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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銀環計劃

戰場夜想曲 田中芳树 12402 2018-03-14
我所屬的《地球的科學與情報》雜誌編輯部,南面有個大窗戶,從這個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低垂在南方天空,一道看似白色的細環。 我們公司堪稱出版界巨頭,但旗下《地球的科學與情報》雜誌的發行量幾乎與財政赤字成正比,雖然就創刊至今的年資而言,高居全公司第二名,事實上卻與拖油瓶無異。這本雜誌目前之所以尚未慘遭停刊的厄運,是由於現任社長尊重前任社長對於氣象、天文地質學的熱忱,與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其他雜誌的銷售情況一向良好。也因此無論我與同事桑山每每在電梯與樓梯碰見《超級漫畫》雜誌或是《冒險少年》雜誌部的編輯時,總是不由自主地禮讓對方先行,再怎麼樣人家雜誌的發行量總比我們多了兩位數…… 但這陣子以來,一向走路有風的他們見到我們,彷彿背後扛了一個大包袱,表情顯得有些謙卑。

“你也買了?” “是啊,我想看看那道環。” 自從這道環完成後,購買天文望遠鏡以便觀看的人們大增,光學器材公司的股價跟著水漲船高,少數投機份子也從中獲利不少吧。 我與桑山正是光學器材公司業務部最受歡迎的人物,至此我們已感到心滿意足。因為全世界首次以書面文字報導那道環的正是我們,這份創刊近半世紀的《地球的科學與情報》僅僅三次銷售一空的記錄之一就是我們達成的。老實說,如果金錢能伴隨著名聲而來,那我們就更無所缺憾了…… 圈著地球的這道銀環,內側半徑九九七○公里,銀環本身半徑為十一點五公里,縱面積為四百平方公里,沿著北迴歸線到南迴歸線繞行,與黃道面垂直。 透過無數個人造衛星所拍攝這道銀環與地球的照片,也許會再度引發繼登陸月球後另一波的太空熱潮,抵達火星的夢想也開始掛在太空迷嘴上。

這道輪在二十世紀結束之前尚未出現,在西元一九九四至一九九六年之間由人類完成。工程花費了兩京四千兆噸——相當於兩百四十億艘一百萬噸油輪所能容納的水。 “溫室效應”對地球環境的破壞從二十世紀後半起就不斷有人指出,但是向來以國家利益至上的各國領導者完全無視科學家們的警告,直到距離二十世紀末不到幾年的時間才有轉變。 “氣候異常”已經不再是正確的形容詞了,全球氣候與氣象持續不規則的變動,使所謂的“正常”毫無基準可循。 歐洲這幾年來,春季豪雨,夏季酷熱,冬季積雪高達數公尺以上,並伴隨著寒流來襲,甚至連秋季的天氣也不穩定。來自亞洲某經濟大國的情侶特別選在秋天漫步於藝術氣息濃厚的巴黎,卻受到大風與氣溫突變的影響,雙雙躺進語言不通的異國醫院裡。

而他們祖國的情況也不樂觀,九月的北海道居然有五公尺的積雪,另一方面,據報東京最低氣溫為二十七點五度,承受著不人道的酷暑待遇。火山活動也日漸頻繁,氣象局因此要求增加預算,而與財政部迸出緊張的金色火花。 中東油田的干涸現象早已口耳相傳,北海油田也因暴風雨的肆虐而形同停工。 全球幾乎對大地略奪殆盡,如果僅限於石油、煤炭、鈾礦、天然氣等地下資源的挖掘與消費那並不成問題,但美國穀倉地帶長久以來實施略奪農耕法,寧願消耗兩公克的土地以收成一公克的小麥,使得大地的忍耐力似乎也到了極限。地表流失使得土壤缺乏養份,雖以化學肥料加以彌補,反而是將地力的潛能連根拔起,這種惡性循環不斷加速,導致大平原開始沙漠化。

