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諸神戰場Ⅱ·舊時的遺骸

第7章 第六章島主的秘密

“第七位覲見者,矢茵,是汝嗎?” “是。”矢茵低著頭回答。 內侍官合上紫色刺繡的絹布,操著夾白的漢語說:“汝乃最後一位。汝海難之事,吾王已經知曉,左右便有賞賜下來。請這邊來。” “是。” 嘩嘩,偌大的走廊裡,只聽得見衣裙佛在地板上的聲音。矢茵跟著內侍官,兩名侍女跟在她身後,均躬身垂頭,謹小慎微的往前邁步。 果然如明昧所言,化人遵循古制,拒絕開化。這座隱藏在叢林深處的宮殿完全依照唐代格局建造,前後共六進,光是第一進門堂兩側就各有八間廂房,另有四道側門,通向不同的偏院。大門正上方匾額題著:“如風徐來”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門廊下掛著十六隻古色古香的燈籠,門上十六隻銅釘,倒也頗有氣勢。一條長長的玉石路面貫穿整個院子,其上雕刻著各種精美的圖案,大多是花鳥、海島、風、雷紋。每隔十幾米,就有一塊正方的白玉檯面凸出,刻著七龍圖案。

矢茵只剛走進第二進,就從一旁的走廊進入側院。如果那道路面是中軸線的話,應該一直延伸到島主居住的最裡面一進。她留心看了看,進入第三進的門前似乎並沒有侍衛……但內侍官立即就呵斥了她的無禮之舉,她接下來一路都低著頭,生怕再出錯。 由於出示了雙龍旗幟,他們一上岸,矢茵立即就被帶入一抬小轎,穿過數不清的橋,又乘船到了東島,徑直上山。她被顛得七葷八素,中途兩次被人扶出來嘔吐。趁那間歇,她還心存僥倖想認清方向,卻發現完全置身茫茫叢林之間。大樹遮天蔽日,其下則藤蔓叢生,再下則是密的跟地皮似的灌木,根本無從下腳。只有一條泥巴小路,也不知這山上有多少條這樣的路。 等到了宮殿前,先進一座小院,自有侍女替她沐浴。沐浴完畢,她趴在榻上,突然背上劇痛,像被人活扒了皮。矢茵一個掃堂腿放翻了周遭四名侍女,爬起來才發現是有人拿粗線給她滾背去毛。矢茵只得連連道歉,忍痛讓人把自己全身上下刮個乾淨。

然後她被要求雙臂張開架在木架上熏香。香濃得矢茵一度窒息。一刻之後,被熏成花味香腸的矢茵下了架。昏昏沉沉中,有人給她梳理頭髮,在腦後盤了一個高高的髮髻,而後穿上一件衣服——真的只有一件!絲綢質地,繡著白色牡丹的裙子,寬大的袖口,寬大的腰帶,下擺卻只到膝蓋,與這裡所有人一樣,大概因為天氣炎熱之故。 矢茵死活不肯。裙子雖然貼身,仍總覺得風嗖嗖的從下面吹上來,跟赤身裸體沒任何區別。她從房間這頭跳到那頭,撞翻了澡盆子,撞歪了熏香架子,踢飛了梳妝台上的各種器物。侍女們頂不住了,求教內侍官。內侍官特許她穿上內褲——在面見吾王之前,略可從權。 如此這般折騰,等矢茵真正進入宮殿時,天都快黑了。偌大的宮殿,人卻很少,而且大多是低頭匆匆趕路的侍女。大門口站著八名侍衛,一路上遇到四人一組的巡邏侍衛,除此之外再沒見到其他人。

這些侍衛穿著藤甲,腰間統統掛著一長一短兩把刀,類似日本下級武士。奇怪的是他們背上還背著半自動步槍,真讓人彆扭。 幸好交談沒有大問題,島上的語言介於白話和古語之間,一些現代的詞語似乎也聽得懂。想來雖然封閉,但貿易日盛,外面世界的影響也逐漸滲透進來了。 內侍官邊走邊說。王這幾日正著手準備,首次面見在三天后。在兩天裡必須沐浴更衣,靜心念佛吃齋,消除一切雜念。各種規矩如下:不得喧嘩,不得隨意走動,不得詢問,不得打探。準時吃飯,準時吹燈,準時睡覺。每日卯時起身,沐浴更衣,辰時吃飯,辰時二刻學習儀態規矩,酉時沐浴更衣,酉時二刻吃飯,戌時沐浴更衣…… “等等!”矢茵脫口叫道:“午、午飯呢?” 內侍官回頭冷冷地說:“噤聲!今日第一次進宮,便不罰你了。從明日起,一切按規矩辦,你這般說話便要戒尺三記,懂了麼?需得先請示,而後發問。一日二食,這是祖上的規矩。”

“……是。” 內侍官道:“我化人族雖番於海外,然大宋宣宗、神宗、大明永樂大帝等屢次敕封凰王,顯貴無極。一切禮儀規範,均源自我天朝上國。天下之事,重不過一個'禮'字。不可隨意離開自己的房間,有事必得由侍者報於我,准許後方可施行,明白了麼?” 她也不待矢茵回答,轉身繼續前行,說:走路不可發聲、用膳不可發聲,更不可上下通氣(不得打嗝放屁!),坐行立均需恭敬謙卑…… 侍女們一左一右,架著呆若木雞的矢茵跟在後面。 走廊四周的門窗都緊閉著,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偶爾聽到嗚嗚的風聲,窗戶一起咯咯咯的顫抖。整個宮殿一塵不染,矢茵赤腳走了這麼久,覺得腳上一點兒灰塵都沒有,反而愈發清爽。偶爾路過一處小院,亦鋪滿木地板,圍著中央的參天古木。地板上一片葉子都沒有,可見隨時都有人細心打點。

她們拐來拐去,不知走了多遠,不知路過了多少個院子,終於來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 內侍官取出一大串鑰匙,找了半天,才打開門上的鎖——居然是一把掛在門外的鎖,即是說屋內的人是無法自主決定出入了。侍女拉開房門,引著矢茵進去。房間約十平米大小,幾乎就是一個榻。榻上一床席,一隻瓷枕,一床薄被,窗下一張小幾,几上一支燭台。除此之外,更無他物。 侍女們倒退著出了門,內侍官說:“你休息罷,明日卯時會有人來侍候起身。”說著一點頭,侍女關上了房門。 矢茵呆了兩秒鐘,突然一激靈,叫道:“晚、晚飯呢?” 門外稀里嘩啦地響,內侍官一邊鎖門一邊說:“今日時辰已過,明日再說。” 矢茵砰地一下撞在門上,怒道:“開門!開門!我要吃飯!”

