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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變幻雙星 倪匡 10059 2018-03-14
原振俠認得他們,全是蘇氏集團的核心人物,和他們揮了揮手,說了一句:“我來看蘇先生。” 他一直走向蘇耀西的辮公室的門,敲了兩下,在這時候,他聽得背後有兩三個人在叫:“原醫生!” 原振俠也沒有在意,一面轉過頭來看,一面又伸手去轉動門柄,可是門卻鎖著,他並未能把門推開。原振俠呆了一呆,再在門上敲了幾下。 原振俠每次來看蘇耀西,都在事先取得聯絡。這次雖然沒有先約好,但以兩人的關係之深,自然也隨時可以來的。當他又敲了幾下門,門內並沒有反應的時候,一個高級職員道:“主席回來就吩咐,誰也不見,任何事情都不要去打擾他!” 原振俠笑了一下:“我不同吧?他二十四小時之前找過我,可是我一直無法和他聯絡!”

幾個人一起叫了起來:“我們還不是一樣,不知有多少事要等他決定,他回來之後,卻關在辦公室裡,一小時多了,什麼都不管!”有一個樣子很持重老成的人,憂形於色:“主席的神情十分憔悴,像是有什麼意外,原醫生,你和他交情好,是不是硬闖進去看看?” 原振俠在又敲了幾次門亦沒有反應之後,正有退意,門雖然鎖著,但是原振俠早已目睹過巫術力量開鎖的情形,所以他略側身,向瑪仙作了一個手勢。 瑪仙的神情,略有不願,因為運用巫術力量開鎖,如瑪仙曾說過,就像是用核武器去殺老鼠一樣,太大材小用了。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倒也十分實用。 (巫術力量可以達到的許多行為,一些有“異能”的人也能做得到。) (巫術和異能之間,必然有著深刻的聯繫──至少,兩者都通過人體的活動,而產生一種異常的能力,來達成普通人無法達成的行為。)

瑪仙來到了門前,握住了門柄,也未見她有什麼動作,甚至未見她發力,只是輕輕一轉,“卡”地一聲,門已打了開來。瑪仙並不推開門,她把推門的動作交給原振俠去做──這種擅自打開門,推門而入的行為,十分不禮貌,只有原振俠這樣的熟人,才不會被責備。 原振俠立刻推開了門,蘇耀西的辦公室相當大,他一眼看到巨大的辦公桌後面沒有人,得花上幾秒鐘的時間去尋找蘇耀西。他看到蘇耀西坐在一張安樂椅上,本來多半是雙手抱住了頭在思索的,這時,由於門被推開,才抬起頭來,神情有點訝異,看到了原振俠,惘然憔悴的臉上,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作了一個手勢,要原振俠進去,原振俠打開門,瑪仙先進來,蘇耀西望了瑪仙一眼,作了一個同樣的手勢。

幾個高級職員站在門口,探頭探腦,顯然他們都有重要的事,要向蘇耀西報告。 蘇耀西向門外揮了揮手,提高了聲音:“不論是甚麼事,你們各自負責去決定,不必等我!原,請你把門關上。” 原振俠向門外那些人抱歉地一笑,關上了門,不等轉身來,他就問:“發生了甚麼事?” 蘇耀西不由自主喘著氣:“我還不知道是甚麼事,但是我想,我發現了陳氏兄弟的一個大秘密!” 原振俠揚了揚眉,走近酒櫃,倒了兩杯酒,遞給了蘇耀西一杯,然後,他和瑪仙一起坐了下來。 蘇耀西喝了一大口酒:“陳氏兄弟只是一個人──” 這句話聽來無頭無腦,很難明白,蘇耀西又道:“我的意思是,陳氏兄弟,一直是兩個人一起出現,可是真正在主持一切活動的,只是其中的一個人,他們其中的一個極能幹、智力極高,但是另一個,卻智力程度接近白痴──是一個弱能人士。”

原振俠陡然一凜,迅速和瑪仙互望了一眼,兩人在那一霎間,想到的是同一件事──這情形,和方如花和那女郎,相當近似。 方如花是音樂學院的高材生,而那女郎的智力程度卻極低。 問題在於,陳氏兄弟中那個低智能的,是“人造白痴”呢?還是天生白痴? 如果是人造白痴的話,那麼,簡直就完全一樣了。 蘇耀西在繼續著:“他們一模一樣,一個說話,另一個也跟著開口,誰也想不到其中一個是白痴!” 原振俠向窗外的陳氏大廈指了一指:“你是怎麼發現這個秘密的?” 蘇耀西伸手在臉上撫抹了一下,可以看出他的神態十分疲倦,他並沒有立即回答原振俠的這個問題,而且反問:“雙生子中,會有一個智力過人,一個白痴的情形發生,這種情形很普遍?”

