自然大有蹺蹊在!他定了定神,問:“那麼,厲老先生是乾什麼的?” 三位女士異口同聲答:“他?什麼也不干!” 原振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什麼也不干,那麼,何以為生?靠什么生活?” 三位女士又笑了起來,一個道:“醫生,靠祖產,祖先有產業,你明白嗎?” 原振俠搖著頭:“不明白,我不明白何以你們對自己的父親知道得那麼少?” 三位女士一怔:“少?輪到我們不明白了,你說的關於他的一切,我們聽來像是天方夜譚一樣!”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至少,你們應該聽他們講過德語,就知道他到過德國!” 三人一起搖頭:“他極少和我們講話,小時候,我們對他的印像是,他只是躲在鄉下那幢古老大屋的一個屬於他自己的角落中,你當然知道,鄉下的大屋大起來,可以大得嚇死人,哪像現在,有幾間房間,就算是花園洋房了!而我們家的屋子又特別大,他躲在一角,誰也見不到他,還講什麼話?”原振俠心想,原來,厲大遒不是到了年紀老了才怪的,年輕的時候,已經是怪人了! 他又問:“那麼你們的母親呢?難道令堂不向你們提及厲老先生的事?” 三姐妹中的大姐搖著頭:“我媽媽也很少見到他,她是鄉下一個窮家女,忽然厲家少爺——就是我爸爸,派人來提親,那還有什麼話說的,當然就千順萬順地嫁了過去,厲家在鄉下十分有錢,我祖父又故世得早,財產全由我爸爸掌管著,我母親日子當然過得豐衣足食,可是我爸爸不怎麼見她,母親倒是經常對我們說……” 說到這裡,另一位女士打斷了她的話頭:“這些家裡的事,不必對人家說了!” 原振俠道:“不!不!知道病人的情形越多,對病人越有幫助!”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心中不禁暗暗罵自己一聲“卑鄙”。雖然他說的話,是毋容反駁的。但是他自己心中雪亮,這時自己不斷地追問,只是對這位看來充滿了神秘色彩的厲大遒先生有了好奇心,想知道更多一點有關他的事而已! 他這樣講了之後,三姐妹沉默了半刻,大姐才問:“老人家的病已經沒有希望了,是不是?” 原振俠嘆了一聲,又攤了攤手:“是的,只不過在拖時間而已!”得到了這樣的回答,三姐妹並沒有什麼悲戚的表示,只是互相望了一眼,原振俠又想追問,可是又覺得這有點故意在打聽人家的隱私,所以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幸而那三位女士的發表欲相當強,不等原振俠再問,大姐說道:“我們母親在我們小時候,常形容她見老頭子的次數少,說是有三年,寒天特別冷,她替父親送被子去,就有了我們三姐妹!”原振俠聽了,不知道是笑好,還是驚愕好,夫婦之間見面少到這種程度,也算是罕見的了。自然,在以前鄉下的富豪家庭之中,可能有這種情形發生,但通常都是男方另外有了堪眷念的女人,才會這樣,但是聽來,厲大遒的情形卻又不是這樣!原振俠再問:“令尊一直是自己一個人住在大屋的一角?” 大姐道:“是啊,我們母親去世很早,他也沒有續娶,後來離開了鄉間,來到了大城市,那時我們三姐妹,還要人照顧,他就雇了人來照顧我們,造了一間大屋子,他就躲在屋子的三樓,也不讓我們上去,連吃飯,一家人都是不在一起吃的!” 這種情形,除了說明厲大遒是一個性情孤僻的人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解釋。 可是從這十來天,原振俠和他接觸的情形看來,厲大遒怪是有點怪,但決不是如此孤僻的人! 厲大遒不但滿頭滿臉全是青筋,而且,手還劇烈地發著抖,指著他的三個女兒,雙眼睜得極大,看他的情形,分明是在盛怒的狀態之中,有什麼話要責問他的三個女兒,可是他的身體又實在太虛弱,所以除了用發顫的手指指著和不住地喘氣之外,什麼都不能做!那時候,在他身旁的一個護士也嚇壞了,連忙去扶他,想把他顫動的身子按下去,但是厲大遒卻掙扎著,堅決要坐起來,護士沒有法子,只好扶著他坐了起來,當他勉強坐起來時,他全身的骨節都在發出“格格”的聲音來,那種發自一個垂死的老人體內的異音,聽了,真叫人感到死亡之神已經直逼而來! 原振俠也忙到了病床旁,在他的背上敲著,示意護士也都那樣做。 三姐妹互相望著,神情既是驚愕又是惶然,她們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這時,原振俠也只認為,老人聽到了三個女兒在他的病床之前,公然計論他的遺產而生氣——這是垂死老人的通常反應。 過了一兩分鐘,厲大遒才緩過了一口氣來,顫聲道:“你……怎麼知道……有……一個大保險箱?” 三女兒指著自己的心口,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厲大遒的聲音聽來短促而淒厲,簡直像是用哨子吹出來的一樣:“說!” 三女兒忙道:“是……我說,我說!有一次,我上三樓去……你在午睡……我當然看到了那個……放在你床邊的大保險箱!” 厲大遒的神情更加恐怖:“你……你……我不准你們上三樓……你上去……幹什麼?” 三女兒被她父親逼問得幾乎哭了出來:“爸,那是好幾年之前的事,我早忘記忘記為什麼要到三樓去了!” 厲大遒急速地喘氣,喘了好一會兒才停止,原振俠示意護士讓他躺下來,可是他卻不肯,指著原振俠,一面喘氣,一面道:“你們聽著,在這裡的人……全都聽著……全都……” 原振俠道:“有什麼話,慢慢再說!” 在他說了這句話之後,接下來厲大遒所說的話,真令他目瞪口呆! 那保險箱中有什麼東西,他似乎十分難以說出口來,“的”了很久,身子猛烈發抖,一口氣緩不過來,看來像是就此要嚥氣一樣。這時,三位女士緊張之極,一起在床前,望著她們的父親。 原振俠知道,這三位女士對父親根本沒有什麼感情,這時她們這樣望著老人家,絕不是關心老人,而是關心那口大保險箱中有什麼金銀財寶和他準備如何處理而已!正當原振俠這樣想的時候,老人一口氣又緩了過來,說了一句人絕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的話來。 老人還是沒有說出保險箱中的是什麼,他只是努力把一直指著原振俠的手指,離原振更近了些,尖聲道:“我把那保險箱……送給你!一切歸你全權處理!” 接著他又道:“你們聽到了沒有,那口大保險箱和箱中的……的……全都屬於他所有!” 這兩句話一出口,不但原振俠錯愕之極,三位女士更是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原振俠陡然一震之後,用力搖了搖頭,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捲入厲大遒的遺產糾紛之中,他在幾秒鐘之後就定下神來,忙道:“厲老先生,我不會要你任何東西的!” 厲大遒的喉際,發出了一下可怕的聲音來,顫抖的瘦得只剩骨頭的大手,一下子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腕,手是冰冷的,在那一剎那間,原振俠在感覺上就像是被什麼鬼怪抓住了一樣。 厲大遒抓住了原振俠的手,又道:“我那口大保險箱是屬於你的,這是我的遺囑,現在有證人……聽到我這術說,……我還會通知律師……正式……” 原振俠心中,已再也沒有法子說下去,只是喘著氣,原振俠向那三位女士望去,只見那三位女士都對他怒目而視。 原振俠心中,真是既好氣又好笑,心想自己真可以說是無辜之極了,他忙道:“三位,你們放心,令尊的東西我絕不會要,當然歸你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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