不僅是小麥,連玉黍蜀與大豆的生產量也逐年銳減,美國政府一改數年前的態度,首次公開表示糧食輸出的困難;日本政府對美國這種態度委婉地表示遺憾後,卻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與富饒的阿根廷進行糧食交易。 這段期間,南半球的情勢也逐漸出現惡化的徵兆。 根據美國國家海軍發言人的報告,明顯得知南極大陸出現了融冰現象。 由於綠稻驅逐艦攔腰撞上漂浮在預定航線上的冰山,目前確定有三十名死者消失於冰海之中;在美軍大肆歌頌殉難士兵的同時,批評聲浪也隨之出現—— “沒有任何觀測設備的軍艦怎麼會在南極海面徘徊,這證明美國企圖獨占屬於全人類財產的南極大陸,並作為軍事用途之用。” 蘇聯外交部不知第幾任的次官如此表示,目前南極條款期限已過,新秩序也尚未產生,一切狀況尚未穩定前,只有將舊條款的效力延長三個月。但現在甚至是蘇聯也承認,南極大陸的冰山一旦全部融化,整個海面將上升六十公尺,而這個可能性已大大提升。

海面上升六十公尺,粗略計算總共有兩千四百萬立方公里、兩京四千兆噸的海水必須想辦法處理掉;否則,全球人口稠密地區有百分之九十九將被淹沒,光是恒河流域就會有五億人流離失所。世界各大都市逃得過水患的只有墨西哥、聖保羅、重慶、約翰尼斯堡,而東京、紐約、上海、倫敦、里約熱內盧、巴黎、舊金山屆時將淪為海中都市。 “以後流行歌的主題會全部轉向海底吧。” 桑山修長的手指彈著擺設在桌面的地球儀說道。 “連電影的舞台也一樣。” 我應和著,腦海裡浮現出好幾個想像,絕大部份精緻美麗的都市都將埋沒在水波之下。 威尼斯早就開始陷沒水中,聖皮耶魯寺院將屬於基督教文化瑰寶的美術品遷移至米蘭,寺院本身也開始進行拆除工作。

“我實在不願看見威尼斯就此沉沒水底,有沒有辦法拯救那個美麗的城市呢?” “你在威尼斯買了分售住宅是不是?” 每次桑山跟我開這種愚不可及的無聊笑話時,我就有股衝動想跟他絕交,率先發表類似感想的可是他啊!我跟桑山斗嘴的情景看起來也許像一個人面對鏡子吐口水。 “要買就買最高的地方最安全。” 桑山和我目前還住在單身公寓,未來購買土地與房子的可能性看來並不是很高。 “逃得過水患的地方有哪些?” “美國大陸是個台地高原,百分之九十五沒事,伊朗、土耳其、西班牙、瑞士、澳大利亞……有不少國家都能逃過一劫。” 桑山手指著地球儀上好幾個點,這幾個國家的農業生產力並不強。 “會完全被淹沒的是荷蘭、孟加拉、丹麥、伊拉克、東德、波蘭……全是沿海的低窪國家,蘇聯西半部、美國東南部、阿根廷、中國的準河流域、印度的恒河流域……凡是人口稠密地帶注定遭殃。”

桑山用力轉動地球儀。 如果這是真正的地球,住在上頭的人類不被轉暈才怪。 “印度加上孟加拉,光是恒河流域就有三億人會流失住家與田地,不、應該有四億人、甚至五億人。” 土地硬擠在人與水之間的情形——如恒河流域,想像大量海水倒灌,侵襲這塊土地的情景不禁令人心寒。 有幾億人在來到這世界後,無法接受完整教育,沒有玩具與遊樂場,甚至長大後也找不到工作,卻由於營養不足與髒亂而死亡,這個事實讓我這個凡事實事求是的人成為一個無神論者。如果神真的存在,就應該想辦法改變這種亂像以證明衪存在的意義。衪可以降臨華盛頓或莫斯科,大聲疾呼孰可為孰不可為的道理,如此一來幾位冥頑不靈的超級強國領袖必定惶恐之至,甚至可能取消多彈頭核子彈與巨型原潛計劃,增加嬰兒奶粉的產量、改善醫療用品與自來水系統設備。

“與其拿糧食與醫療用品救濟窮困國家,我想美蘇兩國也許會採納更為便利有效的方法,不、應該說這種可能性偏高。” 桑山語氣陰沉,我看著靜止的地球儀,不解地問道。 “這話怎麼說?” “美蘇進行秘密協商瓜分世界,弱小國家與民族任其自生自滅,不、也許會積極毀滅他們;雖然海平面上升會損失兩成陸地面積,但濕潤的氣候將使農耕活動在沙漠上也能進行,南極大陸與格陵蘭島將因此產生利用價值,屆時全球人口如果減少一半,對美蘇來說反而更便於管理與支配,他們在越南與阿富汗所進行一連串的細菌與化學兵器,此時也許派得上用場消滅十億人。” 才疏學淺的我反駁道。 “還不至於吧,書上說一旦人口減少百分之一到二,人類會自然而然停止互相殘殺。”

“這種說法根本不能信。” 桑山斷言。 “沒讀過歷史的人才會說這種話,中國在漢朝強盛時期,人口高達六千萬,但經過連年兵荒馬亂,到了三國時代結束僅剩八百萬人;德國在十七世紀的三十年戰爭中,一千六百萬人口中損失了六百萬;北美在白人入侵之前,總共居住著五百萬印地安人,歷經白人的屠殺與壓迫,一世紀後銳減至二十五萬,要不要繼續聽下去?” “……不了,謝謝。” 我撫著胃部,如果把栗子糕配著魚肉下酒吃,也許就是這種感覺吧。 憑日本土地的生產力可養活兩千五百至三千萬人,那是江戶時代的人口總數;如此一來,剩下的一億人該何去何從呢? 到了二月,由南極大陸剝離的冰山群組成一個白色艦隊漂浮在海上,宛如一座面積約一平方公里的巨島脫離南極圈,朝南美與非洲逼近。