原振俠搖頭:“不太普遍,孿生子的問題十分複雜,有一智一愚的紀錄,也有一個性格十分正直,而一個卻十分奸邪的紀錄。” 蘇耀西皺著眉,像是有十分重大的心事,他緩緩地道:“陳氏兄弟在商業活動上,有許多卑鄙的行為,連我們也吃過他的虧,所以這次發現了這個大秘密,把它公佈出來,可以對他們的事業造成致命的打擊。” 原振俠很奇怪:“我不明白,就算他們兩人之間有一個是白痴,對他們的事業,又有甚麼影響?” 蘇耀西揚了揚眉:“他們兩人,兩位一體,甚麼活動都一起出現,簽合同,也照例是兩個人一起簽。你想想,一張牽涉到上億英鎊的商業合同,簽署的一方,如果竟然有一個是白痴的話,這張合同怎麼會有效?消息一傳出去,陳氏企業的所有合同,全部報廢,一切業務,全部停頓!”

原振俠蹙著眉,緩緩搖頭:“第一,用這種方法打擊對手,不能算是太光明正大,而且,只怕也很難證明一個人是白痴,至多說他智力程度低,他至少會簽字。” 蘇耀西悶哼一聲:“簽名,只怕是這個白痴的唯一本事,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工夫訓練出來的。” 原振俠仍然搖頭:“也不對,他至少會說話。” 蘇耀西在這時,也不禁有點猶豫:“是,他會講話,可是我絕對可以肯定,他是白痴。” 原振俠向瑪仙使了一個眼色,瑪仙走了過來,原振俠握住了她柔軟的手,向蘇耀西道:“你是怎麼發現這個秘密的?還有,黑綢下的東西是甚麼?兩者之間是不是有關連?還有一樁十分神秘的事,也肯定和陳氏兄弟有關,等你講完了,我再講給你聽。” 原振俠所說的,另外有一樁十分神秘的事,自然是指方如花和那女郎而言。

瑪仙肯定失了踪的方如花進了陳氏大廈中的一幢,又有人在校園中見過陳氏兄弟之一出現過,陳氏兄弟和這件事有關聯,那是毫無疑問的事了。 蘇耀西低頭想了一會,才道:“的確,事情是從想知道黑綢下覆蓋著的是甚麼東西而引起的──那天在陳氏大廈的天台上,有不少來賓,其中有幾個,是和我有生意來往的,我選擇了其中一個,可以在我這裡獲得大利益的,問他,黑綢下的是甚麼東西。” 原振俠聽了,不禁啞然失笑:“這是最簡單直接的方法了,那晚當他們兩人揚起黑綢的時候,大半人都應該看到黑綢下面的是甚麼東西!” 蘇耀西道:“是啊,陳氏兄弟公開讓別人看,自然也不會是甚麼秘密東西,一問,那人自然會說出來的。” 蘇耀西料得不錯,那個被他選中的人,受寵若驚,準時進了蘇耀西的辦公室,一問,他先是楞了一楞,然後才道:“啊,對了,那幅黑綢下的東西……蘇先生,你可別誤會,我去參加,並不是想和陳氏做生意!”

蘇耀西不耐煩:“是甚麼?”那人搔著頭:“很難說!” 那人搔著頭:“很難說,嗯,是一組石刻,刻的是人像,約有三四個人,姿態各異。” 蘇耀西呆了一呆,當時,在天台花園上,人人都有驚訝的神情,良辰、美景的神情更是驚駭,如果只是一組石刻人像:那何奇之有? 他立時問那人:“石像有甚麼奇特之處?” 那人誇張地在自己的頭上打了一下:“對了,是很怪異,石像上刻的人,都有兩個頭,都是兩頭人,我離得遠,看得不是很清楚,有離得近的人,說兩頭人的兩個頭,都是一個張著眼,一個閉著眼的。” 蘇耀西呆了一會,他知道那人有求於他,絕不會騙他,那麼,這一組兩頭人的雕像,是甚麼意思呢?石像是從高棉的吳哥窟來的,那是一個充滿了神秘的地方,有著一段被時間湮沒了的古文明,可是這一切聯想,都說明不了甚麼,那組石像,可能有很高的古董價值或藝術價值,可是那自然也起不了對蘇耀西的吸引作用!