那門不知是什麼木料做成,硬得跟鐵一般。矢茵又叫又跳,沒人回應。她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不久連那三人走路的聲音都消失了。周圍沉寂下來。 矢茵沒有來打了個寒戰,一絲恐懼爬上心頭——這屋子幾百年了,也不知有沒有冤死的人?她幾步跑道窗前,用力一拉,嘿!窗戶居然沒鎖。可是等拉開了看,便大失所望:房間竟然是建築在一處絕壁上。往下至少五十米,才是茂密不見天日的叢林。往旁邊看,絕壁長約百米,這一路過去全是一模一樣的房間,離開崖壁約兩米遠,其下由粗大的木樁嵌入石壁支撐,彷彿山城古舊的吊腳屋。 矢茵全身發軟,一屁股坐下。房子麵朝西方,此刻太陽一半已經沉入了密林之下,天邊的雲霞彷彿燃燒起來。瑰麗的紅光照進房間,沿著灰色的牆面一寸寸往上爬。海風無時無刻的吹拂著森林,從上方看,森林就如同遠處的海浪一樣,永無休止地起起伏伏,發出嘩啦啦、嘩啦啦的林濤。空氣中充滿海腥和樹木的混合味兒,閉著眼睛深深呼吸,還真讓人恍惚。

“吃香喝辣,起居有人侍候,多麼愜意!”阿特拉斯的話在耳邊響起。矢茵看著太陽像墜毀了一般飛速下沉,咬牙切齒地想:“王八蛋,個個都在騙我……他幹嘛不來當男寵?” 蹦蹦蹦!啪啪!蹦蹦啪啪啪! 阿特拉斯正在強勁的HIPOP音樂帶動下,想吃了搖頭丸一樣拼命甩腦袋——見他媽的鬼,這島上的果子酒比搖頭丸還猛!他只灌了幾口,全身血液都衝到頭頂,兩眼反白,胃裡像塞了座熱核反應堆進去。在這破酒館中央跟一大群粗膀子的黑人、狐臭的阿拉伯人、瘦得跟猴子似的阿三、戴高帽子的墨西哥人、縱慾過度的斯洛伐克人、土冒的俄羅斯人……一起狂舞。 噢!太HIGH了!好久沒有跟這麼多的蠢貨一起樂了!阿特拉斯舉著兩隻酒瓶,一會兒跳機器人舞,一會兒跳踢踏舞,一會兒是華爾茲……管它的呢!酒館的破地板嘎吱亂響,掛在頭頂的應急燈時明時暗。有人躺在桌子底下抽大麻,被人踩得半死;有人趴在吧台上嘔吐,被華裔老闆親手用凳子砸翻。哦,太歡樂了,太歡樂了!半裸的女招待跑來跑去,呸!一看就是菲律賓人冒充的本地人!但這並不妨礙阿特拉斯和一群黑鬼把她圍在中間,肆意逗樂。

有個阿三跳著跳著,竟然從某處破洞掉進海裡去了。大夥兒那個歡樂啊,拼命往洞里扔酒瓶,生怕砸不死他。太、太刺激了…… 突然,黑人歌手性感的聲音變成一種類似鴨子的叫聲,持續了幾秒鐘,音樂停了!大夥一下愣在當場。老闆轉身使勁拍打那老式的干電池磁帶放唱機,沒用。他很尷尬,渾身都在發抖。他憋了半天,終於叫道:“沒電了!” 他還沒喊完就往吧台下縮去,砰砰砰砰!幾十隻酒瓶下雨一樣飛過去,大半採用高拋物線的吊射,砸得吧台裡鬼哭狼嚎…… 唉,美妙的夜晚就這樣被毀了!所有的人都癱坐在地上——真是蠢得傷心,有個墨西哥人居然又一次坐進了破洞,就此消失無踪,只有他的寬邊高帽立在破洞上,權作墓碑。不過來這個化外之島來做買賣的,不是混混就是亡命徒,任何時候以任何奇怪的方式死,統統在預期之內。

阿特拉斯踢跑兩個阿三,獨霸一張稍微完整的桌子。他含著眼淚喝酒。太淒涼了,他被騙了。到目前為止,他連一個正經的化人族女人都沒見到呢。 在這條長達兩公里的橋上,充斥著世界各地的雜碎。他們被嚴格限制上島,唯一的好處是化人族也不禁止他們在橋上胡來,只要不驚動島主。所以一到晚上,乾電池驅動的各種器械就紛紛亮相,有人甚至用蓄電池級聯的方式開了一家網吧,雖然衛星上網費用高達每小時一百五十美元,也擁擠得需要預約。 人人吸毒,喝酒,打架,藉此發洩不滿——化人太頑固了,或者說,頑固的島主控制得太嚴格了。任何人都不得擁有外來物品,所以除了拿真金白銀來換島上出產的黑珍珠,賣給島主一些槍械外,幾乎再賣不出什麼。十六世紀那些航海家靠幾個玻璃珠就能換一堆黃金的事,在這裡純粹是扯淡。現代文明延伸到了這化外之地,卻止步於長橋,無論如何也插不進去。

咚!一瓶酒放在桌上,一對極好看的長腿出現在阿特拉斯眼前。腿的主人穿著島民的長袖衣衫,裙子卻短到剛剛包住臀部。來者不耐煩地抖動著一隻腳,問:“沒椅子了?” 唉。阿特拉斯長嘆一聲,拖著酒精過量的身體走到一邊,乾淨利落地將一個阿三哥打翻在地。阿三哥抱著頭慘叫,隨即被興奮過頭的人群用酒瓶砸得沒了聲音。 阿特拉斯把椅子拖過來,明昧已經坐了他的椅子上。她翹著腿,兩條白花花的大腿簡直成了屋子裡最亮的光源。在那些陰暗的、酒氣熏天的角落,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這雙腿,卻沒有一個人敢多吱一聲。阿特拉斯固然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屏障,這雙腿的主人本身散發出的氣勢也足以將所有齷齪念頭震懾住。 “怎麼樣呢?”明昧淺淺地喝了一口酒,皺起眉頭。 “怎麼樣?都他媽的……”阿特拉斯勉強把後面的粗口咽回去。一名只穿內衣的小姐送來兩碟小吃,都是些看不出本來面目的魚乾、蝦崽。阿特拉斯往她T褲內塞了兩張鈔票,順便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老闆送給她的。”小姐笑嘻嘻地在阿特拉斯胸口捏了幾把,似乎驚異他發達的胸肌。她笑得全身都在顫抖,隨即被明昧的眼神嚇了一跳,蹦蹦跳跳地走了。 阿特拉斯盯著她扭來扭去的屁股看,順手抓了一把小吃塞進嘴巴。 “呸!呸呸!狗屎!”他全數吐了出來。 “好了吧,在這地方你還能指望吃什麼?”明昧問,“你混吃混喝這麼久,看情形啥都沒打聽到吧?” “你少激我,”阿特拉斯蔑她一眼,“本大爺出來混的時候,你爺爺的爺爺的……”他翻著白眼掰指頭,數了半天都沒數清楚,惱火地說,“總之,這個島的底細全都已經被我摸透了!” “嗯?” “唉,興許是我老了,怎麼就這麼喜歡你這囂張的小樣兒呢?哈哈,哈哈哈!”阿特拉斯一口氣喝光了酒,順手扔到一邊,湊近了明昧說,“聽說,這個島上的人,都他媽不是人!” “嗯。” “島上的居民一個個像不食人間煙火一樣。瞧瞧這兒,熱熱鬧鬧的,可全他媽是外來的混賬東西。你再瞧瞧窗外,瞧那邊——黑漆漆的,一盞燈都沒有。一星點兒火光都看不到!像他媽個鬼島!” 明昧朝窗外望去。阿特拉斯說得沒錯,整個西島陷入漆黑之中,一盞燈光都沒有。只有更遠的地方,看高度應該是東島那片宮殿的位置,才依稀有點亮光。 這不合情理。即使島上的居民遵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方式,但西島其實是一個群島,房間與房間之間溝壑縱橫,說深不深,可說淺也不淺,而且隨著潮水漲落還在變化。