南美諸國頓時陷入輕度恐慌,特別是擁有好望角這條世界重要航線的南非,趁機發起全世界共同來抵抗冰山侵略行動,先進國家在各國進行協調以求得共通利益。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南非對於幾世紀以來始終無法獲得改善的種族隔離政策(譯註:此文完成於一九八三年,目前南非種族隔離政策已獲解決。)為逃避國際輿論的譴責所採取的鴕鳥做法,但好望角航線的重要性卻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於是美國大西洋艦隊與英國艦隊準備南下,採取美國佬慣用的方式——以飛彈擊毀逼近南非沿岸的冰山。但就在他們還在南迴歸線行駛之際,一座巨大冰山快速乘著海潮迎面撞擊非洲大陸。 慘遭重達一百億噸的白色巨人踐踏的正是夏季氣溫二十二℃、冬季十六℃,氣候溫暖、四季如春的渡假勝地達潘。冰山撞碎防波堤,直驅港內而印度洋航線貨船、南非海軍魚雷艇、還有一個美國東部富豪名叫甚麼二世所有的三十多艘巡弋快艇全數破壞殆盡,最後搗毀一棟雙層觀光旅館,並擱淺其上。 不久,接近好望角的大西洋艦隊望見宛如紐約摩天大樓,毗鄰相接在海平面上的大群冰山,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如果正面發射飛彈只是徒增冰塊的數量,此外,最令同盟諸國惱怒,蘇聯幸災樂禍的就是面對冰山群在太陽之下的不規則反光,大西洋艦隊的偵察能力明顯退化,結果演變成將近十艘以上的艦艇主動撞上冰山,最後被沖到好望角。 “這不單單是美國,也是全世界、全人類的威脅。” 美國總統在記者會上如此宣布,這個卑鄙得令人作嘔的超級強國最擅長把本國的危機渲染成全世界的危機,但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倒不能指責美國誇大其詞。 南極的冰山逐漸融化,而且速度驚人…… 這是繼“諾亞方舟”以來人類最可怕的夢魘,世界文明將消失在寬廣的海岸平原,被逼上樑山,屆時人類該如何因應呢? 很久以前,人類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最後做成了三個提案,遺憾的是均遭否絕。 第一個計劃:利用核爆將包圍地球的臭氧層穿個洞,讓地表的熱量散發至太空;但臭氧層遭到破壞的同時,也會帶來致人於死的紫外線,於是這項計劃作廢。 第二項計劃;尋找地下空洞或是設置人工避難所,但這些地方的容納量與容納時間均有限度,並非長久之計,因此這項計劃還來不及浮上檯面就消失了。 第三項計劃:由少部份人類離開地球,移民其他天體——例如月球、金星、火星,英國電視局曾經報導這項計劃,引發全世界探討內容的真偽,因為內容提及美蘇兩國聯手合作,罔顧其他國家人民安危只求自己活命,這個疑慮根深蒂固。 無論如何,人類要迎向光明的未來仍然是問題重重。 但是,“第四個選擇”出現了,而且極有可能實現…… 在聽到聯合國公開徵求“如何防範全球水患方案”時,我直覺第一個反應就是“聯合國在為自己開罪”。常遭人批評為無能的聯合國,到了這緊要關頭更顯得無策。這個徵求活動只不過是為了避免輿論抨擊所採取的一種表面功夫,縱使大家心知肚明必須為聯合國的無能負責的是除了聯合國本身之外,先進國家的國家利益至上主義更難逃其咎。 為了填補空白版面,我撥電話給聯合國的東京分部,因此得知日本森尾博士的提案受到相當高的評價,但聽過他名字的不是我,而是桑山。 “森尾?啊啊、我知道;我見過他三次,他個性'有點'……不、是'非常'奇怪,這就是所謂的天才吧。” “天才一定很怪,但怪人卻不一定是天才。” “這個教授大概介於這兩種人之間。” “說到'這個教授'啊,他是在哪裡任教?