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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快活秘方 倪匡 9231 2018-03-14
卡爾斯陡然揮起拳來,可是在他身邊的黃絹,卻一伸手,把他的拳頭拍了開去。她似笑非笑地望著原振俠:“原醫生的意思是……” 原振俠指著已被沙填滿了的深井:“把沙子全吸出來,吸得一粒不剩。深井和甬道,不會無緣無故建造在這裡,這裡可以研究的東西不知多少。” 黃絹笑了一下:“好,原醫生,教授,將軍有一點事要和你們商談,請登上直升機去。” 普通遲疑了一下,原振俠已爽快地答應,大踏步向前走去。 卡爾斯、黃絹、女保鑣和原振俠、普通上了直升機……巨型軍用直升機的機艙,改裝成了十分舒適豪華的座艙。黃絹首先道:“我們有十分好的深井採礦經驗和設備,把沙子吸出來,不是難事!” 普通教授喃喃說了一句:“但願如此!”

黃絹又道:“我們已經知道了考古隊的幕後支持人是誰,普通教授,請和他們聯絡,我們想會見他們的負責人!” 普通立時向原振俠望去,原振俠十分憤怒,盯向黃絹,黃絹忙道:“消息不能算是你提供的,別忘了我有強大完整的情報網。而那些醫生們,對於情報工作的控制,顯然沒有我那麼在行!”普通教授漲紅了臉:“我無法和他們聯絡,都是他們來找我的!” 黃絹望向原振俠,原振俠立時道:“我的情形也一樣,不知道如何联絡他們。我想,如果卡爾斯將軍的心或肺,忽然出現了嚴重的問題,勒曼醫院一定會主動來找將軍,替他作器官移植!”黃絹的臉色十分難看:“在討論正經問題時,請不要故作幽默!” 原振俠嘆了一聲:“真的,兩位將軍,考古隊探索的目標,勒曼醫院感到興趣的問題,兩位將軍絕不會有任何興趣!那隻是一種生命形式,這種形式,最終目的是放棄肉體!”

卡爾斯眨著眼:“什麼意思?放棄肉體,不就是死亡嗎?哪有追求死亡的生命形式?” 原振俠耐著性子解釋:“任何生命,都以死亡做結束,但是在一代生命死亡之前,必然已有新的一代延續了生命,一代一代之間,有進步、有進化。這種生命形式,是在一秒鐘之內有好幾十萬代,在極快的過程之中,進化到了生命只以靈魂存在的終極,完全不要肉體!” 卡爾斯將軍呆了半晌,問黃絹道:“你聽懂他的話了?請重複一遍!” 黃絹緩緩地重複了一遍,卡爾斯哈哈大笑,用力一拍腰際的寬皮帶,接著又十分惱怒:“看來,我們是上了人家的當了!” 黃絹面罩寒霜:“我早就對你說過,這裡的一切,我控制得很好。你偏要聽了不知什麼人的話,一定要來這里胡鬧!”

黃絹的話,自然一方面是在責備卡爾斯,一方面也是在向原振俠剖白她自己。 卡爾斯“呵呵”笑著:“至少,我們看到了難得一睹的奇景,也算是不虛此行。嗯,也至少知道,那個供給情報的人靠不住!” 原振俠大是驚訝:“什麼人?提供了什麼情報?” 卡爾斯一瞪眼:“為什麼要告訴你!” 原振俠冷冷一笑:“我想,普通教授是希望他的考古工作不受打擾。” 卡爾斯也連聲冷笑:“考古隊所尋找的,一定是古代的東西,對不對?” 普通和原振俠對卡爾斯的這個問題,都悶哼一聲,並不回答。他們都知道,這個問題聽來其笨無比,但是卡爾斯再笨,也不會笨到這種程度,他一定另有用意。在未曾確知他的用意之前,還是少說話為妙。 卡爾斯有點得意洋洋:“我們之間的合約,訂明的是考古隊不論有什麼發現,皆屬考古隊所有。既然訂明是考古活動,自然以發現古物為限!”