如此黑燈瞎火,如果沒有路燈照亮,誰晚上出門一腳踏空,即使水性再好,也終究不是個事啊。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就這樣喝了半天悶酒,周圍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幾個都醉得癱軟在地。老闆似乎也忘了還有生意,不知跑哪裡去了。酒吧內安靜下來,只聽見腳下的潮水聲一浪一浪,永不休止。 “沒有生人氣。”良久,明昧幽幽地說。 “你也感覺到了?鬼氣森森的。島上的人從來不與外人交流,跟這群人做買賣的永遠只有那麼幾個。交談在棧道上,交易仍然在棧道上,所以有的人來這兒四五回了,見過的島民不超過十個。他們根本沒有接受外面的世界,仍然我行我素活在俗世之外。” “那為何搞這麼一條棧道,與外界做買賣?不如永遠與世隔絕好了。” “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裡。聽說……”阿特拉斯藉機又湊近了點,“島主以島上盛產的珍珠,秘密置換了許多高檔玩意兒。” “高檔玩意兒?都是些什麼?” 阿特拉斯聳聳肩:“你覺得這群白痴會知道?他們只是跑腿的而已。貨物都是被摀得嚴嚴實實,用木箱裝著一箱箱運到島上。有些人說箱子重得要死,有的又說輕飄飄的,還有人說感覺像是液體……你能信誰?” 明昧默默喝酒。 阿特拉斯說完了,覺得明昧的神色一點沒變化,不僅氣餒。他說:“矢茵那丫頭不知道怎麼樣了……你說,等會我偷偷潛到島上去瞧瞧如何?” “我已經去看過了。” “好!”阿特拉斯豎起大拇指,“二當家的行動力真不是蓋的!” “全都睡了。”明昧罕見地嘆口氣,臉色有點發白,低聲說,“這真的是個鬼島。” “什麼?!你真去看了?” 明昧白他一眼。 “你以為我開玩笑?所有人,就那樣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睡著了。真可怕,起初我真的懷疑他們其實都死了,不然為什麼始終一動不動?等到摸到身上,才發現仍然是活的,卻對外界刺激一點反應都沒有……” 阿特拉斯聽得出神,咕嚕嚕又喝了一大口酒。 “問個技術性問題:你是怎麼……呃,神不知鬼不覺摸進去的?” “許多房子就架設在河道之上。我一直潛水溜進去,在一間房屋下等了很久,才推開地板門鑽進去的。”明昧慢慢地說,“你怕我被發現?” “呵呵,二當家的身手,我怎會懷疑?不過你說他們對外界刺激沒反應,再加上他們完全不與外界交流,我覺得他們可能患有某種集體潛意識病。” “你的意思是……” 阿特拉斯用手指點著桌面,輕聲說,“他們也許被島主催眠,陷入某種病態。否則,你不可能解釋,為何與外界接觸這麼多年了,仍然一丁點兒變化都沒有。亞馬遜雨林那些還在石器時代的部落,與伐木公司勾兌幾年,個個都抄手機玩微信了,你信不信?” 明昧點點頭。 “這倒是。這裡的一切都不合常理,顯然,島主對島嶼的控制遠超過我們的想像……對了,我在幾座橋上,都看到了類似黑玉的圖案,還有一些無法辨認的文字。你在酒吧泡這麼久,有沒有小道消息?” “這群白痴懂個屁。再說,那種東西如果真在島主手裡,絕對一絲兒風都露不出來。但有件事卻很值得注意。” “嗯?” 也許是明昧多喝了幾口酒,她抬起眼睛不經意地掃了阿特拉斯一眼,看得阿特拉斯一怔——真好看的眼睛。 “嗯——!” 該死的女人們,一個比一個懂得用眼神殺人!阿特拉斯甩甩頭,把注意力轉回來。他看著酒瓶說:“有人說,島主活了一千年,但是從來沒有人見過島主的真面目。即使是每隔六十年的大婚,除了他的幾名親信,外人也無從得見。而且,島主有種恐怖的、不可思議的力量。” “黑玉的力量?” “哪誰知道?不過聽說當年法國人曾試圖獲得島嶼的控制權,島主一方面承認了他們的領屬權,另一方面又向他們展示那力量。法國人很快就全數撤出,這麼多年也從未有過實質性的統治。要知道,那可是偉大的血淋淋的大殖民時代呀!同時代的幾百萬腦袋上插著羽毛的印第安人都死光了,幾百萬印加人也死光了,幾千個島嶼上的土著都死光了,這裡卻沒事,你敢信嗎?沒點真本事,絕對做不到這一點。” “明白了。”明昧一口喝乾了酒,咬著牙說,“管他什麼力量,總之黑玉是我們的。” 阿特拉斯用力一拍桌子:“夠氣魄!我就喜歡你這樣乾脆的人。今兒藉著酒勁大著膽子問一句:二當家有男朋友了麼?” “哈哈!”明昧拍拍他的臉。 “別傻了!你太老了,就饒了小妹妹吧。早點休息,還有很多事要做呢。”明昧說著站起來就走。 “嘿,寶貝兒。” “嗯?” “你怕了嗎?” “怕?哈哈,真有你的。”明昧繼續往外走。 “我不是說黑玉,或是島上那群狗屁。”阿特拉斯慢吞吞地說,“我是說矢茵。” 明昧站住了。 “那個時候,你真怕了?啊,我想是的,否則你也不會緊張得連刀都拔出來了。” 明昧嘆了口氣。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罷。” 阿特拉斯的腦袋和手指頭一點一點的,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我勸你別小瞧她。她的決心,可不是你我能想像的。” “小瞧?”明昧苦笑一聲,“在我能身無一物,從一百多米往下跳之前,我怎敢小瞧她?倒是想奉勸你一句:別耍酷耍過了頭,讓她真的愛上你。” “愛上我?哦,寶貝,這是哪跟哪呀……呃……等等!”阿特拉斯拉下了臉。 “嘖!你說的話我真不愛聽!真他媽不愛聽!愛上我又怎樣?那不是很好?話說回來,你管得著嗎?” “好?”明昧嘴角的嘲弄神情愈加明顯。 “是很好。但有個前提——把你那雙手洗乾淨。否則我倒是很想看看,你打算如何跟她說你那些過去。她愛上了你,卻得不到信任,哈哈,哈哈,那將是多麼慘烈的愛情。你就等著死吧。”不等阿特拉斯回答,明昧重重關上房門,從容而去。 阿特拉斯點了一支煙,叼在嘴邊,卻忘了抽。明昧踩在老朽木板上吱咯吱咯的聲音傳來,像一腳一腳踩在他腦門上,踩得他臉上肌肉抽個不停。過來好久,那囂張的聲音才漸漸遠去。 砰!嘩啦啦! 阿特拉斯一腳踢翻了桌子,碗兒盤兒一起摔得粉碎。 這動靜嚇得停在屋頂上的幾隻海鳥撲撲撲撲地飛起。它們在空中打著圈兒晃悠,忽然,一團巨大的陰影從上方閃過。海鳥嚇得屁滾尿流,立時四下奔逃。 那團陰影卻沒有追逐,繼續默默地在酒店上空盤旋。月光映照得海面波光粼粼,也照亮了信天翁碩大的雙翅。只是從更高的空中俯瞰,銀白色的信天翁與海面上起伏的光點並無多大區別。