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喬納思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只感覺到老人的手輕輕地觸摸他的背。
他盡量放鬆,保持規律的呼吸。整個房間靜悄悄的,喬納思有點擔心自己會在受訓的第一天就出醜,因為他快要睡著了。
就在這時,他哆嗦了一下。他知道是觸摸他的那隻手突然間變冷了。在這同時,他發現吸入的空氣也變得很冷。他舔舔嘴唇,感覺舌頭一陣冰涼。
他大吃一驚,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覺得全身上下充滿活力,他再吸一大口氣,讓冰涼的空氣流竄到身體各處。現在,他感覺得到寒冷的空氣在周遭迴繞,拂在他的手上,籠罩在他的背上。
老人的觸摸似乎不見了。
現在他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是針扎嗎?不,針扎不會這樣柔軟又沒有痛楚。細小的、冰冷的、羽毛般的觸感,落在他的身上和臉上。他再伸出舌頭,捕捉一次次寒冷的接觸。那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但很快地又一個接一個從不同的地方冒出來。他不禁笑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躺在床上,躺在安尼斯的房間裡,卻又覺得自己端坐在某個地方,身體下不是柔軟華麗的床單,而是平坦又堅硬的地面。他的手雖然一動也不動地放在身邊,卻感覺到是握著一根粗糙、潮濕的繩子。
雖然眼睛閉著,他卻看得見景象。他看見四周白茫茫一片,晶瑩、旋轉的結晶體自空中緩緩飄落,聚積在他的手背上,好像一層冰冷的軟毛。
他的呼吸清晰可見。
現在他終於了解老人所說的“雪”是什麼東西了。穿透層層雪花,他可以眺望到極遠的地方。他現在身在高處,地上是厚厚的積雪,他因為坐在一個堅硬、平坦的物體上,才能突出雪地。
雪橇,他突然明白了,他正坐在一部雪橇上。他的腳下是蜿蜒地勢的最高點,但雪橇卻安穩地停在上頭。最先閃現在他腦海的是“土堆”這個詞,但是新的知覺告訴他這叫“山丘”。
然後,雪橇載著他穿越紛紛飄落的雪花,往前滑行。喬納思立刻明白自己正在下坡。沒有任何說明,完全是他親身體驗出來的。
當雪橇開始急速下降、冰冷的空氣拂過他的臉龐時,他穿越的物質叫做雪,他腳下的工具叫做雪橇,而推動雪橇前進的就是滑板。他終於完全了解了。他整個人沉浸在喜悅中:速度、清新的冷空氣、完全的靜謐,還有平衡、興奮、祥和的感受。
下降的速度慢慢趨緩,在接近土堆——不對,應是山丘——的底端時,雪橇前進的速度變慢了,上面也堆滿了雪花。他用身體推動雪橇前進,不想這麼快結束這段刺激的旅程。
但是積雪擋住去路,雪橇上的薄滑板再也前進不了了,他停了下來。他坐了一會兒,冰冷的手握著繩子,喘著氣。
他試探性地張開眼睛——不是坐雪橇時的眼睛——看見自己躺在床上,動也沒動過。
老人依然坐在床邊打量他:“怎麼樣?”他問。
喬納思坐起身子,試著說出真實的感受,好一會兒才回答:“不可異議。”
老人用袖口抹去額頭的汗水,“哎,”他說,“真累啊。不過,希望你明白,即使只傳送你這樣小的經歷,我也覺得負擔減輕了。”
“您的意思是……我可以問問題嗎?”
老人點點頭,鼓勵他發問。
“您的意思是您現在已經沒有那段記憶了——那段坐雪橇的經歷——再也沒有了?”
“沒錯,所以我這副臭皮囊稍微變輕些了。”
“但是那段經歷很有趣啊!現在您完全沒有了,被我拿走了!”
老人笑了笑:“我只是給你一趟在某個山丘上、某次下雪的時候、駕一輛雪橇的旅程記憶。在我的記憶庫裡,有全世界各地的滑雪經歷。我可以一個一個地傳送給你,即使傳送上千次,我還會剩下一大堆。”
“您是說,我——我是指我們——還可以再來一次?”
喬納思問,“我非常樂意。我想我應該會拉繩子操控雪橇。這次我沒試,因為這次的經歷對我來說太新奇了。”
老人邊笑邊搖頭:“也許改天再來玩吧!時間所剩不多了,不能只顧著玩。我只是想讓你了解如何轉移記憶。”
“現在,”他換了副嚴肅的表情,“再躺下來,我想要……”
喬納思照做,他渴望再獲得一點新的感受。但就在這當兒,腦海裡突然湧現出許多疑問。
“為什麼現在沒有雪、雪橇和山丘了呢?”他問,“以前有嗎?我爸媽年輕的時候玩過雪橇嗎?您呢?”
老人聳聳肩,勉強一笑:“沒有,”他告訴喬納思,“那是非常古老的記憶,這也是我這麼費勁的原因——我必須回到好幾代以前把這段記憶拉回來。在我剛晉升為記憶傳承人時,前一任的記憶傳承人也是回到古代才把這段記憶拉回來傳送給我。”
“為什麼雪和其他東西通通不見了呢?”