我在大學教授名鑑上找不到他的名字。” “他在信州高原暑期市民大學。” “原來是市民大學啊……” 說穿了他只是個“在野學者”,我並不是崇尚權威主義,但我無法克制自己產生一種疑惑:這種人可能是預測何月何日將發生大地震的“天才”。 但是聯合國應該還不至於無所事事到必須理會這種自稱是天才的自戀狂吧,不、像這種官僚機構即使閒得可以,也會裝出一副忙也忙不完的樣子。 我想聯合國並不希望被貶成“救濟金的竊賊”吧,也許那個教授的提案真的具有相當程度的說服力。 於是我和桑山以電話敲定會面日期後,開著五年前才新推出的公司車,前去山梨縣大月山區拜訪森尾教授,而當天從相模灣到駿河灣一帶發生了水位異常現象。 這個現象導致東海道新舊幹線、東名高速公路與國道一號公路海水倒灌,聯結日本東西的陸上運輸系統一時間陷入癱瘓。 仔細想想,這塊山海交錯的狹窄平地——其寬是連舉行短距離賽跑都嫌不足的地方,卻佈滿了交通動脈,危險程度可想而知。明治時代的某些政治家曾顧慮到這個地區極有可能遭受外國艦隊的砲擊,有人提議開設山間幹線。 我們兩人上了中央高速公路,卻被捲進圍繞在東名一帶的汽車群當中,花了七個小時才抵達大月。我看到前方大卡車的排氣管不斷排放廢氣,總覺得人類因破壞環境而滅亡的確是必然的結果;但是,當大部份的人類為了這個結果付出犧牲的代價時,卻有少部份必須負起最大責任的人得以逃過一劫,這真是太不合理了。按順序來說,應該是最無辜的人最先獲救才對。雖然大自然有弱肉強食的競爭原則,但所謂的強者應該是指生命、意志以及生存而努力等精神層面的堅強;具體而言,一個身強體健的十六歲高中生與一個閱歷豐富的八十歲國會議員相比之下,讓前者生存才合乎自然準則…… 一路駛來根本無法休息,我帶著飢腸轆轆的胃和煩燥焦急的心情,由大月開進右線的山區,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時,天色已經相當晚了。 就土地與建築物的面積來看,這是一棟相當氣派的高級住宅。佔地約一萬平方公尺以上,建築本身有六個長寬各七公尺的大房間,唯一的缺點是年代老舊、縫隙不斷。 這個做出消弭全球水患方案的人獨居深山,住在已經廢棄的小學裡。 夜幕低垂,我們的汽車喇叭響了一下,然後停在校園一角。 才剛走出車外,我立刻後退半步,背後撞上車身;因為有個小黑影發出尖銳的叫聲,直往我的腳撲來。 “那是短腿雞,不會咬人的。” 從破舊的校舍前的破舊玄關傳來一個聲音,聲音的主人就是我們要採訪的對象。 他沒有一身仙風道骨,餐風宿露也不可能養出這麼紅潤的氣色;雖然身材發福卻沒有贅肉,充滿彈性的皮膚散放著光澤,他的嘴很大,牙齒排列整齊得過份。 在這陰森森的暮色中,他看起來簡直就像個剛喝下五公升新鮮血液的吸血鬼。偶然有個紅光滿面的吸血鬼存在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偶爾也會有個高尚清廉的政治家出現。 “你們是《地球的情報與科學》雜誌的人嗎?” 他的音量可媲美歌劇唱將。 “我們是《地球的科學與情報》雜誌的人。” 我訂正道,一面閃躲在我腳邊虎視眈眈的短腿雞。 “你們是第一批就我在聯合國提出的方案而前來採訪我的人。” 他以肥厚的手掌作勢要我們跟進校舍,他領我們來到一個掛有校長室門牌的房間,裡頭的傢俱還算齊全。 我看到一張世界地圖,但南北顛倒;南極大陸的海岸線如同雷絲花邊般點綴在地圖上方,在澳洲的南方我看到日本列島不自然的弧狀曲線。 除此之外,還有冰河時代的海岸地圖,遠古的貢達瓦納大陸地圖。 “要不要吃荷包蛋?” 我們剛坐在一張與建築物一般老舊、形同廢物的沙發上,教授便如此問道;飢腸轆轆的我自然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他的款待。 這個荷包蛋雖小,但味道很強烈。 “你認為這是甚麼蛋?” “是短腿雞的蛋嗎?” 我回答,心想想起剛剛在校園時的一幕,這種解答實在單純得可以。 “不、是青蛇蛋。” 我摀住臉部整個下半邊,教授彷彿得到了他意料之中的反應,發出一個如同布袋在風中飄動的笑聲。 “……你們知道衛星電梯軌道吧?” 