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數千隻鳥尖叫著,在森林上方盤旋。這些夜歸的死鳥,難道天天都如此亢奮?它們嚷啊叫啊俯衝啊拉高啊沒頭沒腦地撞在一起啊……總沒個消停。 太陽已經落下很久了,極高的天穹頂端,那原本被海平線下方的陽光照亮的高空雲係都漸漸褪去顏色,消失不見。星辰開始閃現。它們的光芒不足以照亮細微的事物,但若凝神細看,它們卻照亮了整個天地。在這完全沒有光污染的海島,星光向森林灑下一層若有似無的青紫色的霜色,讓它略突出於其後真正的黑暗背景。 那些鳥兒在星光下喧鬧,上下翻飛的翅膀浮現出一種別樣的白紫顏色,不停地扇啊扇,就有無數亮點不停地閃啊閃,閃啊閃…… 她沒有點燈。不是沒有火源,剛才有侍女端水進來時,正準備點蠟燭,卻被她制止了。她並不懼怕黑暗。事實上,她喜歡黑。 黑暗中,她偷偷解開腰帶,展開,撕下四條絹布,又重新疊好綁在身上,從外表看,根本看不到腰帶有任何變化。 “你不可冒險,一切聽憑安排,”明昧說:“最重要是掩護我倆的身份。” 掩護?哦,不行,你愛怎樣怎樣,但別跟我說事。聽憑安排?哈,拜託……老娘跟風暴拼了三天三夜,可不是到這兒來度假的! 這套衣服做工精細,貼身涼爽舒適,可惜設計的人顯然沒有考慮高速奔跑的狀況,袖子太寬太大,下擺根本就是擺設,短得遮不住什麼。矢茵把兩隻袖子捲到肩頭,用絹布紮緊。又把下擺分別綁在大腿上。絹布扎得越緊,她就越有種充滿力量、只想往前狂奔的衝動。 她沒有表,沒有手機,沒有信用卡,若身在大都市裡,基本可以宣布死亡了。但在這荒涼的海島上,神馬都是浮雲,一切得靠本能……她一次次強行壓下要跳出窗口的衝動,死等……死等……死……等…… “我喜歡你。” “呃?” “這是一場賭博,”帝啟說,“賭我是真的喜歡,還是僅僅因為關鍵碎片,才接近你。” “下注的人是誰,你麼?” “不。是我們兩個……” 矢茵突然失魂落魄地從地上爬起來。見鬼,居然歪著就睡著了,這幾天實在是太累了……她揉了會兒眼睛,爬到窗前往外看。 現在,大半個月亮升到了天頂。在它的照耀下,森林一改在星光下隱約羞澀的做派,相當大膽地暴露於天地間。有些特別突出於林海之上的樹木更加耀眼,似乎連細小的枝幹都看得清楚。 剛才那些傻鳥終於也吵累了,紛紛回巢,再難聽到一聲鳥鳴。隨著月亮漸次升高,林中傳來野獸的低吼,那些大白天不好意思出來生吃人肉的畜生們,終於熬到了露頭的時候。 矢茵懊惱地一拍窗子。這麼明晃晃的,不是要我好看? 可是三天后就要動真格,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矢茵趴在地板上聆聽,確信走廊外沒有人。她深吸一口氣,上了窗台,往上一縱,空中一反身,牢牢抓住了屋簷。 房間突出於懸崖兩米之外,屋簷又多向外伸展出半米,現在要是落下去,一輩子都別想抓住什麼了。她幾乎只有四根指頭勾在屋簷上,雙腳在虛無的空中亂晃。矢茵當兒沒想什么生死,卻想起了一個多月前,轟轟烈烈的跑酷生涯。 跑酷?哦,不、不,茵姐現在不玩這個了。 茵姐現在玩命了。 六公里之外,東島北側的海面上,剛剛生成的大潮正湧向陸地。它們漫過靠近海岸線的黑漆漆的礁石,一浪浪拍在那高出海面三十幾米的懸崖底端。 風同時襲來,為海浪助威,把它們送到更高處。崖壁上千百個孔穴在風和海浪的衝擊下,一起發出嗚嗚的哀鳴。海浪來了,最下方的孔穴被當頭掩蓋,潮水退去,它們又爭先恐後地往外噴湧水沫。下一輪更高的潮水湧來,更高處的孔穴也開始顫抖、嗚咽……千萬年來,海浪、風和懸崖就這樣不厭其煩地你來我往,構成一曲詭異的旋律。 離懸崖還有150米,“窺探者六號”就關閉了推進器。它那圓盤狀身體下方拋出兩隻錨鏈,插入海床,將它自己牢牢固定。這個位置即使在最低潮時也不會露出海面。它小心地測量了當前海浪高度,向上伸出一隻長長的探測器,伸出海面約一米來高。它將在天亮之前盡可能的收集數據,之後再次潛伏。 探測器沒有任何指示燈,然而月光透過海水卻把它螺旋形的身體勾勒出來,隨著天頂那片薄薄的雲層快速移動,月光時強時弱,它也跟著時明時暗。 它的探測裝置能發射超過十三種波長的電信號,分時段向太空傳輸其分析的五種數據,並與圍繞島嶼的另外七個窺探者、實踐三號衛星、實踐四號衛星、飛馳者一號衛星相互實時通訊,構成一張覆蓋方圓二十公里的嚴密的電磁網絡。 設計者卻沒有給它裝一隻眼睛,所以沒有見到那隻碩大的信天翁從它頭頂掠過。信天翁寬達五米的翅膀完全張開,在撞上懸崖轉而向上的風的托舉下,不費分毫力氣,就越過了懸崖,深入陸地。它繼續借助上升氣流,像一道煙,向那森林之上灰白色的宮殿飄去。 距離島嶼67公里,掛著巴拿馬國旗的貨運船“海神號”也下了錨。從外面上看,它服役時間已超過二十年了,船下方鏽跡斑斑,船頭至少有三處撞擊痕跡。船身中央的集裝箱也稀稀拉拉,都是些運往危地馬拉、巴拉圭等國的廉價塑料製品。 船上手續齊全,人員背景乾淨,沒有武器,沒有毒品,即使是最富經驗的國際反走私刑警登船檢查,也看不出什麼破綻——除非他們真正潛入水中,才會發現該船底部比普通船幾乎大了一倍。 下半部與上半的船身處於絕對隔離狀態,即使要上船打個招呼,也必須通過船底兩扇密封門,先潛入海裡,再冒出水面上船。只有一組線纜貫通上下,其中一組接入船頭的雷達室,接受飛馳者一號衛星高達每秒1.8G的下載數據,再傳入下半部。 此刻,下半部一個巨大艙室裡,解碼組正在緊張分析接受到的第一批數據。五分鐘後,熱合成圖像組首先宣布: “確認,成功捕捉到102圖像!生成時間:標準計時01:13:45。最大分辨率五米!” 中央大屏幕上,一組高解析遙測衛星圖像顯示出來。一開始圖像上一片藏青色,什麼也看不分明,隨著一張張熱感應圖層疊加上去,漸漸浮現出數不清的亮點。絕大多數是淺黃色,也有些呈褐色。一名高解析組成員將圖中央一個點用紅色標示出來,宣佈道:“102特徵碼確定,目標在15分鐘前離開房間,目前具體位置不明。” “102沿X033:Y047:Z457方位前進,速度約每秒1.05米!”被搶了風頭的動態跟踪組插進來,“根據實踐三號衛星提供的數據,我們大致合成了102所在位置的三維影像。” 圖像視角迅速旋轉,同時一組紅色曲線將山體和宮殿的大致立體結構勾勒出來。幾秒鐘後,靠屏幕最近的一人被一組紅色激光照亮了輪廓。動態跟踪組組長向他喊道:“不要動!好,現在的視角以她為標準,距離懸崖約三十米。可以看到宮殿建築在懸崖邊上,非常險峻。根據時長45秒的連續畫面,我們大致可以推算出102的動向。” 畫面中,一個女子形象非常逼真地從一扇窗戶鑽出,抓住屋簷,爬上樓頂。