所以,蘇耀西已經沒有甚麼興趣,他正在想,如何暗示那人快一點離去,那人忽然道:“蘇先生,有一件事很怪,陳氏兄弟在行動時,不是手拉著手,就是互相牽著衣角,像是他們根本分不開一樣。” 蘇耀西笑了起來:“他們自然有分開的時候,雙生子互相依賴,十分普通。” 那人卻十分認真:“不是很對勁,我看他們之中的一個,連話都不是很會說,總之,這兩兄弟,神神秘秘的,像那個石雕像,也沒有甚麼大了不起,有一個賓客,想隔著綢子去撫摸一下,兩人就翻了臉。” 蘇耀西揚了揚眉,心想:難道那組石像,真有極異特之處?不過,他也只是想一想就算。 他已經決定,把這個結果交給原振俠,事情就算結束了! 可是那人卻還在繼續討好蘇耀西──如果蘇耀西找的不是那個特別多話的人,以後事情的發展,可能大不相同,那人道:“我又聽得他們說,人類生命的大秘奧,就在那組石刻像之中,那組石刻像,記錄著人類一件偉大之極的成功行動,比登陸月球還要偉大。”

蘇耀西望著那人,那人忙道:“我只是照他們說過的話說,並不知道是甚麼意思。”蘇耀西說了幾聲'謝謝',又欠起了身子,那人也識趣地告辭離去。蘇曜西來到窗前,俯視著兄弟大廈的天台花園,他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他想到,和他差不多年齡的原振俠,生活何等多姿多采! 他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都在從事商務活動。雖然說商場上也波譎雲詭,變化多端,但無非是金錢上的起落,當金錢已不能再代表甚麼時,自然生活也變得沉悶起來了。 看來,自己還不如陳氏兄弟,他們至少還會從吳哥窟弄一個八百多公斤的石像來! 一想到這一點,蘇耀西的心理上,有一種突破性的興奮,他決定偷進陳氏大廈去一看究竟,也過過冒險生活──當然,他在決定這樣做的時候,也有著強烈的、想進一步知道陳氏兄弟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人的心理。 他打電話給原振俠,沒有聯絡上,就留下了話,告訴原振俠,他已經知道了黑綢子下面的是甚麼──由於答案在那時還十分平淡無奇,所以他故意不說出來。 然後,他就開始了行動的部署──像是少年人忽然有了一種新遊戲一樣,他進行得十分起勁,他的準備工作其實十分可笑,不值一提──這就是他為甚麼一開始行動就出了大錯的原因。 蘇耀西把自己扮成了一個修理工人,進入陳氏大廈,自然沒有問題,可是當他企圖進入陳氏兄弟辦公室所在的那一層時,雖然十分不容易地被他弄開了從樓梯通向那層樓的一扇門,但是卻也觸動了警鐘──更糟糕的是,他並不知道,警鐘在警衛室響起,閉路電視當時追踪他的所在。 當蘇耀西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逐漸接近陳氏兄弟的辦公室時,警衛室的報告,早已送到。 蘇耀西這時的處境,十分危險,以他在社會上的地位來說,若是在這種情形下被發現,自然丟臉之至──一直到最後,他才知道自己為甚麼有這種幸運的真正原因。 當他在走廊的一個隱蔽處,聽到有腳步聲傳來之後,他跨出兩步,看到有一扇門,他輕推了一下,門應手而開,他就閃身進去,那是一間十分小的小房間,看來像是堆放雜物之用。 然而,他才一進去,關上了門,那“小房間”就動了起來,蘇耀西雖然立即明白,自己並不是進了一間小房間,而是進了一座升降機時,已經來不及了! 升降機只上升了一下子,就停了下來,然後,就是蘇耀西一生之中,最尷尬的時刻了!門打開,他想急沖出去時,發現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務人員,並排站在門前,蘇耀西一籌莫展,被兩個警衛一邊一個,挾著向前走。一路上,他雜七雜八分辯了幾句,甚麼走錯了路之類…… 人家根本不理會他,他被帶到了一間房間中,那房間像是小小的會客室,蘇耀西叫了起來:“你們沒有權利禁鍋我!” 一個警衛冷冷地回答:“你擅自進入私人地方,我們有權做任何事!” 那警衛一面說,一面還粗暴地伸手推了他一下,令他跌坐在一張沙發上。 