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浜名湖時是三萬七千人的大軍,活著回到這裡的不足當初的三分之一。
“中國恐怕也不行了。”白雪紛飛的湖岸,在邪馬台軍匆匆紮下的簡易營寨中,卡蒂宣布,“晉國齊王人馬四十萬,正與華北的ET群交戰。驪山站的信使也加入了,但形勢不容樂觀。東非的戰斗在向維多利亞湖方面移動,敵軍增加中。澳大利亞的烏魯魯站緊急覺醒。布魯斯山中檢測到敵群信號網。”
彌與看了《使令》之王一眼,立刻又移開了目光。王的臉極度消瘦,身上的鎧甲也是傷痕累累,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都沒有受重傷,簡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不對,應該不可能沒受傷。
“王啊,身體可好?”
“我恢復得快。”
王一口氣喝乾一大杯酒說。彌與拉起他的手。
“稍微休息一下吧,一天也好,一晚也好……”
“沒時間休息啊。這一戰不能敗。這是最後一戰。”
“尊上不是可以返回過去嗎?”
“不行。這個時代是時間戰略的對抗點。自十萬年前不斷勝利的我們,和一邊肆虐未來一邊溯行而來的ET們,注定要在這裡決一勝負。如果在這裡失敗了,ET就會呈指數增長,把過去的我們吞沒——不過……”
卡蒂冷靜的語氣有了一點變化。
“O……你考慮過時間溯行的無限反复嗎?”
“不予考慮!”王把杯子遠遠扔出去,怒喝道,“你是要把這十萬年間的苦戰一筆勾銷,再十萬年、百萬年地重新來過嗎?這一回不單是一條條時間枝,而是要連主幹本身都重築嗎?能幹這種事嗎?!”
“要是從頭來過的話,必須從反物質的再生產開始做起。我們的能量源已經快要枯竭了。”
“我們只有這裡了。只有死守這裡—條路!”
“O,這是為了彌與嗎?”王變了臉色,卡蒂的口氣彷彿是在逼問,“是因為彌與在,你才固執於這個時代的吧?”
“卡蒂,你在想什麼?”
王一字一頓地說,彷彿緊緊咬著牙關一般。
卡蒂用平板的聲音說:“重新審察最根本的戰略目標……最大限度地撤退與重整。去往其他恆星系建築據點。為了實現這一目的,需要這個時代所有剩餘的反物質。連你們的部分都要……”
“你想獨自戰鬥下去嗎,把我們全都犧牲?”
“這也是一個選擇。”卡蒂。薩克的聲音冷森森的,“沒有時間軍趕來支援,那我自己來造就是了——參照當前時間枝的戰況,我正在研究這一選擇的可能性。”
“你試試看。我會通知全體信使聯手幹掉你。”
“我可以下達指令,凍結你們全體信使。”
“都別說了!”
彌與再也忍受不了兩個人白刃相向般的對話。她緊緊握住王的手。
“不要吵了!你們忘記你們自己寫的《使令》了嗎?難道你們以為,不用齊心合力就能打倒怪物嗎?!”
王與卡蒂都沉默不語。
帳篷外傳來甘的聲音。彌與應了一聲,甘探頭進來,先看了王一眼,然後用沉重的聲音說:“派去邪馬台的使者回來了。伊支馬大人說,要到來春才能派援軍過來。”
“真遺憾啊。”
勾玉的語氣像是在說別處的事情一樣。彌與狠狠瞪了它一眼。卡蒂這話應該也是考慮了邪馬台的國情之後才說的吧,但此刻聽在耳朵裡,不知怎麼總覺得很是不快。
遠處傳來爆炸聲。王握住劍,站起身。彌與抓住他的手臂。
“等等。”
“我會回來的。”
彌與凝視著王。在他的臉上,那種從前曾經見過的、無法捕捉的微笑又回來了。那是一種毫無氣力、疲憊不堪的表情。
鷹早矢把士兵一個個罵起來的聲音傳來。
彌與的右肩又開始痛了。在武藏野負傷的地方,後來被王用不可思議的法術治好了。但彌與也明白,急速的恢復會引起更為難耐的灼熱和痛楚。
差不多每天都會負傷的《使令》之王又承受了多少痛楚?