他一面說著,一面作手勢,樣子十分認真,他的話聽來囉裡囉唆,用詞也不是很好,不過原振俠倒也聽懂了。他的意思是:考古隊若是發現了什麼不是古物的東西,那就不屬於考古隊所有,他的根據是:考古隊一定為尋找古物而工作的! 原振俠這時,仍然不知道卡爾斯這樣說法是什麼意思,而他心中對卡爾斯這個狂人,厭惡感也越來越甚。他想到這個國家的財富來源,就用十分生硬的聲音道:“說得很有道理,所以,考古隊若是發現了一個優質鑽石礦的話,這個鑽石礦,就該歸考古隊所有!” 卡爾斯將軍直跳了起來,要不是直升機艙的空間不夠大,他早就連跳三級了。他吼叫著:“鑽石是我國經濟命脈,沒有人可以在我的手中搶走它!” 原振俠一揚眉:“將軍,是你自己說的,合約訂明,考古隊發現的一切古物,皆歸考古隊所有!”

卡爾斯握著拳,向原振俠揚眉:“鑽石算什麼古物?” 普通教授在這時,“哈哈”大笑了起來。自從卡爾斯將軍開鎗,使得深井被沙填滿之後,他還是第一次發笑,這是他為卡爾斯被戲弄而高興。他一面笑,一面道:“將軍,世上沒有什麼比鑽石更古老的了。每一顆鑽石,都有上百千萬年以上的歷史!” 卡爾斯一怔,說不出話來,普通教授的回答,自然正是原振俠的意思。卡爾斯呆了一會,才怪叫起來:“你們真的發現了鑽石礦?” 在一旁的黃絹,看來忍耐已到了極限,她狠狠瞪了卡爾斯一眼:“你少開口好不好?他們是考古隊,不是勘察隊,發現了鑽石礦,對他們有什麼用處?” 卡爾斯咕噥了一句大家都聽不清楚的話,多半是他家鄉的土語。而看他那種悻然的神情,可想而知,那絕不會是一句好聽的話。

黃絹又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原振俠心中一陣難過……他在黃絹的眼神之中,看出黃絹在向他要求,要求別再逗卡爾斯。 他心中暗嘆了一聲……他、黃絹與卡爾斯將軍三人之間的關係,十分奇怪,黃絹和卡爾斯是情人的關係,和原振俠也是。有時,午夜夢迴,原振俠想起黃絹那誘人至極的身體,可能正給卡爾斯摟著恣意撫摸時,他心中就有說不出的不自在! 每個男性都會有這種妒意,雖然出色如原振俠醫生,在這種人類統一的感情上,也未能免俗,沒有例外。 這時,若是說權力,卡爾斯將軍自然超過原振俠千百倍,但是若論智力,原振俠卻又勝過許多。黃絹顯然是要原振俠別再戲弄卡爾斯,原振俠不會不答應,可是心中的那一下幽幽的長嘆,卻也是免不了的。

他也用眼神,表示了他接受了黃絹的要求,黃絹籲了一口氣:“剛才提到的情報,顯然不正確。情報說,在考古隊活動的沙漠上,當年,德軍曾建立了一個極大的武器庫,把大量最新的武器,儲放在這個武器庫中。有關這個大武器庫的存在,是一個極度秘密,德軍隆美爾元帥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把許多新型武器,從各地的兵工廠中,運到這裡來。” 原振俠和普通聽得目瞪口呆……這個情報提供的情形,並不是絕無可能,但是他們卻想也未曾想到過。原振俠悶哼一聲:“倒是找出了不少坦克車和別的重武器……” 他說到這裡,忍不住又故意頓了一頓,並且立即向黃絹作了一個“對不起”的手勢。黃絹閉上眼睛一會,表示無可奈何。 他和黃絹之間的這種默契,只有情感極濃的男女才會有。而在這時,卡爾斯將軍已尖叫起來:“在哪裡?坦克和武器在哪裡?”