教授止住笑聲說道,桑山橫眼瞄若賭氣不開口的我,接著回答道。 “當然,這個計劃是打算建造長達幾千公里的塔狀電梯直達地球的衛星軌道,人類可以藉由這項設備轉搭太空梭到宇宙;但是這個話題跟防範全球水患的計劃有甚麼關連呢?” “我馬上說明。” 教授所敘述的計劃如下。 將這個衛星電梯軌道設置在海面,利用巨型抽水幫浦吸出海水,送上太空。假設以每秒七點九公里的宇宙第一速度送出海水,海水會脫離重力抵達太空。太空的絕對零度會讓水變成冰,永不融化的冰塊將佈滿地球四周。如果分散過於雜亂,將會妨礙進出外太空的行動,因此另外需要一道架空的長線纏繞地球,並在其上設置塔狀幫浦控制噴嘴方向,在地球外圍形成一道類似土星光輪的巨大冰環。如此一來,地球的衛星軌道將吸收兩京四千兆噸的水,成為太空蓄水池,讓世界逃過水患。 “這道冰環的內側半徑與土星光輪同為七萬兩千五百公里,而且冰環的斷層面積為五千六百平方公里,比起土星光輪約有一千萬平方公里的斷層面積要小太多了。” 教授將青蛇荷包蛋塞進口中。 “比起全宇宙來說,這玩意兒顯得微不足道。” “大概吧,至少宇宙的半徑不止七萬兩千五百公里。” 桑山笑道。 我被教授這個破天荒的計劃嚇傻了,這個點子恐怕是空前絕後的吧。地球的海洋水量大增,全球即將遭到淹沒;為防範於未然,利用幫浦將增加的水量送上太空,在地球外圍形成一道水環;這種做法實在出乎常人的想像,雖說水量大增自然是想辦法讓它減少,但我仍為之大吃一驚…… “衛星電梯軌道的建造,在技術上並非不可能,目前也有人提過要架設管狀長橋直達月球,可是您所提的方案實在……該怎麼說呢?就是……” “'不切實際'是嗎?”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有更好的辦法解決這兩京四千兆噸的水嗎?” “……” “我舉例來說,如果將中國塔里木盆地開發成深五百公尺的蓄水池,仿造里海做成人工湖,其蓄水量頂多不超過兩百二十五兆噸,因此我們需要一百多個大於日本的人工湖才夠用,如此一來,全球將有三分之一的陸地沒入海中;如果在耗費鹿大經費與人力後得到這樣的結果,那還不如旁觀海平面上升來得更省事。” 我伸手拿起擱在一旁乏人問津的茶杯啜了一口,我一開始甚至懷疑這會不會是青蛇榨的汁。不過在淺嚐之後,確定味道來自茶葉沒錯。 “我了解您對這項計劃的態度相當認真,但是……” “但是你接著想說'我看你腦筋大概有病',對吧?” “……” 我以沉默表示肯定,教授頓時大笑,沒有絲毫受辱的神情,他大概是頭一次遇到像我這麼放肆的訪客吧。 “技術上不成問題,而經費上也無須掛心,只要在美蘇兩國全年軍事預算裡挪出一成就夠了,任何瘋狂的主意也比不過美蘇所擁有的核武數量。” 教授最後一句話並非獨創,他道出了人盡皆知的事實。但與其評判他的話,我正在心裡盤算著該如何挖出他計劃裡致命的缺點,當計算結果出現後我開口道。 “你只不過是在沙盤演練罷了,試想半徑五公尺的圓筒要釋出海水需要八十二萬馬力的能量,假設以每秒釋放六十一萬兩千三百噸的海水,你想這要耗費多少時間?” 我看向桑山。 “一年……不、大概兩年?” “一千兩百五十年。” 我轉回臉,戲謔的音量逐漸提高。 “如此一來,面對海平面以加速度升高,這個計劃的進度似乎太慢了些。” 教授絲毫不為所動。 “單就速度的問題,要解決並非難事;只要將圓筒的半徑擴大五倍,數量也由一個增為十個,如此一來在一、兩年內就能完成計劃。” “嗯、也對、只要一年七個月就完成了……” 我硬著頭皮承認。 “這麼一來,應該能緩和海平面上升的速度。” 我死不服輸,因為我掙不開“傳統窠臼”的束縛。我想——我是為了保住我微不足道的尊嚴,絕對不是記恨那個青蛇蛋。 “但是,一旦地球的總水量減少,氣候將趨於溫暖,在缺乏海水的情況下,不就等於加速陸地的沙漠化嗎?” 我轉移陣地。 “到時利用太空梭把冰塊拖回來就行了,需要多少拿多少。” “……” “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了。” “如何?開始有興趣支持我的理論了嗎?” “……是的。” “如果連十根水槍也做不出來,那就對不起建造萬里長城跟金字塔的古代人了,是吧?” “水槍……嗎?” 