她略遲疑了片刻,便貓著腰朝宮殿最後一進的方向跑去。 “目標區域的三維構造是由我們完成的……”射電覆蓋及結構重造組組長鬱悶地咕噥道。 “我們同時確認了周圍270個標準熱源,並成功區分出其中的65個非人體組織……”熱合成圖像組不滿地補充道。 “目前最清晰的一張圖生成了!”高清晰解讀組放下分析圖像細節的工作不管,用最強音叫道,“這是我們搭載在實踐四號衛星上的'顯微鏡'模塊在夜間模式下生成的第一張清晰圖樣!” 一張從空中俯拍的照片顯示在屏幕上,大廳裡的人都忍不住咦地一聲——102匍匐在房頂,頭用力偏向懸崖的方向,頭髮和衣裙被夜風吹拂,向後翻飛,似乎被什麼突如其來的事嚇了一跳。照片極真實的將她這一瞬間驚訝地姿態刻畫出來。 除此之外,包含10組不同波長的圖片疊加,使畫面色彩非常艷麗,眾人甚至能感受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膚的溫度,以及那身衣服清冷順滑的質地,彷彿不是由運行在176千米高空的衛星拍攝,而是架好了燈光組,在二十米開外照的藝術寫真。 高清晰解讀組組長洋洋得意地將房頂變得高亮,說:“實踐四號的激光反擾流系統非常成功,我們修正了99.9978%的大氣擾流。諸位能很輕鬆就分辨出,房頂由結實緻密的草蓆構成。行為模式小組已就此展開對島上生產水平,及土壤構成等項目評估,預計一小時後就能提交初步結果。” “動態數據才是分析102行為模式的關鍵。”動態跟踪組不不屑地說,“那種照片除了炫耀外毫無用處。” “熱合成才能掌控全局——尤其在黑暗中。”熱合成圖像組強調。 “掌握活體分佈狀況,對化人族社會構成研究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3D構成的重點在……” “好了!”站在二層指揮台的葉襄惱火地說,“該干啥幹啥去,爭這些有用嗎?試驗只能說才剛剛開了個頭,還有大量的數據要處理,你們都閒得很了,是不是?” 眾人立即閉嘴。過了片刻有人問:“還繼續嗎?” “不,今天到此為止。數據量太大,你們倒是高興了。全組網掃描一共進行了5分鐘,主幹線路就嚴重過載,通訊維持組正在接入備用線路。你們每個組必須進一步數據優化,明天進入實戰狀態。我提幾點要求:熱合成圖像要覆蓋全島,並且制定出初步的人口分佈狀況。動態圖像的生成也要縮短至2分鐘內,目標狀態進一步清晰。全島3D數字化必須完成,確認出至少十處可供春霆號緊急降落的位置。高清晰解讀組?” 高清晰解讀組組長撇了一眼同事們,高傲地昂起頭。 “確認島主。” “是!” 各組分頭工作,大廳裡總算又安靜下來,只偶爾有快速的敲擊鍵盤聲,和一些電子設備的低鳴。葉襄望著屏幕上矢茵,恍惚了一陣子。忽聽身後矢理說:“你覺得怎樣?” “我還是覺得太冒險了。她怎麼說也還是個孩子,沒有經驗……” “我就是取她這一點:沒有經驗。”矢理說,“這件事早就超越了人類有史以來所有的經驗,所以不要也罷。” “可她會有危險……她已經陷入危險之中了!她始終是你的侄女!” 矢理不答,盯著自己面前的屏幕看。葉襄問:“四號還沒有反饋回來嗎?” “反饋?當然不。她處於絕對靜默狀態,誰也找不到。我們只須繼續監視島上狀況。” “是。” “說到我的侄女,”矢理慢吞吞地說,“這又是另一個話題了。如果你記性好,應能想起上一任執玉使是我哥哥。雖然如此——有問題嗎?” “……沒有。” 矢理沉下臉,冷冷地說:“那就希望你嚴格遵守制度,不要再牽涉私人感情進來。你更不要忘了,現在一切行動是由擁有特別執行權的四號安排,我是奉命行事。” “你真的變了,”葉襄自己也不知道是氣還是心痛,眼圈通紅,咬著牙說,“做事一點原則都沒有了。” 矢理站起身。 “那麼,你就繼續按照原則,好好地工作吧。這裡交給你了。” 他轉身出門,留下葉襄一人發呆。指揮台下誰也沒聽到這場對話,不過有人剛好從大屏幕下方一個通道裡爬出來,看見了雙肩抽動、無聲哭泣的二號。他嚇了一跳,所以那句本該大聲吼出來的“通訊維持組才是最大功臣!”艱難地咽進肚子裡。 夜涼如水。 奇怪,這裡常年氣溫在三十度以上,即使晚上也有二十五度左右,矢茵卻分明感到一股涼意。 爬上來,才發現樓頂是用藤草鋪就,害矢茵一時不敢亂動,生怕踩穿了掉下去。不過很快就發現這些藤草非常堅實緻密,別說踩穿了,跺兩腳,反而會被彈開。 這些藤草呈藏青色,表面不知用什麼工藝製作過,非常光滑。矢茵站起身四面觀望。宮殿內很少有燈火,大半都隱藏在黑暗中,只是月光灑在這片廣大的屋頂上,茫茫一片青色,真如水波一般。腳踩在上面,也有種清潤濕澤的感覺。 這些屋頂基本上處於同一水平,不知有多少個院落。所以百米之外,那座依山而建的四層樓閣就顯得特別鶴立雞群。月光大半被山體遮住,只照亮了它的樓頂,竟然隱隱閃著金光。 那便是島主的居所吧。屋頂相互連綴,彷彿路徑,一直通道樓閣下方。矢茵貓下腰,快速向樓閣跑去。 從第二進到第三進,除了見到走廊上有幾名侍女外,沒有什麼情況。待跑到第三進盡頭,才叫一聲苦,只見第三進與第四進間有片寬約二十米的間隔,青石鋪就,光溜溜的連棵樹都沒有。對面一座宏偉的大門,門前站著十八名氣勢洶洶的侍衛。沿著院牆一溜掛滿了燈籠,照得到處明晃晃,絕無死角。 矢茵失望得全身都軟了。看來除非明昧和阿特拉斯明目張膽地打上門來,要不就是自己真的被選進去做妃……呸呸!光是想想就起雞皮疙瘩! 她剛要打道回府,忽聽一陣刀劍出鞘之聲,有人厲聲喝道:“誰?” 矢茵耳中嗡地一響,雙腿發軟,差點從牆上摔下去。她正想著是發足狂奔,還是該乖乖投降,卻聽有人咳嗽兩下,聲音離自己不到十米遠。 她往左首看去,果然有個男人,披著一襲漆黑的披風,頭、臉都用黑布包起來,只露出一雙亮幽幽的眼睛,站在院牆之上。他對下方手持利刃包抄上來的人視若無睹,卻朝著矢茵眨了眨眼。 帝啟! 只這麼一瞬,矢茵就認出他是帝啟,頓時懵了。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就算他再有跟踪偷窺的天分,也不可能追到萬里海疆之外啊! 侍衛中有人喝道:“下來!”有兩人取下背上的自動步槍,對準了帝啟。先前那人指指身後的院落。 “殿下在裡面,不要開槍。” 帝啟縱身跳下,只聽啪啪啪幾聲,侍衛們大聲怒吼。矢茵冒死探頭往下看,這麼一忽兒,已有三名侍衛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死活。其餘侍衛圍著他狂攻,長劍飛舞,死也不讓他再往大門移動一步。 帝啟在十幾把長劍組成的劍陣中穿來穿去,絲毫不落下方。