黃絹睜開眼來,淡然道:“我想原醫生說的,是那些廢鐵,那些殘骸?” 原振俠十分誠懇地道:“是,正是這樣。你們來的時候,居高臨下,一定也看到那東一堆西一堆的廢鐵了!” 卡爾斯將軍總算知道,自己又被人不大不小地戲弄了一次,十分惱怒:“情報來源相當可靠,一定有這樣的武器庫在!” 普通教授有點不耐煩:“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四十多年,那批舊武器,就算完全無損,也早已落後了,有什麼用處?” 卡爾斯將軍一聽,指著普通教授,哈哈大笑:“考古是你的專長,打仗和恐怖活動是我的專長。四、五十年前的武器,非但不落後,而且極有用途,大家都有核武器,可是誰敢用?用來用去的,還是舊武器。何況,德國的V2火箭,就算放在現在,也一點都不落後!”

一談到武器和打仗,卡爾斯將軍眉飛色舞,神采飛揚。他的這種神態,世人十分熟悉,每次他公開演說時,都是這個樣子的。 黃絹側了側頭:“那個深井已經下去過,看起來,那不像是古代的工程,十分現代化!” 卡爾斯忍不住又道:“極有可能,那就是那個大武器庫的入口處!” 普通教授皺著眉,心想,這句話倒不能說他是在胡說。如果真有這樣一個秘密的大武器庫在,那麼那深井,和井下的甬道,自然也有可能是武器庫的入口。 普通教授用求助的目光,向原振俠望去。原振俠搖頭:“這個深井,一定和一種極神秘的力量有關……” 卡爾斯搶著道:“德國的納粹軍隊,就是一股十分神秘的力量!” 他曾在許多公開的場合,表示過對納粹德國龐大軍事力量的崇拜,這時他這樣說,也自然之至。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心想,他那麼崇拜德軍,自然也極渴望得到德軍留下來的大批武器,看來考古隊的工作,非大受阻撓不可!

原振俠一面想,一面道:“我的'神秘力量'的意思,要深遠得多。大家都見過沙井井口處的情形,一股無形的力量,竟然可以擋得住沙子的傾瀉,這何等神奇,絕非人類的科學力量所能做得到的!” 卡爾斯一瞪眼:“德國科學家在半世紀前的成就,有很多到現在還是尖端。那種神秘力量擋住了沙子,自然也是他們的傑作!” 普通也看出了情勢十分不妙,他盯著黃絹(他知道卡爾斯無可理喻):“將軍,貴國是不是想撕毀合約?” 黃絹搖頭:“不!我們的意見是:既然有可能已發現的深井,是傳說中大武器庫的入口,那麼,在接下來的探索工作中,我們應該有人參加工作!” 普通教授明顯地表示了不滿:“你們早已有人參加考古隊的工作了!” 普通教授這樣說,倒也不是沒有根據的諷刺……他們發現深井不過幾小時,卡爾斯將軍和黃絹已經趕到,那自然是有考古隊中的人告了密。 黃絹毫不理會普通的諷刺:“我們要全面地參加。事實上,如果沒有我們的參加,要吸出深井中的那麼多沙子來,對你們來說,就困難之至!” 普通教授壓低了聲音:“沒有你們參加,根本就不必吸沙子上來了。” 卡爾斯將軍的忍耐,看來也到了極點,他用力一擊,拍在几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拍桌子是卡爾斯將軍的習慣,在他的巨大辦公桌上,有一尺見方的桌面,下面是空心的。利用空氣的共振原理,使他的手掌用力拍在那一方桌面時,發出的聲音特別響亮,以收嚇人的效果。) (這時,他拍在茶几上,聲音雖然響亮,但是當然不如在他的辦公桌上,用力一拍那麼威風。) 他氣沖沖地道:“那深井的井壁如此怪異,擋住沙子的神秘力量又一碰就破,如果不重新建立可靠的阻擋力量,就那麼下去,神秘力量若是忽然失效,下去的人,全得死在下面!” 卡爾斯將軍突然之間,講出了那麼有道理的一番話來,倒令人肅然起敬。