彌與站起身。
從今往後,無論再受多重的傷,也絕不會再說一個痛字。
時間枝004/410萊托里公元前98579年天空密雲滿佈。熱帶草原的火山灰上延伸著兩列足跡,一大一小。那是遙遠的過去留下的足跡。也是將會流傳到遙遠未來的足跡。
此刻,一個高個兒男人正用腳上的長靴漫不經心地留下第三行足跡。
“卡蒂·薩克,能聽到嗎?我是奧威爾,我回來了。”
“歡迎歸來,奧威爾。我們這裡剩餘的戰鬥力是1943年的百分之九十七。你沒事吧?”
“我啊,交戰次數四百零六回,勝利三十六回,撤退三百七十回。殘餘戰鬥力百分之四。”
“祝賀生還。哀悼其他二十四名信使。”
奧威爾能感到戰友們也在默哀。奧威爾用灼熱的大劍在火山灰土上挖出一個坑,小心埋下昆奇等人的遺物。
“——又回到對抗點了吧。”
“從子系統裡接收了戰鬥記錄,根據大致的計算結果,你從各時間枝中救出的人類總數約有兩百六十億人。可喜可賀。”
奧威爾本想說“言不由衷的話就省省吧”,但立刻想起她對數字非常敏感,這麼說來她應該是真心地讚歎吧。
“現在向你轉達這條時間枝上的戰況——還是先休息幾年再說?”
“沒關係,現在說吧。”
“那麼……”
“等等,卡蒂,先聽他說。”
亞歷山大的聲音插了進來。對於奧威爾而言,那是數百年之後再度聽到的熟悉聲音。不過對於亞歷山大來說,大概最多也就是幾年的時間吧。
“信使O,你活著回來了啊。其他人都覺得你回不來了,可我還是相信你。好了,告訴我們吧,你都走過了什麼樣的旅程。”
“喏,記錄裡都有。”
“誰要看什麼戰鬥記錄。我是要聽你親口說。”
“然後寫進童話裡?”
奧威爾這麼一說,表示笑容的代碼從各個信使處紛飛來。有些不好意思的亞歷山大說:“也有這個原因,但也不單單如此啊。”
“嗯,我也很高興自己能活著回來。但是啊,回憶往事隨便找個時間就行了,眼下還是先讓我了解戰況吧。說不定五分鐘後敵人就出現了。”
“真是個工作狂。既然說到這個地步了,我就告訴你吧。非洲如今是我們的要塞。世界各地、包括月球面向地球一側的空間也都張開了警戒迎擊網。戰鬥力分佈——”
——主要集中在坦桑尼亞的北面。東非大裂谷中央地帶的維多利亞湖是信使軍的據點。卡蒂·薩克動用手頭擁有的所有資源,將這裡建造成了堅固的軍事基地。地方雖然小,但也有礦山和工廠,連續不斷地製造信蜂和各種武器。雖然和26世紀出發時的戰鬥力無法相提並論,甚至也比不上1943年德國的產力,不過在當前這個時代,顯然也是全球最強的據點了。
在這個橫空出世的設施附近,屢屢出現追逐野獸的生物身影。奧威爾從戰友處得知,他們就是信使未來的主人。然而從外表上看,這些模樣寒酸的傢伙實在沒有哪裡能和未來的人類對得上號——除了都是兩條腿直立行走這一點。起初奧威爾對此很是沮喪,不過自從在湖畔遇到了幾個、又和他們一起度過了幾晚之後,對他們也逐漸產生了感情。
在這個時代,他們的語言只有幾百個單詞,好戰、好色,始終面黃肌瘦,對黑暗和暴風雨十分害怕,常常神經過敏。但同樣是這些傢伙,也有把剩餘的獵物帶回去分給弱小者的溫柔,遇上猙獰的肉食野獸也有毫不畏懼迎頭痛擊的勇氣。最為難得的是,他們很喜歡奧威爾,對他的一切總是用他們尚不成熟的語言問個不停,從這裡能夠窺見偉大的好奇心和智慧的萌芽。
他們的確是有愛有恨、可以思考的人。奧威爾想到十萬年後就是他們創造了自己,不禁感覺這十萬年間在漫長的戰鬥中消耗殆盡的氣力又回來了。
“全地球監控系統完成,歷時六年時間。”
奧威爾到達之後不久,卡蒂如此報告。本來如果有足夠的信蜂和衛星,這一工作一個月內就能完成。與之同步,世界各地建設冷凍站的工作也結束了。信使們分散開來,奔赴各自的站點沉沉睡去,等待遲早將會到來的ET。