轉眼間又有四人被打得飛出老遠,當場昏死過去。 大門赫然開啟,裡面又衝出二十幾名侍衛加入戰團。大門又迅速關閉。 奇怪,以他的本事,再來三十人也擋不住,他卻似乎並不急於向前,反而漸漸沿著牆向左邊退去。有幾次情勢危急,他下了狠手,有侍衛被打得鮮血狂噴,不知死活,剩下的一聲不吭,仍死攻不退,不一會兒,雙方已經移到了進入第三進的拐角。 這個時候,身後的院落迅速亮堂起來,想來更多的侍衛正手舉火把朝這邊趕來。帝啟忽然連環踢腿,踢暈一名侍衛,轉身向巷道裡跑去。侍衛們殺紅了眼,拼死追上,大門口霎那間空無一人。 矢茵一怔。這什麼意思?不過機會難得,她貼著牆往下一撲,就地打了個滾。大門高度超過五米,有三層屋簷,牆也很高,約莫三米。矢茵朝帝啟消失的反方向跑,跑到接近懸崖的地方,發現有一處為避讓一棵樹而凹進去的拐角。矢茵算準距離,疾跑兩步,一腳蹬在拐角一側,借力反彈,又在對面牆上一蹬,只蹬了兩下就縱上牆頭。牆內沒見到人影,矢茵一手扒在牆頭,身體吊在牆上觀察。 牆內沒有想像中那麼寬大,兩邊廂房只有四間,十幾米之外就是那棟四層建築。在這裡才看出,它的後半部分與山體合二為一,想來山體內也鑿有空間,或許有密室暗道也說不定。 外面鬧得沸沸揚揚,樓內卻悄然無聲,連燈都沒有點,只有掛在屋簷下的燈籠在風中搖擺。如此陰森森的房子,矢茵別說進去,連見都沒見過,心中怦怦亂跳。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忽聽背後一聲輕響,有人正飛速跑過身後的街道,向院牆跑來。 是帝啟去而復返? 矢茵探頭去看,驀的眼前一黑——咚! 老半天,矢茵才從天旋地轉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仰面躺在地上,額頭腫起老大一塊。這感覺真是熟悉……聽見院牆對面有人也在憋著氣呻吟。矢茵勉強爬上牆頭,低聲叫道:“死丫頭,是你?” “果然是你這壞蛋……嗚,我說誰腦袋硬得跟鐵似的呢。”牆下蹲著那人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她,不是瑪瑞拉是誰? “上來啊!” “我頭腫得有兩個那麼大,沒勁了。” “廢話少說,等侍衛回來,你全身都要腫了!” 瑪瑞拉一咬牙,死命往上跳,抓住矢茵伸來的手,總算翻了過去。兩人貓著腰跑到廂房後一處灌木後,蹲在一起喘息。 “你能不能換種出場方式?” “放屁!我哪裡知道你在裡頭?倒是你,怎麼跑這裡來了?啊,你還穿著選秀服?你是鐵了心跟老娘搶是吧?我跟你拼了!”說著瑪瑞拉就要動手。 矢茵一根指頭都想不動。 “想討打?” 瑪瑞拉想想,的確不是矢茵的對手,舉起的手又放下,哭道:“嗚……你老是欺負我!” “我哪裡欺負你了?好了好了,別哭了,乖,別哭……你再哭試試!” 瑪瑞拉抽抽泣泣住了口。 “好,我問你,你也是到這裡來選秀的?” “是……” “這就好了!咱們兩個聯手,一定能順利拿到黑玉,讓他們大吃一驚,哈哈!” “誰要黑玉啊,”瑪瑞拉嘴巴一癟,“我可跟你不是一路人。黑玉?哼,誰愛要誰要。” “那你來幹嘛?” 瑪瑞拉把胸部狠狠挺出來:“人家老老實實來結婚生子的。” “……” “哈哈,羨慕吧?”瑪瑞拉眼睛翻到天上去,得意地說,“我師父請人給我看過相,貴不可言,尤其易男,膝下當有五子,哈哈!以我的資質,那自然是手到擒來……餵,你可不許跟我爭!” “你瘋了嗎?你真要嫁給一個見都沒見過的老頭子?” “誰說人家是老頭子?”瑪瑞拉惱道,“你是沒見過凰主,雖然一千多歲了,可是仍然如二十歲的人一般——這可是我師父親眼見到的!如果我能跟他生下一子,那可乖乖不得了,一定能成為我教三百年第一個實現夙願的人,哈哈!” 她高興得腦袋亂晃,好像已經真的生下一大堆儿子了。矢茵皺緊眉頭,遲疑地說:“等等,我都被你說昏了,什麼一千多歲,什麼夙願……你在說什麼鬼話啊?” “唉,你們這些外道行真是麻煩。我這麼跟你說吧,我們陀閥教的宗旨便是能修到長生不死,如能與凰主結合,生下不死後代,也是功德無量啊,哈哈!” 矢茵覺得周圍一切都繞著自己高速旋轉起來,一時胸悶欲吐。哦,這世界真是太奇怪!圍繞著黑玉的事真是太奇怪了! 有神器一般的安蒂基西拉機器,就有試圖破解其密碼的俄羅斯人;有黑玉和約櫃,就有延續上千年的執玉司、薩拉丁之翼;有活了一千年的人,竟然就有想著法子跟他配種,以求生下長生後代的陀閥教…… 她心中隱隱有個念頭,覺得這一切混亂底下,隱藏著一個匪夷所思的因果關聯,但究竟是什麼,她也說不上來。 這真讓人氣餒。見了老妖怪達斯坦之後,她覺得一切似乎顯而易見,都跟黑玉有關,只要收齊黑玉,那便天下大白。現在卻突然覺得,黑玉只不過是一把開啟真正迷宮的鑰匙。那些秘密埋藏在幾百、幾千年之前,也許更加遙遠。太深了,太深了…… “喂喂!”瑪瑞拉使勁把她扯回現實來,“你說是來拿黑玉的,不會是騙我吧?其實是來搶男人的,是不是?” “什麼?哦!別傻了!我怎麼可能……我是說……見鬼,我根本不相信,那個什麼凰主有一千年那麼老呢。我才要勸你,不要發瘋!” “你不搶,咱們就有得商量。”瑪瑞拉立時氣定神閒。 “呃?” “那,”瑪瑞拉湊到矢茵耳邊輕聲說,“黑玉的事,雖然我不關心,不過我可以幫你。至於成親這事,你得幫我!剛剛我偷偷去看了另外五個選秀女人,呸!一個個醜得跟猴子似的。你我如果聯手,根本不成問題,你懂了吧?” “懂了,意思是我比你要漂亮得多,所以若不跟你爭那個老男人,你就十拿九穩了。” 瑪瑞拉一巴掌拍她頭上。 “別說那麼難聽!”臉上卻露出笑容。 矢茵使勁按著太陽穴,問她:“既然你的目標是結婚生子,那乾嘛偷偷溜到這裡來?你不怕被發現,永遠失去資格?” “我……我只是……想先看他一眼……” “白痴!你也擔心他是老頭子,是不是?” “話不是這麼說的。”瑪瑞拉罕見地嘆口氣。 “我只是好奇,而且也答應了別人,要幫他弄到黑玉。不過你得手跟他得手,倒沒啥區別。” “誰?”矢茵眼睛一亮,“帝啟!哦,我真傻,原來那天果然是他救了你!” “是又怎麼樣?”瑪瑞拉沒好氣地說,“你有執玉司撐腰,當然無所畏懼,老娘可還要活著出去呢!對了!”她一拍大腿,正襟危坐著問,“咱倆可得先說好:帝啟是我的……我的……嗯……總之你不可以搶,別想佔老娘的便宜!” “誰說我要搶他?”矢茵沒注意到她這句話里古怪的地方,沒好氣地說,“他欺負過我,這仇還沒報呢。你為何跟他一伙了?” “他跟我們陀閥教淵源可深得很……”瑪瑞拉罕見地臉一紅,隨即叫道:“怎麼,嫉妒了?