黃絹首先鼓掌,表示贊成,原振俠和普通也一起點頭。 的確,阻擋沙子下瀉的力量,雖然神秘,可是卻也十分靠不住,用手指去戳,也可以把它弄破。要是許多人在井下,上面忽然有了什麼意外,數以萬噸計的沙子傾瀉下來,在井下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倖免! 要安全地進行探索工作,自然還是先用可靠的圍板來阻擋沙子。這樣看來,卡爾斯將軍無意中闖的禍,倒成為進一步探索的必須程序了! 普通一想到這一點,他自然心平氣和了許多,直升機的機艙之中,氣氛也大有改善。普通教授點頭道:“歡迎貴國的專家加入!” 卡爾斯將軍大是高興,黃絹道:“大武器庫的傳說不一定可靠,我們再來一項新的協議:從這個深井,如果可以發現那個大武器庫,武器庫中的一切,歸我國所有,而由我國政府,資助貴考古隊兩百萬美金。” 普通一聽,還來不及點頭,喉頭就傳來了“咯”的一下口水吞嚥之聲。顯然他同意了。原振俠在一旁,心中不禁暗嘆了一聲。 黃絹接著道:“如果發現的,是考古隊原來要尋找的目標,那麼,一切仍然照原來的協議辦理!” 普通教授直到這時,才用十分高興的聲音叫:“合理之至,我接受!” 他頓了一頓,又道:“考古隊有足夠的經費,所以如果貴國政府資助,全部都將按比例,分發給考古隊的所有成員,我立刻向全隊宣布這件事!” 黃絹作了一個“請立即去”的手勢,普通立即興沖沖地離開了機艙。原振俠也想離開時,卡爾斯將軍忽然十分有禮貌地道:“原醫生,向你請教一個問題!” 原振俠怔了一怔:“請說。” 卡爾斯將軍想了一想,才道:“對於北非沙漠中,存在著德軍秘密大武器庫的可能性,你意見如何?” 他在說那幾句話的時候,非但在事先想了一想,說的時候,也生澀無比,像是小學生在背書一樣。原振俠一听就心中了然,知道他自己絕說不出這麼文雅的話來,一定是黃絹早教定了的! 他反手向黃絹指了一下,才回答:“很難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留下來的謎團最多。有馬來之虎外號的日本軍人山下奉文的大寶藏哩,墨索里尼的秘密藝術之宮哩,也有的說希特勒在海中建立了秘密王國,有的說日本製造了一種巨大無比的戰艦,叫'天國號',至今還在七海遨遊。所以,不排除有這樣一個大武器庫的可能性。” 卡爾斯將軍聽得十分用心,原振俠講完之後,略停一停,才問:“請問情報是由哪一方面提供的?” 卡爾斯遲疑了一下,黃絹道:“有一批人,專門在研究納粹德國留下來的文件。發現當時駐北非的德軍,有太多非軍事性的預警行動,似乎都和運輸有關,也發現德國兵工廠所生產的軍火,有許多下落不明。例如一九四一年,德軍的各型坦克,工廠方面的紀錄,超過四萬輛,可是投入戰鬥的,只有三萬輛。” 原振俠大是駭然:“若是說,竟然有一萬輛坦克在武器庫中,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卡爾斯一揚頭:“要不然,怎麼叫大武器庫呢?” 原振俠想了一想:“這麼龐大的武器庫,從建造起,到各種武器放進為止,至少需要上萬人參加工作,不可能成為那麼久的秘密!” 卡爾斯悠然道:“若是由我主持行動,不論參加的人是多少,都全部處死!” 卡爾斯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態和語氣,甚至都自然之極。原振俠先是想發怒,但接下來,卻感到了一股極度的涼意! 卡爾斯的話,聽來令人髮指,可是在歷史上,不知曾出現過多少次了,在號稱古文明國家之中更多。秘密的工程完成之後,參與者完全處死的例子多得是! 