我低語著,先前的毒牙己被拔除。 “要不要再吃一個荷包蛋?” “不用了,謝謝!” “真搞不懂你為甚麼這麼排斥。” 教授側著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雞跟青蛇是同一個祖先分支出來的呀。” 這個計劃本身已經很令人匪夷所思了,更叫人難以置信的是聯合國大會居然採納了。 在大會之前,這個計劃己交付危機管理委員會討論。委員會的成員包括美國、蘇聯、中國大陸、英國、法國五大常任理事國,再加上加拿大、西德、東德(譯註:目前東西德已合併)、日本、波蘭、捷克、瑞典、墨西哥、南斯拉夫;很明顯的歐美國家比例偏重。如果就工業生產力與科學技術水準而言,以色列與南非也應該列席才對,而排除這兩國讓墨西哥參加,好歹也算看得起“南半球”諸國。 各國以國際會議之名,東西兩陣營彼此展開一場責難攻防戰,結果是一星期後美蘇達成協議。 另外,頗叫人吃驚的一點是,美蘇兩國從來不曾正而廝殺,爭得你死我活。雖說屬國之間不斷發生衝突,但自從二十世紀前半兩度與德國對抗的美國曾藉著俄國大革命與蘇聯交戰,其後的行動就僅止於對西伯利亞隔靴搔癢。真正引發革命與侵略行動的只有日本,如同日後陸軍將領荒木貞夫所敘述:“日本軍瘋狂殘酷的暴行始於侵略西伯利亞一役。”結果偷雞不著也蝕不到米,還被掃地出門,日本還為此招致蘇維埃革命政府的憎惡與憤怒;四個半世紀後,日本在中國東北慘遭報復,只要美蘇兩國達成共識,其他國家不管心裡願不願意,表面上仍是得乖乖服從。 因此為了人類的前途與文明的重建,全世界看來似乎有團結的趨勢;但實際上的動機則是來自迫在眉睫的危機意識,團結一條心總比各自當散沙來得好。 達成共識後的協定如下。 凡是在聯合國擁有席位的國家都必須服從美蘇兩國的指導,參與拯救全球水患計劃的進行。實施方案是以日本的森尾博士提交給聯合國事務局的計劃為藍本,加以技術上的修正而成;計劃執行中心設置在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市,危機管理委員會——美蘇共同擔任委員長——為最高負責人,各國出資以因應聯合國負擔的經費;伸展至衛星軌道的抽水塔藉海水發電廠之助,其輸出功率可供吸水與放水的能量。此外還要興建蓄水池減輕抽水塔的負擔,並順便增加可耕地面積。 興建蓄水池的最佳地段是中國的塔里木盆地、蘇聯的西伯利亞窪地、北非的查德湖外圍、茅利塔尼亞國境一帶、澳洲的艾爾湖外圍與大沙沙溴、博茲瓦納的卡拉哈里沙漠等地,由於此舉牽涉到各國利益與居民搬遷問題,因此延後再做審定。 美蘇兩國代表心滿意足地並排在記者會場,以獨立自主為宗旨的中國大陸、法國、墨西哥代表則保持緘默,嚴守分紀。 兩京四千兆噸冰塊如果只運往地球的衛星軌道似乎顯得不夠精彩,於是各國另外擬定了運往月球或火星的計劃。拖曳到引力圈,任其自由墜落,藉由冰塊與大氣的摩擦,不必擔心喪失質量,變成水之後也會分解成氧氣,往後的開發行動指日可待。 如果數億噸的巨大冰塊墜落金星,與高密度的大氣摩擦,五百℃以上的光與熱將會阻止冰塊到達地表;但冰塊會生成大量水蒸氣,使大氣的水份形成飽和狀態,豪雨開始傾注在金星地表,冷卻大氣高溫,此時再施以遺傳工學家成功研發出來的耐熱植物,便促使金星成為第二個地球。 這些夢想炫爛得過份,也許是計劃推行者對全人類所做的心理建設吧。 “人類史上最大的水槍即將拯救人類文明。” “水槍萬歲!” 我和桑山在常去的酒吧里點了從未喝過的美酒——而且所費不貲——向創造水槍的無名氏致上最虔誠的敬意。 當然,我們不能奢望老天爺幫忙。 冰山陸續往大洋漂流,附近的海流溫度下降,一接觸溫熱的大氣就產生霧氣、亂流與不穩定的雨量。海路與空路的安全航道明顯縮小,農牧區不斷發生寒害、砂漠化與乾旱導致糧食陷入嚴重短缺。人稱守財奴的日本長年累積下來的外匯存底,連日來大量傾巢而出,因為日本人有錢,所以日子還過得去,但在印亞大陸所發生的危機已非嚴重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孟加拉灣吃水量大增,導致恒河產生逆流現象,恒河平原東部海水倒灌。