敵人陸續到來。要么是以繁殖體的形式,要么是以成熟的戰鬥體形態。這條時間枝上的地球,在公元前一百七十萬年左右,被稱為舊人的物種開始了第一次走出非洲的旅程,在各地建起小規模的部落。尼安德特人、爪哇猿人、北京猿人……不過大多數文明還沒有發展到足以妨礙偵察活動的地步,ET一旦出現很容易就能被探知。一旦警報響起,信使們就甦醒過來進行迎擊。基本上都可以輕鬆解決。
基於盡可能不改變歷史的策略,這個時期採取的方針是盡量不干涉新人、也就是人類的活動。儘管如此,他們急速發展的大腦似乎還是因為信使的存在而受到了不容忽視的影響。
公元前兩萬年便出現了播種農業,比正史遠為提前,而且不是在美索布達米亞,而是在埃塞俄比亞。同一時期人類開始第二次走出非洲,其中最為勇敢的一群穿越了白令海峽,建立起一個足以稱為國家的巨大部落。巨型木製建築彷彿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在密西西比河的支流,建設它們的是肯塔基地區的部落。同樣是他們,首先發明了車輪。
早就在地中海穿行的腓尼基人大膽挑戰大西洋,並且成功橫穿,開始了正史上無法匹敵的早期新大陸海上交流。在南太平洋,不知怎麼發現了使用某種黴菌治療傷口感染的醫術——似乎是有人在熱帶叢林的神秘生態系統中發現了合有抗生素的品種——這給他們帶來了征服瘴癘之地新幾內亞的力量。自如操縱巨石和巨船的他們,不斷擴張海洋帝國。東至秘魯,西達非洲東海岸,到處都留下他們的足跡。本應在南太平洋各處留下滿是謎團的巨石遺跡然後消失的他們,甚至顯示出一種要作為當下時間枝的主流延續下去的趨勢。
隨著人類勢力的拓展,人類自身的爭鬥也增加了。爭鬥乃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質,不可能加以矯正。信使們只能以盡可能間接的方式立下規則:世間將有大災,大災早遲必至,汝等必戮力同心,共禦大災,祛妖除魔,自強不息,終有強援來助。這段話被稱為《使令》,傳給了所有文化共同體。
隨著時間流逝,敵軍也開始增加,倒下的信使也不斷增多。即使沒有直接被ET擊倒,因果效應的影響也在逐漸體現。信使們從根本上改變了文明的進程,這一做法本身當然會導致那些本該在未來出現、創造信使的人消失。除去奧威爾這個密切干涉了各條時間枝、幾乎已經超越源時間枝的存在外,大多數信使都不能倖免。而在另一方面,派生信使一直都沒有增加,到底是因為這條時間枝遲早也要滅亡,還是因為未來繁榮的文明沒有創造信使呢?戰鬥反反复复,時問枝不斷分岔,奧威爾他們已經越來越找不到答案了。
公元前一千年的時候,取代腓尼基控制了地中海全域的埃及新王國中出現了較大規模的ET。奧威爾率領阿克蘇姆王國的援軍趕到尼羅河三角洲。阿克蘇姆王國彼時已將整個東非都收入版圖,從埃塞俄比亞到奠桑比克直抵馬達加斯加。負責埃及防衛的信使是亞歷山大。奧威爾和他聯手摧毀了ET。
就在戰役結束之後不久,卡蒂·薩克發來了極具震撼力的消息。
“和敵ET溝通成功。”
消息發來的時候,奧威爾正和亞歷山大一起,在與六座吉薩金字塔遙遙相望的開羅府邸中慶祝勝利。亞歷山大正在講述他的野心,說要把自己的著作放入亞歷山大圖書館。突然聽到卡蒂的報告,兩個人都很吃驚。
“我向特加頓星派去了探測機——當然,不是現在,而是到達這個時間枝的大約十萬年前。那是一種超小型機,既不能用反物質推進,也不能用核聚變推進,用的是光帆。飛去十二光年之外大約花費了七萬兩千年,剩下的兩萬五千年左右一直在監視星系。然後和ET方的信使部隊相遇了。”
“ET的信使?”亞歷山大怔怔地低聲重複了一句,“什麼意思?”