兩個警衛迅速退出,關上了門,蘇耀西知道自己的處境十分不妙,但是他還是跳了起來,衝到門前,試了一試。門當然鎖上了,他又花了不少時間,可是無法把門弄開來。 就算蘇耀西完全沒有冒險生活的經驗,他也可以知道,在這間房間中,必然有著閉路電視的監視設備。他想到的一點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應該盡量掩飾自己的身分。 蘇耀西這樣的想法,自然無可厚非,可是當他掩掩遮遮的時候,那種拙劣的技巧,卻正應上了“欲蓋彌彰”這四句成語。 蘇耀西被禁錮在這房間中,達八小時之久,在這八小時之中,他全然無法和外界取得任何联系。他隨身所帶的,性能極好的、超小型的無線電話,上面的一盞紅燈一直亮著,那表示他所在的環境,無法接受或發射無線電波的訊號。 (在那段時間之中,原振俠不斷在和他聯絡,卻無法聯絡得上。) 蘇耀西在開始的幾小時,還想設法離開這房間,在發覺絕無可能之後,他已經又飢又渴又疲倦,他想休息一下,可是處境之不妙,使他又無法靜下來休息。所以,說這八小時,是他一生中最難過的八小時,也絕不為過。 正由於那八小時的禁錮,是如此可怕,所以當房門又打開,精神沮喪之至的蘇耀西,自沙發上直跳了起來,看到門口站著陳氏兄弟時,他一點也不覺得甚麼驚駭。 陳氏兄弟出現在門口,兩人都略皺著眉,可是神態卻沒有甚麼敵意。 兩人一開口,倒令蘇耀西楞了一楞,他們一開口就說:“蘇先生,你想參觀兄弟大廈,只要通知一聲就可以了,何必微服私訪?” 蘇躍西這才知道,自己拙劣的化裝術,根本騙不過人,他想發作幾句,陳氏兄弟又道:“真對不起,留你在這裡那麼久,我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來了!” 蘇耀西也不管他們所說的是真是假,他已經筋疲力盡,所以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不論你們想怎樣──”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請盡快供給我水和食物──” 陳氏兄弟連聲道:“當然──當然──” 他們一面說著,一面走了進來,在他們的身後,跟著幾個人,陳氏兄弟中的一個,轉過頭去吩咐:“水和食物,盡快──快──” 蘇耀西在這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會受到甚麼樣的待遇,他盡量向壞處去想,想來也沒有甚麼大不了,也正由於此,他基本上已經鎮定了下來,所以,也有了相當敏銳的觀察力。 他感到陳氏兄弟之中,有一個像是不很對頭,叫人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也是從這時開始的。 蘇耀西當然不是第一次見陳氏兄弟,可是像這樣近距離的交談,卻還是第一次。 陳氏兄弟說話的方式,十分特別:一個說話,另一個同時也說,口型完全一樣。由於他們兩人大多數的時候。是肩並肩站著的,所以和他們說話的人,很難分辨得出是左邊的一個在發聲,還是右邊的一個在發聲,或是兩個人一起在發聲。 而和他們交談的人,只怕也從來沒有人注意過這個問題,人人都有了先入之見,他們是雙生子,心意相通,行動一致,自然不足為奇。 蘇耀西本來也沒有特別注意,直到他們其中的一個,轉過頭去,吩咐背後的人去準備水和食物時,蘇耀西才留意到情形有點突兀。 發聲的顯然是轉過身去的那個,另一個仍然面對著蘇耀西,蘇耀西在剎那間,看到他有十分慌亂的神情,雖然根據那句話,口型動作配合著,可是他同時又拉了拉發聲那個的衣袖。 而發聲的那個在說完了之後,轉回頭來,向那個望了一眼,眼神之中,頗有責備的神情。 這一切,全都一閃而逝,若不是蘇耀西十分細心,善於捕捉他人在剎那間的外表反應,以印證他的內心世界的話,也根本不會察覺。 而蘇耀西的這種本領,是在長期從事爾虞我詐商業行為中訓練培養出來的──在牽涉到巨額金錢的交易之中,若是能夠在談判的對方的一些小動作之中,確知對方的心意,那就會大佔上風!