黃絹補充:“隆美爾手下有三個師,將近八千人的兵力,不明不白消失無踪。隆美爾對這件事十分生氣,他和希特勒有三次劇烈的爭吵,內容一直不為人知。據說,那次謀刺希特勒的行動,他是主謀。”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北非的德軍,在一九四三年中,已經開始敗退。當時,如果有大量的武器在,敗退的德軍,沒有理由不動用。” 卡爾斯“哼”地一聲:“兵敗如山倒,怎來得及動用!何況,那裡的武器,只怕要最高當局下令才能動用,所以就保存了下來!” 卡爾斯一副悠然神往的樣子,原振俠看了也覺得好笑。這時,外面傳來了考古隊員發出的一陣歡呼聲,顯然是普通已宣布了“好消息”。 原振俠攤了攤手,望向黃絹:“我託你聯絡的那個人,聯絡的情形怎麼樣?” 黃絹皺著眉:“那位靈媒先生不很好找,一有消息,我會立即轉告。” 原振俠緩緩轉過身去,卡爾斯將軍心情愉快,大聲叫著:“再見!” 原振俠離開了機艙,將軍的那些女保鑣才身手敏捷地上了機。她們都對原振俠投以好奇的眼光,顯然她們心中不明白,何以這個高大英俊的東方人,會受到這種破格的禮遇。 原振俠下機不久,直升機就發動,捲起一股強風,迅速上升,遠去。 原振俠和黃絹的聚和分,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這次,眼看著她和卡爾斯一起離去,心情難免憂鬱。所以回到了車屋之後,羽生來找他,他也懶得說話。 羽生帶來了一瓶酒……當然不可能是什麼佳釀,但是酒的佳或劣,全然靠需要酒的程度來決定。在需要酒的時候,劣酒也是好酒,在全然不需要酒的時候,陳年佳釀,又和清水有什麼不同? 慢慢喝著酒,原振俠聽著羽生說話。普通教授顯然已把一切都對隊員說了,所以羽生搖著頭:“大武器庫,德軍留下來的?我一直以為只有廉價小說之中,才會有這樣的低俗情節!” 原振俠嘆了一聲:“情節無所謂低俗不低俗,看寫的人怎樣利用情節來寫!” 羽生大口喝著酒……他有著印第安人傳統的好酒量。他又道:“不過那深井真怪,你認為是什麼阻擋了井口邊的沙子?” 原振俠攤了攤手,搖了搖頭。 羽生仍然想討論這個問題:“普通教授在著急的時候,說是有一層無形的薄膜阻擋了沙子,這種說法倒也很,很……很……” 他一下子想不出形容詞來,遲疑了一下,才改口道:“倒也看來很像。” 原振俠嘆了一聲:“原來的現像已不存在,無法作進一步的研究了。我始終認為,那深井,那甬道,絕不是人類,絕不是我們同類所建立的。就算是地球人建造的,那種地球人,和我們也截然不同!” 羽生聽了之後,有一段短暫時間的默然,才大口喝酒:“就是早就找到了快速進化方法的那種人!” 原振俠點頭:“是,他們是……人類中的最先進份子,早已找到了最進步的生命形式,他們已達到了進化的終極目的!” 羽生連酒帶口水吞下一大口,所以喉間發出了“咕”的一聲響:“想起來十分可怕,生命……變成了沒有肉體,這真是進化的終極目的嗎?” 原振俠苦笑:“大家都說是!” 羽生一臉不解的神情:“有什麼好處呢?若是進化,總對生命有好處的。” 原振俠望了羽生片刻:“你當然早已知道的,沒有肉體,也就沒有生老病死,沒有七情六欲,沒有痛苦……” 羽生用力放下酒瓶,大聲道:“也就沒有了快樂!” 原振俠呆了一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對於生命進化的終極目標是捨棄肉體,這一點,他完全可以接受。正如他剛才所說,人如果擺脫了肉體,靈魂獨立存在,想像之中,瞬間萬里,可以自由翱翔於宇宙之間。 (或另一個空間之間……“三十三天”,或者就是三十三個不同的空間,為行動受囿於肉體的生命所無法想像!) 那種情形,等於生命永恆長存。自然也像他剛才所說,沒有了七情六欲,沒有生老病死,沒有了一切痛苦。 可是他卻沒有想到,與此同時,也沒有了任何快樂! 人在生命歷程之中有肉體,肉體替生命帶來許多痛苦,可是在痛苦的對比之下,同時也有許多快樂! 快樂和痛苦都是一種感受,感受是對比的……沒有了許許多多的痛苦來對比,許許多多的快樂,也就不能單獨被感受到! 羽生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令原振俠想到了這一點! 一個永恆的,沒有快樂的生命,實在令人難以想像,難以接受那是生命進化的終極形式! 生命追求進化,自然也追求快樂,不然,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原振俠感到了一片迷惘,過了好久,他才道:“或許,在那種形式之中,另外有新的快樂感受。不然,何以那些人要發揚這種生命形式?” 羽生看來已有了點酒意,他道:“開始選擇時可能覺得好,但一旦進入那種生命形式,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想要退縮也來不及了。等到進化完成,感到連快樂也沒有了時,還有什麼辦法?”原振俠的思緒紊亂,他又想起金特堅持“快活”和“快樂”不同……這兩個詞,在中國文字語言中是互通的,但如果“快活”理解為快一點活,那自然大不相同了。 羽生看到原振俠出神,有點歉意:“原醫生,我只是隨便說說的!” 原振俠過了很久,才長嘆一聲:“不,你的話,當然不是隨便說說的,非常值得深思。” 羽生受了誇獎,神情十分高興,他又道:“可是那卻無法證實,誰能真正知道一個靈魂,或是一群已經進化到了沒有肉體的靈魂,是快樂還是不快樂!” 羽生這幾句話,倒真的可能是“隨便說說”的。可是原振俠聽了之後,心中陡然一動,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脫口道:“可以有辦法知道!” 剎那之間,他一定神情極其興奮,因為羽生望著他的眼神相當古怪。原振俠用力一揮手,急速地把靈媒金特如何可以認出那種石柱文字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他的結論是:“金特曾和那些靈魂,至少是其中的一個接觸過!” 羽生“啊”地一聲:“那就是說,如果他再有機會進行這種接觸的話,他可以問:你快樂嗎?或者問:你們快樂嗎?” 原振俠對羽生這種直接的說法,表示好感,他用力在羽生的肩頭上拍了一下。羽生憨憨地笑,又喝了一大口酒,用舌頭舔著嘴唇,神情莊嚴,如同宣誓,站了起來,一副準備大發議論的樣子。 羽生先吸了一口氣,才道:“肉體帶給人許多樂趣,像喝酒,由口入胃,再被胃壁吸收,進入血管,流到了腦部,影響了腦細胞的活動,使人興奮,使人產生暈眩的感覺,使人覺得舒暢……這一切,都通過人的肉體在進行和完成,沒有了身體,怎麼喝酒?” 羽生的問題,乍一聽,相當幼稚可笑,可是想深一層,卻又大有可深思之處。所以原振俠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羽生又道:“我真的很難想像,靈魂怎麼喝酒?一個靈魂如果忽然想喝酒了,而又無法喝,在這種情形下,他會快樂?” 原振俠勉強笑:“你想像力太豐富了!一切慾望,皆由身體而來。若是沒有了肉體,還會有什麼慾望,根本不會想到要喝酒!” 羽生大搖其頭……他有了幾分酒意,辯興大增:“靈魂是一組記憶,記憶之中如果有過種種慾望,肉體的存在與否,並不影響記憶的存在。