“因為氣候受到控制的緣故。雪會妨礙農作物生長,限制耕作時間。它那飄忽不定、難以預測的動向還會影響交通,非常不實用,所以在建立同化社區的時候,就被廢除了。”
“山丘也是一樣,”他補充說,“搬運物品的時候,爬山越嶺非常不便,還會減慢卡車、公共汽車的速度,所以他一揮手,好像這樣就可以讓山丘消失:也被同化了。”他下個結論。
喬納思惋惜地說:“真希望那些東西一直都在。”
老人微微一笑:“我也這麼想,”他說,“但是我們無法選擇。”
“但是,先生,”喬納思建議,“既然您擁有那麼大的權力……”
老人糾正他:“是榮耀,”他堅定地說,“我獲得很大的榮耀。未來你也一樣。但是你會發現那跟權力是兩碼事。現在安靜地趴下來。既然談到氣候,我就再給你一些這方面的經歷。為了測試你的接收程度,這一次,我不事先說明,看你能不能自己領悟這個名詞。剛才我已經事先告訴了你雪、雪橇、下坡和滑板。”
用不著指示,喬納思主動閉上眼睛。他再度感覺到背上那雙手。他等著。
感覺來得好快。這一次那雙手不再發冷,而是釋放出略帶潮濕的暖意。暖和的感覺慢慢擴散,先橫越肩膀,往上到達脖子,再漫延到臉龐。即使是穿著衣服的部位,也可以領略到那愉快、滿佈全身的溫暖。他舔舔嘴唇,感覺到空氣又熱又潮。
他沒有移動,這裡沒有雪橇,所以他的姿勢維持不變。他獨自一個人,躺在戶外的地上,暖意來自遙遠的上方。雖然不像上次駕雪橇那般刺激,但是感覺非常愉快、舒服。
突然,他領悟到用來形容這種感覺的字眼:陽光。他還察覺到是來自天空。
就在這時,感覺消失了。
“陽光!”他大喊,一邊張開眼睛。
“很好,你確實領受到這個字眼了。這樣我的工作就輕鬆多了,不必多做解釋。”
“而且它來自天上。”
“沒錯,”老人說:“以前就是這樣。”
“在同化之前,在氣候控制之前。”喬納思補充。
老人笑了起來:“你的接收力很強,學得又快。真高興跟你一起工作。我想今天就到這里為止,我們有個很好的開始。”
喬納思卻有些困惑:“先生,”他說,“首席長老告訴我——她也告訴了每一個人——而您也跟我提過,受訓的過程非常痛苦:所以我被嚇到了。但是它一點也不痛啊,我還覺得很享受呢。”他帶著調皮的神情看著老人。
老人嘆了一口氣:“我特意選擇愉快的經歷開始。上一次的失敗教訓讓我獲得智能,知道應該這麼做比較好。”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喬納思,訓練的確很痛苦,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很勇敢,真的很勇敢。”喬納思坐得更加挺直。
老人定定地望了他好一會兒,微笑著說:“我看得出來。好吧,既然你問了這個問題——我想我也還有體力再做一次傳送。”
“再躺下來,這是今天最後一次了。”
喬納思很開心地服從指示。他閉上眼睛,等著,再度感覺到那雙手。接著,他又感覺到那股暖意,感覺到陽光從天空潑灑而下。這一次,他躺在舒適無比的暖意下,慢慢地感覺到時光的流逝。他知道真實的自己只不過是過了一、兩分鐘,但是他那正在接收記憶的另一部分,卻已經在太陽底下待了好幾個小時。他的皮膚開始覺得刺痛,他忍耐不住,挪動了一下手臂,才稍微彎曲,手肘內側立刻傳來一陣灼痛。
“哎呦!”他大叫一聲,在床上換個姿勢。 “哎呦呦!喔喔……”他縮起身子,就連張嘴說話臉部都疼痛不堪。
他知道有適當的字可以形容這種感覺,但是他被痛苦淹沒了,說不出來。
突然,痛苦結束了。他張開眼睛,不舒服地蜷縮著身子。
“好痛。”他告訴老人,“我掌握不到那個詞。”
“這就是曬傷。”老人告訴他。
“好痛!”喬納思說,“但是我很高興您把它轉移給我。真的很有趣。現在我比較有概念了,知道為什麼它會帶來痛苦。”
老人沒有回答,沉默地坐了一秒鐘才說:“起來吧,你該回家了。”
他們兩人一起走到房間中央。喬納思穿上衣服。 “再見了,先生。”他說,“謝謝您給我上了第一課。”
老人點點頭,看起來很疲憊,還有一點感傷。
“先生?”喬納思怯生生的說。
“什麼事?你還有問題嗎?”
“我還不知道您的大名呢。我本來認為您是記憶傳承人,但是您又說我現在才是記憶傳承人。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您。”
老人坐回椅子,動了動肩膀,好像要藉此消除身體的疲憊。他似乎筋疲力盡了。
“就叫我傳授人好了。”