當時,蘇耀西只是覺得奇怪。 全然未曾想到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兩人早已恢復了常態。而且他們相貌一樣,衣著一樣,轉眼之間,早已分不清哪一個是剛才轉過頭去發出吩咐的了! 陳氏兄弟的態度仍然十分客氣,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問:“蘇先生跑來這裡,目的是什麼?” 蘇耀西舐了舐十分乾的口唇,自嘲地笑了一下。他知道在如此情形之下,自己花言巧語,也不會有用,不如實話實說的好。所以他立時道:“那天晚上,你們在天台花園宴客,像是有一件物品,要展示給來賓看──那東西,蓋在一幅黑綢下面!” 陳氏兄弟“哦哦”連聲,等著蘇耀西再說下去。蘇耀西又道:“當時我和一個朋友,正居高臨下,看到了那情形,好奇心起,想知道那物品究竟是什麼?” 陳氏兄弟“呵呵”笑了起來:“那晚在天台上的人相當多,幾乎人人都看到了那東西,蘇先生交遊廣闊,應該早知道了!” 蘇耀西早知陳氏兄弟不好應付,所以那倒也是意料之中,他笑了一下:“知道了那是一組石刻,來自吳哥窟,刻的是若干雙頭人。可是──” 他在說到這裡的時候,陡然起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念頭,眼前的陳氏兄弟,神態動作全然一樣,雖然是兩個人,可是如果把他們的身體,合而為一,使他們變成雙頭怪人的話,他們一定也可以活得十分舒服!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並沒有進一步去想,而把話接著說下去:“可是我還想進一步了解一下那組石像的意義,所以冒昧前來。” 陳氏兄弟嘆了一聲:“人和人之間不積極追求互相了解,而只是採取自以為是的行動,實在是許多悲劇的根源。蘇先生,請恕我們直言,你既然想進一步了解,和我們聯絡一下,不是更好嗎?” 蘇耀西態度十分坦誠:“對不起,我做了傻事。” 陳氏兄弟的態度十分大方:“別提了,蘇先生對那組石像有興趣的話,立刻就可以帶蘇先生去看!” 他們這樣說,倒令蘇耀西相當意外,這時一架快餐車已推了進來,蘇耀西迫不及待迎了上去,抓起一瓶礦泉水,大口吞嚥著,直到解了渴,這才開始進食。 蘇耀西一面進食,一面仍和陳氏兄弟不斷在交談,蘇耀西自然是坐著,可是他雖然在進食,仍然不斷有想站起來的衝動。 沒有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為甚麼會這樣了,因為陳氏兄弟,大多數的時間都站著,而且不斷地走動,就算坐下來,也一下子又站了起來,變換著他們兩個人所站的位置。 陳氏兄弟的這種情形,乍一看,給人的印像是,他們兩個人都有著體育家的身型,十分好動,這種不斷的保持動感,也正可以表現他們性格中豪邁剽悍的一面。 可是,等到蘇耀西吃了很多,打著飽呃,用餐巾抹著口角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初步的結論:陳氏兄弟之所以一直在動著,尤其是幾乎每隔幾秒鐘就要變換一下所處的位置,一定不是一種偶然現象。 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甚麼呢? 蘇耀西過人的觀察力這時起了作用,他先假定,陳氏兄弟這樣做,是為了掩飾和混淆,他們的外形一模一樣,如果不斷在動著,走來走去,外人就很難分出他們兩人之中,哪一個是陳景德,哪一個是陳宜興。 可是蘇耀西當時,也只好分析到這里為止,因為他無法設想陳氏兄弟要別人分不出他們誰是誰來!陳氏兄弟這時,請蘇耀西離開房間,去看那組雕像,蘇耀西想在他們的身後,觀察一下他們的動作,可是陳氏兄弟堅持要蘇耀西走在前面,這使蘇耀西更肯定,他們竭力在掩飾些甚麼。 出了那房間,經過了曲曲折折的走廊,他們仍在閒談,一直到進了一個相當大的廳堂。 一進那個廳堂,蘇耀西就看到了那組石像。一看到了那組石像,蘇耀西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聲,初時,他也一定現出了十分驚訝的神情,一如當晚在天台花園上看了雕像的所有人。 