“準確地說,是ET創造者的溯行團隊。他們來自遙遠的未來——大約是一億兩千萬年之後。亞歷山大,你的推測是對的。特加頓星的確是ET的故鄉。不過,那是未來的事。”
“時制太混亂了。說得清楚一點。”
“好,採用西曆的時間序列進行說明。西曆大約一億兩千萬年的時候,由化學合成細菌進化而來的ET創造者發展出了時間溯行理論,對過去進行調查,研究為何自己的行星曾在西曆2500年代發生過生態毀滅的事件。調查發現,毀滅的原因來自於行星外侵略——地球人在那裡設置的無人觀測基地。基地釋放出的微量污染物質擾亂了當地的生態系統,導致當時剛剛誕生的細菌群劇減。ET創造者找到原因之後,決心復仇。”
“對—億兩千萬年前的事故復仇?”
奧威爾不禁喃喃自語。卡蒂·薩克強調般地說:“他們和呼吸氧氣的人類有著相當大的差異,思維方法也完全不同。但我們可以嘗試換位思考——如果那些維多利亞湖畔質樸而未開化的人遭遇外星種族殺戮,你會怎麼想?”
“……所以?”
“所以,ET創造者們組成時間溯行軍,對人類發起先制攻擊,這就是ET的由來:可繁殖,可進行自主行動的機械部隊。”
“難道我們所在的26世紀也已經是被改變了的時間枝?!”
奧威爾驚叫道。卡蒂·薩克表示肯定。
“是的。和ET的接觸未能成功,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很憤怒。”
奧威爾不禁生出一股無法言喻的疲勞感。難以置信,太難以置信了。亞歷山大用嘶啞的聲音低語:“憤怒……怨恨,復仇?這種……這種理由?這麼正當的理由……卡蒂,他們和人類哪裡不同?這他媽也太像人類了吧!”
他歇斯底里地笑出聲來。奧威爾用疲憊的眼神看著他。
“卡蒂,現在是公元前一千年,特加頓星來的傢伙有什麼目的?哦,難不成是和我們一樣保護自己的祖先?”
“正是如此。他們本來打算破壞我的偵察機。之所以能避免這一狀況並與他們對上話,是因為我的報告——準確地說,是我的斥責:斥責他們毀滅26世紀的地球;斥責他們派來ET進行糾纏不休的攻擊;斥責他們在整個地球歷史中殺害了奧威爾所拯救的二百六十億人的數百倍、數千倍都不止的人類;斥責他們採取時間溯行攻擊這種無比殘虐的行為。然後我問他們:這樣做,你們就滿意嗎?”
“你也憤怒了啊……”
奧威爾雖然這麼說,但心中並沒有共鳴。 ET固然殺害了成百上千億的人類,但卡蒂這個戰略知性體不也同樣冷酷地拋棄了他們嗎?
“對方的回答呢?”
“這樣還不足以償還,他們說。他們認為,26世紀的事故導致他們的進化延遲了一千兩百萬年。如果不給人類進化以同等停滯的打擊,他們的複仇就沒有完。到這里為止,偵察機通過流星餘跡通信向太陽係發送了報告,但後來似乎就被破壞了。”
“費了十萬年派去的使者,被吐了一臉唾沫就完了啊。”
“不,還是有成果的。”
卡蒂雖然這麼說,但奧威爾完全沒有提問的心情。卡蒂·薩克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語氣中帶著一種難以理解的樂觀。
“我判明了敵人的時間戰略。只要在通史中摧毀特加頓星的中心據點,就可以獲得徹底的勝利。就算不這樣做,也可以以此為條件與敵方談判。當然,這樣做難度很大。”
“勝算呢?”
“不明。首要前提是人類成立時間軍。”
“對眼下的局面完全沒幫助啊。”
“還有一個成果:敵人為我們證明了溯行攻擊的有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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