你跟那個瘋子阿特拉斯有一腿,就不許我有同夥?” “誰跟誰有……”矢茵滿臉通紅,在瑪瑞拉手臂上狠狠揪了一把。瑪瑞拉痛得嘶啞咧嘴,連連退後。 “好好!咱們都不說這些了!總之,合作還是對乾,你乾脆點吧!” 矢茵向她伸出手,兩人心照不宣地輕輕擊掌,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此時外面的喧嘩聲還沒有消,而且越來越遠。瑪瑞拉說:“快,咱們時間可不多!”當即貼著牆往前跑。矢茵跟在後面,心中嘀咕:“以帝啟的能耐,為何偏偏要讓白痴瑪瑞拉打頭陣?明昧也不知在想什麼……哼,都掖著藏著不說,到頭來還是只有我們這些小丫頭自己拼命!” “噓,你在後面掩護我……” 矢茵豎起手指比手勢,瑪瑞拉點點頭。她倆已經摸到了樓的下方。就島上的生產水平而言,這棟樓建得實在堅固,光是基台就高達兩米,以極堅硬的火山岩鑄成。經過幾百年打磨修整,表面摸上去還是很粗糙。 矢茵躲在基台下張望片刻,發現所有的門窗都緊閉,鏤空的窗格後似乎掛著厚厚的窗簾。這真古怪,熱帶雨林氣候的海島上,封得嚴嚴實實的,不怕被悶死?帝啟在外面鬧得沸沸揚揚,樓內卻沒有任何動靜。 呃,不會是什麼藏屍體的地方吧?矢茵沒由來地打個冷戰,好像感到了裡面冰冷腐敗的空氣。瑪瑞拉推她道:“快呀!” 她抬頭看,月亮被山壁擋住了,樓上掛的那幾隻燈籠暗得像鬼火,實在照亮不了什麼。她深吸一口氣,翻上基台,飛也似的跑到右側的窗戶下。 她把耳朵貼在窗戶上聽,太安靜了……要死可不能一個人去死。她立即招手,讓瑪瑞拉過來。 “怎樣?安全嗎?” “安全得很呢,你先進去。” “我才不干!”瑪瑞拉瞪大眼睛。 “那,我是這麼想的,”矢茵慢條斯理地說,“如果我進去,被凰王看到,一見鍾情,這就不好辦了。” 瑪瑞拉拍拍矢茵的肩膀——多好的朋友啊! 嘎吱,瑪瑞拉抬起窗戶,把窗簾掀開一角,頓時聞到一股說不出的陳腐味兒,裡面透出暗紅色的光芒。矢茵聽見瑪瑞拉咕咚嚥口口水,縱上窗台,無聲無息地鑽了進去。矢茵靜靜地等著,須臾,屋內砰的一聲響。 矢茵轉身撒丫子就跑。 剛跑了兩步,瑪瑞拉從窗戶鑽出來,用嚇出屎來的聲音喊:“矢、矢、矢……” “閉嘴!你瘋了!” “沒、沒……事!來、來、來……”瑪瑞拉結結巴巴地說,“嚇得老、老、老娘好、好……來呀!” 矢茵將信將疑地跟她爬進窗戶,眼前頓時一亮。原來外面看似四層樓閣,裡面卻只是一座大廳,上下四層迴廊圍繞在四周。迴廊的扶手、中央的十二根高大立柱上,到處裝著銅燭台,點著三百多只蠟燭。只不過這些燭火都很微弱,燭光聚集在一起,也不過剛剛照亮了對面山壁上那個……那一堆…… 矢茵全身戰栗,說不出話來。 這樓的確是島上最高的一棟,但並非凰王的居所。它與山壁緊緊相連,只是為了遮蔽山壁上雕刻的那尊三層樓高的佛像。 說是佛像,卻也勉強,應該說是“一尊相”而已。它盤膝而坐,一隻手抱著雙腿,一隻手直直向上探出,手掌也向上翻,五指用力張開。它昂著頭,裂開大嘴,像在朝天呼喚什麼。 它的姿勢很是古怪,有點像坐在地上,腰身以上卻奮力向上挺立,手頂著頭上某種看不見的壓力。但身體全身繃緊,似有什麼從四面八方緊緊壓迫著它。它身上無一寸縷,雙目空洞,瘦得皮包骨頭。不知為何,它左臂還有一隻手,從接近腰部的位置長出,軟軟地向下垂落。 它脖子處爆起的胸鎖乳突肌、胸前一根根凸出的肋骨、手臂上浮現的青筋,連生殖器官都極細緻地表現出來。三百盞燭光從三百個方向照亮了它,燭光微微搖晃,它便愈加栩栩如生。 這是一種真實的、醜陋的表現。太真實,太醜陋了!沒有一處關節到位,沒有一處五官正常,整座雕像上甚至沒有一處稍微對稱的地方。所有的肌肉都像隨時會迸裂開來,所有的骨骼的扭曲變形。每一個細節、每一片皮膚、每一根毛髮都是那樣怪誕,創作它的人似乎來自地獄,因為現世幾乎沒有這樣醜陋的標本。它甚至不能稱作“一個醜陋的巨大雕像”,而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醜陋”。 難怪瑪瑞拉嚇得魂不附體。站在這雕像面前,任何人都會禁不住的顫抖。它表現出的是絕望?憤怒?狂暴?還是僅僅是純粹的醜陋?矢茵不明白,只是顫抖、拼命顫抖而已。 “矢茵……” “嗯?你、你打算回房間了?好……” “不……”瑪瑞拉哆哆嗦嗦地說,“我想先見見凰王……的決心,更加堅定了……” “……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老娘不甘心!” “不甘心就好,我肯定幫你,是不是?快找找看有沒有黑玉!” “可是我怕……” “不要看它,”矢茵瞇起眼睛。 “瞧,像我這樣不看它,就沒有恐懼了!” 兩個女孩子便垂著頭,繞著大廳找了一圈。除了雕像和燭台,連個供台、香爐都沒有。雕像後面的山壁上用大黑大紅的顏色,繪著血淋淋的十八層地獄圖,跟雕像配合得真是恰如其分。如果黑玉在雕像內——呃,真可怕!即使是想想,也讓人渾身起倒毛。 “怎辦?” “那麼重要的東西,凰王很有可能帶在身邊。” “有道理。那麼說我們倆的目的現在差不多要一致了?” “呵呵,”矢茵知趣地說,“我一定走你後面。” 瑪瑞拉再次拍拍矢茵——這樣的好姐妹太難得了!她倆往外走,矢茵忽地一怔,回頭凝神細看那雕像。 “怎麼?” 矢茵走近了雕像,繼而繞到它側面,抬頭看那一點美感都沒有的壁畫。十八層地獄她挨個數——的確是十八層。 “餵,你們陀閥教都學些什麼?佛經什麼的學不學?” “要學啊,我們其實屬於密宗一系,學的可多了。最基本的有《毘盧遮那成佛經》、《金剛頂瑜珈中略出念誦經》、《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 “好了好了!”矢茵不耐煩地揮手。 “那你應該知道十八層地獄都是哪幾層吧?” “十八層地獄是你們漢人杜撰的,真正的佛經裡,十八層只是時間概念,而非真的有十八層。若真要說出名字,就是光就居、居虛倅略、桑居都、樓、房……房責還是房卒來著?還有……” 瑪瑞拉掰著指頭數,矢茵沒聽了。管它的呢,反正十八這個數目是沒錯的。她再次從上到下仔細觀察。看了一會兒,她從旁邊柱頭上取下一根蠟燭,對瑪瑞拉說:“站過來,站到牆前面。別動啊!”一邊說一邊爬上她的背,繼而雙腳站在她肩頭。 看見了!光在山壁上映出了一片陰影,就在第五層的位置,有一個剛能容一人爬進的洞口,離地約六七米高。洞口被修飾成巨大蒸籠,與壁畫融為一體,若非用光從下方照,很難被發現。想來島上的人見到如此恐怖的雕像和壁畫,絕對沒有膽子這般觀察。 兩個丫頭都長出口氣。 所有的窗戶後都掛著簾子,均由幾層布疊成。