也在這時,他才知道他找來的那個人的形容能力,簡直差到了極點(或許那個人當時離雕像真的很遠)! 不錯,那組雕像,全是看來十分怪異的雙頭人,正確地說,一個是五個兩頭人,共有十個頭,五個身體,身體部份十分粗,可是頭的部份,卻分明是精雅細琢的結果。令人感到極度震撼的,也正是人頭部份的表情。十個人頭,五個闔著眼,五個睜大了眼,闔著眼的五個人頭的臉上,充滿了痛苦的神情──五個頭的神情並不相同,但叫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痛苦的神情。 世上的痛苦有多少種,根本無法統計,痛苦的神情,照說也應該有許多種才是,可是看了這五個人頭臉上的痛苦神情之後,就叫人感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都在其中了! 人人都有過痛苦,所以深刻的痛苦情緒,也特別容易感染人,蘇耀西的生活,可以說再順境也沒有,但也總有不愉快、傷感的情緒,也同樣會受到他人痛苦神情的感染,那五個人頭的雕像既然如此逼真,他一看之下,自然會發出驚呼聲! 而另外那五個睜著眼的人頭,神情卻是一派的惘然。那種惘然無依、不知所措的神情。看了之後,更叫人心向下直沉,像是會跟著石像,一直把心沉到了絕望的深淵之中,再也不得超生! 自一看到那組石像開始,蘇耀西的目光,就被它深深吸引,他連自己是甚麼時候走近那組石像的也不知道,當他向前走去時,只是依稀感到石像之旁,身後還有兩個人在,可是他卻沒有分心去留意。 到了石像的近前,他心中已然升起了無數的疑問,最大的疑問是:這樣的石刻像,說是現代藝術家的傑作,還算合理,怎麼會來自吳高窟呢? 吳哥窟的石雕,全是佛經中的神佛,並沒有普通人,更未曾聽說過有雙頭人。而且,吳哥窟中石刻像的藝術風格,相當統一,絕沒有像這組石刻那樣,把神情表達得如此之細膩的──這組石像把人類臉部神情表現得如此傳神,藝術手法,甚至遠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之上! 第二個疑問是:不論是甚麼人,甚麼時代的作品,製造這組雕像的目的是甚麼?藝術家一定想通過這組石像表達些甚麼,可是看到的了,卻只是感到震撼!因而思緒紊亂,卻無法領會藝術家要傳達的訊息── 蘇耀西在石像前站了很久,好幾次,他甚至想伸出手去中把那睜開眼的人頭的眼皮撫下來,好讓他不要再睜大那雙失神落魄的眼睛! 等到他漸漸定下神來,想向陳氏兄弟望去時,他才看到,在離他不遠處,他進來時依稀感到有人在的那兩個人,是十分俏麗的紅衣少女──蘇耀西通過望遠鏡見過她們,也知道她們的來歷姓名:良辰、美景。蘇耀西進來的時候,一下子就被那組石像所吸引,並沒有留意她們,這時,看她們的情形,也是直直地盯著那組石像,同樣一點也沒有留意蘇耀西。 而蘇耀西在一看到了她們之後,陡地吃了一驚。因為這時,良辰、美景的神情,正在模仿石像上的雙頭人,她們兩個,一個忽然閉上了眼睛,現出痛苦的神色來──她們的臉上,本來只有嬌豔和稚氣,可是一變成痛苦,也就是人類自古以來都有的痛苦,毫無情面可講。 而另一個,張大了眼,臉上卻也漸漸顯出那股惘然無依的神情來。蘇耀西並不知道她們想做甚麼,也不知道眼前發生的事是甚麼性質,他只覺得一切都奇詭之極,令他在剎那之間,遍體生寒,連髮根部在隱隱發麻。 他勉力定了定神,陡然大喝:“這石像有魔力,別受它的影響而入魔,快醒過來!” 經他大聲一喝,良辰、美景陡然震動一下,向他望來,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顯然她們自己,並不知道剛才發生了甚麼事! 她們互望了一眼,又向蘇耀西望來,揚聲問:“你是甚麼人?大呼小叫幹甚麼?” 蘇耀西還沒有回答,陳氏兄弟就走了過來:“這位是蘇耀西先生。原振俠醫生的好朋友。” 