廣大又肥沃的二十萬平方公里土地淹沒在泥濘中,孟加拉共和國領土盡失。 流離失所的難民們越過消失在水面下的國境登陸印度,當他們乘著殘破不堪的小船踏上陌生海岸,前來迎接他們的卻是印度軍隊的槍口。印度與加爾各答國土四周也都陷入水中,還要救濟國內一億以上的苦難同胞,實在沒有多餘的空間容納這些沒有住所、食物與工作的外國難民。 起初只是對空鳴槍示警,但難民們陸續上岸,根本視若無睹;終於有幾顆子彈貫穿他們的胸口,讓他們倒在海水與陸地的交界線上。 現場頓時引發動亂,分不清槍聲、怒吼還是哀嚎的轟然巨響淹沒了整個灣岸。 難民們接連遭到槍殺,但人的數量比子彈還多。當海岸防線其中一點被沖破,難民們便由此處侵入,光著腳丫往內陸狂奔。 軍隊不斷增調,持續朝難民射擊。但難民登陸的氣勢遠超過印度軍隊屠殺的速度。於是軍隊逼不得已開始撤退,但這次卻換成印度民眾為保護糧食與土地,與難民展開斯殺。 第一顆子彈是誰射的?命令是誰下的?一連串的疑問被捲入混沌的漩渦裡,印度的政治與社會秩序嚴重崩壞,每個人甚至必須殺人以求自保。 日本方面,位於東京灣、大阪灣、伊勢灣濱海地帶的工業區面臨水位上升與海水倒灌的危機,紛紛關門大吉或轉移廠址。經濟部的官僚們在媒體上高談闊論,認為現在正是臨海立地型產業——冶鐵、造船與石化工業等等——轉向內陸集約型產業的好機會,經濟改革的時代即將來臨。 北關東、近畿內陸與岐阜縣的地價開始暴漲,連帶牽扯出土地產權問題,數位官僚榜上有名,在國會遭到在野黨議員質疑,但政府以“正要展開調查”為由閃避議員的質詢。 比起印亞大陸的慘狀,日本應該為自己的幸運偷笑,但實際情況仍在惡化中。飢荒的恐懼擄獲了人心,人人搶購土地開闢菜園,更多人從大都市湧向鄉村。 “看情況,應該是無殼蝸牛占優勢,無殼一身輕,也較能毅然離開東京。” 桑山說對了一個事實,東京、橫濱與川崎等沿岸地區的房價相較於內陸暴漲的地價,的確有逐漸下滑的趨勢,一旦超越某個底線就會猛然暴跌,屆時我實在無法想像社會經濟將發生甚麼樣的亂象。向來視大自然的土地為投機炒作工具的病態社會,現在終於得到應有的報應了。 無殼一身輕的桑山與我仍然沒有離開東京,主要是因為對《地球的科學與情報》的執著,但由於木材供應量銳減,紙張產量降低,業績不佳的部門紙張供給量也跟著減少,因此歷史悠久的《地球的科學與情報》雜誌被迫削減頁數,如果木材供應量繼續衰退,到時勢必面對休刊,甚至停刊的命運吧,只可惜了前一陣子拜“銀環計劃”獨家報導之賜創造了銷售一空的奇蹟。 “有時間怨聲載道,還不如趁手頭充裕時在群馬縣或枋木縣置產;照這情況看來,海岸線不久會推進到宇都宮國前橋附近,一切順利的話還能住到'新'湘南海岸呢。” 桑山這個笑話很難笑,如果當真又覺得充滿了悲觀的語氣,聽的人完全得不到慰藉,雖然我不認為他是在安慰我。 食物與民生用品飆到天價,要維持每日的正常生活已非易事,哪有精力去管土地。更何況,眼前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讓我動用為數不多的定存之日已逐漸逼近。 森尾“教授”那宏偉的計劃應該就要實現了吧,美蘇科技之強遠近皆知。但是照這情況看來,在世界得救前,包括我在內的一般小老百姓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也許到時候我會餓得跑到深山里找青蛇蛋來吃。 腦海的景象與快樂根本沾不上邊,但我卻笑了。不久我隨即收起笑意,並撥了一個電話給森尾“教授”,教授仍然待在深山的廢校裡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有一陣子媒體宛如受到磁石吸引的鐵砂般對他趨之若鶩,幾天的熱度過後,他就乏人問津了。 教授藉由特殊管道取得幾項收入,最厲害的是他擁有自給自足的能力。 “除了海草以外的食物都是我的營養來源”,這是他最傲人的一點。 即便他是“銀環計劃”的提案人,一個在野學者的提案一旦交由先進國家實施,就已經不屬於他的管轄範圍了。