兩人從每扇簾子上撕下很窄的一條布,合起來就是一股繩了。當下矢茵先送瑪瑞拉上去,再攀著繩子爬上洞口。 這果然是一段隱藏在山壁內的洞窟。洞窟自然形成,不過偶爾也能看見人工斧鑿的痕跡。洞內低矮、狹窄,拐彎抹角,好在每隔幾十步就有一盞燭台。燭火晦暗,照得活像一條通往地獄的路。 兩人沿著洞窟走了約兩三百米,遠遠看見前面似有水光。等到走近了,才發現是個洞口,月光照進來,蕩漾在石頭,比水光更加清冷。 走出洞口,眼前赫然開朗,原來洞窟穿過山體,把她倆帶到了一片陌生的絕壁上。絕壁幾乎完全垂直,往下三百多米是被月光喚醒的森林,在風中起起伏伏,刷拉拉地低聲呼喊著。林中有無數閃爍的光點,也不知是富含油脂的葉片的反光,還是地面水窪的反光。 向前遙望,只能看見幾千平方米的範圍,再之外便被黑暗吞噬,隱隱能聽到海濤聲,卻辨不出究竟在哪個方向。沒有燈火,也看不到任何建築。山崖在左首轉彎,看來宮殿應在山崖的另一邊。 往上看,天空一片澄清,海拔兩千多米——這可是真正的從海平面算起——的山脊高高突出於山壁之後,在月光下散發著幽幽的銀灰色光芒。 腳下是一段木板棧道,兩人沿著棧道走了一段,不覺洩氣——不知什麼原因,棧道中間斷了老長一截,至少有六七米遠。看旁邊的石壁,刀削斧砍一般,也沒有任何藤蔓樹木,根本無可攀爬處。兩人只得又走回洞窟,準備去另一扇門碰碰運氣。 還沒走到門口,瑪瑞拉忽地一把抓緊了矢茵,在她耳邊輕聲說:“有人。” “難道是凰王?” 瑪瑞拉眼睛頓時亮起來,兩人悄無聲息地爬到洞口,往下看去。 有個人,或者說某團黑漆漆的事物正匍匐在雕像面前,燭光照耀,它在微微顫抖。 這東西並沒什麼古怪之處,但是瑪瑞拉和矢茵同時覺得一股寒流滾過背脊,一時全身都僵了,就那樣趴著,一根指頭都不敢亂動。 片刻,他抬起頭來,果然是個人。年齡約二十歲,腦袋剃得光光的,嘴巴上也一根鬍渣都沒有。他裹著一襲麻布長袍,裹得那樣緊,好像裡面是個氣球,漏一絲兒縫隙就會立即洩光一般。 他瞪著雕像。矢茵耳朵里莫名響起一陣叮叮噹當的斧鑿之聲,他的目光如刀、如錘、如火、如毒,用遠比矢茵能想到的更惡毒的目光,死死盯著雕像。 他開口說:“汝……又一個汝……又一個汝……嘿嘿嘿嘿。” 矢茵和瑪瑞拉同時摀住耳朵——他的聲音太艱澀難聽了!然而聲音還是傳了進來,像鋸齒刮著頭骨一樣讓人難受。 “汝,將永生……汝需,謹記,汝,永生之意……”那人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汝……又,一個汝……嗬嗬……汝將……嗬嗬嗬……永生……” 這話好不熟悉,在哪裡聽過呢? 矢茵正在回憶,忽覺身旁的瑪瑞拉又是一顫。下面那人伸出左手,捂著臉期期艾艾地哭起來。那是怎樣的手!枯瘦、焦黃,佈滿黑色的老人斑點,簡直像一具屍體的手。這手與那雖然蒼白但好歹光滑的年輕的臉形成極鮮明的對比,更加讓人毛骨悚然。 她朝瑪瑞拉使個眼色:退。兩人一起四肢著地,屁股翹得老高,慢慢往後爬。別出聲、別出聲……小心!右邊上方……小心!左後上方…… 洞窟牆壁上亂石嶙峋,兩人相互以眼神交流,提醒對方避開一個又一個突出的石塊。才爬出八九米遠,衣服已經被汗濕透了。矢茵見瑪瑞拉身後有塊尖尖的石頭,使勁擺頭叫她小心。瑪瑞拉身體一側,剛好躲過。不料石頭棱角勾住她的衣服,隨著她繼續後退,漸漸露出光溜溜的屁股。 “噗——” “你瘋了!”瑪瑞拉放聲尖叫! “你才瘋了!光著屁股幹嘛!”矢茵抹去噴出來的口水,一嗓子頂回去。 “這裡的人都沒穿,你不知道入鄉隨俗啊!” “白痴!” 兩人一邊對罵,一邊發足狂奔,倒頗有默契的一人跑一邊,沿途將蠟燭一一撲滅。一口氣沖出洞窟,沿著棧道跑了十幾米,才突然想起前面沒路了! “好!好!都是你亂叫!” “你真是蠢到極點!” “我可是老老實實過來嫁人的,一切行規禮正,哪裡蠢了?!” 兩人對吼幾句,同時住口,因見那漆黑的洞窟,漸漸明亮起來——那人一盞一盞地重新點燃蠟燭,顯然是算死了兩人絕對無路可逃。矢茵的心怦怦怦幾乎從口裡跳出來,而瑪瑞拉麵色慘白,已經感覺不到心臟跳動了。 “跳!” “怎、怎麼跳?” 矢茵把繩子往手臂上一纏。 “我拖你!” “不要!我先來!”瑪瑞拉往後跑了一段距離,矢茵背對斷口跪下,雙手撐地,叫道:“來!” 瑪瑞拉深吸口氣,加速向她衝去,還離著一米的距離,就猛跨一步。這一步跨出去,第二腳就踏在矢茵背上。矢茵奮力一抬身體,瑪瑞拉借力縱起老高,飄飄悠悠越過斷口,剛好落在對面棧道上。她就地打了個滾,還沒爬起身,矢茵已經身在空中了。 “老娘還沒準備好!”瑪瑞拉扯著繩子往前跑,把矢茵多拖了一米來遠,卻還差那麼一點。矢茵上半身撲上了棧道,撞得棧道咯咯亂響。等瑪瑞拉剛把矢茵扯上來,只聽啪啪啪啪一陣亂響,歷經幾百年風雨的棧道頂不住衝擊,開始崩塌了! 咚咚咚咚!兩個丫頭的腳拼了命地亂蹬,踩著什麼算什麼,只往前衝。棧道在她們身後一段一段往下塌落,撞得山壁轟然作響。有幾次她們的腳幾乎就踩在了虛空中,竟然不可思議地又跨到了前面。沒有恐懼,沒有驚慌,什麼念頭都沒有,只是跑!跑!跑! 眼見前面棧道已到終點,就要踏上突出於崖壁的石台,突然砰的一聲巨響,整個棧道都垮了!矢茵和瑪瑞拉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這次是真的什麼都抓不住了! 棧道翻滾著向下,在山石上撞得粉碎。木屑和著從崖壁上剝落的碎石、泥土劈頭蓋臉砸來,兩人根本睜不開眼,心臟一時都好似不再跳動。不知下落了多久,驀地同時手中一緊——聯著兩人的繩子掛在了一處石台上! “哇啊啊啊——哎喲!” 兩人重重撞在一起,瑪瑞拉更是撞在矢茵膝頭,手一鬆,又往下落。總算矢茵尚有一點清明,一把拽住她,用繩子將她手臂死死纏住。 轟隆,嘩啦啦,啪啪…… 良久,撞得四分五裂的棧道才徹底墜入山崖下的森林裡,山石和碎木頭則下雨一樣嘩嘩地落了好一陣,才漸漸平息下來。 “餵,你死了沒有?” 瑪瑞拉使出吃奶的勁才擠出一個字:“沒……” “那在我手沒勁之前,能、能不能自己抓住繩子?” 瑪瑞拉忙爬到與矢茵相同的高度。抬頭看,掛著她們的石台在三米之上,再往上,被月亮照得發亮的石壁彷彿一直延伸到天上。約三十幾米外,隱隱有一道略淺的印記,是棧道曾經待過的地方。山石嶙峋,天色又暗,再也看不到那個洞口的位置了。 該死!這可真叫上不挨天下不著地!瑪瑞拉越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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