一聽到了原振俠的名字,良辰、美景就自然而然笑了起來,問:“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 蘇耀西一時之間,並沒有意會到她們的問題的真正意思,還以為她們問的是原振俠,所以順口回答:“原醫生很忙,我們也不是常見面的。” 良辰、美景一聽得蘇耀西這樣回答,現出了訝異莫名的神情,她們的這種神情,叫蘇耀西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的回答,有甚麼地方出了差錯,而接下來,他所看到的情形,更令他感到奇怪。他看到良辰、美景向陳氏兄弟望去。投以詢問的眼色,而陳氏兄弟則搖了搖頭,表示否定。 蘇耀西知道這兩對人之間的問和答,一定和自己有關,可是他卻無法知道是甚麼事,好在良辰、美景接下來的話,立刻解開了這個謎。 良辰、美景一起向他指來:“你不是雙生子?” 蘇耀西這才知道,從她們剛才的問題起,自己就誤解了。良辰、美景以為他也是雙生子,所以才問他“為甚麼只是一個人來?” 蘇耀西只覺得良辰、美景的話十分有趣,他笑著回答:“一定要雙生子才能欣賞這組石像?” 良辰、美景一起皺起了眉:“雙生子麵對這組石像,感受會特別深刻,你看,這石像刻的全是雙頭人,我們──” 她們講到這裡,本來已靠在一起的身體,更靠得緊了些。向蘇耀西一揚眉:“我們看來不是和雙頭人差不多嗎?” 蘇耀西駭然:“當然不同!你們是正常的兩個人……兩位;我感到這組石像有一種怪異的魔力,或許,對雙生子有更大的感染。──剛才,你們為甚麼模仿著石像的神情?” 良辰、美景互望了一眼,神情訝然:“有嗎?不會吧,石像上的神情截然不同,我們──” 她們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互相望著,漸漸現出害怕的神情來。 蘇耀西全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陳氏兄弟已疾聲問:“怎麼了?” 良辰、美景急急道:“剛才……剛才我們兩個,竟然想到了不同的……事……” 兩個人,想到不同的事,那是平常之極的事,可是對良辰、美景來說,那卻不尋常之至,她們從小到大,想的、做的、說的,都完全一樣── 蘇耀西仍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見陳氏兄弟中的一個,陡然跨前了兩步,神情十分興奮焦切,另一個,則在那個身後,伸手拉住了那個的衣角,也跟了上去。 蘇耀西看到這種情形,心中陡然一亮,陳氏兄弟在行動中許多看來礙眼,但又難以明白是為了甚麼,一下子就有了答案:陳氏兄弟雖然行為一致,可是其中有一個,完全依靠另一個,需要另一個的扶助! 然而,哪一個才是需要扶助的呢?蘇耀西在一眨眼間,就已經分辨不清,因為陳氏兄弟又已經並肩而立,根本分不出誰是誰來了! 接下來的時間中,陳氏兄弟和良辰、美景急速地交談著。把在一邊的蘇耀西當作不存在一樣。可是他們說話,也並不避忌蘇耀西在一旁。蘇耀西聽得出他們正在討論一個問題,可是蘇耀西卻全然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甚麼。 先是陳氏兄弟在急急地問:“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兩人想的不同?” 這時,陳氏兄弟上背對著蘇耀西,所以蘇耀西更無法知道說話的是哪一個。 良辰、美景連連點頭:“是,這證明──” 陳氏兄弟搶著說:“這證明,我們,我們其實還是兩個人。” 良辰、美景忽然互相摟抱在一起,大聲叫了起來,看來十分激動:“兩個人一個人有甚麼關係,為甚麼一定要證明這一點?” 陳氏兄弟嘆了一聲:“對你們不重要,可是對我們,就很重要。”蘇躍西用心聽著,感到他們四個人的話,十分凌亂,不是很容易理解。 陳氏兄弟口中的“我們”,有時包括良辰、美景在內,有時,又只是他們兩個人的自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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