我對計劃的詳細內容並不了解,但在他的提案中有許多技術層面與經濟效率部份需要修正,這些修正案全被冠上“某國提案”,所謂的智慧財產權根本束之高閣。 “銀環計劃”是屬於世界各國也是全人類的合作計劃,功勞已經歸於聖地牙哥的指揮中心,但教授並未對此表示抗議或譴責。 “嗨,你是《地球的情報與科學》雜誌的南村先生嗎?近來可好?” “我是《地球的科學與情報》的南村,我不久就要結婚了。” “哦!” “所以說,到時可能要向您分租幾個房間,我開始覺得自給自足的生活也蠻不錯的。” “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準新娘是哪位?” “桑山涼子,我同事。” “啊,原來是那位豪邁大方的小姐啊。” 教授又發出如同布袋在風中飄動的笑聲,我的耳膜並沒有受害,因為我把聽筒從耳際拿開。 “太好了恭喜你了,她是個大美人呢!不過,恕我直言,你們有關係了嗎?” “還沒,但很快就會有了。” “哦……” “今晚結果就會分曉,為我加油吧,事成後的第二天我會通知你。” 我擱下話筒,正好瞄到桑山涼子苗條的身影走進編輯部。 ※※※ 一九九四年夏天,電視報導十二根長型水塔完工,聳立在海平面上,面對這項超越重重艱難,充份展現人性光輝與國際和諧精神(!)的建築工程,聖地牙哥指揮中心不久就會出版一本血淚交織的記錄特集吧。到哪一天,美蘇兩國還會共同斥資合力拍攝一部記錄片也說不定,我保證日本教育部會明定為教育影片。 指揮中心的啟動按鍵共有三個,聯合國事務長、美國總統、蘇聯最高幹部會議議長兼共黨書記長三人同時按鍵啟動。一個笑話能以笑話收場是最值得慶幸的事,其實我內心還預設了第四個按鍵,這第四個按鍵應該由森尾教授那肥厚的手指來按。 “這麼麻煩做甚麼,只要一個鍵就夠了。” 柔山涼子斬釘截鐵地說道——她快要嫁人了,但在工作場合她還是維持舊姓。 “只要森尾教授一個人來按鈕就夠了,還可以再分一個按鈕給聯合國總長,其他兩人連邊也沾不到,給全世界惹來這麼多麻煩,應該閃到一邊涼快去。” 總編輯坐在我們身旁,雙眼直盯著電視畫面。 “桑山小姐,你都訂婚了,口氣怎麼還是這麼粗魯啊?” “請放心,我未婚夫就是因為我說話的口氣才迷上我的。” 桑山涼子這番話並沒有錯,我發出意會的一笑。 此時播報員發出淒厲的驚叫,因為那三人同時按下按鈕,放水塔正式展開運作。 “人類睿智的結晶!不畏眼前艱困的危機!拋下私利團結合作!創造優大的奇蹟!現在終於完成了!我們將永遠銘記這個日子!永遠也忘不了!” 興奮過度的播報員從沒這麼刺耳過,“銀環計劃”工程從現在起進入第二階段。 “放水塔以每秒七點九公里的速度!將海水送到太空!飛上去了!飛上去了!宛如一條飛天的銀龍!” 我開始擔心播報員的聲帶。 接著我的未婚妻轉向我。 “這麼一來,我們就不必為了買房子傷透腦筋了。” 說得一點都不錯。 ※※※ 兩年後,銀環完成了,兩京四千兆噸的水——“二十四”後而加上十五個“○”——化成冰輪飄浮在太空,海面沒有上升,世界也免除了水患。 但是異常氣候並沒有消失,天氣仍然不正常,富庶國家的海面與天空出現少有的混亂景象,交通與運輸相當不順暢。由於物資供應依然吃緊,物價並沒有下滑趨勢,但可以看出一切正緩緩地趨於穩定狀態,節外生枝的問題也逐漸獲得改善。 日本俳句界裡,“月”是形容秋季的用語,“銀環”是形容甚麼季節的用話呢?到目前為止秋派與冬派仍然爭執不休,真不知該怎麼評斷這些人,反正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就會做出結論吧。人類並不笨,他們應該明白與其爭論不休,還不如透過協調才能衍生出更好的明天。 想著想著,剛剛去醫院婦產科探望妻子與小孩的我一回家便打開電視,正好趕上新聞時間。 “南極大陸主權爭奪戰況惡化,阿根廷與智利兩國軍隊正面發生衝突,並引爆核子彈,戰況可能波及全球。” 字幕如此顯示。 我開始左顧右盼。 打算找瓶酒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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