舉例來說,一個酒鬼,如果死了,他的靈魂一定仍記得喝酒的種種樂趣,而那時他又沒有喝酒的能力了,所以一定十分痛苦,慾望並不因為身體的消失而消失!” 羽生這一番議論,把原振俠聽得目瞪口呆,羽生十分得意:“喝酒只不過是例子之一,人類的慾望萬萬千千,都可以依此類推!” 原振俠不由自主舉杯喝了一口酒,酒令他的喉際,起了一陣火燎一樣的熱辣辣,滋味實在不能算很好。可是接下來,卻有一陣鬆散的舒暢感……這一切感覺,都依靠肉體的反應來完成,人類自古以來,就一直依靠著身體,來切切實實地體驗著快樂和痛苦。 沒有了肉體,若是說這是人類進化的終極目標,原振俠本來可以毫無保留,接受這種觀念,可是這時,他的想法大為動搖! 他拿起酒瓶來,一瓶酒已所剩無幾,他晃著酒瓶:“你的說法,否定了許多宗教的觀念……” 羽生搶著道:“我知道,尤其是佛教的,嗯,中國的道教的……宗教觀念都勸人放棄肉體,放棄慾望。我的意思是,就算放棄了肉體,真的可以毫無慾望,那生命還有什麼趣味?” 原振俠又呆了片刻,才道:“你多次提到生命的快樂、樂趣、趣味等等,那是你心中生命的價值,但生命的價值應該不在樂趣上。” 羽生問得有點咄咄逼人:“在於什麼?” 原振俠感到,羽生這個年輕人有他自己的觀念。而且他對自己的生命觀,十分堅決地相信,要說服他不是容易的事。 事實上,原振俠也沒有想要說服他,相反地,他覺得自己的觀念,和羽生相當接近。他這時,只不過提出另一種對生命的看法而已。 所以他這樣說:“有很多人認為,生命的目的,在於永恆不滅。” 羽生仰起頭,爆發出一陣大笑聲:“永恆不滅而無欲無求,無樂無苦,那是一種什麼境界,恕我無法理解。我能理解的是短暫而起伏,有樂又有苦的生命!” 原振俠攤了攤手,表示在這個問題上,實在無法再討論下去。他用十分平靜的聲音道:“中國人有一句話,叫作'人各有志'。” 羽生“呵呵”笑了起來,把瓶中的剩酒,平均分配在他和原振俠的杯子中。兩人一起舉起杯來,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酒多半還在羽生的喉嚨中打轉,所以他的聲音聽來有點怪:“我也知道中國人有一句話:'夏蟲不可以語冰'。或許我們都是夏蟲,那種永恆存在的生命形式是冰,所以我們永遠無法理解!” 原振俠喟嘆:“真是夏蟲倒好了,夏蟲根本不會想到冰,歡歡喜喜做夏蟲。我們卻不斷地去想冰,想去探索冰的一面是怎麼樣的情形,而心嚮往之,結果又永遠見不到冰,反倒痛苦莫名。”羽生仍然“呵呵”笑:“我比較好,我是笨的夏蟲,或者可以說是白痴夏蟲,從來……很少去想冰是什麼樣子,很喜歡沒有冰的生活!” 原振俠仰起頭,從車屋的窗子中望出去,沙漠上的星空,看來十分明澈。他感到心中一片惘然,竟然不知道該想什麼才好。 而等他發完怔,低下頭來時,羽生已經離開了。他的歌聲遠遠傳來,聽來很是嘹喨,可是聽不清楚他在唱些什麼,多半是傳統的印第安歌。 原振俠把和羽生的對話又想了一遍,發現這個出言直率的印第安人,很有他自己的一套生命觀,而且十分滿足於現在的生命形式。 滿足,可以帶來快樂,是不是像羽生那樣的態度去對待生命,才是應有的生命形式?當晚,原振俠就在思緒一片紊亂之中入睡。 接下來的時間中,考古隊的工作,十分繁忙,多輛探測車,仍然在不斷進行探測……如果在沙漠下面,真有大型武器庫的話,其中金屬之多,只怕比一座鐵礦尤甚,應該很容易探測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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